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尔夫独自坐在屋里,方才凯瑟琳的到来像是一段音乐,奏响后又逐渐消逝。在旋律的狂喜中,音乐声戛然而止。他努力想要抓住微弱的余音;有那么一会儿,凯瑟琳存在的记忆让他平静;但很快这招就不奏效了,接着拉尔夫开始在屋里来回踱步,渴望着能再次听到那音乐声,他意识到,除此之外自己别无他求。凯瑟琳一声不吭就离开了;他的人生道路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深坑,他不断地往下坠,精神已然错乱;他不断地撞到在石头块上,就这样让自己倒下去,直至毁灭。这样的痛苦给他带来了一种肉体上的摧毁和打击。他颤抖着,面色苍白;他感到精疲力竭,仿佛是在做一项繁重的体力劳动。最后他坐到椅子上,正对面就是凯瑟琳刚刚坐过的那把椅子,目光呆滞地盯着时钟,想着她是如何离自己愈来愈远的,现在她定已到家,毫无疑问地和罗德尼在一起。但是,早在他意识到这些事实之前,他希望凯瑟琳就在自己身旁的这种巨大欲望粉碎了他的理智,使之变成了泡沫,变成了一种情感的迷雾,把事实都从他的手中拿走,然后给了他一种奇怪的距离感,即使是包围在他身边的这些墙壁和窗户的实体也让他感觉如此。现在他充满激情的力量已经显现,他对未来的憧憬使他感到震惊。
她说过,婚礼在九月份举行;那就意味着,他还剩下整整六个月的时间消化自己的极端情绪。六个月的折磨,然后是坟墓般的死寂,发狂般的与世隔绝和该死的自我放逐接踵而至;如此,人生当中不会有一丝欢乐。倘有不偏不倚、超然世外的智者,定然会告诉拉尔夫,他从绝望中复苏的希望便在那翻腾莫测的情绪当中。他心目中凯瑟琳的鲜活形象,比任何恋人心头的形象都更为美好;她的幻象终将消逝,拉尔夫对她的思念亦如此,唯独她在他心目中的象征,那独立于凯瑟琳所存在的象征仍留存心间。如此想法,让拉尔夫得以有了喘息的空间,让他的大脑能够暂时做主,压制那些激动的情绪,他试图要克制自己这种恍惚不定的情绪。拉尔夫的自我保护意识很强,而奇怪的是,凯瑟琳也让他相信,他的家庭需要他坚强起来。凯瑟琳是对的,就算不为了自己,但为了这个家,他对凯瑟琳这种不会有任何结果的激情,必须要切断,必须要连根拔起,因为如她所见,自己这份感情只是空想,不会开花结果的。若要做到这点,他必须面对她的方方面面,使自己清楚明白,正如她所说的那样,她的个性特征与他幻想中的大不相同。她天性冷静实在,能为一位天资欠佳的诗人料理家务,又恰巧有被自然赋予浪漫的美感。当然了,她的美貌本身经不起考验。至少拉尔夫有办法能解决这问题。他有一本希腊雕像的照片合集;若神像的下半部分被遮住,至少女神像的头看起来就仿佛是凯瑟琳在身边一样,带给他狂喜。他把书从架子上拿了下来,找到了那幅画。他还有一张她写的小纸条,邀请他同游动物园。他当时还在裘园摘了朵花,用来教她植物学的知识。这些都是有关两个人过往的物品。他将这些物件摆在眼前,认真地想象凯瑟琳的面容,她的形象栩栩如生,不掺杂丝毫假象、丝毫幻想。没过一会,他好像能够看到,太阳光斜斜地打在凯瑟琳的衣裙上,她款款迈步向他走来,两个人一起在绿意盎然的裘园里漫步。他和凯瑟琳并肩坐在一起。他听到凯瑟琳讲话的声音,如此低沉又坚决;她把许多无关紧要的事分析得条条在理。他能够看到凯瑟琳的不足,剖析她的美德。他逐渐平静下来,头脑也愈发清晰了。这一次,凯瑟琳再也无法从他身边逃开。凯瑟琳的幻象变得愈发完整。他们似乎开始在彼此的头脑中进进出出,问问答答,仿佛两人的交流融合从未如此完整。由此他感觉自己升华至前所未有的高度,浑身充满了力量,而之前独自一人时从未有此感受。于是他又一次认真地描述了凯瑟琳的缺点,包括她的脸蛋和性格;这一切他都了如指掌;他们二人又合为一体,沉浸在这种完美的结合中,一起检验了生命的极限。从这个高度看,真是深不可测啊!这是多么崇高的结合啊!这是多么平常的事情,竟让他感动涕零啊!因此,拉尔夫忘记了事情不可避免的局限性;忘记了凯瑟琳的离去,不管她是要嫁给自己还是另嫁他人;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只要她还在,只要他爱她。言语是思想的影子,拉尔夫就大声讲出了这样一句话,“我爱她”。这是他第一次用“爱”这个字眼来表达自己的感受,疯狂、浪漫、幻觉——他之前是用这样的字眼来描述的;偶然间,他发现了“爱”,于是一遍又遍地重复着,仿佛受到了启发一般。
“但我爱你呀!”他有些沮丧地高喊道。他斜靠在床边,俯瞰着这座城,如凯瑟琳之前那样。不可思议地,一切都与以往大相径庭。没错,就是这种感觉,无须再多解释。但他必须要把这种感受告诉别人,这个突然的发现太重要了,关乎他人。于是他合上这本希腊雕像书,小心藏好这些旧物,跑下楼抓起外套就出了门。
路灯还亮着,但街道漆黑一片,空无一人,拉尔夫走得飞快,边走边大声讲话。他意志坚定地朝着目的地走去,他要去见玛丽 ·达切特。他内心想要找人倾诉——找一个能够理解他的人诉说的欲望十分迫切,根本无心质疑。很快他便来到了玛丽家所在的那条街。他一步并作两步朝楼上跑去,根本没想过玛丽也许不在家。他按着门铃,仿若正要宣布与他本人毫不相关的重要信息,由此使得他比起其他人都更有分量,更有权威。等了会儿,玛丽开了门。拉尔夫沉默不语,昏暗中他看起来面色苍白。然后他跟着玛丽进了屋。
“你们认识吧?”玛丽问,令他惊讶的是,他以为玛丽会一个人在家。一位年轻人站了起来,说他一眼就认出来了拉尔夫。
“我们就在一起看点文件。”玛丽说。“巴斯奈特先生过来帮我了解下我的工作内容。这是一个新的协会,”她继续解释说,“我是做秘书的。不过我没在罗素广场那儿干了。”
她讲话的声音很不自然,听起来有些刺耳。
“你们协会的目标是什么?”拉尔夫问。既没看玛丽,也没看巴斯奈特先生。巴斯奈特先生以为,他从未见过比玛丽这位朋友更难以取悦又强势有力的人,看他那一脸的尖刻样,小脸白白净净的,仿佛他有权力要求他俩解释协会的计划提案,还没听到便要批评一番。尽管如此,巴斯奈特先生还是尽可能详细解释了这个项目,希望德纳姆先生对这些计划有好感。
“我明白了。”拉尔夫说道。“玛丽,你知道吗?”他突然又说,“我好像感冒了,你这儿有奎宁吗?”那投向玛丽的目光使她感到害怕,也许拉尔夫自己无意识,但他的目光无声地表达着某种深沉、狂野又激情四溢的东西。
玛丽很快离开了房间。拉尔夫的存在让她的心“突突”地跳得很快,痛苦和恐惧的感觉占据了主导。她在隔壁房间里站着,偷听了会儿那屋里传来的说话声。
“当然了,我同意你的看法,”她听到拉尔夫用那种奇怪的声音跟巴斯奈特先生讲话。“但还有更多事要做。就比如说,你见过加德森先生吗?你可得尽可能拉拢他过来。”
玛丽拿着奎宁进了屋。
“加德森先生的住址是?”巴斯奈特先生一边问,一边打开笔记本准备记录。大约过了二十分钟,他记下了拉尔夫跟他口述的一个个姓名、住址和其他注意事项。接着拉尔夫又陷入了沉默,巴斯奈特先生感到自己在这儿不太合适,于是感谢了拉尔夫的帮助,深感自己年轻无知,随后就告辞了。
“玛丽。”等巴斯奈特先生刚关上门就剩他们俩的时候,拉尔夫又说道。“玛丽。”他重复喊着。但是,他这个难以对玛丽毫无保留、吐露心声的老毛病又犯了,所以吞吞吐吐的,半天继续不下去。他想要对凯瑟琳表白的欲望依然强烈,但这样直接面对着玛丽,拉尔夫深觉自己无法分享。方才与巴斯奈特先生坐着聊天时,这种感觉愈发明显了。但他还一直记挂着凯瑟琳,惊叹于自己这份爱。他对玛丽讲话的声音也变得刺耳起来。
“什么事啊,拉尔夫?”被他的语气吓了一跳,玛丽问道。她满心焦急地望着他,眉头紧蹙,尽力想要理解他,但还是一头雾水。拉尔夫感受得到玛丽想要摸清他的想法,但他很烦,因为玛丽总是慢人一步,费尽心思又拿捏不准,还笨手笨脚的。当然了,拉尔夫对玛丽的行为举止也很粗鲁,所以显得他的不耐烦更加明显。还没等拉尔夫回答,玛丽就站起身,仿佛毫不关心他会回答什么似的,然后开始整理巴斯奈特先生留在桌子上的文件资料。她轻声哼着小曲儿,来回在房间里走动,好像忙着要整理干净,没什么别的要关心的事一样。
“你要留下来吃晚餐吗?”玛丽漫不经心地说着,又坐回椅子上。
“不了。”拉尔夫回答。玛丽便没有进一步追问了。两个人就这样并排坐着,谁也不吭声。玛丽伸手取了针线盒来,拿出一根针开始穿线。
“他是个很聪明的年轻人。”拉尔夫观察后这样说巴斯奈特先生。
“很高兴你能这样评价他。这份工作很有趣,暂时看来,我觉得我们做得很棒。但我倾向于同意你的观点:我们是应该更妥协一些。之前太严格了。有时候我们很难心平气和地理解,即便是对手,他们的话也有值得借鉴之处。贺拉斯·巴斯奈特确实不太容易妥协。我一定得提醒他给加德森写信。我想,你应该很忙吧,没办法来加入我们团体?”玛丽讲话的态度尤为客观。
“我可能会出城。”拉尔夫不失礼貌地回答说。
“当然了,我们的高管每周都会碰面,”她说,“但我们有的会员一个月才来露面一次。国会议员是出现次数最少的,我觉得邀请他们加入就是个错误。”
然后她继续默默地缝着东西。
“你还没吃药呢。”她说着话,抬起头看到了壁炉架子上的药片。
“我不想吃药。”拉尔夫简单说。
“好吧,你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就好。 ”玛丽平静地说。
“玛丽,我真是一个畜生!”拉尔夫高喊。“我来这儿浪费了你的时间,什么也做不成,只会令人感到不快。 ”
“感冒确实挺难受的。”玛丽接茬。
“我没感冒。我骗你的。我一点事都没有。我想我是疯了。我应该有尊严地离开。但我想见你——我想告诉你——我恋爱了,玛丽。”他说出来了,但话甫一出口,便又了无意义。
“恋爱了,是吗?”玛丽轻声说着。“拉尔夫,我真为你高兴。”
“我猜我是恋爱了。无论如何,我是疯了。我没办法思考,没办法工作,世界上的一切我都不在乎。天哪,玛丽!这太折磨人了!我一会儿开心,一会儿又痛苦。这半个钟我恨她;下一秒我又愿意为她放弃全世界,只要能和她待在一起十分钟;一直以来我都不知道自己的感受,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受;这太疯狂了,但又合情合理。你能明白吗?你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吗?我知道我自己很疯癫。别理我了,玛丽,你继续忙你的事吧。”
他站起身,像之前那样,开始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清楚自己刚才那番话和内心的感受几乎毫无干系,玛丽的存在就像是一块强磁铁,引得他的表达方式与自我思索时的大不相同,也无法代表他内心深处的感受。他为自己说出的话而感到羞愧,但当时又不得不坦白。
“你还是坐下吧。”玛丽突然开口。“你让我——”她有些怒气,不太像往常那样,拉尔夫注意到了后颇为惊讶,于是立即坐下了。
“你还没告诉我是谁——我猜你是不愿说?”
“名字啊?是凯瑟琳·希尔伯里。”
“但她订婚了啊——”
“跟罗德尼,他们要在九月份结婚。”
“我知道了。”玛丽说。现在既然又坐下了,实际上他态度很冷静,让玛丽感觉他如此坚强、神秘又难以捉摸,所以不敢讲任何话或问问题来打断他。她用满怀敬畏的目光看着他,双唇微张,眉毛轻扬。但拉尔夫显然没有注意到玛丽的目光。接着,玛丽仿佛再也无法直视的样子,向后依靠在椅背上,半闭着眼睛。这种距离感让玛丽感到很受伤;事情一件接一件出现在她脑海里,引诱着她去问拉尔夫问题,强迫他对自己吐露心声,这样又能享受到那种亲密感。但她抑制了种种冲动,倘若她硬要追问,势必会破坏两人间已逐渐形成的克制含蓄,使得他俩愈加疏远,直到拉尔夫变得像个点头之交,严肃气派又冷漠生疏。
“有什么我能帮你做的吗?”她语气温柔甚至是礼貌性地问道。
“你可以去见她——不,我不要这样;玛丽,你不必为我担心了。”拉尔夫同样温和地说。
“我觉得,这事外人恐怕帮不上忙。”她又说着。
“是啊,”拉尔夫摇摇头。“凯瑟琳今天也说了,每一个人都是孤独的。”她看到了拉尔夫多么努力找到勇气说出凯瑟琳的名字,也确信拉尔夫是在对他过去感情的隐瞒作出补偿。无论如何,玛丽都没有跟他生气;而是对他——一个跟她先前一样注定要遭受痛苦的人,感到深切的怜悯。但说到凯瑟琳就不一样了,她对凯瑟琳感到十分恼怒。
“工作是做不完的。”玛丽有些挑衅似的说。
拉尔夫直接问道。
“你现在想工作吗?”
“不啊,现在可是周末。 ”玛丽说。“我是在想凯瑟琳。她对工作一无所知。毕竟她从未工作过,不了解什么是工作。我也是最近才发现。但这的确是个能解救人的法子——我很确定。”
“难道没有其他的事了吗?”拉尔夫有些犹豫。
“没别的事能指望了。”玛丽继续。“毕竟,其他人——”她顿了顿,又逼迫自己继续说下去。“如果我每天都不去办公室,那我该何去何从?成千上万的人都会告诉你同一件事——我指的都是女人。我告诉你,拉尔夫,工作是唯一拯救了我人生的。”拉尔夫嘴巴紧闭,仿佛玛丽的话给了他重重一击似的,看起来他好像在默默忍受任何玛丽可能说出口的话。这是他自作自受,只有默默忍受才能得到解脱。但她突然站起身离开了,好像要去隔壁屋子拿什么东西。还没等玛丽走到门口,她又转过身来,自顾自地站在拉尔夫面前,透露出的那股子沉着冷静令人生畏。
“对我来说,一切都很美好。”她说。“你的生活也会变好的,相信我。毕竟,凯瑟琳是值得的。”
“玛丽——!”他大呼。但玛丽转过了头,拉尔夫无法说出心中所想。“玛丽,你是一个极好的女人。”他总结说。玛丽趁着拉尔夫说话时又转了回来,对着他伸出手去。她曾经饱受折磨,后遂放弃,她曾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未来从一片希望变成虚无贫瘠,然而即便如此,面对任何她几乎一无所知和难以预料结果的事情,她都一一攻克了。看到拉尔夫直视着自己的眼睛,她对着他微微笑了,带着满脸的平静和骄傲,明白她终于克服了先前种种困难。于是她让拉尔夫亲吻了自己的手。
周日的夜晚,街道上空无一人,若安息日的娱乐活动都无法让大家都待在家里,那这一场强风也许会做到。拉尔夫·德纳姆意识到,街上的喧哗和嘈杂声几乎和自己的感觉是一致的。一阵狂风扫过斯特兰德街,似乎又同时吹清了一片天,星星都出现了;不一会儿还看到银色月光飞快地穿过云层,仿佛是一波又一波水浪在她身边汹涌穿行。云层淹没了月光,但她又浮现出来;它们便又聚拢一团,将她遮得严严实实;她便不屈不挠地挣扎着露面。在田野里,冬天的痕迹已然消失无踪;那枯叶,那枯萎的蕨,那干燥褪色的草地,都不见了,但花蕾都完好无损,野地上新长出来的茎秆也未被破坏,也许到了明日,绿草间会冒出一列蓝的黄的色彩。但是德纳姆的心情只如这大气层的旋转一般忽高忽低,闪烁的繁星、绽放的花朵,都似是风浪中一闪即逝的灯光。有那么一刻他快要相信玛丽能理解他的心思,但他最终仍是无法一诉衷肠。不过那种想要讲些什么重要事情的欲望占据了他的全部;他依然希望能与人倾诉,希望有人做伴。出于本能,而不是有意识的选择,他朝着罗德尼的家走去。他大声敲着门,但无人应答。他又按响了门铃。拉尔夫花了好些时候才接受了罗德尼不在家的事实。他无法再假装旧楼里呼呼的风声是有人从椅子上站起来的声音,他只好快步下了楼,仿佛目标变了,只有他自己一人知晓。只见拉尔夫朝着切尔西的方向走去。
由于还没吃晚餐,一路走得太快,拉尔夫有些体力不支,便在泰晤士河河岸堤坝上坐着休息。这些堤坝上的常客里,有位喝醉了的老头,可能没有工作,露宿街头;他站起身来,坐到了拉尔夫身旁,跟他讨一根火柴。他说,那是一个刮大风的夜晚,那段日子过得难啊;然后老头继续说一些自己的倒霉事和受到的不公平待遇,他常这样滔滔不绝地说话,好像自说自话似的,也许是因为路人长久以来对他的忽视,让他觉得已经没必要再去吸引别人的注意力了。当老头讲话时,拉尔夫内心有股疯狂的冲动想跟老头说话,想让他理解自己。拉尔夫的确在老头讲话时打断了他,但无济于事。老头那些久远的失败、不幸故事和不该承受的苦难,都随风而去,那些不连贯的单词音节,一会儿吵闹一会儿模糊似的交替着从拉尔夫的耳边划过,仿佛在某些时刻,老头那些关于失败挫折的回忆变得分外分明,随后杳无踪迹,最终化为不甘心的咕哝,陷入习以为常的绝望。老头不愉快的说话声折磨着拉尔夫,也激怒了他。正当老头拒绝听拉尔夫讲话,喃喃自语时,他脑海中浮现出一幅奇异的画面,那是一座被飞鸟包围的灯塔,狂风中,飞鸟丧失知觉,任由大风将其吹向玻璃。拉尔夫有种奇怪的感觉,他感觉自己既是那灯塔也是飞鸟;他坚定聪颖,此时却无力挣扎,与其他物件一同在狂风中围着灯塔毫无知觉地不断旋转。他站起身,给老头留下了几枚银币,然后继续顶着大风前行。当他路过英国国会大厦,沿着河边朝格罗夫纳大道走去时,那座灯塔和一群飞鸟盘旋在狂风中的画面一直在他脑海里,取代了其他明确的想法。拖着疲惫的身躯,脑子里那副画面的细节都融入了面前更广阔的景色中——风中的夜色、忽明忽暗的街灯,还有寻常人家的住宅都是他此时心境的展现。但拉尔夫一直保持着去凯瑟琳家的方向。他理所应当地认为会发生点什么,于是随着他继续前行,他心情愈发愉快,满怀着期待。到了凯瑟琳家附近,他感到那条街都深受她的影响。对拉尔夫而言,这里的每栋房子都极具个性,尤其是凯瑟琳居住的那栋个性非凡。到了距离希尔伯里家几码处,他愉悦之余有些恍惚般地走了过去,但到了门口,推开了小花园的大门后,他又犹豫了,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何举动。不过倒不用着急,因为他那股子快乐劲儿足以让他在门口再多待会儿。于是拉尔夫穿过马路,斜靠在堤坝旁的护栏上,注视着凯瑟琳家的房子。
明晃晃的灯光从客厅的那三扇长窗子透出来。在拉尔夫看来,长窗后的房间便是暗无天日、狂风大作的荒原的中心;是周遭的混沌混乱中唯一合理的存在;窗户中透出的光线平稳坚定,如同灯塔的光束,照射于无人所至的荒土之上;在这净土光明之中,数人聚集一堂,他们的身份已然消融于“文明”的光辉当中;无论如何,唯独在希尔伯里一家的客厅里方有可能衣不沾水、得保平安,立于汹涌浪潮上仍保存意识。这片净土仁爱慈悲,但与他相距甚远,显得肃穆克制,它照耀世人,却又保持距离。于是拉尔夫开始在脑海里自动区分所有不同的人,他下意识地避开凯瑟琳的形象。他的思绪投向希尔伯里夫人和卡桑德拉,然后又想到了罗德尼和希尔伯里先生。他眼里看得到他们沐浴在客厅那柔和的黄色灯光里,光线穿过长玻璃窗透了出来;那走动的身影看起来十分动人;从他们的话语中,他觉出了些许含蓄的意味,虽未说出口,但他理解。最后,在半清醒状态下做出了选择和安排后,拉尔夫决定去靠近凯瑟琳,从决定的那一刻起,周围的空气都兴奋了起来。他并不把凯瑟琳当成一个凡胎肉体去看待;凯瑟琳可是光环加身,是光之女神啊;虽然他心思简单,这一路奔波也十分疲惫,但他看起来就像是着迷于灯塔的迷路飞鸟,看着塔内的熊熊火焰,紧紧扒着玻璃窗不愿离去。
有了这心思,拉尔夫不禁在希尔伯里家门口的人行道上一步步踩起了节奏。他并没有想过未来会怎样。决定下一秒和明年会如何的都是未知。在那漫长的守夜中,他时而在长玻璃窗上找寻光亮,时而瞥一眼小花园里被灯光折射到的几片树叶和草叶。那灯光就这样燃烧着,久久不变。正当拉尔夫刚踩完一段节奏,准备转身时,前门开了,这座房子完全变了模样。一个黑影从小道上走过来,停在了门口。德纳姆立即反应过来,那是罗德尼。潜意识里觉得要对所有从那亮堂房子里走出来的人持友好态度,于是他毫不犹豫径直走到了罗德尼面前拦住了他。在狂风中被人拦下,罗德尼吃了一惊,一时又想继续往前走,嘴里嘟囔着什么,好像怀疑有人在乞讨求他行善似的。
“天啊,德纳姆,你在这儿干吗?”认出那人是拉尔夫后,他叫嚷道。
拉尔夫咕哝着说什么自己是准备要回家的。于是他们一起往外走着,不过罗德尼健步如飞,一副明显自己不愿意有人陪同的样子。
罗德尼很不开心。下午卡桑德拉拒绝了他的爱意;他已经试着跟她解释了眼下这种情况的难处,也表明了自己的心意,而且毫无冒犯之意。但他还是一时冲动,凯瑟琳的刺激和嘲笑让他吐露了太多,而卡桑德拉不愿放下姿态和自尊,拒绝听他再多说一句,甚至威胁说要立刻回家去。在这两个女人中间来回周旋了一晚,他烦到极点。此外他不禁怀疑,拉尔夫这个点儿还在希尔伯里家附近徘徊,怕不是跟凯瑟琳有关吧。他们两人也许早有约定——并不是这种事对他来讲都很重要。罗德尼相信,除了卡桑德拉,他从未关心过任何人,至于凯瑟琳的未来,也与他无关。不一会儿他大声说想拦一辆出租车。但这是周日晚上,出租车几乎不过来堤坝这边,罗德尼发现无论如何自己都被迫要和德纳姆一起再走一截路。德纳姆一路沉默。罗德尼心里那股子火也下去了。他发现,这样的沉默很奇怪地让人想到他备受尊敬的男子气概,而且这会子也需要他这样的男性特质的存在。与女性打交道时,一切总是神秘难懂、困难重重、难以确定,此时能与同性交流,令他心情平静,颇为愉悦,他大可直言不讳,无需借助各种托辞。罗德尼此时也需要一个知己;虽然凯瑟琳承诺过会帮忙,但关键时候还是让人失望了;她和德纳姆一起离开了;也许,她是在折磨德纳姆,和她待自己那样。与罗德尼自己的痛苦不堪和迟疑不决相比,他看起来很严肃,话不多,一直坚定地往前走着。他开始想法子讲述自己与凯瑟琳和卡桑德拉的关系,同时又不会使德纳姆对自己低看一等。接着他突然意识到,也许凯瑟琳跟德纳姆提过这些事,他们倒是有些共通之处,可能那天下午就已经聊过了。现在他只想知道凯瑟琳和德纳姆到底说了什么有关自己的事情。他回想起了凯瑟琳对他的嘲笑,想到她离开,笑着和德纳姆一起去散步。
“我们走了后,你还继续待了很久吗?”他突然问道。
“没有,后来一起去了我家。”
这似乎证实了罗德尼的猜测,凯瑟琳确实和他讨论过。于是他默默把这个想法反复思考了好一会。
“女人真是让人难以理解的生物啊,德纳姆!”接着他大声嚷嚷着。
“啊……”德纳姆开口,他好像完全理解这意思,而且不仅仅是女人,整个宇宙都无法理解。如同看懂一本书那样,他是懂罗德尼的。他知道罗德尼很沮丧,他满怀同情,又想帮他。
“你说点什么,她们就大发雷霆。或者没来由地就会呵呵笑。我觉得呀,像这样,受再多教育都——”后半句就这样消失在了大风中,他们还得继续挣扎着去对抗;但德纳姆明白,他指的是凯瑟琳先前的嘲笑,现在依然让他感到很受伤。和罗德尼相比,德纳姆很有安全感;他看到,罗德尼像迷失的飞鸟一样毫无知觉地一下又一下去冲撞那玻璃窗;天空中到处都是他乱飞乱撞的身影。但他又和凯瑟琳休戚相关,高高在上,光彩夺目,散发着炫目的光芒。他很同情身边这个情绪不稳定的家伙,他有了想要保护罗德尼的冲动,他直接就表现出了自己的想法。他们俩就像是冒险旅程中携手并进的伙伴一样团结一心,虽然一人已抵达目的地而另一人还在路上挣扎着前行。
“你不能嘲笑你在乎的人啊。”
身边空无一人,这句话显然就是讲给德纳姆听的。但大风好像吹散了这句话,随即就消逝在了空气中。刚才罗德尼真的说了这话吗?
“你爱她。”那是他的声音吗,听起来好像有人在他面前不远处讲的?
“我饱受折磨,德纳姆,折磨人啊!”
“是,是,我知道。”
“她嘲笑我。”
“我觉得,她不会的。”
讲话的间隙,风儿不断地在吹——吹散了的这些话,好像刚才没人说过一样。
“我怎么这么爱她!”
这话定是从德纳姆身旁的罗德尼口中说出来的。这时他声如其人,光听声音脑海里便清晰浮现他的形象。德纳姆看得到他倚靠在空白的建筑物上,靠在天际的塔尖上。他看到了罗德尼的尊严、高贵和悲伤,而寂静夜里,当他独自一人在房间里思念凯瑟琳时,也是这般模样。
“我深爱着凯瑟琳,所以我今晚才会出现在这里。”
拉尔夫的话直白又坚定,仿佛罗德尼的坦白使得他也必须坦诚相对。
罗德尼含糊不清地说了些什么。
“啊,我早就知道了, ”他大叫道,“我一开始就知道。你会娶她!”
那叫喊声中,有些绝望的意味。那狂风,又一次吹断了他们的谈话。两个人都不再言语。最后又同时在灯柱下停下了脚步。
“我的天啊,德纳姆,我们俩真是傻啊!”罗德尼叫嚷着。在路灯下,他们诡异地看了看彼此。真是傻瓜啊!这两人似乎都向彼此坦白了最愚蠢的自己。现在,在这路灯下,他们仿佛达成了共识,彼此的敌意都消失了,也让他们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同情彼此。两个人同时点点头,好似确认这共识一般,然后又沉默着分道扬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