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副忧愁的表情,足以让人把目光从报纸边缘滑到那个可怜女人的脸上——如果没有那副表情,那张面孔丝毫不起眼,但现在却几乎成了人类命运的标志。人生就是你从他人眼中所看到的;人生就是人们的所知,一旦知道,无论怎样极力隐藏,都会被人发现……什么?人生似乎就是那么一回事。对面有五张面孔——五张成熟的面孔——每张面孔上都透露着学识。但奇怪的是,人们总想隐藏它! 在每张面孔上都能发现隐忍的痕迹:双唇紧闭,低头,阴影遮住了眼睛;他们每个人都在用某种方式隐藏或压抑自己的学识。一个人在抽烟,另一个人在看书,第三个人在核实笔记本上的账目,第四个人则盯着对面墙上贴着的铁路图,第五个……最可怕的是,第五个人她什么也没做。她在思考人生。啊,可怜又可悲的女人啊,求你也加入这场游戏吧——为了我们大家,求你隐藏一下吧!

她好像听到了我内心的呼喊,抬起头来看了看,并稍微调整了下坐姿,然后叹了口气。她似乎在道歉,同时又像是在对我说:“你要是明白该多好!”随后她再次思考起人生来。“但我其实明白。”我在心里默默回答。为了不至于失礼,我扫了一眼《泰晤士报》。“我什么都知道。‘德国与同盟国昨日在巴黎正式迎来和平会谈——意大利总理西尼奥尔·尼蒂先生——有一辆载客火车与另一辆货运火车在唐卡斯特相撞……’我们全都知道——《泰晤士报》上都有——只是我们假装不知道。”我的目光再次越过报纸边缘投向她。她抖动了一下身子,手臂奇怪地扭到后背中间,摇摇头。我再次沉浸到对人生的思考中,就像潜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水库里一样。“爱读什么就读什么 ,”我继续想,“诞生、死亡、婚姻、宫廷公报、鸟类习性、列奥纳多·达·芬奇、沙丘谋杀案、高工资和生活费——噢, 爱读什么就读什么。”我重复道:“《泰晤士报》上什么都有啊!”她又开始来回转头,也不嫌累,转了好一会儿之后,她的头才像只转不动了的陀螺一样渐渐地停了下来。

《泰晤士报》无法让她摆脱忧愁,其他人避免与她对视。对抗人生最好的方法就是把报纸折起来,折成一个平整厚实的正方形,这样一来,就连人生也无法将其穿透。折完后,我躲在自己的盾牌后武装起来,然后飞快地抬头看了看。她的眼光刺穿了我的盾牌,直视着我的眼睛,仿佛想从我的双眼深处发掘出一些沉积着的勇气来,然后把它们和水制成黏土。她径自抽搐了一下,仿佛在拒绝一切、怀疑一切,无论是希望,还是幻想。

火车轰隆隆地飞快驶过萨里,跨过边界,进入萨塞克斯。我光顾着观察人生,竟没注意到除了那个看书的男人,其他乘客都一个个地下车了。现在就剩下我们三个人了。到三桥站了。火车减速驶进站台,然后停住。那个男人也要下车了吗?我一方面祈祷他能留下,另一方面却又希望他离开——最后我还是希望他能留下。这时,他站了起来,态度倨傲地把报纸揉成一团,好像完成了件大事似的,然后猛地甩门而去,留下了我和那个女人。

那个愁容满面的女人略微向前倾了倾身子,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我搭起了讪——聊起车站和假期,聊起她在伊斯特本的兄弟,聊起这会儿的时节,我都忘了,她当时说的是早了还是晚了。但最后她望着窗外——我知道,她看到的只有人生——深深地吸了口气,说: “离家远——就是这点不好——”啊,我们终于接近了悲剧的结尾。“我嫂子”——她语气里透着的苦涩,让人想起柠檬和寒钢——然而,她不是在对我说,而是在低声地自言自语:“胡说, 她会说……大家都那样说。”她说话的时候,坐立不安, 好像她的背部变成了一只被拔了毛陈列在禽肉铺橱窗里的禽鸟的背部一样。

“噢,那头母牛!”她突然住口了,看起来很紧张,仿佛草地上的那头大笨牛惊吓了她,使她免于言行失检。她抖了抖身子,然后又做了一次我之前看到过的那个难看的动作,仿佛抽搐过后,她肩膀的某处便会灼热或发痒, 而那个动作能帮她稍作纾解似的。她看上去又成了世界上最悲苦的女人。我在心里再次责备她,虽然这次的原因和上次不一样。如果有原因,如果我知道原因,人生就不需要再承担罪名了。

“你的嫂子们……”我说。

她紧闭双唇,仿佛准备朝那个词唾毒液。她一直紧抿着嘴,用手套使劲儿擦拭窗玻璃上的一处污迹,似乎这样就可以永远擦掉某些东西——某些污迹、某些难以清除的污迹。但无论她怎么擦,那处污迹都还在,正如我所料, 她抽搐了起来,把手臂弯到了后背,然后靠在了椅背上。冥冥中某种东西驱使我拿起手套,开始擦拭我面前的窗玻璃。这面窗玻璃上也有块污迹,不管我多用力,就是擦不掉。接着我也感到浑身一阵颤抖,然后我把手臂扭到后背中间并开始抓挠。我的皮肤似乎也变成了禽肉铺橱窗里陈列着的湿湿的鸡皮。肩膀间的某处又痒又疼,又湿又黏,痛痒难耐。我够得着吗?我偷偷试了试。她看到了,脸上闪过一丝颇具讽刺意味却又透露着无限悲凉的微笑。她原本打算再也不开口说话,但现在她又往下说了,分享她的秘密, 传播她的毒素。为了避免与她对视,我靠在角落里,眺望窗外的斜坡和山谷,灰色和紫色,冬日风光。但是,在她的凝视之下,我读懂了她的信息,破译了她的秘密。

她口中的那个嫂子叫希尔达。希尔达?希尔达?希尔达·玛什——希尔达,那个丰乳肥臀的主妇。出租马车停下来的时候,希尔达手拿硬币站在门前。 “可怜的明妮, 长得越来越像只蚱蜢了——还披着去年的旧斗篷。唉,唉, 这年头养两个孩子不容易啊,钱全花在孩子身上了。没事, 明妮,我来拿;给你,车夫——没你的事儿了。快进来, 明妮。噢,你我都能抱得起来,更别说那个篮子了!”她们走进客厅。“孩子们,明妮姑姑来了。”

他们(鲍勃和芭芭拉)慢慢地放下手里举着的刀叉, 离开餐桌并生硬地伸出手;然后又回到椅子上坐下来继续吃,但边吃边盯着她看。[不过我们跳过这些不说吧,装饰品、窗帘、三叶草瓷制餐盘、黄色芝士条、白色方形饼干……跳过,跳过……噢,等等!午餐吃到一半,那种抽搐又出现了;鲍勃紧盯着她看,勺子还含在嘴里。“吃你的布丁,鲍勃。”希尔达不高兴了。“她为什么抽搐呀?” 跳过,跳过……我们来到二楼的楼梯平台,黄铜的镶边阶梯、破破的油毡地面;噢,是的!那间可以看到整个伊斯特本所有房屋屋顶的小卧室。那些铺着蓝黑色石瓦的屋顶曲曲折折的,看起来就像毛毛虫的刺状突起,一会折向这边,一会折向那边,红黄相间的屋墙交错其下。] 现在明妮关上门,希尔达缓慢地走向地下室。你解开篮子的绑带,拿出破旧的睡衣放在床上,然后又把软毛拖鞋并排放好。那面镜子——不,你忽视了那面镜子。那儿整齐地放着几枚帽针。或许那个贝雕盒里装着些什么?你走过去摇了摇, 发现里面还是只装着去年的那枚珍珠饰纽——仅此而已。你抽了抽鼻子,长叹一声,然后在窗边坐下。现在是十二月某个下午的三点钟,窗外下着毛毛细雨。楼下布料店的天窗里有灯光射出来,楼上一个仆人的房间也亮起了灯光, 但很快就熄灭了。她没有东西可看了,发了会儿呆——你在想什么呢?(我从对面偷偷地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睡着了,但也有可能是在装睡;如果她午后三点钟坐在窗边, 那她会想些什么呢?健康、金钱、账单、她的上帝?)是的,坐在椅子边缘,俯瞰着伊斯特本的屋顶,明妮·玛什向上帝祷告。很好,她也可以擦擦窗玻璃,仿佛那样可以更清楚地看见上帝。但她看见的是什么样的上帝呢?谁是明妮·玛什的上帝?谁是伊斯特本黑色街道的上帝?谁是午后三点钟的上帝?我也看到了那些屋顶,看到了天空; 不过,噢,天哪——看这些上帝啊!不像阿尔伯特亲王, 而更像克留格尔总统——我已经尽力美化他了:他身穿黑色长礼服坐在椅子上,看起来并不那么高高在上;我能弄一两片云让他坐坐,然后让他从云里伸出来的手拿根棒子,那是根权杖吗?——黑色、粗重、带刺——一个凶神恶煞的老恶霸——那是明妮的上帝!是他让明妮发痒、浑身抽搐的吗?还有窗上那一块块污迹,也是他的“杰作”?这就是她要祷告的原因吗?她在窗玻璃上擦拭的是罪恶的污点。噢,她一定犯了什么罪!

至于是什么罪,我凭空猜测。我的脑海里闪现出一片小树林——在那里,春天可以看到迎春花,夏天可以看到风信子。离别,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吧?誓言破灭了?不是明妮的誓言!她非常虔诚。你看她把母亲照顾得多好! 她用所有积蓄给母亲买了一块墓碑……玻璃下的花环……广口瓶里的水仙花。但是我走题了。罪行……大家说她独自承受痛苦,隐瞒秘密——那些懂科学的人口中所说的“性欲”。简直是胡说八道!怎么能给她安上“性”的罪名呢!不——更像是这样。二十年前,她走在克里登大街上,被服装店橱窗里灯光下那一圈圈闪亮的紫罗兰色丝带吸引住了。她来回徘徊……已经六点多了,跑回家还来得及。但是,她从玻璃转门进了那家店,店里正在减价促销。浅浅的托盘上装满了丝带,她停下脚步,拉拉这根,摸摸那根上的玫瑰花……无须挑选,也不用付钱买,每个托盘都会给她带来惊喜。“我们七点钟才关门。”很快,七点到了。她一路狂奔回家,可是为时已晚。邻居……医生……小弟弟……水壶……烫伤……医院……死亡……或者只有震惊,责备?啊,但细节无关紧要!关键是她所承受的一切。那个污点,那项有待赎清的罪过,一直压在她的肩上。

“是的,”她似乎在向我点头,“这就是我做的事。” 你是否做过,或你曾做了什么,我不关心,这些都

不是我想要的。缠绕着紫罗兰色丝带的服装店橱窗——这才是我想要的。也许有点低级,有点太平凡——因为我虽然能选择罪过的形式,但有太多(让我再隔着报纸偷看一下——还在睡,或者还在装睡!白净、疲倦、双唇紧闭——有些固执,这是众人未曾想到的——没有任何性的痕迹)——太多罪过不属于你,你的罪过是低级的,只有这样才能反衬出惩罚之严正。因为,现在教堂的门开着, 她坐在硬邦邦的长木凳上,她跪在褐色瓷砖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论是黄昏,还是黎明,(现在在这里)她不断祷告。她的所有罪孽不断坠落、坠落、一直坠落。污迹接纳了它们,凸起、泛红、灼烧,接着她开始抽搐。小男孩们指着她。“鲍勃今天吃午饭时……”但老女人们才是最坏的。

你现在无法继续坐着祷告了。克留格尔消失在云层背后了,就像被画家用一抹灰色,然后又用一点淡黑色给盖住了一般,最后连权杖端都看不见了。这样的事屡见不鲜! 你刚看到他、感受到他,就有人过来打扰。现在这个人正是希尔达。

你有多恨她!她甚至会把浴室门也整夜锁上,让你连一点点冷水也无法得到。夜里有时候感到难受了,洗洗似乎会好些。约翰在吃早餐……孩子们……用餐时间总是最糟糕的,有时还会有朋友来……蕨类植物起不到完全的隐藏作用……他们也会揣测。于是,你独自外出,沿着海滩漫步,海上翻着灰白的波浪,风吹起报纸,玻璃温室罩着绿色,微风徐徐穿过,椅子要收两便士——太贵了——海滩上一定有牧师吧。啊,那儿有个黑人……那儿有个滑稽的男人……那儿有个带着鹦鹉的男人……可怜的小东西! 这里没有人思考上帝吗?——就在那边,码头上方的空中, 他握着手杖……噢,不,天空灰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或者即使天空碧蓝,他也会被白云遮住。听,有音乐——哦, 是军乐——他们在搜寻什么?他们抓到了吗?孩子们都在盯着看呢!嗯,掉头回家吧——“掉头回家吧!”这话饱含深意,可能是那个长着络腮胡子的老头说的……不,不, 他没有开口说过话;但一切都饱含深意:斜靠在门廊上的指示牌、店铺橱窗上的名字、篮子里的红色水果、美发店里女人们的头……一切都在说:“明妮·玛什!”但这时走来一个蠢货。“鸡蛋便宜了!”这样的事经常发生!我带领她走向瀑布,直接走向疯狂,就像一群梦中的羊,但她却转到别的方向,从我的指间溜走了。鸡蛋便宜了。可怜的明妮·玛什!她被困在世界的海岸上,从未犯罪、伤悲、狂想或精神错乱,从未错过午餐,从未遇暴雨而忘带雨衣, 从未意识到鸡蛋的便宜。就这样,她回到家中……擦净靴子。

我对你的解读对吗?但那张人脸——那张完整摊开的报纸上方的人脸包含的内容越多,隐藏着的内容也就越多。这时她睁开双眼,眺望窗外。在这双眼睛里——该如何描述呢——发生了某种突变……某种分裂……你想抓蝴蝶,却一手抓到了花茎上,让蝴蝶飞走了,在这个过程中,你的眼睛也会呈现出这样的变化……夜幕中垂挂在黄色花朵上的飞蛾……悄悄地走上前去,抬起手,结果,它飞走了,飞高了,飞远了。我不会抬起手来。一动不动,然后,颤抖,人生、灵魂、精神,无论你是明妮·玛什的什么……我也孤单地停在属于我的花朵上……丘陵上空的鹰……生命的价值是什么?是起来反抗;在夜里、正午,一动不动; 在丘陵上空一动不动,但一旦手影袭来……就飞走,飞高! 然后再次安定下来。孤独,不被注意;俯瞰大地,下面的一切都那样平静,那样可爱。无人注目,无人关心。他人的目光是我们的监狱,他人的想法是我们的牢笼。我在这里,众人在那里。月亮与不朽……噢,我落到草地上了! 你也落下来了吗?角落里的你,叫什么名字——女人——明妮·玛什?诸如此类的名字?她依旧紧贴在属于她的花朵上。她打开手提包,拿出一个空壳——一个鸡蛋的空壳——谁说鸡蛋便宜了?是你还是我?噢,是你在回家的路上说的,记得吧,就在那个老头突然打开雨伞的时候——也有可能是打喷嚏?无论如何,克留格尔消失了,然后你“掉头回家”,擦干净靴子。正是这样。现在你把一条手帕摊开在膝盖上,然后在上面洒下尖尖碎碎的蛋壳——一份地图的碎片——一个拼图。我真想把它们全都拼起来!只要你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她动了动膝盖——地图又碎了。白色的大理石岩块顺着安第斯山脉的斜坡飞快地滚落下来,砸死了一整队来自西班牙的骡商,也砸坏了他们运送的货物:德雷克的战利品,黄金白银。言归正传——

说什么来着?说到哪儿了?她打开门,把雨伞插在伞架里——那都不消说,地下室飘来的牛肉的香味等等,也是如此。但是,我摆脱不掉,必须带着军人般的勇气、公牛般的盲目冲上前去将其驱散的,毫无疑问,就是那些蕨类植物后面的旅行推销员。这段时间我一直对他们视而不见,希望他们不知怎地就消失不见,但他们还在那里,这或者更好,事实上,如果这个故事要如其所想向下发展,内容丰富圆满,并足以展现命运与悲剧,其发展过程中就一定要出现至少两个旅行推销员和一整丛一叶兰。“一叶兰的叶子只部分地遮住了旅行推销员……”杜鹃花能够完全遮住他,同时还能让我短暂地沉浸在渴切想要的红色和白色里。但是伊斯特本的杜鹃花——十二月里——在玛什家的餐桌上——不,不,我不敢往下想象;一切都只关乎面包皮和调味瓶、褶边和蕨类。或许,之后会有一刻海边时光。再者,愉快地穿过绿色浮雕、越过雕花玻璃瓶的平缓斜面,我有一种想要偷偷地凝视对面那个男人的冲动——我努力克制自己不那样做。那是玛什家的人都叫他为吉米的詹姆斯·莫格里奇的人吗?[明妮,你千万别抽搐,打断我对眼前这个人物的观察和想象。]詹姆斯·莫格里奇四处兜销……“纽扣”吧,怎么样?但现在还不是把它们带进来的时候——长长的广告牌上的那些大大小小的纽扣,有些形似孔雀眼,有些泛着土金色,有些像烟水晶,有些像珊瑚花……但我说了,还不是时候。他边旅行边推销,而每周四他都会去伊斯特本——所以我们不妨让那一天成为他的“伊斯特本日”——和玛什家的人一起吃饭。他面色红润,眼睛很小,但眼神坚定——这可一点也不寻常——他食欲旺盛(真的很好,在面包吃完、肉汤喝光之前, 他一眼都不会看明妮),餐巾被折成菱形——但这没什么, 无论读者对此怎么想,都不要把我代入其中。让我们直接跳到莫格里奇家这个话题来吧。嗯,每周日詹姆斯·莫格里奇都会亲自修理家人的靴子。他读《真理》。但他的爱情呢?罗塞斯——他的妻子,是个退了休的医院护士——有意思——看在上帝的份上,让我小说中的一个女人有一个我喜欢的名字吧!但是没有;她是我脑海中未诞生的孩子,虽不正当,但依然被爱,就像我的杜鹃花一样。在每一本已经写好的小说里,有多少人死去——最好的、最爱的,然而,莫格里奇还活着。这是人生的错。明妮此时正坐在对面吃鸡蛋,而在铁轨的另一头——我们过刘易斯了吗?——一定有一个吉米——要不然她为什么抽搐?

莫格里奇一定在那儿—人生的错。人生强加其法则,人生阻挡道路,人生隐藏在蕨类之后,人生是暴君……噢,但不是欺凌弱小者!不,我向你保证,我真心这么认为。天知道我怎么被蕨类和调味瓶后面的那股力量控制住的,桌面上水珠四溅、瓶碎罐裂。我不可抗拒地把自己嵌入到可以穿透或立足于一个人—那个叫莫格里奇的男人—的灵魂的结实肌肉的某处、强健脊骨的某处。那身体构造极其结实:脊椎如鲸骨般坚硬、橡树般直立,肋骨分出枝杈,肌肉紧绷像拉直的防水帆布,红色的洞孔,心脏抽吸、回流,吞咽进去的肉和啤酒,经过搅拌又成为血液……就这样,我们来到了眼睛。它们看着叶兰后面的什么东西:黑的、白的、阴沉的,又是盘子;它们看着叶兰后面的老女人,“玛什的姐姐,我更喜欢希尔达”;现在是桌布。“玛什,也许莫格里奇家发生了什么事……”聊下去,芝士上了,又是盘子;把它转过来—粗大的手指;现在是对面的女人。“玛什的姐姐—一点也不像玛什, 可怜的老女人……你该喂鸡了……说真的,她为什么抽搐?不是我说的那样?天啊,天啊,天啊!这些老女人。天啊,天啊!”

[ 是的,明妮,我知道你抽搐了,只因有那么一瞬你想到了—詹姆斯·莫格里奇。]

“天啊,天啊,天啊!”多美的音调呀!就像木槌落在风干木头上的敲打声,就像浪翻云滚之时古代捕鲸者的心跳声。“天啊,天啊!”好一声丧钟!为那些焦躁的灵魂而鸣,以慰藉、安抚他们。用亚麻布把他们裹起来,说声“再见!祝你们好运!”然后,“你想要什么?”尽管如此,莫格里奇还是会给她摘玫瑰的……结束了,都完结了。现在,接下来是什么?“太太,你要错过你的火车了”, 因为它们不会一直停着不开。

那个男人可能会那样做。刚才听到的是圣保罗教堂钟声和公共汽车喇叭的回声。但我们掸去碎屑,噢,莫格里奇,你要走了吗?你非得下车了吗?今天下午你会坐着那其中的一辆四轮马车穿过伊斯特本吗?你是困在绿色硬皮纸箱中的男人吗?偶尔放下百叶窗,偶尔坐在窗边,仿佛一尊狮身人面像似的盯着外面,眼神阴郁,让人想起送葬的人、棺材,还有马和马夫的黄昏?告诉我吧——但是门猛地关上了。我们再也不会相见了。莫格里奇,永别了!

好,好,我来了,直接走上楼顶。我要缓一缓。思绪被搅成泥浆了——这些怪物留下了一个怎样的漩涡呀! 翻滚的水波把水草拍到沙岸上,弄得青一块、黑一块的, 直到所有元素慢慢重组,沉积物自我过滤,我才能再次用双眼清楚、平静地看世界。看,那是为死者祈祷的人的嘴唇——为那些再也不会相见的点头之交举办一个葬礼。

现在,詹姆斯·莫格里奇死了,永远走了。哎,明妮……“我再也无法面对了。”她说这话了吗?(让我看看她, 她正拿起手帕的一端,抖掉上面的蛋壳屑。)靠在卧室墙上揪那些装饰在酒红色窗帘边上的小球时,她一定说了。但当一个人自己对自己说话的时候,说话的人到底是谁? 被埋葬的灵魂——被一路驱赶至墓穴中央的灵魂……戴着面纱离开人世的自我……也许是个懦夫,但当其提着灯笼在黑暗的走廊不安地上下飞舞时,还是有美可言的。“我再也受不了,”她的灵魂说,“午餐餐桌上的那个男人——希尔达——孩子们。”噢,老天爷,她在呜咽!灵魂在哀哭命运……被四处驱赶的灵魂,蜷缩在逐渐缩小的地毯上……小得可怜的立足之处……宇宙中的一切都在缩小、破碎和消失……爱情、人生、信仰、丈夫、孩子……我不知道少女时代憧憬的那些美好与华丽。“我不要……我不要!”

然而……那些松饼,那头掉光了毛的老狗?我应该幻想内衣缀有珠饰的衬边及其带来的慰藉。如果明妮·玛什被车撞了,送到医院,护士和医生就会大喊大叫起来……展望与幻想……还有距离……林荫大道尽头的蓝色东西,但是,管它呢,茶很香浓,松饼冒着热气,那只狗……“班尼——嘿,回到你的窝里去——看妈妈给你带什么了!” 接着,你拿出大拇指处被磨损了的手套,再次对抗所谓无孔不入的恶魔,你重新开始缝补,穿好灰色毛线,来来回回走着针。

来来回回,上上下下,织出一张网,上帝自己——嘘, 别想上帝!针法真好!你肯定很为自己的针法感到骄傲。但愿什么事都别去打扰她。就让天光轻柔地洒下来,让云彩显现第一片绿叶的脉络,让麻雀落在枝梢,摇落凝挂在枝节上的雨滴……为什么抬头看?是因为听到声音,还是因为想到了什么?噢,老天啊!再次回到你做的事上,由紫罗兰色绸带装饰的厚玻璃橱窗?但希尔达会来。丑行啊, 耻辱,噢!别再说了。

补好手套后,明妮·玛什把它放进抽屉。她断然地关上抽屉。我在窗玻璃里看到了她的脸:双唇紧闭,下巴高扬。接着,她绑了绑鞋带。然后,她摸了摸喉咙。你的胸针是什么?槲寄生还是幸运骨?发生了什么?除非我弄错了……脉搏越跳越快,那个时刻就要到了,快速前进……前面是尼亚加拉瀑布!尘埃落定!愿上帝与你同在!她下车了。勇气,勇气!直面它,接受它!看在上帝的份上,别再站在毯子上等了!门在那儿!我支持你。说!直面她!挫败她的灵魂!

“噢,麻烦你再说一遍!是的,这里是伊斯特本。我帮你拿下去吧。我先试试把手。”[明妮,虽然我们一直伪装,但我还是读懂了你……现在,我和你是同一阵线的了。]

“你的行李都齐了吗?”

“是的,太谢谢了。”

(你为何四处张望?希尔达不会来车站,约翰也不会;而莫格里奇正行驶在伊斯特本遥远的另一头。)

“我就站在我的提包旁等吧,太太,这样最安全。他说他会来接我……瞧呀,他来了,我的儿子!”

就这样,他们一起走远了。

好吧,但我感到困惑……毫无疑问,明妮,你更清楚!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等一下!我要告诉他……明妮!……玛什小姐!……虽然我不知道。当她的斗篷被吹起时,总觉得有点奇怪。噢,但那既不恰当也不得体……当他们走到大门口时,看他的腰弯得多低呀。她找出她的票。在说笑吗?他们肩并肩,一路走远了……好吧,我的世界破灭了!我坚持什么?我知道什么?那不是明妮,也没有一个叫莫格里奇的人。我是谁?人生如骨头般空洞乏味。

但我还是看了他们最后一眼:他走出路边,她跟着他绕过一栋大建筑的边缘。这景象让我浮想联翩……我又被淹没了……神秘的人呀!母亲和儿子。你们是谁?你们为何走在街上?你们今晚睡在哪里?明天呢?噢,天旋地转, 汹涌澎湃呀……再次裹挟了我!我追在他们后面。街上人来人往……白色的灯光倾泻……厚玻璃窗……康乃馨、菊花……漆黑花园里的常春藤……停在门口的送奶车……一对对母子,神秘的人呀,无论我走到哪里,我都能看见你们:你们、你们,还有你们!我加快脚步跟了上去。我想, 这一定是大海:灰茫茫一片……黯淡如灰烬……海水涌动、低语。如果我跪下,用那古老的仪式行礼,那都是因为你们——无名的人们——我爱你们。如果我张开双臂,那都是因为我想拥抱和亲近你——可爱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