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纳姆的午休时间只有一小部分用于进餐。不管是晴是雨,他都把大部分时间花在漫步林肯客栈广场的砾石小径上。孩子认得他的身影,麻雀期待着他每天撒下的面包屑。他经常给孩子们几个铜板,也记得给麻雀撒上一把面包,毫无疑问,他并不像自以为的那样,对周遭环境视而不见。
在他看来,冬日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电灯照耀下的亮白纸张中,在雾中昏暗的街道上度过的。午餐过后重新投入工作,他脑海里存留一幅画面,画面里是斯特兰德街的公共汽车,还有砂砾上叶子投下的紫色阴影,仿佛他一直瞅着地面似的。他的脑子转个不停,几无一丝快乐的联想,尽是些不愿忆起的阴郁思绪;他漫无目的地游荡,回家时,手里拿着从图书馆借来的尘封书籍。
一天午饭时分,玛丽·达切特从斯特兰德街走来,看见他正裹着大衣散着步,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仿若还坐在自己的房间里。
看到他,她感受到类似崇敬的情感,接着又很想大笑,而脉搏跳动渐快。她从他身边经过,他完全没留神,于是她折回来,拍了拍他肩膀。
“我的天啊,玛丽!”他惊叫,“你真吓了我一跳!”
“是啊。你看着像是在梦游。”她说,“你正在安排什么不得了的爱情故事吗?难不成要调和一对满怀绝望的夫妇?”
“我没有在想工作。”拉尔夫匆忙回答,“而且,而且,那种事也与我不相干。”他怪冷酷地补充。
天色明媚,他们还有几分钟空闲。他俩有两三个星期没见面了,玛丽有许多话要对拉尔夫说,但不确定他有多想她做伴。然而,过了一小会,聊了几句后,他建议两人坐下来,她便与他并排坐下。麻雀在周围飞来飞去,拉尔夫从口袋掏出午餐剩下的一半面包,朝它们扔了一些面包屑。
“我从没见过这么温顺的麻雀。”玛丽故意找话说。
“的确,”拉尔夫答,“海德公园的麻雀不如这儿的温顺。要是我们保持不动,我能让其中一只站到我手臂上。”
玛丽对展示动物好脾气的表演缺乏兴趣,可眼看拉尔夫出于奇怪的缘由,相当以这群麻雀为豪,便跟他打赌六便士,赌他不会成功。
“好呀!”他答应。他的眼睛本已暗淡,此时又闪现一丝火花。他集中精力诱惑一只秃头公麻雀,它看起来比其他麻雀要大胆;玛丽趁此机会观察拉尔夫,发现他面容憔悴、表情严峻。一个小孩朝鸟群扔铁环,拉尔夫把最后一点面包屑投向灌木丛,鼻子发出烦躁的声响。
“每次我快搞定的时候,总会出现这种情况。”他没好气地说,“来,玛丽,这是你的六便士。不过你该感谢那没教养的男孩。就不该允许他们在这里投铁环。”
“不该允许他们投铁环!亲爱的拉尔夫,你胡说些什么呀!”
“你老这么说,”他抱怨,“我明明有理。要是有花园却不能静心赏鸟,那花园有何用?大可以在街上扔铁环呀。要觉得孩子们在街上不安全,干脆将他们留在家里算了。”
玛丽没有搭话,但皱了皱眉头。
她往后靠在座位上环顾四周,附近高楼的烟囱映衬在灰蓝的天幕中。
“啊,”她说,“伦敦是个好地方。我可以整天坐着看着行人。我喜欢看看其他人……”
拉尔夫不耐烦地叹了口气。
“我是这么认为的,你认识他们就知道了。”她添了一句,仿佛已然听见他的异议。
“这正是我不喜欢他们的原因。”他回答,“可要是你高兴,就应该珍惜这幻想。”他没有明确表态,似乎很是冷静。
“醒醒,拉尔夫!你都快睡着了!”玛丽喊道,捏捏他的袖子,“你最近在干什么?闷闷不乐?埋头工作?还是像平常一样傲视世界?”
他摇摇头,装满烟斗。
她继续追问:“这有点装腔作势,不是吗?”
“有什么区别。”他没好气地回应。
“好吧。”玛丽只好应答,“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但我必须先走了,下午要开委员会呢。”她站了起来,可犹豫了一下,严肃地俯视着他。“你看起来不大高兴,拉尔夫,”她问,“发生了什么事,还是说一切正常?”
他没有立即答话,只是站起身,跟她一起往大门走去。他在跟她说话之前,照例要酌量要说的话是否恰当。
“我一直在忙,”他终于发言,“部分是工作,部分是家里的事儿。查尔斯表现得像个傻瓜,他竟然想去加拿大当农民。”
“唉,那可真是得讨论一番。”玛丽答。他们走过大门,在广场慢慢散着步,谈论那些在德纳姆家里长期存在的问题。他现在提出来,不过是为了安抚玛丽的同情,不过,聊起这些话题,比想象中更能抚慰心情。至少,她让他集中精神于可以找到解决方案的切实难题;他真正的忧郁来源则无法以同样方式处理,它沉没于他的脑海深处,越陷越深。
玛丽殷勤体贴,乐于帮忙,拉尔夫不禁满心感激;他没有全盘托出真相,玛丽依然关心备至,他的感激之情愈深。两人再次到达大门,他意图表达即将离别的不舍,心里的柔情却化成对她工作的笨拙规劝。
“玛丽,你为何要参加委员会?”他问,“这完全是浪费时间。”
“我同意你的看法,在乡郊散散步也许对世界更有好处呢,”她说。“听着,”她忽然提议,“要不圣诞节你过来我家待待?那差不多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了。”
“去迪斯罕看你?”拉尔夫重复她的建议。
“是的。我们不会打扰你的。你可以迟些答复。”她急忙说完便朝罗素广场走去。方才她眼前闪现乡郊的景象,一时冲动就邀请了他;现在她为此懊恼,又为心感懊恼而恼火。
“如果我连独自与拉尔夫在田里散步都办不到,”她试图说服自己,“我最好买一只猫,随便在伊令找个住处,像莎莉·斯尔一样——反正他不会来的。可万一他过来呢?”
她摇了摇头,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她从不确定他的想法,可今天比平常更困惑。他向她隐瞒了什么?他的态度相当奇怪;他的怅然若失宛然在目;他身上的某些特质使她甚为迷茫,那神秘的本性深深吸引着她,使她难以挣脱。此外,她经常指责其他女性,此刻却情不自禁做着同样的事情——她给予拉尔夫神圣的生命之火,由得他主宰她的人生。
在这过程中,委员会的重要性愈来愈小,妇女参政权也不大重要。她发誓会更努力学习意大利语,也大可研习鸟类的习性,这完美生活的设想愈益不着边际,她立马定住神,待走到罗素广场,已在排练委员会上的演讲,完全没留神板栗色的砖墙。她像往常一样跑上顶楼,看见斯尔太太在办公室外的阳台,哄着一只体型庞大的狗从她手里的玻璃杯喝水。
“马卡姆小姐已经到了,”斯尔太太一本正经地汇报,“这是她的狗。”
“真漂亮呀。”玛丽说,边拍了拍它的头。
“是的,真是个漂亮的小家伙。”斯尔太太同意,“她说这是条圣伯纳德犬……凯特养着一条圣伯纳德,这可真恰当。你会好好保护你家主人的,对不,好家伙?她出外工作时,你要好好看家,不让坏人偷吃的,还要救助迷路的可怜人……哎呀,我们迟到了,必须立马开始!”说着,她把剩下的水胡乱洒在地上,急忙把玛丽推进了委员会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