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星期六,下午3点15分,拉尔夫 ·德纳姆坐在裘园的河岸边,手指不停玩弄着手表的拨盘。脸上露出一副时间是公平不可抗的表情,仿佛在为这神圣的三月——那些无休止的不安和动荡作诗。看起来,似乎拉尔夫在静候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对时间流逝不可挽回的严酷自然法则表示默许。他的表情如此严肃、安宁,定格在那里,显然在他即将离开时,虽然自己挥霍了大把时间,磨灭了希望,但至少自己没损失什么,起身时他感到了内心的庄严。
拉尔夫的心思跃然脸上。他正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全然不顾周围日常生活的琐事。他没办法接受,自己和一位女士约好了见面,她却迟到了 15分钟,丝毫没有注意到那件事给他整个人生带来的挫败感。看了看表,拉尔夫似乎深陷琢磨人类存在本源的问题中无法自拔;通过观察他发现,朝着北边和午夜的方向,自己人生航船的轨迹已经就此被改变……一个人的人生,必须在无人相伴的情况下,孤身一人行进在冰冷的黑色的海面上——要实现什么样的目标呢?拉尔夫把手指放在3点30分的表盘位置上,决定一旦到时间,他就立刻走人;与此同时,他的意识里传来无数个声音的问话,他回答说,当然人生是有目标的,只不过需要源源不断的能量保证你不断前行。不过,手表的指针持续转动着,好似在向他保证,要带着尊严,睁大眼睛看世界,要有决心不甘于平庸,远离不值当的诱惑,同时更要不屈服不妥协。再一看表,已经过去 25分钟了。凯瑟琳已经迟到了半个小时,他跟自己强调说,这个世界根本毫无幸福可言,每天都要无止境地去奋力拼搏,却依然存在不确定性。一件计划好的事,如果一开始就没做好,还依然抱有希望,那简直愚蠢至极,让人无法谅解。只见拉尔夫把视线从手表上挪开,抬起头望向河对岸,带着某种渴望、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仿佛凝视的目光严厉些,便能平缓自己的情绪一样。很快,他的眼里充满了深切的满足感,他坐在那儿好一会儿,一动不动。他看到一位女士,步伐很快,却带着一丝犹豫,沿着宽阔的草地向自己这个方向走来。她没看到拉尔夫。因为隔得太远,她的身材很难描述,不过她戴了一条紫色的面纱,在肩膀上随风摆动着,让她整个人充满了一股浪漫的气息。
“她来了,像一艘满帆而行的航船。”他自言自语,隐约想起出自某个戏剧或是诗歌的句子,关于女主人公驾着羽毛飞行、周围万里晴空都在向她致敬的画面。她的周围环绕着绿植和高树,仿佛在等候她的到来。拉尔夫站起身,凯瑟琳看到了他;她微微有些震惊,看到拉尔夫又面露喜色,接着为自己的迟到表示自责。
“你为什么从来都没告诉我?我不知道这里竟是这样一番风景。”她开口道,暗指这里有湖水,有广阔的绿地,有成片的树林,还有远处泰晤士河在阳光下泛起的金色波澜和草地上矗立的皇家城堡。说着,她看着威严的石狮尾巴,难以置信地笑了。
“难道你从没来过裘园吗?”德纳姆问道。
但似乎凯瑟琳小时候来过这里,那会儿这里还不是现在这番模样,当时的动物可能还有火烈鸟和骆驼之类的。他们两人漫步在公园里,一起重温公园的奇景。正如拉尔夫感受到的那样,凯瑟琳此番前来,就是来散步和闲逛的,看到的任何景色都让她欢喜得不得了——小树丛、公园管理员、毛色上乘的大鹅,看到这些,凯瑟琳整个人都放轻松了。午后阳光暖暖地照着。呼吸着春天的第一缕气息,拉尔夫和凯瑟琳坐在一片林间的空地上,周围的树林自动开辟出一条绿荫小道。凯瑟琳深深叹了口气。
“这里真安静啊。”她解释似的说。眼前一个人也看不到,风穿过树林发出婆娑的声音,在伦敦倒是很少能听到呢,凯瑟琳觉得,这仿佛是从遥远的海洋飘来的阵阵清香。
正当她呼吸着新鲜空气,四处张望时,拉尔夫正用手杖戳着一丛几乎要被枯叶掩盖的绿色穗花。以植物学家的角度,他给绿植起了名。讲给凯瑟琳听的时候,他选择了用拉丁语起名,以区别开那些在切尔西人们都熟知的花,还能让凯瑟琳见识到他宽广的知识面,给她一个惊喜。凯瑟琳承认,自己的确很无知。假设要用英文来称呼对面那棵树的名字,应该是什么呢?是山毛榉、榆树,还是美国梧桐?要是根据它的枯叶来辨别,也有可能是一颗橡树;很快,德纳姆开始在信封上画起了图表,让凯瑟琳了解更多关于英国树木的基本常识。随后,凯瑟琳拉着拉尔夫让他讲讲关于花的常识。对凯瑟琳而言,花不过是长在同样绿色根茎上的植物,有着不同形状和各色花瓣,一年四季都在变化罢了;但在拉尔夫看来,花首先是鳞茎或种子,后生长成有性别的生物,它们有气孔,生性脆弱,需要各种精密装置帮它们适应不同环境和繁殖,还可以塑造成蜷伏型或纤细型、颜色艳丽或浅色系、带斑点或纯色系的,养育花朵的过程还可能揭示人类存在的奥秘。德纳姆愈说愈激动,这项爱好,是他长久以来隐藏的秘密。这些话在凯瑟琳听来,真是讨得了她的欢心。几周以来,从未有任何声音像今天这样在她脑海里奏响美妙的音乐。这声音,在凯瑟琳脑海里产生了回声,唤醒了内心深处的另一个自己,她已经孤独太久了。
凯瑟琳希望继续听拉尔夫谈论关于植物的话题,跟她讲讲,自然界万物变化的法则并不是毫无科学依据的。虽然这些法则目前对她来说有些难以理解,却有着强烈的吸引力,毕竟在人类的世界里从没有过这样的法则。长期以来,凯瑟琳一直在自己生活的世界里备受压迫,她内心讨厌逢迎客人,宁愿投身到天文、数学研究中去,却不得不像其他女孩子一样,在花儿似的青春期,每分每秒都被迫思虑人生中毫无秩序可言的部分;她不得不察言观色,辨清喜恶,不得不顾虑种种情绪对她亲人朋友的影响;由此她从无法自主思考人生的另一部分——那独立于人类生活,由所思所想构建的部分。听着德纳姆滔滔不绝的讲话,凯瑟琳聆听着,倒也轻松自在,大概压抑很久没有释放自己了。眼前,成片的绿林和草地融入远方碧蓝的天空,真是这广阔世界的靓丽风景啊,无关幸福,无关婚姻,更无关个人生死。为了给凯瑟琳举例子说明,德纳姆先是带着她去了岩石公园,随后又去了兰花园。
德纳姆自认为聊天的走向还算保险,谈及的重点可能更多出自个人情感,而非周边事物涉及的科学知识,不过这都是伪装,当然他都能轻而易举地解释清楚。尽管如此,当他看到凯瑟琳站在兰花中,整个人被兰花映衬得出奇美丽,似乎花儿都从条纹花冠和丰满的花梗中窥视凯瑟琳,被她的美惊艳,德纳姆的植物学热情瞬然减退,心头涌上一种更复杂的情感。凯瑟琳陷入了沉默,似乎对兰花饶有兴趣。顾不上什么规矩,只见她伸出手,没戴手套,轻轻抚摸了兰花。看到她手上戴着的红宝石戒指,德纳姆心情一沉,转身就走了。但下一秒他隐忍住,看到她细心观察各种奇花异草;看着眼前的她一副若有所思的凝视状,他读不懂眼前的凯瑟琳,又见她望向远方,想要寻找答案。那目光,毫无自我意识,德纳姆不知她是否还记得自己的存在。当然,他说句话或者走动几下就能让凯瑟琳注意到自己——但此举为何?此时的她幸福满满。不需要德纳姆给予她什么。而且对德纳姆来说,跟她保持距离也许才是上上策,只要知道她还在,只要好好珍藏已有的——一个完美、疏远而完整的凯瑟琳。凯瑟琳定定站在兰花丛中,温室的空气炽热,说来也怪,这场景好似德纳姆之前自己在家里幻想的一样。公园门关了后,他们继续往前走着,眼前的凯瑟琳,和回忆中的她,让德纳姆沉默不语。
尽管一直没开口,凯瑟琳却有些不安,感觉自己这样沉默太自私。她想继续和德纳姆讨论与人类毫无关联的话题,但这样着实不妥。她打起精神,想要理清自己的混乱感情,搞明白她和德纳姆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哦,对了——这事关德纳姆是否要搬去乡下开始写书;天色已晚,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卡桑德拉今晚就要过来吃晚餐;但她临阵退缩了,惊觉自己手里好像应该握着什么东西,但什么也没有。她伸出手,一脸惊讶。
“我把包放哪儿了呢——哪儿呢?”在她看来,公园里可没有罗盘上的方位指示。她只记得自己一直在草地上走,就连去往兰花园的路也有三条。但在兰花园里没看到有包,肯定是落在之前坐过的地方了。两个人全神贯注地沿路寻找着,连旁人也看得出来他们丢了东西。是什么样的包啊?里面装了什么?
“里面有钱包——车票——还有几封信和信纸,”凯瑟琳清算着包里的物件,情绪变得愈来愈激动。德纳姆越过凯瑟琳走得飞快,还没等她走到,就听到德纳姆大喊说找到了。为了确保安全,她把包里的东西都倒出来放在膝上。可真是些奇怪的东西啊,德纳姆暗自想着,止不住好奇心一个劲儿地往包里瞄。包里,松散的金币都用蕾丝带缠起来,几封写给熟稔的人的信件,两三把钥匙,一张任务单上打上了几个交叉。但凯瑟琳似乎并不满意,直到她找到一打信纸,折叠得好好的,德纳姆根本看不到里面写了什么。凯瑟琳一脸轻松,心怀感激跟德纳姆说,自己一直在反复考虑他之前提过的计划。
德纳姆打断了。“请不要再提那无聊的话题了。”
“但我想着——”
“这件事太枯燥了,我本不应打扰你——”
“那你决定好了吗?”
德纳姆不耐烦地哼唧一声,“这事不重要。”
她只得很干脆地说了声,“哦!”
“我是说,对我这是个要紧事,但对别人不是。总之, ”他继续说着,语气温和许多,“我不懂,你何必为了他人的麻烦事困扰呢?”
凯瑟琳猜,他已清楚她有多么厌倦帮人操心的生活了。
“真抱歉,我刚才有点心不在焉。”她开口,想起来威廉常常指责自己爱走神。“
你一定也有要事考虑,才会开小差吧。”他回答说。
“是啊,”凯瑟琳说着,小脸一红。“不,”她又否定道,“我是说,没什么特别的事。我是在想那些植物,今天我很开心。说实话,我很久没有过这样愉快的下午了。要是你不介意,我想知道你最终的决定是什么。”
“哦,已经定了,”德纳姆说。“我打算搬去那间地狱式的村舍,写本没什么价值的书。”
“真羡慕你啊。”凯瑟琳诚意满满地回答道。
“好吧,那村舍租一周要15先令。”
“村舍的租金要——嗯,”她念叨着,“问题是——”她顿了顿。“我想要的房子两间屋子足矣,”她继续说着,奇怪地叹了口气,“一间吃饭,一间睡觉。噢,但我想要另一种的,房子上面有一个大房间,外面有个小庭院可以种花。还要一条小道——那——往下走是河边,往上走是树林,房子要在大海附近,这样晚上睡觉便听得到海浪声。有来往的船只在海上渐行渐远,消失在地平线上——”她停了下来,“你住的地方会离海边近吗?”
“我眼中最完美的幸福,”他开口,倒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就是住在你描绘的那种地方。”
“啊,你现在就可以实现了。我猜你会工作吧?”凯瑟琳问道,“肯定一整个上午都忙着工作,下午茶过后也是,也许晚上还会继续吧。不过你肯定不喜欢经常有人上门拜访打扰你吧。”
“一个人独自生活,能活多久呢?”他问道,“你试过吗?”
“我之前一个人生活了三个星期,”她说。“当时爸妈都去了意大利,但事出有因,我没能同去。那三周,我独自一个人生活,唯一跟我说过话的人是我在附近一家店里吃午餐时碰到的——一个大髯男人。然后我回到家里又是我自己一个人了——嗯,我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但恐怕,这些经历也没能让我变成一个亲切的人,”她接着说道,“但我无法忍受同别人一起生活。偶尔遇到的那个有胡子的男人还蛮有趣;他超然事外,对我不加干涉,我们都知道以后不会再碰面。因此,两人都极为真诚——面对朋友时反倒不大可能。”
“乱讲。”德纳姆突然打断她。
“为何是‘乱讲’?”凯瑟琳疑惑。
“因为那不是你的真心话。”他辩驳道。
“你倒是很确定啊,”凯瑟琳笑了笑看着他说道。他真是武断、暴躁又蛮横啊!他让自己去裘园帮他出主意;然后又告诉自己问题已经解决了;接着开始对自己各种看不顺眼。真是跟威廉 ·罗德尼完全相反的人啊。凯瑟琳思索着:这个人低劣俗气,衣着简陋,完全不懂如何享受生活。他尴尬地缄默不言,但凯瑟琳就是喜欢他。
“我说的不是真心话,”凯瑟琳善意取笑他,“那是——?”
“我怀疑你的人生准则是否百分百真诚。”他意味深长地说道。
凯瑟琳双颊通红。他一下就点破了凯瑟琳的软肋——她的婚约,而且他的话不无道理。无论如何,凯瑟琳开心地想起来,他现在没有了正当理由;但她此时还不能道明真相,只好忍受他的暗讽,不过考虑到德纳姆先前的举动行为,他的讽刺在凯瑟琳看来也是毫无力度;其中部分原因是,在玛丽这件事上,他并未意识到自己的过错,这让凯瑟琳不禁对自己的洞察力有些拿捏不准;这部分因为他的话语总是颇为有力,尽管她不大确定因由何在。
“要保持绝对的诚实着实困难,你不觉得吗?”她讽刺地问道。
“即便如此,也有真诚之人存在。 ”他含糊不清地说。他难以控制地想要伤害她,由此倍感羞愧,但此举并不是为了伤害她,而是为了抑制内心不计后果的冲动——他想要放弃,似乎下一秒,他就要被这个念头逼迫到地球最尽头了。凯瑟琳竟对自己有如此大的影响,远远超出拉尔夫最疯狂的想象。他似乎看透了隐匿在凯瑟琳平静的言行举止下——处理日常生活的种种琐碎时,她总是这么一副脸孔——她还有着另一个灵魂。她出于孤独——还是说也许是因为爱呢——而不得不隐忍克制,加以压抑。难道只有罗德尼能看到她毫无掩饰、不受约束、毫不在乎责任吗?看到一个激情四射、自由奔放的凯瑟琳吗?不,他不信。只有孤独一人时,凯瑟琳才会毫无保留。“我回到自己房间里,做了——我喜欢的事。”她之前这样说过,讲话时似乎还瞥了自己一眼,甚至带着几分信任,好像他会是凯瑟琳分享孤独的人,仅仅是如此暗示,便让他心跳加速,大脑飞速旋转起来,开始进行严苛的自我检查。他看到凯瑟琳脸红了,还在她的回答中听出了不满和讽刺。
只见他慢慢把光滑的银表塞回口袋,暗自祈祷自己能回归之前在湖边看着湖面时的那种平静而听天由命的心态,因为不论什么代价,他必须用那样的心态和凯瑟琳交往。那封尚未寄出的信中,他充分表达了自己的感激之情和默许态度,现在他必须用尽全身的气力,在凯瑟琳面前践行如此誓言。
观点被人质疑,凯瑟琳试着明确自己的一些看法,希望德纳姆能够理解。
“难道你没发现,如果你和某人关系不熟,你更容易对他诚实吗?”她问道,“这就是我要说的。你没必要骗他,也不必承担上述义务。当然了,你肯定也发觉,如果和家人在一起,根本不可能讨论什么对自己才是至关重要的,主要因为你们整天都待在一起,容易被同化;因为你另有所想,因为你的立场根本就是错的——”她的解释并不能完全让人信服,毕竟这是个复杂的话题,而且凯瑟琳意识到,自己并不了解德纳姆是否有一个家庭。关于对家庭制度无益的观点,德纳姆表示赞同,但他不希望在此刻讨论这些。
他提出一个自己感兴趣的问题。
“我相信,”他开口,“百分百的真诚是存在的——这种情况下,人与人之间毫无关系,虽然生活在一起,如果你愿意的话,但每个人都保持自由,对彼此不承担任何义务。”
“也许有吧,”她有些沮丧,但表示赞同。“不过,义务是不断产生的,我们要考虑到人与人之间的情感问题。人类并非单细胞动物,虽然他们想要保持理性,但总会——”凯瑟琳找到了真正的自我,她有点不太确定地补充说——“总会把自己搞得一塌糊涂。”
“那是因为,”德纳姆迅速打断说,“他们一开始就没搞清楚。不过,我可以, ”他继续,听起来很通情达理似的,毕竟他自控力很强,“立刻制定出人与人之间的友谊条款,保证条款内容直截了当、绝对真诚。”
听到德纳姆此番话语,凯瑟琳略感好奇。但她深知,相比德纳姆,自己更了解这些言论暗藏的危险,德纳姆在河边这番抽象的奇怪言论倒是提醒了她。眼下,任何有关爱情的话语都让她心生忧虑;与她而言,这是一种残酷的刑罚,就像在没有了皮肤保护的伤口上来回摩擦一样痛。
但还未等凯瑟琳接过话茬,他继续说道:“首先,此类友谊关系必须不掺杂任何感情,”他强调,“至少,一段关系里的双方都要明白,如果任何一方坠入爱河,两人都要完全对自己负责,且对彼此不承担任何义务。双方的关系可以随时中断或改变。双方必须能够随心所欲地表达自我。双方要理解以上全部条款。”
“那么,他们就能得到值得为此付出的结果?”凯瑟琳问。
“有风险——当然有一定风险。”他回答。这个词凯瑟琳近来经常用在自己的言辞中。
“但这是唯一的办法——如果你认为友情值得如此。”他最后说道。
“在这种情况下,也许是吧。”她若有所思。
“好吧,”他说,“这就是我提出的几点关于建立友情的条件。”凯瑟琳早已知道这个时候早晚会到来,但她仍旧有些震惊,听到德纳姆最后的结语,喜悦之余她还有些不情愿。
“我倒是没问题,”她又开口,“不过——”
“不知罗德尼是否会介意?”
“噢,当然不会。”她迅速接过话茬。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她继续道,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德纳姆如此毫无保留地郑重提出所谓的友谊条款,凯瑟琳深受感动,但既然德纳姆表现得如此慷慨,那她当然要更加谨慎些才是。凯瑟琳推测,这事办起来可能比较困难;但到了现在这关头,一切还来得及,毕竟再小心谨慎,凯瑟琳也无法预测将来的事。她一直想制造点大麻烦——好让大家不可避免地都陷入困境,但她什么也想不出来。在她看来,这些困境都是虚构的,生活还在继续——和之前人们告诉她的大相径庭。凯瑟琳也该放下谨慎了,一切似乎突然之间变得多余起来。当然,如果说有谁能照顾好自己的话,拉尔夫 · 德纳姆肯定可以;他已经告诉凯瑟琳,他不爱她。但凯瑟琳还在继续幻想,幻想自己撑伞走在山毛榉树下,正如她想,她已经习惯了完全的自由,为何还要在现实中践行完全不同的准则呢?为什么?她思索道,为什么在思想和行动间,在孤独生活和社会生活间,要存在永恒的差距;这差距,就像一个惊心动魄的悬崖,一边是光天化日下的鲜活灵魂,一边是无尽黑夜下的沉思灵魂,为什么?难道想不加任何实质性改变,从悬崖的一边走向另一边,挺胸抬头地活着,就不可能吗?这难道不是他给自己的机会吗——一次难得的做朋友的好机会吗?无论如何,她叹了一口气,有些不耐烦又带着些宽慰的语气,告诉德纳姆说自己同意了,她会接受德纳姆提出的友谊条款。
“好了,”她说,“我们去走走,喝杯茶吧。”
事实上,两人将那友谊条款安排得清楚妥当,不禁心情轻松,似是放下心头大石。他们都相信,最重要的事情已经解决,现在该把注意力放在喝茶和赏园上了。他们漫步在玻璃屋中,观赏水池中生长的百合花,呼吸着上千朵康乃馨的花香,打趣彼此对树木和湖泊的品位。他们只谈论眼前的事物,任何行人都能听见,身边经过的人愈多,而无人怀疑他俩有暧昧,两人由此感到彼此的约定愈加坚定。他们也没有再提起拉尔夫未来在乡下小屋生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