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周来临,阳光格外明媚,将斯托格登大宅及其园地那些早已褪色、破落不堪的边边角角展露无遗。弗朗西斯爵士的事业没有到达他的期望,现已退隐归田,在他看来,印度政府给予的退休金不足以匹配他多年的服务,肯定也配不上他的雄心壮志。他是位仪表堂堂、白须红颜的老绅士,收藏了许多好书好故事,无奈脾气颇为暴烈,使得诸多优点略略失色。他有苦情,也有牢骚。这种抱怨可追溯到上世纪中叶,由于官方谋策,本应属于他的好差事鬼使神差地给了一个年资不及他的家伙。

故事的对错正误——假设有这么一回事,他的妻子儿女已不大明了;但这失望对他们影响至深,也毒害了弗朗西斯爵士的一生,其打击等同于爱情不顺贻害女子终身。他对失败久久未能忘怀,工作上屡受挫折打击,逐渐便成了个自我主义者,退休后脾气越来越大,愈加难以取悦。

妻子对他的脾气已千依百顺,于他毫无用处。他便把女儿埃莉诺培养成首席心腹,快要吸干她的生命力了。埃莉诺帮父亲记述回忆录以平复他的心头之恨,还得不断向他保证,他们待他的方式可耻可恨。她才三十五岁,脸色已然发白,与母亲当年状况相同。但她的记忆里没有印度的烈日与河流,也没有孩子们在苗圃里喧嚷打闹,当日后如同奥特韦夫人此刻般安坐打着白毛线,呆呆盯着同一块火隔上的同一只绣花小鸟,可没什么供她回望咀嚼。奥特韦夫人倒是在虚情假意的英国社交生活中如鱼得水,她大部分时间用于自欺欺人,在邻居面前装成是高贵显要、日理万机的阔太太。鉴于目前的情况,玩这游戏得有纯熟技巧。如今她年过六旬,自欺比欺人更紧要,况且,她的伪装已日渐脱落,经常忘记要保持门面。

地毯上有不少旧补丁,灰白的客厅已有好些年没有更换椅子或盖布,这不仅因为爵士的退休金少得可怜,也由于家里有十二个孩子,其中八个是男孩。这种大家庭里教育资金短缺,在孩子中大约以一半为界,可以看见明显的分界线,于是在成长过程中,六个年幼的孩子比六个年长的孩子要节俭得多。要是男孩们聪明伶俐,能获得奖学金,他们就去上学;如果天资平平,就靠家庭关系找点差事。女孩们偶尔接点工作,但总有一两个留在家里,看护生病的动物、照料桑蚕,或留在卧室里吹吹笛子。年长和年幼的孩子间泾渭分明,几近高低阶层间的隔阂。年幼的孩子只受过随意杂乱的教育,津贴常年不足,他们所达至的成就、所交往的朋友、所持有的观点,都无法与在公学上学,任职政府机构的兄长媲美。两个年龄段的孩子间怀有相当敌意,年长的自诩高人一等,而年轻人拒绝尊重兄姐;不过,有一种感觉使得他们团结一致,能立即消除任何分歧——他们一致认为,奥特韦家族比其他所有家族更优秀。亨利是年幼孩子里的老大,也是他们的领袖;他尽买些怪书,加入一些奇怪的社团;整整一年他都没有打领带,反倒囤了六件黑法兰绒衬衫。他早早便拒绝到船运公司或茶叶仓库上班,不顾叔叔婶婶的反对,坚持同时练习小提琴和钢琴,结果两种乐器都没能达到专业水准。事实上,在三十二年的人生里,除却一本谱有半部歌剧乐谱的手稿,他没有其他成就可炫耀。他的反抗旷日持久,凯瑟琳一直在旁支持,由于她通常被认为冷静明智、穿着得体、毫不怪异,他觉得她的支持颇有用处。事实上,每逢圣诞时节前来聚会,她大部分时间都跟亨利和卡桑德拉一起——卡桑德拉是家里老幺,负责照顾桑蚕。年幼的孩子相信凯瑟琳常识丰富,掌握他们表面鄙视但内心尊重的世故知识。可尊可敬的长者去俱乐部社交或是与部长们用餐时的所思所行,凯瑟琳皆了然于心。她曾多次调停奥特韦夫人和孩子们的矛盾。比如有一次,可怜的夫人走进卡桑德拉的卧室,发现天花板上挂着桑叶,窗户被笼子挡住,桌子上堆满制造绸衣的家用机器,便跑来征求意见。

“凯瑟琳,你可得帮帮她,让她也喜欢点什么大家都感兴趣的事儿吧。”她怪可怜地哀求,细细诉说她有多委屈,“这都是亨利干的好事,她都不交朋友了,净知道照顾那些讨厌的虫子。男人能做的事情不代表女人也可以呀。”

此时天色明朗,奥特韦夫人起居室里的椅子和沙发比平时更显破旧。太阳打在她那些英勇捍卫帝国,牺牲在各片疆域的兄弟、表兄弟的照片上,他们隔着黄澄澄的晨光凝望尘世。奥特韦夫人叹了叹气——也许是朝着褪色的文物,而后回头继续打毛线。不出意料,她的羊毛球并非象牙白,而是褪色的黄白色。她邀请侄女过来聊天。她向来信任凯瑟琳,现在更是如此,她与罗德尼的订婚在奥特韦夫人看来至为合适,正符合每位母亲对女儿的期盼。凯瑟琳问她要两根毛衣针,无意间更添睿智。

“边编织边聊天,这可真愉快。”奥特韦夫人说,“好了,我亲爱的凯瑟琳,跟我谈谈你的计划吧。”

前一天晚上,凯瑟琳竭力克制情感,彻夜辗转反侧,此时有些许疲倦,比平日更实事求是。她很乐意讨论各项安排,例如住房、租金、仆人和支出,但不觉得这些事情与她密切相关。她边说边有条不紊地编织,奥特韦夫人高兴地发现,侄女面对婚姻变得更加庄重,这对于新娘而言正合适,在这年头却弥足珍贵。是的,凯瑟琳订婚后有所改变。

“好一个完美的女儿,好一个完美的媳妇!”她沉思,不禁将凯瑟琳与在卧室里养着无数蚕虫的卡桑德拉对比。

“是的,”她接着想,犹如潮湿的大理石般毫无生机的绿色圆眼睛瞥了瞥凯瑟琳,“凯瑟琳像极了我年轻时代的女孩。我们认真对待生活中的每一件重要事情。”她刚在兴头上,准备发表一通囤积已久,而她四个女儿都不需要的智慧箴言,希尔伯里夫人突然推门而进。准确来说,她还没进来,只站在门口微笑,显然是走错了房间。

“我在这宅子总认不得路!”她喊,“我在找书房呢,并非故意打扰。你和凯瑟琳在闲聊?”

弟媳的到来使奥特韦夫人心神不宁。她如何能在玛姬面前延续刚才的话题?这么些年来,她从未对玛姬说过同样的话。

“我正跟凯瑟琳聊着婚姻的小常识。”她笑笑应答,“我的孩子们没有好好照顾你吗,玛姬?”

“婚姻,”希尔伯里夫人点点头走进房间,“我总说婚姻就像一所学校。你要不上学,就什么奖品都得不到。夏洛特在这方面可是个大赢家。”她想拍拍大姑子马屁,奥特韦夫人听了愈加不安,她笑着呢喃了几个字,叹了口气。

“夏洛特姑妈说,除非你愿意服从丈夫,否则结婚没有好处。”凯瑟琳把姑妈的话以更确切的方式归纳起来;她说着这话,完全不显过时。奥特韦夫人看看她,稍稍停顿后接话。

“嗯,我真心不建议独立自主的女人结婚。”她小心翼翼地展开一个新话题。

希尔伯里夫人猜想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才引起这论题,立即满脸同情,不知该怎样表达。

“真是太可惜了!”她感叹,忘了她的思想并不为听众所知。“可夏洛特啊,假如弗兰克使自己名誉扫地,那不更糟嘛。这无关我们的丈夫成就高低,而在于他们本性如何。我也曾梦想白马和轿子,可我最喜欢的还是墨水瓶。谁知道呢?”她看着凯瑟琳总结,“说不定你父亲明天就被册封男爵呢。”

奥特韦夫人是希尔伯里先生的姐姐,她非常清楚希尔伯里一家私下里称弗朗西斯爵士为“那老暴君”,虽然她跟不上希尔伯里夫人的思路,可她知晓其起源何在。

“但倘若你能让步,事事交给丈夫决定,”她对凯瑟琳说,仿若她俩之间有着特别的默契,“那婚姻将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

“是的,”凯瑟琳回应,“可是……”她并不打算把话讲完,她正需要别人出手相助、提供意见,便想诱使母亲和姑妈继续谈论婚姻。她打着毛线,果断的指法不同于奥特韦夫人圆润的手指所展现的温和沉思。她不时偷看母亲一眼,又瞧瞧姑妈。希尔伯里夫人手里拿着一本书,凯瑟琳猜想她正在去书房的途中,为理查德·阿勒代斯的精彩生平增补段落。通常情况下,凯瑟琳会敦促母亲下楼,却苦于找不到借口。但近来周遭情况生变,她对诗人传记的态度也随之变化,乐于将原本的安排抛诸脑后。希尔伯里夫人由此得以偷偷懒,不禁暗自高兴,不时狡黠地朝女儿的方向瞟上几眼。如此放纵使她心情大好。她真可以放松坐着聊聊天吗?坐在一个一年没来,摆满杂七杂八有趣、漂亮的饰品的房间,比起在字典里搜寻两个相互矛盾的日期哪一个才正确,要舒心快乐得多。

“我们的丈夫都非常完美。”希尔伯里夫人总结,慷慨地将弗朗西斯爵士的诸般过错抛诸脑后。“坏脾气对男人来说算不上缺点。哦,不是坏脾气,”她朝弗朗西斯爵士房间的方向瞄了一眼,立马纠正表达,“只是性情急躁、缺乏耐心而已。事实上,凯瑟琳,除了你外祖父,所有伟人都脾气一般。”她叹了口气,说也许她该去找书房了。

“在普通婚姻里,也必须让步于丈夫吗?”凯瑟琳问。她对母亲的建议毫不在意,甚至连她那由于人终有一死而生起的忧郁也视而不见。

“我认为必要。”奥特韦夫人以不同寻常的坚决语气回应。

“那在结婚前,还真得做好心理准备。”凯瑟琳若有所思。

这样的言论过于压抑,希尔伯里夫人兴致缺缺。为了恢复好心情,她求助于一向可靠的法子——远眺窗外。

“看看那可爱的蓝色小鸟!”她大叫,心情愉悦地展望柔和的蓝天绿树,.望树木后面的绿色田野,再回过来看看蓝色小山雀周围掉光了树叶的枝丫。她对大自然的关心细腻又敏锐。

“大多数女性凭本能便知道能否退让。”奥特韦夫人倏地低声说道,仿佛想趁弟媳不留神赶紧把话说完,“如果不能让步,那我的建议是不要结婚。”

“噢,婚姻是女人至为幸福的归宿。”希尔伯里夫人搭话,她听见“婚姻”一词,注意力再次回到房里,专心解释起来。

“婚姻可真是最最乐趣无穷呢。”她稍稍纠正,略带警惕地看着女儿。这是一种母性的审查,观察女儿的同时也审视自我。她并不完全满意女儿的含蓄克制,但不会尝试改变这一特质——事实上,那正是她特别钦佩和依赖女儿的一点。而当母亲说着婚姻是最最有趣的生活,凯瑟琳感觉——她经常无端感到,尽管母女两人在所有方面俱截然不同,仍然心心相印。可惜老年人的智慧更适用于人之共性,不大适合处理个人感情,凯瑟琳知晓只有年龄相仿的人方能理解她的心意。两位老妇人仿佛满足于微不足道的幸福,此刻她没有足够力量确信她们的婚姻模式定然错误。在伦敦时,这种温和的态度正符合她对婚姻的期盼。她的想法因何改变?为何原本的观点如今使她心灰意冷?她从没想过自己的行为对母亲而言是个谜题,也没想过老年人受年轻人的影响与年轻人受老人的影响不相伯仲。希尔伯里夫人热情洋溢、热爱幻想,但其实爱情——激情——随便怎么称呼,在她生活中的重要性远比想象中要低。她总是对别的东西更感兴趣。奇怪的是,奥特韦夫人似乎比希尔伯里夫人更能准确地猜中凯瑟琳的心思。

“我们为什么不都住到乡下呢?”希尔伯里夫人再次眺望窗外感慨,“要是住在乡下,脑里该有多少美丽的事物。没有可怕的贫民窟,没有电车或机动车,人人看上去饱满愉快。夏洛特,你家附近有没有小平房,也许还有间小客房,我们可以不时邀请朋友过来?我们应该多节省钱,那就可以去旅游了……”

“是的。毫无疑问,在这儿待上一两个星期一定很快活。”奥特韦夫人同意。“今早你想让马车几点过来?”她按了按铃。

“由凯瑟琳决定吧。”希尔伯里夫人回答,她无法决定哪个钟点比较恰当,“我正要告诉你,凯瑟琳,早上我醒来,脑里一切清楚明白,若是手头有铅笔,我可以写完长长的一章。待会我们外出,我要顺便找一栋房子。要有几棵树、一个小花园、一个养鸭子的池塘,你父亲要有间书房,我也得有一间,凯瑟琳需要一个起居室,她要成为已婚女士了。”

听到这话,凯瑟琳身体微颤,她往火炉走去,把双手放在煤顶上取暖。她想再聊聊婚姻,好听听夏洛特姑妈的意见,却不知如何开口。

看到自己的订婚戒指,她便请求,“让我看看您的订婚戒指吧,夏洛特姑妈。”

姑妈递过来的戒指上镶满了绿宝石,她放在手心转动,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第一次看见这戒指,心里可失望了。”奥特韦夫人沉吟,“我一直想要只钻石戒指,当然我从来不告诉弗兰克。这戒指他在西姆拉买的。”

凯瑟琳把戒指再转了一圈,一言不发还给了姑妈。她转动戒指时双唇紧闭,仿佛可以像眼前两位女士满足她们的丈夫般满足威廉;明明喜欢钻石,却假装更爱宝石。奥特韦夫人戴上戒指,表示天气真冷,虽然以这时节来说也正常,能看到太阳就该心怀感激了,她建议她俩要穿得暖暖和和的。

有时候,凯瑟琳怀疑姑妈的家常话纯粹为了填补沉默,与她的真实想法无甚关系。但此刻她不得不同意姑妈的观点。她重新织起了毛线,边织边倾听姑妈与妈妈谈天,主要是为着确认与并不相爱的人订婚,只不过是生存世上必然要走的一步,而激情仅仅是远游丛林深处归来的旅者讲述的故事,由于罕有听闻,连睿智之士都怀疑其真伪正误。她尽力聆听母亲询问约翰的消息,姑妈回答希尔达与一名印度陆军军官订婚的个中细节,可她的脑海交替延伸至森林小径与满天繁星,还有整整齐齐写满数学符号的书页。想到这些事物,她的婚姻不外是一座拱门,她为了所喜所欲不得不穿行通过。彼时,她的天性得以在狭窄的海峡肆意奔腾,对他人的感情不管不顾。两位年长女士刚完成对家庭前景的讨论,奥特韦夫人正紧张期待着弟媳发表对生死的看法,卡桑德拉忽然推门进来,宣布马车已在门口等待。

“为什么安德鲁斯不自己上来?”奥特韦夫人质问,责怪仆人不尽如人意。

希尔伯里夫人和凯瑟琳来到大厅,两人穿戴整齐准备出门,像往常一样谈论起家里其他成员的日程。以示响应,屋子里许多扇门开开关关,两三人站在楼梯上踌躇不定,在楼梯走上走下;弗朗西斯爵士走出书房,手臂夹着一份《泰晤士报》,投诉开门的噪音与气流,如此一来,不情愿出门的母女立马踏上马车,而不想留下的人立即回到房里。希尔伯里夫人、凯瑟琳、罗德尼和亨利要乘马车到林肯,其他人想要跟去的话,就自个儿骑自行车或者坐小马车过去。斯托格登大宅的每一个访客都不得不服从奥特韦夫人的命令前往林肯,这是她心目中的待客之道,她读了时尚报纸,得知这是人家公爵大宅里的圣诞派对活动。拉车的马又老又胖,但依然成对;马车颠簸不稳,嵌板上刻着奥特韦家族的纹章。奥特韦夫人站在台阶最高处,裹着一条白色围巾,颇敷衍地挥舞着手臂,直到他们在月桂树丛下转过拐角,便退回室内,自觉已然尽了女主人的职责。想起众多儿女没有一个承担主人家的责任,不禁叹息一声。

马车在坡度平缓的路上轻快行驶。希尔伯里夫人心情愉快放松,留神观察一路上连绵的树篱、肥沃的耕地、温和的蓝天。可才过五分钟,周遭风景于她而言便成了人生戏剧的田园背景,她开始想象一座农舍花园,湛蓝的池塘映衬着金黄的水仙;各种各样的幻象浮现脑海,三两个漂亮短语在脑中逐渐成形,她没有留神车厢里的几个年轻人几乎一言不发。亨利被迫参与出行,赌着气冷眼观察凯瑟琳和罗德尼;凯瑟琳处于自我压制的阴郁心情,对一切漠不关心;罗德尼跟她说话,她要么回答“哼!”,要么无精打采地表示同意,他便只好跟她母亲讲话。他的顺从使她满意,他的举止也堪称典范;当教堂的塔楼和工厂的烟囱呈现眼前,她精神一振,忆起1853年的美丽夏日,那思忆与她对未来的畅想相称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