她走进来,把手提箱放在行李架上,然后又把一对野鸡放在手提箱顶上。随后,她选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火车疾驰穿过中部平原,她开门时弥漫进来的雾气,似乎让整个车厢变大了,也让四位乘客之间的距离变远了。很明显,M.M.——她名字首字母的缩写就刻在手提箱上——在周末参加了一场狩猎会。她背靠着的位于角落的那个座椅,俨然正在诉说自己的故事。但有一点很清楚,即便她未闭上眼,她也没有看到坐在她对面的男人,抑或是约克大教堂的彩色照片。她必然也听到了他们刚刚在说什么。她时而凝视前方,嘴唇微动,时而轻轻一笑。她长得眉清目秀, 像一朵洋蔷薇、又像个带有斑点的黄褐色苹果;只不过她下巴上有块疤——她一笑,疤就变长了。她开始讲故事了, 她想必是被邀请的客人,但她穿得就像几年前体育报纸上的那些女人一样,显得有些过时。她既不像客人,也不像女佣。如果她手里提个篮子,就活脱脱像是养小猎犬的, 或是养暹罗猫的,或是与猎犬和马匹有关的某类人。但她随身只带了手提箱和野鸡,所以,她一定是好不容易才挤进这列车厢的。这时,她的视线越过拥挤的车厢,越过对面男人的秃头,越过约克大教堂的照片,似乎正在看些什么。她刚刚一定是听到了他们说的话,就像人们模仿别人发出的声音那样,她刚才从喉咙里发出了轻微的一声“咳”。紧接着,她笑了笑。
“咳。”安东尼娅小姐边发声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潮湿的叶子从长窗外飘进来,纷纷掉落在走廊地面上;有一两片鱼形叶子被卡住了,像是嵌在窗棂上的褐色木料。这时,狩猎园里的树木颤抖了起来,落叶飘扬,似乎想让人们看见那颤抖——潮湿的、褐色的颤抖。
“咳。”安东尼娅小姐又吸了吸气,然后小口小口地吃着手里薄薄的、白色的东西,就像一只母鸡快速地啄食着一块白面包。
风呼呼地穿堂而过。这里的门和窗都不太严实。风吹得地毯泛起涟漪,就像有虫子从下面爬过似的。地毯绿黄相间,阳光倾泻,而后移开,随后嘲笑般地将手指停在地上的一个小洞上。不一会儿它又继续移动,太阳的手指显得无力,但却不偏不倚恰好落在壁炉上方的盾徽上,它柔和地点亮了那块盾牌、那串葡萄、那美人鱼和长矛。安东尼娅小姐抬起头,她感到光变强了。人们说,拉什利家族——也就是她的祖先——拥有广袤的土地。就在那儿。亚马孙河上游,海盗、航海者,劫掠一袋袋绿宝石,在海岛周围探寻,抓了俘虏,还有少女。她到了这里,从头到脚整个活生生的人都到了这里。安东尼娅小姐咧嘴笑了, 她的眼睛随着太阳的光线向下移动。阳光落在一个银色相框上,落在一张照片上,落在一个像鸡蛋一样光滑的脑袋上,落在从络腮胡中突显出来的嘴唇上,最终停在底下用花体字写着的“爱德华”三个字上。
“国王……”安东尼娅小姐把白色的薄片放在膝盖上, 喃喃自语——“拥有着蓝厅。”她摇了摇头补充道,这时, 光线暗了下来。
在金斯莱德这片地方,野鸡们被枪口追得四处逃窜。它们像紫红色的大火箭一样,从灌木丛中猛地蹿出来。它们一出现,猎手们就逐一开枪,枪声急促、刺耳,好似一群猎犬突然开始狂叫。白烟四起,起初集聚,随后慢慢变淡, 离散。
吊架下有条深深的小路,一辆运货马车停在那边,里面装满了狩猎品,它们的身体还未变硬,仍存有体温,爪子软塌塌地垂下来,但眼睛依旧泛着光泽。那些鸟儿像是还活着,只是有点眩晕,身上的羽毛又厚又湿。它们看起来既放松又舒服,时而微微颤动,好似正睡在车板上一团温暖的松软绒毛上似的。
乡绅脚踏破烂的长靴,一脸羞愧,骂骂咧咧地举起枪。安东尼娅小姐缝起衣服来了。如今,火苗吞噬了一块又一块被塞进壁炉的原木,原木贪婪地燃烧着,不久便慢慢地熄灭了,只留下一圈细细的白色,正好是树皮被烧掉的地方。安东尼娅小姐抬了会儿头,睁大眼睛凝视着壁炉, 就像猎犬本能地盯向火焰一样。随后火渐灭,她又继续缝衣服。
一片沉静,那扇巨大的高门被打开了。两个瘦瘦的男人走了进来,搬来一张桌子,正好盖住了地毯上的那个小洞。他们出去,进来,在桌上铺了餐布;他们出去,进来, 带进来一个铺着绿色呢布的小篮筐,里面装有刀叉。接着是玻璃杯、白糖瓶、盐瓶、面包,还有插了三枝菊花的银色花瓶。桌面摆设完毕,安东尼娅小姐依旧缝着衣服。
门又开了,这次显得有些无力。一只小狗跑了进来, 那是只嗅觉灵敏的西班牙猎犬。它停了停,于是门就那样一直开着,随后,拉什利老太太拄着拐杖走了进来。她白色的披肩上镶着钻石,让人忽视了她的秃顶。她步履蹒跚地从房间的一头走到另一头,找到靠近火堆的高背椅,驼着背坐下来了。安东尼娅小姐继续缝衣服。
“正在打猎呢。”她终于说话了。
拉什利老太太点点头,她紧握手杖,等待着。
猎手们已从金斯莱德转移到荷姆伍兹。他们站在外面那片紫色的田地中。偶尔嫩枝噼啪作响,树叶开始飞旋。但在烟雾上方有片蓝色——淡蓝、纯蓝——独自飘浮在空中。一阵钟声从远处那隐秘的尖塔里传来,在纯净的空气中嬉戏、雀跃,最终消失殆尽,像是迷了路的小天使。猎手们继续爬坡射火箭,那群紫红色的野鸡一窝蜂地向坡上逃,它们越爬越高。枪声再次响起,白烟缭绕,又慢慢散开。小猎犬忙着四处寻找战利品;那些野鸡仍有体温,湿湿软软的,毫无生气,仿佛已经晕了过去。穿长靴的猎手们把野鸡捆在一起,扔进马车。
“好了!”管家米莉·马斯特斯扔下眼镜,小声嘟囔着。她也在缝衣服,就坐在那间可以俯瞰马厩院子的小黑屋里。她给儿子缝的那件羊毛衫已经完成了,只是做工有些粗糙。她儿子是教堂的清洁工。“结束了!”她喃喃自语。她听到马车声了,车轮碾过卵石小路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她站起身,用手摸摸她那栗色的头发,站在院子里等,微风轻轻吹过。
“来了!”她笑了,下巴上的那块疤变长了。她把门打开,管理员温格正驾着马车穿过卵石小路。鸟儿现在已经死了,它们的爪子紧缩着,尽管没抓着任何东西,它们的眼皮灰灰的,皱巴巴的。管家马斯特斯夫人和管理员温格一把抓住死鸟的脖子,把它们一串串扔到贮藏室的石板地上。地上瞬间溅满鲜血。现在看来,野鸡变小了,它们的身体似乎已经缩成一团。温格抬起马车后门,锁好车门。马车两边尽是卡在里面的小小的蓝灰色羽毛,车板上血迹斑斑。可是,车已经空了。
“最后一次了!” 看着马车驶远,米莉·马斯特斯咧开嘴笑了。
“夫人,午宴已经准备就绪。”负责指挥男仆的男管家指着餐桌说道。用银盖盖着的菜肴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他指向的地方。随后管家和男仆在旁等候。
安东尼娅小姐把她的白布放在篮子上,拿开了她正缝的东西和顶针,她把缝衣针插在一块法兰绒上,将眼镜挂在胸前的一个挂钩上。接着,她站起身。
“吃午餐了!”她冲拉什利老太太的耳朵大声喊着。一秒后,拉什利老太太迈开腿,紧拄手杖,也站起身。两个人慢慢走向餐桌,管家和男仆服侍她们坐下,一人在餐桌这端,另一人在那端。接着,银色餐盘盖被撤掉了。餐盘里装着光溜溜、油闪闪的野鸡,那只鸡的腿紧贴在身体两侧,两边堆有几小撮面包碎屑。
安东尼娅小姐用餐刀使劲儿切开鸡胸。她切下两片, 放在盘子里。男仆熟练而迅速地把盘子拿开,随后,拉什利老太太拿起餐刀。窗外丛林里枪声四起。
“来了?”拉什利老太太把餐叉停在空中,说道。
狩猎园里树木的枝丫来回摆动。
她吃了口鸡肉。落叶轻拍窗子,有一两片贴在窗玻璃上了。
“现在应该到荷姆伍兹了。”安东尼娅小姐说,“休最后打猎的地方。”
她把餐刀插进鸡胸另一侧,陆续往盘子里加了土豆、肉汁、甘蓝和面包调味酱,放在鸡肉片周围,正好围成个圈。男管家和男仆就像宴会中的侍者一样,站在那里观看。她们吃得很安静,不怎么说话。她们也不急,慢慢悠悠地吃光了野鸡,盘中只剩下骨头了。男管家手端玻璃水瓶, 走到安东尼娅小姐身旁,低下头,静候着。
“放这儿吧,格里菲斯。”安东尼娅小姐边说边用手指夹起盘中的剩骨,扔给餐桌下的西班牙猎犬。男管家和男仆躬身行礼,退了下去。
“近了。”拉什利老太太边听外面的声响边说道。起风了,被刮落的大片褐色枯叶纷纷扬扬,看起来就像空气在颤抖一样。窗玻璃被吹得哗啦哗啦直响。
“鸟儿惊了。”安东尼娅小姐点点头,望着外面一片混乱的景象。
拉什利老太太倒了杯红酒。她们啜饮着酒,眼睛就像举向光处的半颗宝石一般,闪闪发亮。拉什利老太太的眼睛是石蓝色的,安东尼娅小姐的眼睛是深红色的,如波特酒的颜色。她们喝着酒,裙摆花边似乎在微微颤动,仿若她们的身体在羽毛的防护下温暖却无力。
“那天跟今天一样,你还记得吗?”拉什利老太太边说边拨弄着杯子,“他们把他带回家——他的心脏中了一枪。他们说是刺藤把他绊倒了,绊住了他的脚……”她一边小口喝着红酒,一边咯咯地笑。
“约翰……”安东尼娅小姐说,“他们说,母马的一只脚陷进一个洞里,他当场就死了。狩猎队骑马踏过他。他也被带回来了,躺在一块门板上……”她们继续小口啜饮。
“还记得莉莉吗?”拉什利老太太说。“挺坏的姑娘,”她摇了摇头,“她每次骑马都带着那条马鞭,上面还有鲜红色的流苏……”
“心眼坏透了!”安东尼娅小姐大叫。
“我还记得上校的来信。你儿子骑马狂跑,就像身附二十个恶魔似的——冲在所有人前面。接着,一个身穿白衣的恶魔——啊哈!”她再次抿了口酒。
“我们这家的男人们。”拉什利老太太开始说。她拿起杯子,举得高高的,仿佛在向壁炉上刻着的美人鱼石膏像敬酒。她顿住了,枪声响起,木框似乎哪里开裂了。也许是有只老鼠在石膏像后面拼命地乱跑?
“总是女人……”安东尼娅小姐点了点头,“我们这家的男人们啊。磨坊的露西,总穿粉白相间衣服的那个——你记得不?”
“埃伦的女儿,就是那个放羊的姑娘。”拉什利老太太补充道。
“还有裁缝家的女儿。”安东尼娅小姐喃喃自语,
“休在他家买的马裤,就是右边那家小小的、暗沉沉的店铺……”
“过去那儿每年冬天都会被淹。他家儿子……”安东尼娅小姐轻笑了下,靠向她姐姐,“是负责清扫教堂的。”
突然轰隆一声,烟囱上掉下块大石板,把那根木头砸成两半。石膏碎末从壁炉保护罩上纷纷扬扬地飘落。
“掉了,”拉什利老太太咯咯笑起来,“掉了。”
“谁……”安东尼娅小姐看了看地毯上的碎末,问,“谁付修理费啊?”
她们像两个年老的婴儿般欢叫起来,无所顾忌,不计后果。她们穿过整间屋子,走向壁炉,在木灰和石膏碎末旁继续小口地抿着雪利酒,直到各自杯底都只剩一点点紫红色的酒。两位老太太肩并肩地坐在一起,碎末在侧。她们似乎都意犹未尽,用手指拨弄着酒杯,不愿放下,但她们不再把杯子举到嘴边。
“米莉·马斯特斯正在准备茶点,”拉什利老太太开口道,“她是我们弟弟的……”
窗外下方传来尖锐的枪响声。它打破了雨帘。倾盆大雨,一直下啊,下啊,下啊,串成直线拍打着窗户。地毯上的光消逝了,她们眼中的光亮也湮灭了,她们坐在白色灰烬旁侧耳倾听。她们的眼睛像鹅卵石,从水中取出后最终变暗变干。她们各自紧握双手,就像死鸟的爪子,想抓住什么,但双手空空如也。她们看起来更瘦小了,好像衣服里的身体萎缩了一样。
随后,安东尼娅小姐举起杯子敬向那尊美人鱼石膏像。她饮尽最后一滴酒。“来了!”她用嘶哑的声音说,猛地放下杯子。楼下的一扇门“砰”地开了,接着另一扇,又是一扇,她能听到走廊里重重的脚步声,但步速不怎么快。
“近了!近了!”拉什利老太太咧嘴笑了,露出三颗黄黄的牙齿。
那扇异常高大的门被猛然打开。冲进来三只大猎犬, 它们站定后还呼呼地喘着气。随后进来的人,没精打采的, 穿着破旧的长靴,是乡绅本人。猎犬们都围住他,摇头晃脑的,使劲儿嗅他的口袋。它们一下子跳上前,因为它们闻到了肉的味道。长廊地板像是掀起风浪的森林,满是四处探寻的猎犬。它们嗅嗅桌子,抓抓桌布,一阵风呜咽袭来,它们发现并冲向在桌下正费劲啃剩骨的黄色西班牙小猎犬。
“滚开,滚开!”乡绅大叫。但他声音微弱,仿佛在对风咒骂。“滚,滚!”他叫喊着,现在则是在骂他的姐姐们。
安东尼娅小姐和拉什利老太太站起身。大猎犬们抓住了那只西班牙小猎犬。它们侵扰它,用大黄牙撕咬它。乡绅左右乱挥皮鞭,咒骂着猎犬,咒骂着他的姐妹们,声音看似很大,但很弱,没有威慑力。一鞭挥到地上的菊花瓶,另一鞭则挥到了拉什利老太太的脸上。老太太猛地趔趄,身体后倾,接着,她碰到了壁炉台,而她的手杖正好重重地打到了壁炉上方的盾牌上。她浑身沾满灰烬,拉什利家族的盾牌从墙上掉下来了,她被美人鱼石膏像压住了,被长矛压住了。
风拍打着窗玻璃,公园里枪声齐鸣,一棵树倒下。镶着银框的爱德华国王照片也摇摇晃晃,滑落、倾倒,也掉了下来。
车厢里的灰色雾气更重了,像一层面纱。四位乘客彼此间似乎相隔很远,但其实他们之间也就是三等车厢车座间的那点距离。这雾气带来的效应很奇特。那个在中部地区某站上车,优雅、年迈、穿衣考究但显寒酸的女人,人们似乎已经看不清她的身影了,她整个身体都变成了雾, 好像只有她的眼睛在发亮、转动,只有眼睛是鲜活的。这双眼脱离了身体,能看透所有其他人看不透的事物。在一片雾气中,它们泛着光芒,四处移动,于是在这阴森森的气氛里——窗户模模糊糊,灯也镶着一圈圈光晕——这双眼像是翩翩起舞的光,人们说,它们像教堂墓地里浮在不安宁的死者坟墓上的鬼火,飘忽不定。很荒诞?一切只是幻象!不过,既然万物逝去之后都会留有些许残迹,而记忆却像是现实被埋葬后,闪现在脑海里的一束光,那么,为什么那双发着微光、不停转动的双眼,不能成为跃动在坟墓之上的一个家族、一个时代、一种文明的魂魄?
火车开始减速,灯一盏盏亮起,又晃了一下,再次亮起。火车进站了,灯光闪烁,角落里的那双眼睛呢?它们闭上了,或许是因为灯光太强烈了。当然,车站灯光如此耀眼, 眼睛的光就显得很微弱了——她只是一个很平凡的年迈妇人,也许只是去伦敦做些很普通的小生意——某些与猫猫狗狗或马匹贩卖有关的生意。她站起身,从行李架上把手提箱和野鸡拿下来。但是她会不会,和之前一样,在打开车厢门时,口中喃喃“咳,咳”,然后走出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