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伦敦。新芽破苞而出,花儿绽放—纯白、姹紫、绯红—尽管这些城市之花在邦德大街上开了许多,在家家户户的门外摇曳生姿,但它们还要和花园里的各种植物竞相开放。邻居们纷纷相邀着去赏画,听交响乐,或者簇拥在热闹激动、穿着鲜艳衣裳的人群里。但此时,比起这些,花园 —一个可以让植物们安静绽放的地方也毫不逊色。这个世界,无论植物如何生机勃勃,万物是否会彼此分享,无论这样的生机是否纯粹是一种无感的激情,只要人们继续因为春的到来而彰显生气,肯定会让年轻懵懂的人觉得世界如同一个喧闹的集市—集市上旗帜飘扬,每一个角落都堆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宝物,真让人感到高兴啊。
卡桑德拉 · 奥特韦在伦敦四处转悠,她身上资金充足,可以买票游览博物馆、足球场、展览馆之类的地方,更多时候她直接刷白色邀请函进去,于她而言,伦敦这座城市仿佛是最慷慨好客的主人。参观完英国伦敦国家美术馆和赫特福德博物馆,在贝希施泰因大厅听过了勃拉姆斯和贝多芬的音乐,她感觉自己焕然一新。卡桑德拉身上有一些宝贵的特质,她称之为现实,仍然相信自己能寻到全新的自我。常言道,希尔伯里一家“无人不识”,这表达看似傲慢,却千真万确。多户人家每月都会招待他们一趟,在夜晚点亮明灯,下午三点一过就打开门,邀请希尔伯里一家共进晚餐。这些住户中的大部分人都享有难以言传的自由和权力,似乎表明了无论事关艺术、音乐或者政府,他们都大权在握,大可对那些被迫等候和挣扎在自由和权力门外、需要用普通硬币支付入场费的人们报以宽容的微笑。这扇大门很快接纳了卡桑德拉。对于门内发生的一切,她冷眼观察,而且总爱引用亨利的话;每当亨利不在场,她常常成功驳倒他的观点;她还总哄得同她一起吃晚餐的同伴,或是那位记得她祖母的好心婆婆满心欢喜,让他们相信自己所言确有道理。看着她对大都市充满了渴望的眼神,眼睛里溢出的光彩,大家就能谅解她粗鲁的言行和邋遢的生活。大家一致认为,只要她在伦敦生活一两年有了经验,再介绍一个手工不错的裁缝,保护她免遭不良影响,将来定是一位淑女,那么大家的付出也都值得了。年长的妇人们,坐在舞厅门口,拇指和食指间夹着烟,一点一点吸着;她们均匀地呼吸着,脖子上的项链垂落在胸前一起一伏的,好似某种大自然的神奇力量,就像人类海洋上翻涌的波浪,她们脸上挂着微笑,总结似的说,卡桑德拉以后肯定会是一位淑女。这话的意思是,将来和卡桑德拉结婚的青年,多半会是某位大家敬重的妇人的儿子。
威廉·罗德尼对卡桑德拉的日程提出各种建议。虽然他对小美术馆、音乐会和私人演出非常熟悉,却仍能挤出时间与凯瑟琳和卡桑德拉见面,然后邀请她们去自己家喝茶、吃晚餐。凯瑟琳之前承诺,这两周内的每一天都要读书,从书中获得启发。不过今天是周日,一般都要去大自然走走。天朗气清,很适合短途旅行。但是卡桑德拉否定了去汉普顿宫、格林尼治、里士满和裘园的提议,她说更想去动物园,她曾对遗传特征学有些了解,现在也还记得好些遗传特征。因此,到了周日下午,凯瑟琳,卡桑德拉和威廉 ·罗德尼驾车去了动物园。车开到了入口处,凯瑟琳弯腰向前,同前面那位快步前行的年轻人挥挥手打招呼。
“是拉尔夫·德纳姆!”她高喊道。“我跟他讲了咱们几个在这儿见。”她又说着。凯瑟琳甚至还帮拉尔夫准备了门票。威廉知道自己反对也没用,只好保持沉默。但是看到二位男青年互相问候的模样,就知道后面要发生什么了。欣赏完笼子里的小鸟,威廉和卡桑德拉就落在了后面,而拉尔夫和凯瑟琳早已走远。这次游玩可是威廉专门为自己量身打造的一次约会,但他全程都很恼火。他认为,凯瑟琳应该提早告诉自己,她邀请了德纳姆一同前来。
“不就是凯瑟琳的一个朋友而已。”威廉刻薄地说。很明显他在生气,卡桑德拉有些同情他。几个人一起站在东方猪的围栏边上,她用伞尖轻轻戳了一下那小畜生,千思万绪全都集中在一点之上。那些目光都带着强烈又好奇的情感。他们快乐吗?刚问出这个问题,她自己又不屑于回答了,这样一对不同凡响的情侣,他们的情感岂能如此衡量?她都忍不住讥诮自己了。尽管如此,卡桑德拉的言行举止立即变了,好像她第一次感觉自己有了女人味儿,好像威廉稍后就会向她倾吐秘密似的。她完全忘了要琢磨动物的心理这档子事,忘了蓝眼睛棕眼睛等等的遗传特征,一股脑地沉浸在自己是个女人,要倾听威廉的心事好好安慰他,同时还期盼着凯瑟琳和德纳姆先生继续在前面走着。她就像一个偷偷装作大人样的小孩,窃窃希望妈妈暂且不要回来。又或者是,她早已不在乎假装成大人的游戏,突然间意识到自己已然成熟,满怀心事?
凯瑟琳和德纳姆依旧一言不发,倒是笼子里的小动物们叫个不停。
“从我们上次见面到现在,你一直在干吗?”拉尔夫率先打破了沉默。
“干吗?”凯瑟琳沉思。“就跟着母亲到处探亲访友。
真想知道它们过得开不开心?”她猜测似的说,并在一头灰熊面前停下了脚步。这头熊正若有所思地玩弄着一缕流苏,可能是从哪位女士的阳伞上掉下来的。
“恐怕罗德尼不喜欢我过来吧。”拉尔夫说。
“是啊,不过他一会就没事了。”凯瑟琳回答说。她那种无所谓的语气让拉尔夫感到很困惑,要是她能进一步解释几句多好。但拉尔夫并没有强迫她这样。只要能够做到,他和凯瑟琳相处的每一刻都要完整无缺、无需任何解释,无需借用以后的幸福来弥补此刻的不幸。
“这些熊看起来很幸福,”他开口,“不过我们得买点吃的给它们。那儿有卖小圆面包的,走吧,我们过去买点。”于是两个人走到堆满了一包包纸袋子的柜台,同时掏出了一先令给那位年轻的服务员小姐,她不知该拿谁的钱,但考虑到传统以来都是由男人结账,她选择让拉尔夫付了钱。
“我想付的。”拉尔夫不容置辩地说,拒绝了凯瑟琳递过来的硬币。“我这样做是有原因的。”他又补了一句,看到凯瑟琳因为自己坚定的语气露出了微笑。
“我知道,你做什么都有理由, ”凯瑟琳同意他的说法,把面包掰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喂给熊吃,“但我觉得你这次要付钱,可没有什么好理由。说吧,因为什么?”
拉尔夫拒绝回答。他没办法解释,自己想要把所有的幸福都给她,甚至傻傻地希望,只要凯瑟琳开心,他愿意把所有的财产都放在熊熊火焰上烧掉,就连金币和银币也在所不惜。他想要和凯瑟琳保持一定的距离——他这个仰慕者和高高在上的凯瑟琳之间的距离。
要是两人一同坐在休息厅里,面前摆着茶盘餐具,情况也许会好一些。拉尔夫看到凯瑟琳背后是白色岩洞,上面挂着光滑的兽皮;骆驼都斜着大眼看她,长颈鹿的长脖子很是显眼,一脸忧郁地观察着她,大象伸出粉色的长鼻子,小心翼翼地从她伸出的手中卷过小圆面包。动物园里还有好多温室。他看到,凯瑟琳俯身去观察那盘在沙地上的蟒蛇,又去看打破了鳄鱼池死水般宁静的棕色岩石,还去热带森林里找寻金眼蜥蜴,看绿青蛙伸开双翼在温室里蹦来跳去。尤其是看到凯瑟琳望着成群结队的银鱼在深绿色的水里游来游去时,鱼儿们先是盯着她看了会,接着把嘴巴紧紧压在玻璃上都变了形,尾巴在身后摆来晃去。而且,这儿还有昆虫屋,只见她拉开小屋的百叶窗,惊奇地发现,有几只最近刚刚化茧成蝶和半清醒的蝴蝶,在它们绚丽的翅膀上有紫色光圈;有蠕动的毛毛虫在白色树干上的一个个树结上爬行;纤细的绿蛇一遍又一遍地用快速伸缩的唇舌刺向玻璃墙壁。湿热的空气,盛开在水中或挺立在大红色花瓶里的花朵,花色奇特、身影妖娆,让人在这种氛围里看起来面色苍白,很容易陷入沉默。
打开另一扇屋子的门,里面充满了猴子的嘲弄声和发着脾气的叽呱声,他们看到了威廉和卡桑德拉。威廉似乎在引诱几个不情愿的小猴子从树下下来,吃他拿着的半个苹果。卡桑德拉正高声讲述着猴子的隐居习性和夜间的活动习惯。她看到凯瑟琳后大声喊道:
“你在这儿啊!快点让威廉停下,别折磨这可怜的小狐猿了。”
“我们还以为你丢了呢。”威廉说。他的目光从凯瑟琳落到了拉尔夫身上,似乎在打量他那一身土里土气的打扮。他似乎想找个发泄怨气的发泄口,但没能找到,只好作罢,保持沉默。他那一瞥,上嘴唇的轻轻颤动,都被凯瑟琳瞧进了眼里。
“威廉对动物一点都不友善,”卡桑德拉说着,“他根本不懂动物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我猜你对动物应该很精通吧,德纳姆。”罗德尼抽回了拿着苹果的手,开口问道。
“主要还是要懂得如何去抚摸它们。”德纳姆回答。
“去爬行动物馆怎么走啊?”卡桑德拉询问,她倒不是真的想去看爬行动物,只不过出于她刚滋生的女性柔情,催促着她去吸引和抚慰男人。德纳姆指了指方向,凯瑟琳和威廉一同向前走去。
“希望你今天下午玩得开心。”威廉说道。
“我喜欢拉尔夫·德纳姆。”她回答。
“看得出来。”威廉表面上温文尔雅地回应说。
凯瑟琳极想呛呛威廉,但为了大家能和平共处,她只是问道:
“你一会儿还回来喝茶吗?”
“卡桑德拉和我想着待会去波特兰广场的一家小店里去喝茶呢,”他回答说,“不知道你和德纳姆愿不愿意一起。”
“我问问他。”凯瑟琳说完,转过身去找德纳姆。但他和卡桑德拉在那儿全神贯注地观察狐猿呢。
威廉和凯瑟琳看着德纳姆与卡桑德拉,两人细细打量对方看中的人选。威廉的目光落在卡桑德拉身上,她的确请了个好裁缝,看起来衣着优雅,于是威廉急切地开口道:
“如果你们也一起来,希望你别让我太难堪。”
“你要是担心,我定不会一同去。”凯瑟琳说。
两个人认真观察着大笼子里的猴群时,因为被威廉惹恼了,凯瑟琳将他比作一只可怜又愤世嫉俗的小猿猴,蜷缩在树干下,裹着旧围巾,瞪着充满怀疑和不信任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同伴们。凯瑟琳的宽容心彻底消失了。过去一周发生的事情本已让她一忍再忍,现在终于忍无可忍了。她现在的心思是——可能这种心态在男女当中并不罕见——当另一方日渐有失体面、卑鄙无耻,那便没有必要继续维持两人的关系了,否则只会自降身份;而在这种情况下的关系,就如同套在脖子上的枷锁,勒得人喘不过气来。威廉的严苛要求和嫉妒心,拉扯着她掉进了本性的沼泽里——在那里,男人和女人间的原始激烈斗争持续进行着。
“你好像很喜欢伤害我。”威廉执意说道。“你刚才为何要那样说我和小动物的互动?”他一边问,一边拿着手杖在笼子的栏杆上戳来戳去发出咔哒声,这声音更是激怒了凯瑟琳。
“因为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从来都不在乎别人的感受,”她说,“你永远都只考虑自己。”
“不是那样的,”威廉说。他的喋喋不休已经吸引了六只猴子的注意力。他继续伸手出去,扬扬手里的苹果,要么就是在抚慰它们,要么就是故意表现出自己在意它们的感受。
不过这画面在凯瑟琳看来很是滑稽,威廉的那点小心思太刻意了,她一眼就看了出来,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威廉的脸唰地红了。没有其他表达愤怒的方式更能伤害他感情了。不仅仅因为凯瑟琳的嘲笑,她那满不在乎的笑声更是令人不快。
“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他嘴里嘟囔着,转过身发现拉尔夫和卡桑德拉也走过来了。仿佛是私下达成了默契一般,四个人又分开了,凯瑟琳和德纳姆没怎么看他们,径直从馆里走了出来。在这样匆忙的情况下,离开似乎是凯瑟琳的愿望,于是德纳姆听从照做。凯瑟琳好像不大一样了,他觉得也许那与她刚刚的笑声、与她跟罗德尼的谈话有关,他感觉她好像对自己不大友好了。虽然她在讲话,但给人感觉很冷漠,而当他自己讲话时,凯瑟琳似乎又思绪神游在外。这种态度的转变一开始让他很不开心,但很快他发现这样还是有好处的。当天蒙蒙的细雨也影响着他。这雨有种阴郁的魔力,他方才沉迷其中,但这魔力此刻似乎已消散无踪;他对凯瑟琳的感觉已经变成了一种友好的尊敬,高兴的是,他想起了那晚独自一人在屋里时的轻松自在。面对陡然而生的变化,随之又忆起自由自在的时刻,他心生一个大胆的计划,比起勉强自己从此割断念想,能更为有效地驱散对凯瑟琳的幻想。他可以邀请她来家里喝茶,他会带着凯瑟琳克服像拉尔夫那样的大家庭所带来的压力,大大方方地带她到众人面前。他的家人会找不到任何可以赞美凯瑟琳的话,他认为凯瑟琳当然也会鄙视他全家,这样一来,他便大计达成。面对凯瑟琳,他感觉自己对她愈发冷酷无情了。他想,如此大胆的举措足以结束一切荒谬的激情——让人痛不欲生、虚耗情感的感情。他可以预见到在将来,自己作为过来人的前车之鉴——那些经历、发现以及胜利都可以供和自己处于同样困境的兄弟们借鉴。他看了眼手表,说这园子就要关门了。
“至少,”他接着说,“今天这一下午我们看得够多了。那两位去哪里了?”他回头向后望了望,连个人影都看不到,于是立即说道:
“我们还是跟他们分开吧。眼下最好的计划呢,就是你跟我一起去喝杯茶如何?”
“为什么不是你跟我去?”凯瑟琳问。
“因为这儿离海格特区很近啊。”他很快接茬说。
她几乎不知道海格特区在里根公园附近,于是同意了。想想可以晚一两个小时才回切尔西的家喝茶,心里很是喜悦。两人固执地要沿着里根公园里弯弯曲曲的小道和临近的街道,朝着地铁站的方向一道走着。由于不识路,凯瑟琳完全跟着德纳姆在走,还注意到他一直默默不吭声,这倒是很好的掩护,毕竟自己还在因为刚才的事一直跟罗德尼在生气。
当两个人从地铁出来,踏入一片灰蒙蒙、寂静昏暗的海格特区,凯瑟琳第一次有些踌躇,不知道德纳姆要带自己去哪里。他是和家人住,还是独自一人住啊?总的来说,她倾向于相信德纳姆是个独生子,父母年迈,很可能还是个身患疾病的母亲。刚刚路过的那片街区,一个人影都看不到,她默默在脑海里记下了这个场景;她想象着德纳姆的家是一座小白房子,里面有一位颤颤巍巍的老太太,坐着茶桌旁跟她打招呼说,“这就是我儿子的朋友啊。”当他猛地拉开一扇又一扇长得都一样的木门,领着她走过一条铺满了瓷砖的小路,来到一座阿尔卑斯风格建筑物的门廊前时,她差点想让拉尔夫介绍一下家中情况。他们听到地下室的铃声响起,凯瑟琳脑中空白一片,被铃声打断的思绪无以为继。
“我得事先跟你说声,周末一般会有家庭聚会,”拉尔夫开口,“一会我们可以去我的房间。”
“你有很多兄弟姐妹吗?”凯瑟琳问道,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
“六七个吧。”他冷冷地回答,正好门开了。
正当拉尔夫脱掉外套的时候,凯瑟琳注意到了家里养的蕨类植物、摆放的照片和装饰织物,还听到了嗡嗡声,或者说是含糊不清叨叨的声音,彼此交谈着。凯瑟琳整个人被一股极度羞涩感笼罩着,身体僵硬。她尽可能跟拉尔夫远远保持着距离,迈着僵硬的步子跟他进了屋里,里面闪耀的灯光打在一群人身上,他们什么年龄段的都有,围坐在一张大餐桌前,桌上的食物凌乱地散落着,炽热明亮的汽油灯照亮着这一切。拉尔夫直接走向了餐桌的那一头。
“妈妈,这是希尔伯里小姐。”他说。
这位上了年纪、身材肥胖的女人,俯身套弄着一个怎么都摆置不妥的酒精灯,微微皱着眉抬起头,说道:
“真是不好意思呐,我还以为你是我女儿呢。桃乐茜,”她继续保持着同样频率的呼吸节奏,在仆人离开屋子之前喊住仆人说,“给我们来点甲基化酒精——不然就是这灯本身有问题。要是你们中的哪位能发明出好质量的酒精灯——”她叹了口气,看了一圈餐桌旁围坐的大家伙,然后当着凯瑟琳的面儿,为这两位刚进家门的人在一堆瓷器里翻找两个干净的茶杯。
明晃晃的光线暴露着眼前的丑陋,凯瑟琳已许久未见过如此简陋的房间。那是皱成一团的褐色长毛绒窗帘,有打成圈的,也有拴成结的,下面垂着小球和流苏;这窗帘半遮住了书架——上面因为摆满教科书而拥挤不堪。凯瑟琳的视线被那面暗绿色墙上交叉悬挂的木质剑鞘吸引了过去,而且墙面上到处都挂着皱巴巴的瓷器罐子,里面种着蕨类植物,冒出了几条枝叶,又或是那挂起的青铜马,因为挂得太高所以不得不用树桩来支撑马体的前半部。关于家庭生活的种种思绪在她脑海中升升落落。凯瑟琳用力咀嚼着食物,一言不发。
德纳姆夫人终于从茶杯前抬起头,说道:
“希尔伯里小姐,你看,我这些孩子啊,每天回家的时间都不一样,回来还要这要那的。(约翰尼,吃饱了就把托盘拿上楼。)我儿子查尔斯感冒了,正在床上躺着呢。你还能指望什么?——都是因为他下雨天还去踢足球闹的。我们也想过在客厅里喝茶,可是没办法啊。”
其中有一位十六岁的男孩,看起来应该是约翰尼,听到母亲谈及客厅喝茶的事,还有让他把茶盘端去楼上给弟弟,他都嘲弄了一番,嘴里不知在嘟囔些什么。德纳姆夫人让他注意点礼仪,他便摔门离去。
“这蛋糕可真美味。”凯瑟琳说,一心要把面前这块蛋糕切碎了似的,她这份确实切得大了。她心知德纳姆夫人定是猜测她不喜欢这蛋糕,也知道自己许久也没咽下几口。德纳姆夫人总是扭过头去看她,凯瑟琳清楚她想知道这位年轻的女士到底何许人也,为何拉尔夫会带她回来和大家饮茶。有一个很明显的原因,此刻德纳姆夫人可能已经明白了。但从表面上看,她正费力地尽着地主之谊,和大家讨论海格特区的便利设施、发展和现状。
“希尔伯里小姐,我刚结婚那会啊,”她说,“海格特区可是和伦敦完全不同的,说来你可能不信,但我这房子啊,能看得到苹果园呢。那会还是米德尔顿家在我们家前面造房子的事儿了。”
“住在山顶肯定有许多好处吧。”凯瑟琳说。德纳姆夫人甚是同意,仿佛她对凯瑟琳观点的看法已经大大提升了似的。
“是啊,没错,住在这儿有利于健康,”她继续说,正如居住在郊区的人们常用的那一套,德纳姆夫人极力证明它比伦敦周边的任何郊区都更健康、更方便,也更清幽安静。她这样明显的用意,显然说明她的观点不受欢迎,而且孩子们也不和她统一战线。
“储藏室的天花板又掉了。”海斯特,一位十八岁的女孩突然插嘴道。
“用不了多少时日这房子整个都要塌了。”詹姆斯嘟囔。
“乱说,”德纳姆夫人说,“这种小事一点泥灰就能解决——依我看,就没有一幢房子能受得住你们折腾的。 ”这时全家人都放声大笑,唯独凯瑟琳没理解是什么意思。就连德纳姆夫人都不由自主地笑了。
“希尔伯里小姐会觉得我们都太粗鲁啦。”她不以为然地继续说。只见凯瑟琳微微一笑,摇了摇头,意识到大家都在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仿佛等她离开后,大家都会以讨论她为乐。也许就是因为这关键性的一瞥,凯瑟琳认为,拉尔夫·德纳姆一家就是寻常人家,不修边幅,缺乏魅力,而且家里那些丑陋的家具和装饰品也正好暴露了他们的品位。她看了一眼壁炉架,那儿摆着青铜战车、银花瓶和瓷器饰品,要么看起来很滑稽,要么长得稀奇古怪的。
她并无故意以此番眼光判断拉尔夫,但当她看向他时,没一会儿,便发觉,他们认识了这么久,眼下这时刻她对拉尔夫的评价低到了极点。
他根本就没用心想去解决她的来访的不适感,反而现在一直在和弟弟争吵,完全忘记了她的存在。凯瑟琳一定比自己潜意识中更加依赖他的支持,因为他的这种态度,因为他周围微不足道的寻常事物的衬托反而更显冷漠,不仅让她意识到了这家人的丑陋,更让她看到了自己有多愚蠢。几秒钟后,她脑海里闪过了一个接一个的场景,不由得一颤,脸唰地红了。之前当拉尔夫谈及两人的友谊时,她是信以为真的。她曾相信,有一种精神上的光芒,在飘忽不定和断断续续的混乱生活背后,会长久地燃烧着。现在这团光火突然熄灭了,好像有人用海绵抹去了一般。桌上仍然放着那堆残羹冷炙,德纳姆夫人还在继续她乏味又严肃的话题:那些滔滔不绝的话就这样给了凯瑟琳毫无防御的心灵重重一击,让她清楚意识到这就是观念不合而起了冲突的后果——不论谁胜谁败,她为自己的孤独,为生命的徒劳,为贫瘠的现实,为威廉 ·罗德尼,为她和母亲正在撰写的尚未完成的传记而心生沮丧。
她对德纳姆夫人的回答相当敷衍,近乎无礼,而对凑近看着自己的拉尔夫,虽然两个人身体靠得很近,很是亲密,但她和拉尔夫早已隔了咫尺天涯。他瞥了一眼凯瑟琳,又接着自己刚才的话茬继续说,下定决心等他和凯瑟琳这段结束后,就绝不再犯傻了。下一刻,毫无来由地,整个屋子突然安静了。在凌乱餐桌的衬托下,这些人的沉默显得无比丑陋;似乎就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了,但大家都在极力忍耐着。不一会儿,门开了,大家都松了口气,喊着“嗨,琼!可没你的吃的啦。”打破了屋子里浓重的压迫感——大家刚才一直齐刷刷地盯着桌布看,整个家庭氛围又变得轻快起来。显然琼对整个家庭有种神秘又善意的力量。她走到凯瑟琳身边,好像之前就听拉尔夫谈起过凯瑟琳似的,说自己很高兴终于见到了本人。她还解释说自己刚才去探望了一位生病的叔叔,所以拖了这么久才回来。这不,刚到家,连口茶都没喝上,不过吃片面包也行。有人拿了块热蛋糕给她,因为一直放在围炉挡板上才热乎乎的;她坐到母亲身边,德纳姆夫人的焦虑似乎也减轻了些,大家开始吃吃喝喝,好像茶点时光又重新开始了一样。海斯特主动跟凯瑟琳讲,最近她为了通过考试一直努力看书,因为剑桥大学的纽纳姆学院是她的毕生志愿呢。
“来来来,让我听听你读 amo这个单词 —意思是我爱。”约翰尼对海斯特发出请求。
“不行啊,约翰尼,吃饭的时候不谈希腊语,”琼一听到他的话便立即说道。“她整晚都是看书,希尔伯里小姐,我相信这样可不是通过考试的方法哦。”她笑眯眯地看着凯瑟琳继续说,一边担心一边调侃,仿佛这些弟弟妹妹是自己孩子似的。
“琼,你不会真的以为 amo是希腊语吧?”拉尔夫问。
“我刚说的希腊语吗?好吧,无所谓。反正茶点时间不许讲这些死语言。来,我亲爱的弟弟,别嫌麻烦啊,去给我烤些面包——”
“待会去烤的时候,那长柄烤面包叉肯定就在哪儿搁着呢?”德纳姆夫人说着,不过还认为那切面包的刀是坏了的。“你们谁去打个电话,要个新面包刀,”她说道,不过心知没人会听她的。“不过,安会过去看看约瑟夫叔叔是吧?”她又问道。“要是这样的话,希望他们最好把艾米也送回来——”她欣喜万分地想着这些计划的未知细节,一边又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的明智计划,从她讲话愤愤不平的那股子劲儿来看,她倒不指望有谁能采纳她的想法,而凯瑟琳——这位衣着得体优雅大气的客人,早已被德纳姆夫人抛到了九霄云外,还得被迫听她大讲特讲海格特区的便利设施。等到琼坐下后,坐在凯瑟琳两旁的人起了争论,关于救世军是否有权在周日早晨在街角唱圣歌,这样一来,詹姆斯是无法好好睡一觉了,还干预了他个人的自由权利。
“你看吧,詹姆斯就喜欢躺在床上睡得像头猪一样。”约翰尼向凯瑟琳解释道,于是詹姆斯对她发起反击,也说道:
“因为周日才是我每周唯一的睡觉时间呀。约翰尼不知道在储藏室里瞎鼓捣什么,搞来那些臭气熏天的化学物品——”
大家都开始抱怨她,她也忘了吃蛋糕,开始大笑着应对大伙儿这突如其来的集体声讨。这个大家庭对她而言如此温馨,她甚至都忘了谴责大家对储藏室的烂品位。但是显然詹姆斯和约翰尼之间的私人问题已升级成了一场争论,这个家里谁站哪个队也已有了分明,拉尔夫带头一半;凯瑟琳站在他的对立面,支持约翰尼,约翰尼总是容易在和拉尔夫争辩时昏了头,变得情绪激动。
“是,没错,我就是那意思。她说的没错。”听到凯瑟琳更加准确地重申了他的想法后,约翰尼叫嚷道。最后这场争论几乎只剩下凯瑟琳和拉尔夫两人。他们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就像摔跤手,想知道对方的下一步动作;当拉尔夫说话时,凯瑟琳就紧咬下唇,随时做好了迎战拉尔夫的准备。这两人各占一队,还真是实力相配的一对啊。
正当两人争辩到最热火朝天的时候,大家突然都拉开椅子,一个接一个站了起来,走出了大门,仿佛有魔铃在召唤他们似的,凯瑟琳一头雾水。她尚不习惯大家庭这种按钟点作息的规定。她犹豫了半天话也没说出口,于是也站了起来。只见德纳姆夫人和琼紧挨一起站在火炉旁,轻轻地把裙子撩过脚踝,开始讨论一些严肃私人的事情。大家似乎都忘记了凯瑟琳的存在。拉尔夫站在那儿为她开着门。
“你要来我房间坐一会儿吗?”他问。凯瑟琳回过头看看琼,只见琼一脸心不在焉地冲她笑笑,凯瑟琳便跟着拉尔夫上楼了。凯瑟琳正在回想刚才的争辩,等拉尔夫爬上了长长的楼梯,打开门后,她立即开口。
“那么,问题在于,什么情况下个人可以违背国家意愿而维护自我呢?”
两人继续争论了一会,然后论点交锋之间隔的时间愈发变长,观点愈加深思熟虑,却不那么针锋相对了。最终都安静了下来。凯瑟琳还在脑子里想着该如何去争辩,时不时想到,不知是约翰尼还是詹姆斯提出的观点,很是吸人眼球,说得也颇有几分道理。
“你的弟弟们很聪明呢,”她说,“我猜你们都习惯了这样互相辩论吧?”
“詹姆斯和约翰尼常常那样辩几个小时,”拉尔夫回答说。“要是你提到伊丽莎白时代的剧作家,海斯特也能跟你大谈特谈。”
“那个扎辫子的小姑娘呢?”
“莫莉?她才十岁。不过他们一般都内部辩论。”
听到凯瑟琳对自己兄弟姐妹们的赞扬,拉尔夫心高兴万分。本来还想继续讲一些他们的故事给凯瑟琳听,但拉尔夫忍住了。
“看得出来,如果要你离开你的家人,一定很难。”凯瑟琳继续说。当时他对他的家人的自豪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来得深刻,要搬去乡里独居的事儿根本就是愚蠢的想法。手足情和他们共同度过的童年回忆,这稳定的生活和不求名利的同志情谊,和对家庭生活的最佳概念,都一股脑儿地涌入了拉尔夫脑子里,他把家人视作一个整体,他是带头人,带领大家踏上这趟艰难沉闷又光荣的航行。而且他认为,是凯瑟琳帮他看清了这一切。
这时从房间角落里传来那沙哑的唧唧声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那是我驯养的秃鼻乌鸦,”拉尔夫简单解释。“之前有只猫伤了它一条腿。”凯瑟琳看了看那只秃鼻乌鸦,然后转移了视线。
“你就坐在这儿看书吗?”她一边说,一边看着他的书。拉尔夫说他已经习惯了在夜晚坐在这儿工作。
“住在海格特区的好处呢,就是能欣赏到整个伦敦的风景。从我的窗户看过去,夜景尤其美丽。”拉尔夫急切地想要凯瑟琳赞同他的观点,于是凯瑟琳起身走到了窗边。夜色已晚,那雾霭在街灯的照耀下变成了黄色,凯瑟琳望着脚下的城,想要看清这一切。她站在窗口凝视的目光让拉尔夫收获了极大的满足感,等她转过身来,他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
“太晚了,”凯瑟琳说,“我该回去了。”但她的胳膊紧紧倚着椅子扶手,心想可能自己并不想回去。威廉肯定在那儿,到时候又会借机和自己闹得不愉快,先前吵架的情景又涌现在了凯瑟琳的脑海里。同样的,她也注意到了拉尔夫的冷淡。她望着拉尔夫,看着他凝视的眼眸,觉得他一定在琢磨写理论和论证。关于个人自由界限的问题,他可能有新的想法。于是凯瑟琳静静等待着,思考着自由的问题。
“你又赢了。”拉尔夫终于开口,还在坐在那儿纹丝不动。
“我赢了?”凯瑟琳想着刚才的论证,又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天啊,我真希望我没邀请你过来。”拉尔夫突然嚷嚷了出来。
“你在说什么啊?”
“你在这儿的时候,一切都变了——就算你只对着窗户说话——你仅仅谈论自由,我也快乐。当我看着你在楼下,站在人群中——”他又突然不说了。
“你觉得我不过是个普通之辈。”
“我有试着去这样想你。但我觉得你比以往都更光彩夺目。”
真是巨大的解脱啊,但又犹豫着要不要享受这样的解脱,凯瑟琳心里十分矛盾。
她慢慢滑坐到椅子上。
“我以为你不喜欢我。”她说。
“上帝知道,我尽力了。”拉尔夫回答说。“我已尽我所能去看待最真实的你了,不会讲什么该死的浪漫情话。那也是为什么我邀请你来我家喝茶,让我看起来更加愚蠢了几分。等你离开后,我会在窗户那儿看着你离去的背影,心里念着你。我会整夜辗转反侧,思念你。我将耗尽一生,爱你。 ”
拉尔夫饱含激情的话,让凯瑟琳心情又紧张起来;她皱着眉,讲话的语气严厉起来。
“我之前就已预见,如果我们在一起,只会让彼此不开心。看着我,拉尔夫。”他望着她。“我跟你保证,我不过也是个平凡女子。漂亮毫无意义。事实上,最漂亮的女人往往最愚蠢。而我呢,只是一个平凡无奇,再普通不过的女人;我会点餐,我会付账单,我会做账,还会给钟上发条,而且我从来不读书。”
“你忘了——”拉尔夫刚开口,就被凯瑟琳制止了。
“你在花丛中和艺术画中望见我,觉得我神秘又浪漫。你呢,缺乏感情经验,又十分感情用事,于是你回到家中编造了一个想象中的我,而现在你无法将假想中的我与真实的我分开。我猜,你以为自己坠入了爱河;但实际上,这一切都是幻想。所有的浪漫主义者都一样。”凯瑟琳继续说。“我妈妈终其一生为她喜爱的红男绿女编造故事。如果我能出一份力,我决不允许你对我也这样。”
“你帮不了我的。”他说。
“我警告你,这是邪恶的根源啊。”
“也是一切美好的来源。”拉尔夫补充道。
“你会发现,我并非你所想之人。”
“也许吧。但我得到的会比失去的要多。”
“只要这样的收获你认为值得。”
两个人沉默片刻。
“这也许就是我们终究要面对的,”他又开口,“也许什么都不是。也许一切都是幻想。”
“也是我们之所以孤独的原因啊。”凯瑟琳若有所思地说,于是两个人又陷入不语。
“你什么时候结婚?”拉尔夫突然换了种语气问道。
“大概九月份以后吧。婚礼推迟举行了。”
“等你结婚后就不孤单了。”他说。“人们都说,婚姻是一件怪事。与其他事情都不同。可能是真的吧。我知道那么一两对夫妇,好像还真印证了这一说法。”他希望凯瑟琳能继续讨论这个话题,但她一言未发。他已经尽最大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声音也尽量保持着冷漠,但凯瑟琳的沉默生生折磨着他。她绝不会主动跟拉尔夫谈起罗德尼,如此克制使得她的灵魂湮没在黑暗当中,不为人所见。
“可能还会延后吧。”凯瑟琳好像突然又想起来了似的说着。“他办公室里有个人病了,所以威廉要接替他的位置。所以婚礼还得再往后推迟。”
“对他来说不容易啊,是吧?”拉尔夫问。
“他有自己的工作。”凯瑟琳回答说。“他生活中也有很多感兴趣的事情……我知道,我之前去过那儿,”她停了下来,指着一张照片说,“但我不记得是哪儿了——哦,当然是牛津啦。那,你的房子怎么样啦?”
“我不打算要了。”
“怎么改主意了!”凯瑟琳笑着说。
“倒也不是,”拉尔夫不耐烦道,“我只想去一个能见到你的地方。”
“不管我说什么,我们的契约都要遵守吧?”她问。
“当然了,我肯定会一直履行下去。”他回答说。
“当你走过街边,还是会继续幻想我,编造有关我的故事,假装我们在森林里骑马,或者在海岛上——”
“不。我会想象着你在点餐、付账、算账,给老太太们展示古董——”
“那样还好点。”凯瑟琳说。“你可以想象我明天要在《英国名人辞典》里查找日期。”
“然后忘了拿你的钱包。”拉尔夫接茬。
凯瑟琳笑了,但很快她的笑容淡去,不是因为他的话就是因为他讲话的方式吧。她忘事倒是很有一套。他是看到了。但他还看到什么了呢?难道他不是看到了凯瑟琳从未展示在人前的一面吗?被他得见如此秘密,几乎令她大惊失色。她的笑容褪去,过了一会儿,似乎想要讲话的样子,却沉默地望着拉尔夫,那表情,好似在问些什么,却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于是凯瑟琳转过身去跟拉尔夫说了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