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瑟琳一行人乘马车前往林肯,其他旅客正走在别的路上。每周有一两次,这个县镇将方圆至少十英里范围内所有教区宅子、农场、村屋、路边小屋的住客吸引过来,这一次刚好有拉尔夫·德纳姆和玛丽·达切特。他们瞧不起大路,选择穿越田野而行;两人看似并不在乎走了多少路,只要不在路上绊倒就行。他们一离开牧师大宅便开始争论,两人有节奏地大步流星,一小时就走了四英里路,完全没在意路上的灌木丛、风景极美的耕地和柔和的蓝天。他们看到的是白厅的国会大厦和政府机构。他俩属于同一阶级,意识到自己在宏大的政府机构中失去了与生俱来的权利,正为心目中的法律和政府寻求另一种架构。也许,玛丽是故意跟拉尔夫唱反调;她喜欢与他意见相左,确信他没有看着她是女性便放弃自身的男性立场。他与她激烈讨论,好像她是自己的弟弟一般。不过两人都相信,修复和重建英格兰的责任落在他们身上,一致认为现有的议员天赋有限。他们也不知不觉共同爱上脚下的泥泞田地,精神极为集中,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线。最后,两人长舒一口气,将争辩抛诸脑后,忘于埋葬以往所有争论的虚无之境。他们靠在一扇栅栏门上,擦亮眼睛观察周遭景色。两人的脚暖呼呼的,口中呼出的热气化成白雾,运动了好一阵子后,浑身感受比平时更直接、自然。事实上,玛丽已头晕目眩,不大在乎往下发生什么,甚至想对拉尔夫表白心声:
“我爱你,我不会再爱别人。要么跟我结婚,要么离开我;随便你怎样,我不在乎。”然而此时此刻,言语或沉默似乎无关紧要,她双手紧握,一边喘气一边望着遥远的树林那一片褐黄的枝叶,眺望着蓝绿斑驳的景致,仿佛她说的到底是“我爱你”或“我喜欢山毛榉树”或“我爱,我爱”,仅仅由掷钱币随意决定似的。
“你知道吗,玛丽,”拉尔夫说起了话,打断了她的遐想,“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她的冷漠浮于表面,此刻消失无踪。事实上,她不再遥望远方的树木,她收回视线,放在铁栅栏顶层栏杆上的手极其清晰。拉尔夫接着说:
“我决心把工作和生活转移到这里。你多跟我说说之前提起的小屋,在这儿租一间应该不难吧?”他漫不经心地问,似乎期待她会加以劝阻。
她等待他往下讲,相信他正迂回地提及两人的婚姻。
“我无法忍受办公室的工作了。我不知道我的家人会说什么,但我确信这是正确的选择。你觉得呢?”
“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她问。
“随便找个老太太照料我就行。”他回答,“怎么样都好,无所谓了。”他说着,猛地拉开栅栏,两人并肩走向另一片田地。
“你知道吗,玛丽,我日复一日做着谁都不在乎的破事,已经忍受八年了,我忍无可忍了。你一定觉得我疯了吧?”
此时,玛丽终于恢复自控。
“不,我一直觉得你不开心。”她说。
“为什么呢?”他颇为惊讶。
“你忘记那天早晨在林肯客栈广场说过的话了?”她问。
“噢,是的。”拉尔夫忆起来了,他放慢脚步,回想起凯瑟琳还有她的订婚,回想起脚下的紫色树叶、电灯照射的白色书页,回想起围绕这些事物的幽深绝望。
“你说中了,玛丽,”他挣扎着回应,“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猜到的。”
她沉默不语,期望他会倾诉情绪低落的真正缘由,那些关于工作的借口可骗不过她。
“我一直不开心,很不开心。”他重复。离那个下午已经过去六周,彼时他坐在堤岸上,看着梦想消失于薄雾中,河水从身边淌过,那荒凉的感觉依然使他颤抖。他还没从忧郁中恢复过来。这是面对事实的时机,他应当好好把握;事到如今,那忧郁不过是多愁善感的幽灵,比起由得它主宰他所思所行,如同自打第一次看见凯瑟琳·希尔伯里沏茶起便任由思想围绕她晃荡,还不如干干脆脆将它暴露于玛丽眼前,任它灰飞烟灭。但如此一来,他必须提及凯瑟琳的名字,他实在办不到。他说服自己,就算不说起她的名字也可以交代一切;他说服自己,他的感情与她无甚关系。
“忧愁是一种精神状态,”他说,“不一定由特定原因引起。”
他对这生硬的开场不甚满意,愈加明显地感觉,无论他说什么,他的不幸都与凯瑟琳脱不了干系。
“生活不尽如人意,”他重新尝试,“似乎毫无意义。”他又稍稍停顿,不管怎样,这都是些实话。
“每天努力赚钱,一天在办公室劳碌十小时,又有什么用呢?年轻时,你觉得满脑子梦想,做什么并不重要,有上进心便有前行的理由。现在,那些理由已提不起我的精神了,也许我从未有过满意的理由吧。现在回想,估计是那样。(这世上真有理由这回事吗?)无论如何,到了一定年龄后便不大可能满足了。我知道我为什么撑下去……”他想起一个极好的理由,“我想成为我家的救世主,大致是那样。我希望他们过得好好的。当然,那尽是些幻象,是我自命不凡。我猜,我和大多数人一样,一直活在妄想错觉当中,如今才学着面对现实,却心有不甘想要另一个幻想好继续过下去。玛丽,这便是我忧愁的缘由。”
有两个原因使得玛丽保持沉默,脸上拧出了深深的皱纹。首先,拉尔夫没有提及婚姻;其次,他没有说实话。
“要找个小房子倒不难。”她的答复冷淡实际,完全不理会拉尔夫的内心剖析,“你存了一点钱是吧?这计划应该可行。”
他们一声不响地穿过田野。拉尔夫对她的话感到些许吃惊,些许难过,但总体而言还算满意。他深信不可能在玛丽面前如实陈述情况,暗地里为着没有将梦想告知她而宽慰。他一直认为她明智忠诚,是他能信任的朋友,在一定限度内大可倚赖她的同情。他暗喜自己将界限定得明确清楚。两人穿过一道篱笆,玛丽说:
“是的,拉尔夫,你该开始改变了。我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不过我想要的并不是乡村小屋。而是美国。美国!”她喊,“那才是适合我的地方!他们会教我如何组织运动,等我回来会告诉你我的所见所闻。”
她有意无意地贬低乡村小屋的孤寂悠然,却没有成功,拉尔夫决心已定。但她的一番话迫使他认清她真正的性格。她走在犁过的田野上,他在后面注视着她;一早上他只顾着自怨自艾,沉浸于对凯瑟琳的迷恋中,如今方细细思量玛丽本身。他似乎看到她向前行进,踉踉跄跄却强大独立,他对她的勇气极为尊敬。
“别走,玛丽!”他叫道,停下了脚步。
“你之前就这么说,拉尔夫。”她没有看他,“你想自己走,却不想让我走。这不大理智,对吧?”
他想起自己的苛刻专横,不禁喊道:“玛丽,我待你太残忍了!”
她用尽力气不让自己流泪,不容许自己认为只要拉尔夫愿意,她便会一直一直原谅他。她的所作所为皆为着执拗的自尊。她本性如此,即便面对汹涌澎湃的激情,也决不允许自己投降。如今她脑里正翻云覆雨,一片混乱。她知道总有那么一片地方,太阳照射在用意大利语语法写成的、贴好标签的文件上,然而,那片土地荒凉萧瑟、怪石嶙峋,她的生活必将苛刻孤独,几乎无法忍受。她走在他前面一点,稳步踏过犁过的田地。两人行至陡峭山边一个长满纤细树木的小林子边缘。树干之间,拉尔夫望见山底平坦蓊郁的草地中有一座灰色小庄园,前面有池塘、梯田和修剪整齐的树篱,旁边是类似农场的建筑,后方是一片杉木,好一派平安舒适、自给自足的状态。房子后面伫立着小山,远处山顶上的树木笔直伸向天幕,天色在绿树映衬下愈加蔚蓝。他的脑海里立即溢满了凯瑟琳的形象,灰色的房屋与湛蓝的天幕使他感觉她近在咫尺。他倚着一棵树呼唤:“凯瑟琳,凯瑟琳……”然后环顾四周,看见玛丽慢慢走开,边走边从树上撕下一长串常春藤。两人的所思所想相去甚远,他便不大耐烦地继续幻想。
“凯瑟琳,凯瑟琳。”他轻呼她的名字,仿若正与她相伴。他失去对周遭一切的感知;所有实质事物——一天中的分分秒秒、所要做的事、即将要做的事、其他人的存在、我们从他们对生活的坚实信念中获取的支持,一切俱逐渐远离,仿佛大地从脚下陷落,空荡荡的蓝天悬挂四周,空气中浸漫着凯瑟琳一人的气息。一只知更鸟在他头上的树枝啁啾鸣啭,他叹息一声清醒过来。这才是他生活其中的世界——这片耕过的田地,远处那边的大路,还有把常春藤从树上剥下来的玛丽。他走到她身旁,挽起她的手臂招呼:
“好了,玛丽,美国到底有什么好?”
他的声音带着一股自家哥哥般的亲切感,听着宽宏慷慨,她不禁想起方才打断了他的说明,对他的计划也兴致缺缺。她耐心解释,她可以从这么一趟旅程获益良多,唯独对最为重要的理由始终避而不谈。他专心聆听,没有试图阻止她。事实上,他异常渴望确信她理智清醒,每每找到新的证据便开心满足,仿佛这有助于他下定决心。她也忘却了他给她带来的痛苦,一种稳定平和的幸福感油然而生,与他走在干燥道路上的步伐、他手臂给予的支撑皆协调和洽。幸福感愈加炽热,似是回馈她决心展露本性,绝不伪装自我。她没有装作对诗人饶有兴趣,反倒本能地回避那话题,坚持表现脚踏实地的一面。
她实事求是地询问小屋的细节,拉尔夫还没认真琢磨,她便纠正了一些含糊不清的想法。
“你必须确保那儿有供水。”她表现得特别关心,但避免追问他打算在小屋里做什么,最后,当所有细节研究完毕,他回赠她更为亲密的信任。
“其中一个房间,”他说,“一定得是书房,你瞧,玛丽,我要写一本书。”说罢将手臂从她臂弯抽出,点燃烟斗。他俩步伐轻快,宛如一对睿智聪慧的好伙伴,两人的友谊从未如此般亲密。
“你的书是关于什么的?”她大胆提问,仿佛从不因跟拉尔夫谈论书籍而不快。他毫不犹豫地回答,他想写写从撒克逊时代到现代的英国村庄史。这计划老早就萌芽了;如今他突然决定放弃职业,那种子在二十分钟内已枝蔓强壮。他很惊讶自己如此积极,他说起小屋时也是一样。这想法存在已久,他想要一座普普通通的白色小屋,屋子就在大路旁,隔壁邻居养了一头猪和一大群哭哭闹闹的小孩;这些想法不带一丝浪漫,倘思索时过于兴奋,他便加以克制。他生性明智,尽管没有可观的遗产,也大可踏出住所的狭小范围,靠着小小领土自给自足,不过他得种上大萝卜和大白菜,而非西瓜和石榴就是了。拉尔夫对自己的头脑颇为骄傲,在玛丽的帮助下又改正了一些想法。她把常春藤绕在白蜡木手杖上,许多天来,这是首次当她与拉尔夫独处时,没有留神自己的动机、言论或感受,任由自我沉浸在快乐当中。
他们一路走走聊聊,不时无言,但不觉尴尬,两人时而停顿眺望篱笆远处的景色,讨论潜行树枝间一只灰棕色小鸟的种类。他们走到林肯,在主街上漫步,看见一家饰有圆窗的酒馆,想必饭菜不错,便推门进去。他俩判断正确。一百五十年来,热腾腾的猪肘、土豆、蔬菜和苹果布丁供养着一代又一代乡绅,如今拉尔夫和玛丽坐在窗边的空桌子上,也得以享受这流传多年的盛宴。吃到一半,隔着猪肘,玛丽想着拉尔夫会否变得像房里其他人一样,圆圆的脸盘粉粉嫩嫩,短硬的头发直竖,脚蹬铮亮的棕色牛皮靴子,身穿黑白格子外套,一进门就甩下衣服。她暗暗希望如此;只有在他自己心目中,他才与别人不同,而她不想他太异于常人。步行使他脸色红润,眼睛闪着实诚的光芒,最淳朴的农民见着他也不会局促不安,最虔诚的神父也看不出他毫无信仰。她爱他额头的轮廓,将之比拟年轻希腊骑士的前额——威武的骑士猛力鞭打马背,使马前腿高高翘起,屁股几乎蹲坐在地上。在她看来,拉尔夫就像是骑着烈马的骑士,时常与他人步伐不符,于是同他一起便格外兴奋。与他面对面坐在窗边的小桌子前,她再次感受到之前两人停在栅栏时那不顾一切地怡悦振奋,但此刻她头脑清醒,心情安稳,深信彼此感觉相同,无需语言表明。他多么沉默啊!不时以手撑着额头,有时一脸严肃地凝望着旁边桌上两名男子的背部。他心神恍惚,她几乎能窥见他脑海里思想的浪潮;她透过指缝便能感知他的思绪,亦能预料他何时停止,稍稍移动身体,呼唤“玛丽?”邀请她拾起线索与他交流。
在那一刻,他果然动了一动,唤她:“玛丽?”那种漫不经心正是她喜欢他的地方。
她不禁大笑,一时冲动解释她是为着街上行人的模样方笑了起来。一辆马车里坐着一位裹着蓝色面纱的老太太,对面是她的侍女,怀里抱着一只查尔斯国王猎犬;乡村女子推着一辆放满树枝的手推车走在路中间;系着绑腿的法警与牧师讨论着牛肉市场的状况,而牧师有异议——她如此描绘。
她一一讲述细节,毫不担心同伴以为她琐碎平凡。也许是房间的暖意,也许是美味的烤牛肉,抑或是拉尔夫已下定决心,他已然放弃从她的话语中测试她是否冷静理智、独立聪慧。
他脑里头绪万千,如同中国宝塔般荒诞虚幻、摇摇欲坠,半是因为系着绑腿的先生的话语,半是由于脑海里的纷繁思路。在猎鸭与法律史、罗马人占领林肯,乡绅的夫妻关系等诸如此类毫不相连的胡思乱想间,突然蹦出向玛丽求婚的主意。这想法瞬间产生,在他眼前自成形体。他转过身来,像往常一样唤她:
“哎,玛丽?”
一开始,这想法新颖有趣,他几乎毫不犹豫便向玛丽提出。可是,他把思想分类比对后,向她表达的本能占了上风。看着她眼望窗外,听着她描述戴着面纱的老太太、推着手推车的女子、法警和持异议的牧师,他的双眼不由自主满溢泪水。他多想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啜泣,由着她拨开他的头发,安慰他说:
“好啦,好啦。别哭!告诉我是怎么回事……”然后他俩紧紧抱在一起,她像母亲一样环抱着他。他非常孤独,对房间里的其他人心怀恐惧。
“这该死的一切!”他猛地喊道。
“怎么了?”她轻声询问,依旧望向窗外。
他对玛丽的心不在焉愈加不满,想着她很快就要去美国了。
“玛丽,”他说,“我想跟你谈谈。我们还没吃完吗?他们为什么不把盘子收走?”
玛丽无需看他便知道他心情激动,确信知晓他想说些什么。
“他们待会就会过来,”她答,觉得必须表现得极度平静,于是便拿开盐罐,扫开一堆面包屑。
“我要向你道歉。”拉尔夫不清楚自己要说些什么,但凭直觉想要郑重承诺,不愿让这亲密的时光流逝无踪。
“我待你很不好。我对你撒谎了。你能猜到吗?一次是在林肯客栈广场,另一次是今天散步时。我是个骗子,玛丽。你知道不?你以为你了解我吗?”
“我想我了解你。”她说。
这时,服务员过来给他们换碟。
“我确实不想你去美国。”他狠狠盯着桌布,“事实上,我对你似乎坏得不成样子。”虽然被迫降低音量,他依然非常激动。
“若非我自私自利,真该告诉你别跟我有任何联系。可尽管这是实话,玛丽,你瞧瞧世道如此,我还是很庆幸我俩彼此熟识。你看,”他往房间里其他客人的方向点点头,“在理想的情况下,在这样一个像样的社区里,毫无疑问你不该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忘了,我也不是什么理想人物。”玛丽以同样低沉诚挚的音调回应,话声几乎听不清楚,但两人的餐桌弥漫着异常专注的气氛,连周围的食客都注意到了,他们不时瞥瞥他俩,眼神里有善意,有消遣,也有好奇。
“我比表现的要自私得多,我也比你想象的要世俗。我喜欢操纵事物,也许那是我最大的缺点。我不像你那样热情满满……”她稍稍犹豫,瞥了他一眼,似在确定他激情何在,而后补充,“对真相热情满满。”仿佛找着了无可争议的答案。
“我跟你说了,我是个骗子。”拉尔夫固执地重复。
“噢,我敢说,那都是在小事情上,”她不耐烦地反驳,“但在重要的事情上,你才不是个骗子,那才是重要的。在小事情方面,我比你真诚。可我从来不喜欢……”她惊讶地发现自己说出了“喜欢”,不得不把话说完,“不喜欢在大事上说谎的人。我也热爱真相,相当热爱,但不像你那样。”她的声音愈加轻柔,已快听不见了,声调轻轻颤抖,眼泪似要喷涌而出。
“天啊!”拉尔夫恍然大悟,“她爱我!为什么我没发现呢?她要哭了,不,她说不出话来了。”
他确信玛丽爱上了自己,一时不知所措;他满脸通红,本已下定决心向她求婚,她对他的爱却似乎改变了一切,使他无法继续。他不敢看她。要是她真哭了,他不知道如何是好。在他看来,这事极为可怕,至为惊人。侍者再次过来更换餐碟。
拉尔夫激动不安,站起来转身背对玛丽。他望向窗外,街上的行人不过是些黑色粒子,轮番分解、结合,此时此刻正好体现他翻腾汹涌、转瞬消融的所思所感。一会儿他因玛丽爱他而欢欣雀跃;不一会儿,他对她毫无感情,因着她的爱而心生排斥。
上一刻他觉得要马上跟她结婚;下一刻意欲就此离开,与她再不相见。为了压制无序混乱的思想,他强迫自己读读对面药店的店名,查看商店橱窗里的物品,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一群往一家窗帘店的大玻璃窗里看的女人上。这么一来,起码表面上他能控制住自己。他正要转身问服务员拿账单,忽然看见一个高挑的身影快步走在对面人行道上。这人高大挺拔、肤色健康、极有威严,与身边环境格格不入。她左手没戴手套,将手套拿在手里。拉尔夫一一注意、列举、确认这一切,方念出她的名字——凯瑟琳·希尔伯里。她像是在找人。实际上,她扫视街道两边,有那么一刻直勾勾地瞪着拉尔夫站立的拱形窗户,但她旋即移开视线,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看见了拉尔夫。这骤然出现的幻影使他异常激动,仿佛他的思念如此强烈,脑海里便生成了她的形体,而非真正在街上看到她的肉身。可是,刚才他分明没有想她。她的影像如许鲜活,他无法忽视,也无法确定是否真的见着了她,抑或一切尽皆想象。他立刻坐下身来,简单别扭地说——比起向玛丽汇报更像是自言自语:
“那是凯瑟琳·希尔伯里。”
“凯瑟琳·希尔伯里?什么意思?”她问,从他的表现很难判断他是否真看到凯瑟琳了。
“凯瑟琳·希尔伯里。”他重复,“她已经走了。”
“凯瑟琳·希尔伯里!”玛丽幡然醒悟,“我心里面一直知道他爱的是凯瑟琳·希尔伯里!”她终于懂了。
一阵灰心丧气后,她抬眼注视拉尔夫,发现他眼神游离,凝视着他俩周遭环境以外的远处。她认识他许久以来,从未见他如此。她注意到他双唇微张,手指轻握,正全神贯注思考,两人之间似有薄纱分隔。她留神关于他的一切;倘若他的疏离还有其他迹象,她也必能发现。若非将真相逐个查明,她实在无法挺直腰身,继续坐在他面前。真理似乎支撑着她,当她看着他的脸,也得见真理之光在他身后远远映照。她站起身来准备离去,脑里想着一句话:真理之光照耀世间,不为个人不幸所动摇。
拉尔夫把大衣和手杖递给她。她接过来穿好外套,握紧手杖。常春藤仍缠在扶手处;她寻思,可借此献祭感伤,祭奠个性,便摘下两片叶子放在口袋,将全条扯掉。她抓住手杖中间,戴紧毛皮帽,似要准备在风雨中走上长长一段路。出门后她站在路中央,从钱包掏出一张纸,大声读出受家人委托的清单——水果、黄油、绳子等等,其间没有跟拉尔夫说话,眼睛也不看他。
拉尔夫听着她跟系着白围裙,面色红润,耐心细致的店家交谈。他心事重重,但还是暗自点评她清晰表达自我的决心。他再次自动留意她的个性,站在边上失神观察,边用靴子头若有所思地搅动地面的灰尘。突然,他被身后清脆熟悉的声音唤醒,有人在他的肩膀上轻轻一拍。
“我没认错人吧?当真是德纳姆先生?我透过窗户瞥见您的大衣,我一看就确信是您。您看见凯瑟琳或威廉了吗?我正在林肯瞎逛,寻找那出名的废墟。”
那是希尔伯里夫人;她进入商店,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许多人看着她。
她捕捉到细心的店员的视线,便向他求助,“首先,请告诉我现在在哪里,”而后继续向拉尔夫询问,“废墟——我的同伴在废墟等待着我。是罗马废墟,还是希腊废墟来着,德纳姆先生?这镇上有许多美丽的事物,不过废墟真的太多了。我从没见过这么可爱的小罐蜂蜜——是自家酿造的吗?请给我一小罐,请问我该怎样找到那废墟?”
“好了。”希尔伯里夫人得到所需信息,买了一罐蜂蜜,又认识了玛丽,坚持要他俩陪她到废墟遗址。镇上七岔八弯,有那么多半裸的孩童在池塘里玩耍,有数不清的小河水道,古玩店里堆满了古色古香的青花瓷,一个人实在无法独自找到废墟。“好吧,”她大声问,“德纳姆先生,请告诉我您在这里做什么,您是德纳姆先生,对吧?”她凝视着他问道,忽地怀疑起自己的记忆力来,“那位才华横溢,给《时事评论》写稿子的年轻人,是吧?昨天我丈夫跟我说,他认为您是他认识的年轻人当中最聪明能干的之一。当然,您对我而言一直像是先知使者,要不是遇见您,我可找不着那废墟。”
三人走到罗马拱门,希尔伯里夫人见到了同伴,他们像是哨兵一样在路上四处张望,料到她肯定是在某家商店流连忘返。
“我找着了比废墟更好的东西!”她大声喊,“我找到了两位朋友,他们领着我找到你们,没有他们,我可办不到。他们一定得过来一起喝茶。我们才刚刚吃过午餐,多可惜啊。”难道他们就不能当作没吃过吗?
凯瑟琳在前头几步,正往一家五金店的窗户里张望,仿佛妈妈可能藏身割草机和园林剪当中,她听到母亲的声音,便向他们走来,惊讶地发现德纳姆和玛丽·达切特也在,热情地打起了招呼。不晓得是在乡间意外遇见熟人时的惯例,还是看见他俩心生欢喜,她握手时心情非同寻常地好:
“我都不知道你们住这里。你为什么不说呢,那我们就可以见见面了。你住玛丽家里吗?”她转向拉尔夫问道,“真可惜我们以前没在这儿碰过面。”
他在梦中见过千百遍的女子,此刻距离他不过一臂之遥,拉尔夫一时无法言语。他竭力自控,不知此时自己是满脸通红抑或脸色苍白,但他决心面对她,在寒冷的日光中追踪幻境的丝丝真相。他说不出话来,玛丽便代表他俩讲话。他发现凯瑟琳与他记忆中完全不同,不得不驳斥往日观点,以接受崭新看法。风将她的深红色围巾吹向她的脸,吹散了她的头发,发丝落在黑色大眼睛的眼角,他曾认为她眼神忧伤,如今它们明亮透彻,如同照射海上的清澈日光。关于她的一切都显得来去匆匆,零散破碎,转瞬即逝。他倏忽意识到他从没在白天见过她。
天色已晚,大伙儿一致认为无法按照原本的意图寻找废墟,于是一行人往马厩方向走去。
“您知道吗?”凯瑟琳说,与拉尔夫两人同其他人保持一点距离,“今天早上,我以为看到您站在一扇窗前。当时我想那不可能是您,现在想来必然是了。”
“是的,我也以为看见您了——可那不是您。”他回答。
他的答复连同粗糙沙哑的声音,让她想起那些尴尬难堪的对话、猝然而止的会面,她仿若回到了伦敦,眼前浮现起居室、家族文物与茶桌,忆起两人欲言又止,被人打断的对话,可她一时想不起具体的内容了。
“我想那就是我,”她说,“当时我正在找妈妈。每次来林肯都这样,真真没有比我们一家更不懂得照顾自己的人了。不过那不要紧,总有人在关键时刻施以援手,帮我们摆脱困境。我还是婴儿的时候被留在田野上,田里有一头公牛——咦,我们的马车在哪儿?沿着那条街走还是下一条街?我想应该是下一条。”她回头望了一眼,其他人都顺从地跟在身后,听着希尔伯里夫人谈起林肯的往事。“可您在这儿干什么呢?”她问。
“我准备买一座农舍,我打算搬过来住……找到农舍就过来。玛丽说那应该不难。”
“但是,”她问,由于惊讶几乎走不动了,“这样一来您就得放弃当律师了?”一个想法一闪而过,他必然是跟玛丽订婚了。
“律师事务所?对,我决定不干了。”
“为什么呢?”她问道,随即又自己作答,原本极快的语速染上了忧郁的基调,“不当律师也好,您会幸福得多。”
她的话语似为他指明了未来。她话音刚落,两人走进一家客栈院子,看见奥特韦家的马车,其中一匹皮毛顺滑的马已然绑好在马车上,另外一匹正由马夫带出马厩。
“我不懂什么是幸福。”他简短回答,为了避开拿着水桶走过的马夫不得不靠边站。“您为什么认为我会幸福?我对此无所期待。我倒希望不那么幸福。我应该写一本书,顺便诅咒我的女仆——如果那就是幸福的话。您怎么想?”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同伴围住了——希尔伯里夫人、玛丽、亨利·奥特韦,还有威廉都赶了上来。
罗德尼走到凯瑟琳身旁,立马说道:
“亨利和你妈妈坐马车回家,我建议他们让我俩中途下车,我们步行回去。”
凯瑟琳点了点头,偷偷瞥了威廉一眼。
“可惜我们方向相反,不然就可以捎上你们了。”威廉对拉尔夫说。他的态度非常蛮横,似乎恨不得赶紧离开,德纳姆注意到凯瑟琳看着威廉时,表情半是疑惑半是厌烦。她帮母亲披上斗篷,对玛丽说:
“我想见见你呢。你要立刻回到伦敦吗?我会给你写信的。”她微笑看着拉尔夫,眼神因心有所思而有些许迷离。几分钟后,奥特韦家的马车从院子驶出,奔向通往兰普舍尔村的大路。
回程的路几乎与早上时一般寂静。希尔伯里夫人闭着眼在角落里一言不发,不知是睡是醒。方才她与众人兴奋交谈,此时在脑海里继续早晨开始构想的故事。
距离兰普舍尔大约还有两英里,道路通往圆形山顶,这孤独的景点以一座花岗岩方尖碑闻名。尖碑由一位十八世纪的贵族女士立起,她曾在此地遭遇强盗袭击,于希望尽失之时被营救。夏天时,此处相当愉悦舒适,两边繁茂寂静的森林沙沙作响,花岗岩台阶上厚厚的石楠花熏得凉风微甜;到了冬天,树木晃动叹气,石楠花与空中阴沉的乌云一般灰蒙,也几乎一般孤寂。
罗德尼在此停住马车,扶凯瑟琳下车。亨利也扶她一把,感觉她在分手时轻轻按了他的手一下,似是意有所指。马车立马继续前行,希尔伯里夫人毫无知觉,不知两人留在了尖碑处。罗德尼对凯瑟琳很是生气,想借机与她聊聊,而凯瑟琳对此一清二楚,心里既不高兴也不后悔,不知道该期待什么,因而不言不语。马车的身影在暮光轻垂的路上愈来愈小,罗德尼依然一言不发。也许,她想,他在等待马车全然消失在坡道那边,直至他俩被彻底留下,方开始发言。她读着方尖碑的文字以掩饰沉默,要这么干,她得绕着它走上一圈。她不时喃喃几句那位虔诚的女士的致辞,罗德尼走到她身边。两人默默沿着马车留下的痕迹,走在树林的边缘。
罗德尼想打破沉寂,却不知从何说起。有伴在旁时,与凯瑟琳交谈更为容易;两人独处时,她天性的冷漠超然使他心生迟疑,所有自然而然的交谈方式都会失败。他认为她待他恶劣,可每一次的不近人情单独看来都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我们无需急着回去。”他终于抱怨;她立即放慢脚步,顺着他的心意慢步走。绝望中,他不假思索便直抒所想,结果言辞别扭,与心目中想象的庄重稳健的语气完全不符。
“我假期过得不愉快。”
“你过得不开心?”
“不开心,我很高兴可以回去工作了。”
“周六、周日、周一,还剩三天就可以回去了。”她数着。
“我可不喜欢在别人面前任人愚弄。”他脱口而出。听着她讲话,他愈加烦躁,一时不顾对她的敬畏,反倒因为敬畏平添恼怒。
“我想,你是指被我愚弄吧。”她冷静自若。
“自从我们来到这里,每天你都让我出糗。”他满腔怨言一泻而出,“当然,如果那能让你愉快,可不要客气;但是你要记着,我俩要终身相伴。就说今天早上,我请求你跟我到花园散步,我等了你十分钟你还没有来。所有人都看到我在等你。连马厩的小工都看见了。我脸都丢光了,只好回到屋子去。后来在马车上,你对我不瞅不睬。亨利注意到了,每一个人都注意到……你和亨利聊得倒欢。”
她听着威廉的诸般埋怨,明智地决定不给予任何回应——不过最后一点使她相当懊恼。她想知道他到底有多么不满。
“在我看来,那都不是什么大事情。”她说。
“好吧,那我不说了。”威廉赌气。
“我觉得它们不重要,可要是它们让你难受,那就当然很重要。”她小心翼翼地纠正。她体贴的态度触动了他,他安静地走了一段路。
“凯瑟琳,我们本可以多么幸福呀!”他拉起她的手臂冲动地感慨。她立马抽出手来。
“只要你放任自己这样想,我们永远都不会幸福。”她答。
之前亨利留意到的冷漠粗暴再次暴露无遗。威廉不禁退缩沉默。过去几天里,她一直待他严厉苛刻,还伴以难以形容的冷淡抽离,每次如此总有他人在场。他强撑着一副虚荣的架子聊以自慰,尽管知道这么一来,他愈加由她摆布。如今两人相伴,再没有外界刺激使他从所受伤害中分神。他相当自制,强迫自己分清哪一部分苦痛出于自身虚荣,哪一部分源于清晰意识,任何爱慕他的女子都不会这般残忍。
“我对凯瑟琳感觉如何?”他沉思。她明显非常理想,极为杰出,是她那小小世界的女主人;不仅如此,在他看来她可以仲裁生活,她的判断自然而然便正确无误;他饱读诗书,却不具备这般才能。每当想象她走进一个房间,他脑中总是涌现长袍飘动,繁花盛放,波浪拍岸的景象;所有表面上可爱无常,内里沉静而热情的事物,一一涌上心头。
“倘若她一直麻木冷酷,玩弄我、嘲笑我,我决不会对她满怀爱意。”他掂量,“我毕竟不是个傻瓜,不可能过了这么些年还浑然不觉。可是,她对我说话的方式啊!”他转念又想,“事实上,我的确有着卑劣的缺点,没有人能忍住不那样对我说话。凯瑟琳没做错什么。但那些都不是我真正的感觉,她都知道的。我该怎样改变自己?怎样才会让她在乎我?”他很想打破沉默,问问凯瑟琳他能如何改正;可他却从他的天赋与成就中寻求安慰,例如他对希腊语和拉丁语的知识,他在艺术和文学上的造诣,他对韵律的技巧,还有那古老的西部乡村的血脉。隐藏在所有这些感觉之下,让他深深困惑,使他保持静默的,是他对凯瑟琳毋庸置疑的真诚爱意。可是她对他说话的方式啊!困惑中,他失去了讲话的欲望,倘若凯瑟琳选择别的话题,他会立马接话,但她依然缄默无言。
他瞥了她一眼,试图窥探她的思想行为。一如往常,她不由自主便加快步伐,此时正走在他前头。他从她的眼神中一无所获,她只是直直盯着棕色的石楠花;从她前额深深的纹路也看不出究竟。他猜不出她的思路,与她断了联系,这感觉极其难受。他只好再次谈起他的不满,语气却不大肯定。
“要是你丝毫不在乎我,私下告知我不会更合适吗?”
“噢,威廉,”她终于爆发了,仿佛他打断了一系列引人入胜的联想,“你怎么不断不断地谈论感觉!不要老是说个不停,不要老是担忧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情,那不更好吗?”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他高喊,“我只想你告诉我,它们并不重要。有时候,你好像对一切都无动于衷。我很虚荣,我有无数缺点;可你知道那不重要;你知道我在乎你。”
“如果我说我也在乎你,你会相信我吗?”
“说啊,凯瑟琳!真心诚意地说出来!让我知道你也在乎我!”
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石楠在两人周围愈加黯淡,白雾弥漫在地平线上。要求她表达激情,要求她让他安心,仿佛要让熊熊烈火熄灭,让六月蓝天黯淡。
他继续陈述着对她的爱恋,即使她吹毛求疵,也能感受他真挚诚恳;可这一切都没有打动她。来到一座生锈的栅栏门前,他用肩膀把它推开,嘴巴仍说个不停,完全没有留意自己的行为。这男子气概给她留下深刻印象;通常情况下,她对开门的能力丝毫不感兴趣,身强力壮与激情昂扬在表面上毫无关联。然而,她心中既为如此力量浪费在自己身上而心生担忧,又莫名地想继续拥有那颇具魅力的男性力量。如此矛盾交织碰撞,她终于从麻木中清醒过来。
她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告诉他真相,让他知晓她接受他时头脑模糊、混混沌沌?虽然这非常糟糕,可她已清楚明了婚姻根本不适合她?她不想与任何人结婚。她想独自离开,最好涉足渺无人烟的北部荒野,在那里学习数学,研习天文。只需寥寥数语便能阐明一切。他闭嘴不语;他已再次向她坦承爱意,向她告白缘由。她盯着被闪电劈开的灰树,似在读着树干上浮现的文字,鼓着勇气开始说:
“我不该和你订婚。我永远无法使你快乐。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凯瑟琳!”他抗议。
“不,不,我永远不会爱你,”她固执地重复,“起码不是以适当的方式。你难道看不出来,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吗?”
“你爱其他人吗?”他打断了她。
“绝对没有别人。”
“是亨利吗?”他问。
“亨利?我还以为,威廉,就算是你……”
“你一定是爱上别人了。”他坚持,“过去几周你完全变了。凯瑟琳,你得诚实交代。”
“要是我能讲清楚,定会说得明明白白。”她回答。
“那时候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会嫁给我?”他追问。
的确啊,那是为什么呢?大概是出于一瞬间的悲观,对生活无奈的倏然感悟,而使青春悬在天地之间的幻觉破灭,她只好竭力使自己承认事实——她仅能记起幡然梦醒的时刻,现在看来成了一时的投降。可是怎么能以这些理由解释她的所作所为?她忧伤地摇了摇头。
“你不是个小孩子了,你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罗德尼不依不饶,“你不爱我就不会接受我了!”他激动地喊。
之前她总以罗德尼的短处掩饰自己的错误,此时感受却愈加分明,几乎将她淹没。他的缺点比起他对她的关爱,算得上什么?她自身的长处优点,比起待他的冷漠无情,又有何了不起?一时之间,她确信她内心深处之极恶在于对他人感受不管不顾;她已身负烙印,永难磨灭。
他一手抓起她的胳膊,一手紧紧握着她的手,她无力抵挡他那无比强大的力量。好吧,她会屈服的,如同她的母亲、她的姑姑,也许还有大多数女人那样,然而她知道,屈从于他的每一秒钟,都相当于再次背叛他。
“我确实答应了要嫁给你,可那是不对的。”她强迫自己往下说,她的胳膊变得僵硬,仿佛连那一部分假惺惺的屈服都要否定,“我不爱你,威廉,你已经注意到了,每个人都察觉到了,我们何必继续假装呢?我曾告诉你我爱你,那都不是真话。我明明知道那不是真话,却还那么讲了。”
她的话语不足以说明感受,她便重复了一遍,强调了一遍,没有意识到这些话对于爱护她的人所可能产生的影响。她的手臂突然被松开放下,她吓了一跳;接着她看到他的脸扭曲变形;难不成他在大笑吗?这念头一闪而过。下一刻,她发现他在流泪。她一时困惑无助,目瞪口呆,她迫切感到,无论如何,这种可怕的行为必须停止,便用双臂搂住威廉,将他的头靠向自己的肩膀,柔声安慰着他,直到他长叹一声。他们紧紧拥着对方,她的眼泪也顺着面颊流下,两人皆默默无言。意识到威廉走不动了,她自己也是同样疲倦,凯瑟琳建议在橡树下枯萎的棕色蕨丛旁休息一会儿。他同意了,叹了一口气,像孩童般随意擦了擦眼睛,开始说话,语气中没有一丝先前的恼怒。凯瑟琳想着,他俩就像童话里迷失在树林中的孩子。她留意到附近四散的枯叶让风吹成一堆一堆,足有一两英尺深,散布各处。
“你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感觉的,凯瑟琳?”威廉问,“要说你一直都这么想,那肯定是假的。我承认过来头天晚上你发现衣服没带,我的反应不合情理。那错误也不打紧吧?我保证再也不会那样了。我知道那晚在楼上找到你和亨利时,我脾气不大好。也许我表现得太明显了。但对于一个订了婚的人来说,那不算不合理,不信你可以问你母亲。现在还有这可怕的事情……”他停了下来,一时无法继续,“你说你已经决定了——你有没有与任何人讨论呢?例如你母亲或是亨利?”
“不,不,当然没有。”她的手拨弄叶子,“可你不了解我,威廉……”
“你帮帮我呀……”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是,你不明白我的真实感受;你怎能理解呢?我也才刚刚开始面对自我。我没有那种感觉,我的意思是我没有爱的感觉——我不清楚该如何称呼它。”她.望远处沉没在迷雾中的地平线,“毕竟,没有了爱,我们的婚姻就是一场闹剧……”
“怎么会是一场闹剧呢?”他质问。“这种分析太糟糕了!”他大声抗议。
“我应该早点跟你讨论的。”她沮丧地检讨。
“你任由自己胡思乱想。”他继续说,双手开始晃动,感情愈加激烈。“相信我,凯瑟琳,在我们来之前,我们非常幸福。你满脑子都是新家,想着要买什么椅子套……跟其他即将结婚的女人没两样。你忘了吗?而现在,不管什么原因,你开始担心你的感受,我的感受,这通常都没什么好结果。我向你保证,凯瑟琳,我也试过这样。有一段时间,我总问自己一些荒谬的问题,但那些问题没有任何答案。依我看,你需要的是领你走出这种病态情绪的消遣。要不是有诗歌,我向你保证,我也会跟你一样。我给你讲个秘密,”他轻笑着往下说,听着几乎算得上自信满满,“我每次与你见面回家,精神都紧张得很,必须写上一两页才能把你忘掉。问问德纳姆,他会告诉你有一天晚上遇见我的时候,我是什么状态。”
听到拉尔夫的名字,凯瑟琳吃了一惊。一想到她的行为成为威廉与拉尔夫讨论的话题,她就生起气来;可她立刻想到,相比起自己从始到终的错误,她几乎没有权利对威廉表示不满。可是,拉尔夫·德纳姆!她仿佛看见他正充当一个法官,坐在调查女性道德的男性法庭上,严厉地检查、权衡她的轻浮行径,以半讽刺、半容忍的言语粗暴地讨论她和她的家人。在他看来,她的命运已定,不容翻身。她刚刚才见过他,对他的个性感受极深。这想法对于一位骄傲的女士而言并不愉快,她仍需学习克制表达。她直直盯着地面,双眉紧蹙,威廉感知她正强迫自己控制心中怨恨。他对她的爱意中总掺杂着某种忧虑,偶尔甚至演变为恐惧,让他吃惊的是,这种忧心自他们订婚以来日益明显。在她镇定自若、堪称楷模的表面下,流淌着一股激流,因着凯瑟琳从未以这激情颂扬他或是他的行为,在他看来这感情便时而反常,时而完全脱离理性;的确,在他们的关系中,他宁愿选择平稳理智而非罗曼蒂克,前者才是他们联结的基调。但他无法否认,她确是心怀热忱,此前他一直试图想象凯瑟琳会以这番热情照料他俩的孩子。
“她会是一个完美的母亲……我们要生好些孩子呢。”他想。可眼看她坐在那儿,沉着脸不言语,他不禁心生怀疑。“一场闹剧,一场闹剧呀,”他自言自语,“她说我们的婚姻是一场闹剧。”他蓦然意识到两人的情况,四周尽是枯叶,他们坐在地上,离大路还不到五十码,极有可能会被路人撞见。他尽可能抹去脸上展示情绪的痕迹,再看看凯瑟琳正苦思冥想,更担心她的模样;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在他看来不大妥当。他对社会习俗天生敏感,对妇女的看法甚是传统,若然该女子与他有联系,就更是如此。他痛苦地注意到,有一缕长长的黑发垂落她的肩膀,两三片枯萎的山毛榉叶附在了她的裙子上;以目前的情况,要让她从深思中清醒过来留意此般细节,几近毫无可能。她就那样坐着,似乎全然没有意识到周遭环境。他怀疑她正在沉默中自责;他希望她留神自己的头发,留神裙上的山毛榉枯叶,在他看来这些细节比什么都重要。
事实上,这些琐事让他暂且从怀疑不安的心态中解脱:舒缓的心情与痛苦交织,使得他胸口起伏,几乎掩盖了起始时那沮丧不解,那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失望。为了缓解焦躁,结束让人心神不定的混乱场景,他忽然站起来,扶凯瑟琳站好。她看着他仔细为她整理仪容,笑了一笑。可眼见他拨走自己大衣上的枯叶,她从中窥得一个孤独男子的姿态,又不禁退缩。
“威廉,”她说,“我会嫁给你的。我会尽力让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