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德纳姆前往位于切尔西的希尔伯里大宅。他向女仆询问:“请问先生在家吗?夫人呢?”

“先生外出了,不过小姐在家。”女仆回答。

拉尔夫早已做好各种心理准备,但这意料之外的答案表明,他来到切尔西,以见凯瑟琳父亲为由,其实是为着有可能见见她。

他假装考虑片刻,然后跟随女仆到楼上的客厅。就像几周前那次拜访一般,客厅大门紧闭,仿若有一千道门轻轻地将世界隔开;拉尔夫的印象也如前次一样,房间里满是深幽阴影,炉火在边上烧得正旺,银色烛台上的火焰几不晃动,要走好一会儿才到达中央的圆桌,桌上摆放精致的白银托盘与陶瓷茶杯。可这次凯瑟琳独自一人,她手里拿着书,没料到有客人来访。

拉尔夫解释,他前来探访希尔伯里先生。

“爸爸出去了。”她答,“如果您愿意等等,我猜他很快就回来。”

可能她只是出于礼貌,但拉尔夫感到她待他几乎算得上友好。也许她厌倦了独自喝茶读书;无论如何,她把书扔到沙发上,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

“那是您所鄙视的现代作品吗?”他问,看着她漫不经心的姿势微笑。

“是的。”她回应,“我猜连您都会看不起这作家。”

“连我都看不起他?”他重复了一遍,“为什么这么说呢?”

“您说过您喜欢现代的东西,我说我憎恶它们。”

这不能准确反映他们在文物室的谈话,但拉尔夫很高兴她还放在心上。

“还是说,我承认我讨厌所有的书?”她抬头看见他满脸好奇,便尝试追忆,“我怎么说的来着……”

“您讨厌所有书吗?”他问。

“我没读过几本书,就此宣告讨厌所有书,或许太荒谬了,不过……”她思索片刻。

“嗯?”

“是的,我讨厌书。”她接着说,“为什么有人想不断不断地谈论自己的感受?我真无法理解。每一首诗歌都讨论感情,每一本小说也一样。”

她把一个蛋糕切片,为希尔伯里夫人准备了一盘,放上面包和黄油。夫人因感冒卧床,凯瑟琳起身上楼给她送蛋糕。

拉尔夫为她开门,而后紧扣双手立在房中央。他双眼清澈明亮,可几乎分不清眼前是幻梦抑或现实。在大街上,在门阶上,当走上楼梯时,他沉醉于凯瑟琳的幻梦中,走到房门方将它打发,以免幻想与现实差距太大,两者碰撞而萌生痛苦。如今才过五分钟,她为旧梦的躯壳注满了血肉,呈现在他朦胧迷幻又热情炽烈的双眼前。发现周遭都是她用过的桌椅,他茫然无措,他抓住凯瑟琳刚刚坐过的椅背,质感坚固稳健,可同时,它们又虚幻缥缈,四周气氛亦如梦似幻。他试图集中精神品味方才短短数分钟,内心深处升起快乐愉悦的意识,感叹人性至善至美,远超最为狂野的梦想。

片刻之后,凯瑟琳回到房间。拉尔夫看着她盈盈而至,寻思她比他梦中所见更美丽、更陌生;活生生的凯瑟琳能说出脑中所思、眼中所见,最平凡的句子因此鲜活动人,幻梦的边缘亦由此模糊。他感觉她柔软得像是一只巨大的雪.。忽地,他留意到她手指上戴着一枚红宝石戒指。

“妈妈要我告诉您,她希望您已经开始写诗了。她说,每个人都应该写诗歌。我所有亲戚都写诗,”她往下说,“我有时都不忍想,他们写得可不咋样。但当然,我们大可不读……”

“您不鼓励我写诗吧?”拉尔夫问。

“可您也不是诗人,对吧?”她转身对他一笑。

“如果我是,应该告诉您吗?”

“应该,因为您为人坦率。”她说,显然意图从他身上寻找证据,眼神干脆直接,几乎不带感情。拉尔夫思忖,要崇拜一个客观冷静、天性直接的人着实不难,轻易便会不顾一切拜倒在她脚下,罔顾将来的痛苦。

“那您是诗人吗?”她问。他觉得她的问题别有深意,像在为尚未问出的问题索求答案。

“不,我好些年没写了。”他答,“无论如何,我不同意您的看法。我认为写诗是唯一值得做的事。”

“为什么呢?”她问,调羹在杯子边沿轻敲了两三下,语气透着不耐烦。

“为什么?”拉尔夫将想法和盘托出,“诗歌让理想存活,否则理想便会消亡。”

她的脸上浮现微妙的变化,仿若心中火焰已然浇熄;她用讽刺的眼神注视着他,那表情他先前不懂得如何形容,只暂且称之为忧伤。

她坦承:“我不确定理想有多大意义。”

“但人人都有理想。”他据理力争,“为什么我们称之为理想呢?这词可真愚蠢。我指的是梦想……”

她双唇微张,似待他话音止住,便要应答。正当他说着“我指的是梦想”,客厅门忽地打开,一时保持那般状态。两人止住话语,她仍是双唇微启。

裙子沙沙作响声由远及近。随后,裙子的主人出现门前,饱满的身体将裙子撑得满满当当,几乎遮盖了身形远为娇小的同伴。

“我的姑妈和姑姑!”凯瑟琳屏住呼吸低声说。她的声调略带忧伤,在拉尔夫看来非常切合眼前的情况。她称呼体型较大的女士为米利森特姑姑,体型较小的女士为西莉亚姑妈,即米尔文夫人,她最近的任务是让西里尔娶妻。两位女士,尤其是科舍姆夫人(米利森特姑姑),看上去高贵柔和、脸色红润,非常切合傍晚五点到访伦敦的老太太形象。镶着玻璃的罗姆尼画像有着她俩粉红醇厚的外表,那容光焕发的温柔仿如下午暖阳中悬挂于红墙上的杏花。科舍姆夫人满身都是暖手筒、项链及摆动飘荡的披肩,要在填满了扶手椅的棕色、黑色服饰中辨认出她的轮廓,着实不容易。米尔文太太身形要窈窕许多,可拉尔夫亦无法辨认其精确轮廓,他观察着两位夫人,心中升腾起不祥的预感。

他要说些什么才能打动这些美妙出色的人物?科舍姆夫人不住摇摆,不住点头,仿佛她是一具大型器械,动作皆由钢丝弹簧完成。她高亢的声音像是鸽子的咕咕叫,她将词语拉长,又忽地终止,英语语言已无法满足她的日常需求。凯瑟琳开了一盏又一盏电灯,拉尔夫猜测那大概是出于紧张。这时科舍姆夫人攒够了精力(或许她不断摇晃的目的就在于此),开始长篇大论;她的听众是拉尔夫,她花尽心思与他交谈。

“我从沃金来,波帕姆先生。您也许会问,为什么我住在沃金?对此我的回答是——这是我第一百遍回答这问题了——为着看日落。我们为了看日落搬去那儿的,不过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哪里有日落?唉!现在看日落最起码得去南海岸。”她修长白皙的手伴随着丰富浪漫的声调晃动,手一挥便散发钻石、红宝石和绿宝石的光芒。拉尔夫疑惑她更像一头头戴宝石头饰的大象还是一只非凡绝美的鹦鹉,战战兢兢地站在栖木上,不时啄着一块方糖。

“现在哪里才可以看见日落?”她又问,“您家能看到日落吗,波帕姆先生?”

“我住在海格特。”他答。

“在海格特?是的,海格特有其魅力。你的约翰叔叔住在海格特。”她朝凯瑟琳的方向呼唤。科舍姆夫人的头垂落至胸部,似乎沉吟片刻,过后抬头说,“我敢说海格特有些非常漂亮的小径。凯瑟琳,我还记得和你母亲一起走过野山楂盛开的小路。可现在哪里有山楂?波帕姆先生,德·昆西那细腻的描写,您可有印象?我都忘了,你们这一代人,个个都精力充沛、学识渊博,我只能惊叹呐。”她挥舞起美丽白净的双手说道,“千万别读德·昆西。你们有贝洛克、切斯特顿,还有萧伯纳,何须读德·昆西?”

“我会读德·昆西,”拉尔夫申明,“比读贝洛克和切斯特顿还要多。”

“真真如此!”科舍姆夫人感叹,作出既惊讶又宽慰的手势,“那您是这一代人的‘珍品’喏。我很高兴能遇上德·昆西的读者。”

话毕,她双手摊平,靠近凯瑟琳,以清晰可闻的低语询问:“你的朋友写作吗?”

“德纳姆先生,”凯瑟琳以比平时更清楚坚定的语气回答,“给爸爸的《时事评论》投稿。他是一名律师。”

“胡须刮得干干净净,嘴巴轮廓清晰可见!我立刻认出了这些特征。我与律师特别投契,德纳姆先生……”

“那些律师过去老来。”米尔文夫人插嘴,虚弱而清脆的声音如同旧钟的甜美声调。

“您说您住在海格特,”科舍姆夫人询问,“那是否碰巧知道一幢叫‘暴风雨小屋’的老房子呢?一幢四周是花园的白色房子?”

拉尔夫摇摇头,她叹了口气。

“哎呀,估计它已经和其他老宅子一起被摧毁了。那时候,山径可美啦。你叔叔就在那儿遇见了艾米莉婶婶,”她跟凯瑟琳说,“他俩沿着小径走回家。”

科舍姆夫人缅怀过去,突然冒出一句,“她帽子上插着一枝五月花。”

“到了下个周日,他衣服扣眼里插着一束紫罗兰,我们便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凯瑟琳笑了起来。她看着拉尔夫,他的眼神若有所思。她想知道那陈年轶事中有何值得细加思量。不知为何,她总对他心怀同情。

“约翰叔叔,嗯,您总叫他‘可怜的约翰’。那是为什么呢?”凯瑟琳发问,好让姑姑们继续交谈,实际上,她们自顾自地便聊了下去。

“那是他爸爸老理查德爵士对他的称呼。‘可怜的约翰’或‘家里的傻瓜’。”米尔文夫人赶紧应答,“其他几个男孩子都那么聪明机智,就他老通不过考试,他们只好把他送到印度——可怜的家伙,在那时算得上是远航了。他有自己的房间,也收拾得干干净净。我相信他最终会被封爵,还能有一笔退休金,”她转向拉尔夫评价一句,“不过那始终不是英国。”

“确实不是,”科舍姆夫人同意,“可差远了。那时候我们以为印度法官约等于英国一个县法院的法官。法官阁下—这是一个漂亮的头衔,但始终不是人中龙凤。”她叹了口气,“要是您家中有妻子,带上七个小孩,人们快要忘记您父亲的名号了,那必须满足现状,能得什么是什么。”她总结。

“我想,”米尔文夫人接着说,故意降低了音量,显得神神秘秘,“要不是他的妻子,你那艾米莉婶婶,约翰成就会更大。当然,她心地善良,对他痴心一片,可惜毫无大志。倘若一个律师的夫人没有雄心,尤其是在法律这样的行业,客户很快便会察觉。德纳姆先生,我们年轻时常说,只需要看看一个人的夫人,便可判断他能否当上法官。过去是这样,我想将来也是。我认为,”她补充一句,好概括这些散乱的话语,“一个男人要是事业不成功,可无法真正幸福快乐。”

科舍姆夫人坐在茶几另一头,以远见卓识表示赞同,她先是摇头晃脑,再是发表意见:“的确,男人和女人不一样。我想阿尔弗雷德·丁尼生说的是实话,他评论其他事情时也是句句真言。我多么希望他能活着写出《王子》,作为《公主》的续集!我承认我几乎看腻了《公主》,真希望有人告诉我们好男人的模样。妇女的楷模有劳拉、比阿特丽丝、安提戈涅与科迪莉亚,堂堂男子汉的榜样却没几个。作为一名诗人,德纳姆先生,您如何解释这一现象?”

“我不是诗人,”拉尔夫幽默地应答,“我只是名律师。”

“可您也写作吧?”科舍姆夫人问。她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热爱文学的年轻人,生怕无价的发现就此停歇。

“业余时间写写。”德纳姆安慰她。

“业余时间写写!”科舍姆夫人重复。“那证明您多么虔诚。”她半闭上眼睛,开始沉迷于想象,画面中生意冷清的律师住在阁楼上,就着一点点烛光写下不朽的小说。烛光散落在伟大作家的轮廓上,照耀着页页作品的浪漫情怀,在她看来真真切切。她口袋里揣着莎士比亚,总以诗人的词句为典范面对人生风雨。文学使她魂牵梦绕。德纳姆在她心目中是何般模样,他与小说中的主角如何重合,这不得而知。终于,大概她将他与小说中的人物匹配起来了,停顿一下说道:

“嗯,嗯,彭登尼斯……沃灵顿……无论如何,我永远也不能原谅劳拉,”她激动地宣称,“她不肯与乔治结婚。乔治·艾略特的情况不也一样嘛;刘易斯长着一张青蛙脸,举止仪态却跟舞蹈大师一般优雅得体。沃灵顿可是天之骄子呀,他机智聪明,激情浪漫,与众不同,他的婚姻不过是学生时期过家家的后果。我承认,我向来觉得亚瑟是个花花公子,真不懂劳拉怎么嫁给了他。但您说您是一名律师,德纳姆先生。关于莎士比亚,我有一两件事想问您……”她好不容易抽出破旧的小书卷,翻开书晃了一晃,“如今人们说啊,莎士比亚是一名律师,这让他透彻了解人性。这可是个好例子,德纳姆先生。我毫不怀疑,年轻人,只要您好好研究一下您的客户,必然大有收获。告诉我,您认为世道如何,比您预期的是更好还是更坏了?”

科舍姆夫人要求他以寥寥数语总结人性价值,拉尔夫毫不犹豫地回答:

“比我预想的更糟糕,科舍姆夫人,大大的糟糕。恐怕普通男子都是些流氓……”

“那普通女子呢?”

“普通女子也一样。”

“啊,我的天,我相信您,真心相信您呀。”科舍姆夫人叹了口气,“不管怎样,斯威夫特肯定同意您的观点。”她望着他,看他气宇轩昂,暗忖此人想必是讽刺讥诮的能手。

“查尔斯·拉文顿,你记得吧,也是名律师。”米尔文夫人插话—本应用以谈论活人的时间被浪费于讨论虚构人物,她为此相当恼恨—“你应该记不起他了,凯瑟琳。”

“拉文顿先生?哦,是的,我记得。”凯瑟琳回应,她稍稍一颤,从失神中醒来。“那年夏天,我们在滕比附近租了一栋房子。我记得那儿的田地,池塘里有小蝌蚪,我还和拉文顿先生一起堆干草堆呢。”

“她说得对。那池塘里的确有不少蝌蚪。”科舍姆夫人证实,“米莱斯画《奥菲利亚》前特意研究过那儿,有的人认为那是他最美的作品了。”

“我记得拴在院子里的那条狗,还有挂在工具房里的死蛇。”

“你在滕比还被公牛追赶来着。”米尔文夫人接话,“估计你想不起来了,不过你小时候可真讨人喜欢。她的眼睛多美啊,德纳姆先生!我常对她父亲说:‘她在注视着我们,在她小小的脑袋里打量我们。’那时他们有一个保姆,”她一本正经地给拉尔夫讲故事,“她为人正派,可惜和一个水手订婚了。她本该照顾小宝宝,却只顾着看海。希尔伯里夫人由得这女孩儿——苏珊——让他留在村里。很遗憾,他俩滥用了她的善良,他们在小径上散步,将婴儿车留在田里,田里刚好有一头公牛,那野兽被童车的红毯子激怒了。天知道要不是关键时刻刚好有一位绅士路过及时抱出了凯瑟琳,会发生什么事!”

凯瑟琳说:“西莉亚姑妈,那不是公牛吧,只是一头奶牛。”

“我亲爱的,那可是一头身形庞大的德文郡公牛,不久之后,它撞死了一个人,不得不被宰掉。你的母亲居然原谅了苏珊,要是我,我可办不到。”

“玛姬一定非常同情苏珊和那水手。”科舍姆夫人相当平静地搭话。“我的嫂嫂,”她往下说,“每每遇上危机,总是信由天命。我必须承认,至今为止天命没有辜负她……”

“是啊,”凯瑟琳笑着说,展现让家里人气恼的轻率莽撞,“母亲总有法子在关键时刻将公牛变成奶牛。”

“好吧,”米尔文太太说,“我很高兴,现在有人能保护你不受公牛伤害了。”

凯瑟琳应答:“真难以想象威廉保护得了谁不受公牛伤害。”

碰巧,科舍姆夫人再次从口袋里掏出莎士比亚,正跟拉尔夫探讨《一报还一报》中一段意义晦涩的段落,他没有立刻明白凯瑟琳和姑妈的对话。他想着,大概威廉是凯瑟琳的一位小表亲吧,他眼中的凯瑟琳成了穿着围裙的小女孩。尽管如此,他还是分了心,几乎看不清书页上的文字。片刻之后,他清楚听到她们正讨论着订婚戒指。

“我喜欢红宝石。”凯瑟琳说。

被禁锢在无形的飓风中,

被无尽的狂风裹挟,

在这个下坠的世界……

科舍姆夫人吟诵着诗句。与此同时,“罗德尼”与“威廉”在拉尔夫的脑海里结合,他确信凯瑟琳和罗德尼订婚了,暴怒涌上心头。整场来访从头到尾,她都没说实话,她用老太太的小故事迷惑他,使他将她看作在草地上玩耍的孩子,与他分享她的青春,而她始终是一个彻彻底底的陌生人,还与罗德尼订了婚。

可这是真的吗?当然这不可能。在他眼里,她还是孩童的形象。他停顿好一段时间,科舍姆夫人面向着他,问他身后的凯瑟琳:

“凯瑟琳,你选好房子了吗?”

那可怕的想法尘埃落定。他立即抬起头说:

“是的,这一段非常难懂。”

他连声线都变了,语气如此草率,甚至带着轻蔑,科舍姆夫人相当困惑。幸运的是,她那一代人习惯了男人的粗野无礼,便想到德纳姆先生必然是非常聪明。眼看德纳姆无话可说了,她收回了莎士比亚,再次以老人无可奈何的态度隐藏自身的想法。

“凯瑟琳与威廉·罗德尼订婚了。”为了找话聊,她向他解释,“他是我们家的老朋友,文学知识可渊博了。”她轻轻点头,“你们该见见面。”

德纳姆只愿能尽快离开这宅子,可老太太们站起身来,提出要去卧室看望希尔伯里夫人,使得他无法如愿。他也想单独与凯瑟琳谈谈,但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她带姑妈与姑姑上楼,回来后朝他走来,一脸天真友好的神情,使他心驰神往。

“父亲快回来了。”她问,“您不坐下吗?”她随即笑了起来,仿佛两人已相互熟稔,能在茶会上闲聊笑闹一般。

拉尔夫并不想坐下来。

“我必须祝贺您。”他说,“我先前没听说。”他看着她脸色变化,变得比往常更沉重。

“您指我的订婚吗?”她问,“是的,我要与威廉·罗德尼结婚了。”

拉尔夫一直站着,他一声不吭,手放在椅背上。两人之间似相隔着漆黑的深渊。他看着她,但她的表情表明她想的另有他人。她并不后悔,也不自觉做错了什么。

“好吧,我该走了。”他终于告别。

她似有话要说,又临时改变主意,只说:

“我希望您会再过来。我们似乎总是,”她犹豫了一下,“谈着谈着就被打断了。”

他鞠了鞠躬,离开了房间。

拉尔夫大步流星走在堤岸上。身上每一块肌肉都绷得紧紧的,似要抵抗突如其来的攻击。他的肉体仿佛将要蒙受重击,大脑处于警觉状态,却对形势一无所知。几分钟后,他发现无人观望,也未遭受打击,便放慢脚步,任由疼痛传遍全身,占据身体每一角落。他已筋疲力尽,无力抵抗。他懒洋洋地沿着河堤往家的反方向走去。他听天由命,辨不清眼前景色,感觉正随波逐流,失去掌控,正如他常常幻想其他人的模样。在小酒馆虚度光阴、饱受生活摧残的老年男子像是他的同伴;他寻思,他们眼望满怀目标、快步走过的行人,必定嫉妒又恼恨。他们眼前也尽是些虚无阴暗的景象,一阵微风吹过,便四散无痕。自从知道凯瑟琳订婚以来,这个实实在在的世界,连同通往未知世界的条条大道,全都与他无关。他的人生已明白可见,那一路到头、贫瘠无趣的道路即将结束。凯瑟琳订婚了,她愚弄了他。他搜寻还未被此灾难困扰的角落,可是洪水泛滥,无边无际,所有一切尽皆淹没。凯瑟琳欺骗了他,她漫溢他的每一个想法,没有了她,所有思绪俱荒谬无理,他羞于再想。他的生活已然枯竭贫乏。

他坐在河边,冷雾遮蔽了远处的河岸,灯光似悬于水面上一般。他任由幻灭的潮水席卷。此时此刻,他生命中的所有亮点全然熄灭,一切成就俱不复存在。起初,他说服自己凯瑟琳待他不公,想象当她独自一人就会想起此事,想起他,默默向他道歉,以此获得些许安慰。但如此慰藉一两秒后便告失效,他不得不承认,凯瑟琳并不欠他什么。她什么也没答应,什么也没夺走,她对他的梦想毫无知觉,这正是最让他绝望之处。倘若一个人至为诚挚的感情于息息相关的人了无意义,那还剩下什么?旧日的浪漫温暖了时光,其中每一帧画面都有凯瑟琳,如今,这些想法尽显愚蠢无用。他站起身来,朝河中望去。湍急的褐色河水正代表了无用的爱情、被遗忘的过往。

“那么,我还能相信什么?”拉尔夫靠向河岸沉思,几乎感受不到自我的存在,唯有大声重复脑中话语。

“我还能相信什么?不能信任世间男女,不能对他们心怀梦想。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留下。”

他大可选择心生愤恨,一直愤懑不平。罗德尼就是极佳的目标。然而此刻,罗德尼和凯瑟琳似是无形的幽灵,他几乎记不清他俩的模样。他的思绪逐渐沉没,他们的婚姻像是不再重要。眼前一切皆化为飘烟,世界是虚幻的水汽,是环绕他脑海的孤寂火花,而火花将尽,仅剩璀璨燃点烙印心中。他曾怀有信念,凯瑟琳是那信念的体现,那都是过去了。他不怪她;他不怪任何人、任何事;他已认清事实。眼前是暗褐色的河流,空无一物的堤岸。但生命仍未止息;鲜活的肉体支配着大脑,此时敦促他行动,即便他的思想彻底抽离肉身,仍旧保留与其不可分割的激情。现在,他的热情在地平线燃烧,冬日的夕阳透过稀薄的云层在西面打上一个青蓝窗格。他注视着遥不可及之处,在那光芒之下,他感到可以一路前行,将来也必然会找到自己的道路。这是熙攘喧嚣的世界留给他的唯一念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