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瑟琳喃喃自语:“重要的是人生——那不断发现的过程——永恒不息的进程,”她经过拱门走到宽阔的国王步行街,看着罗德尼的窗户,吐出最后几个字,“而非发现本身。”窗户透着淡淡的红光,她知道,那是为了她点上的灯火。他邀请她过来喝茶,但此刻她正沉浸于思考当中,不愿被打断,于是在树下徘徊再三,方走近大楼楼梯。她喜欢读一些父母亲都没读过的书,留着自己品味,独自一人思索内里含义,而无须与任何人分享想法,甚至不必决定书是好是坏。今天晚上,她扭曲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话以适应自身心境——她正处于一种宿命论的心情—宣称发现的过程即人生,如此一来,目标的性质如何根本无关紧要。她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一会儿,感觉身陷诸多烦心事当中;想着想着,忽然决定是时候将所有杂事抛诸脑后,便站起身来离去,却把一个渔网篮子忘在了座位上。两分钟后,她那威严的敲门声在罗德尼门前响起。
“好吧,威廉,”她说,“恐怕我迟到了。”
她确实迟到了,但他很高兴看到她,也就不生气了。他花了一个多小时准备,现在眼看她脱下斗篷,四处张望,纵然一言不发,可满脸愉悦满足,总算得到些许安慰。他保证炉火烧得正好,果酱罐在桌子上,护栏的锡漆泛着光。房间破旧,却极为舒适。他身穿绯红色旧睡袍,袍子已然褪色,着色不均,又添了颜色明亮的新补丁,就像是抬起石头时发现被压得黯淡的草地一般。他沏了茶,凯瑟琳脱掉手套,相当豪迈地翘起了腿。他们都不说话,直到用火炉点着了烟,把茶杯放在两人之间的地板上,方开始交谈。
自从就彼此关系通信以来,他们就没有见过面。凯瑟琳回应了他的抗议,回信简短而明智,仅半页纸便道明一切,说清楚她并不爱他,不能和他结婚,可希望他俩的友谊不变。她加上一句附言:“我非常喜欢你的十四行诗。”
威廉只是假装镇定。那天下午,他的燕尾服可是三穿三脱,最后才换上旧睡袍;他三次别上珍珠领夹,又三次取下;这些心神不定的举动,房间里的小镜子悉数目睹。问题是,在这十二月的下午,凯瑟琳会喜欢哪一种打扮呢?他重读她的信笺,那句关于十四行诗的附言使他安心。显然,她最钦佩他的诗人气质,这总体与他的意见相符,他便决定冒险展示褴褛不羁的一面。他的举止也经深思预谋。他话不多,只谈论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希望令她明白,虽然这是她首次单独到访,却无特别含义,尽管事实上他也不大确定。
凯瑟琳似乎正心平气和,倘他完全冷静自若,极可能会抱怨她心不在焉。她与罗德尼独处喝茶,氛围轻松自在、亲密熟悉,对她的影响比表面展示为甚。她查看书柜上的藏书,翻看他的照片,拿起一张希腊的照片,猛然想起:
“我的牡蛎!我本来拿着一篮子牡蛎,”她解释,“可不知道放哪儿了。达德利叔叔今晚要过来一起吃饭。我到底将牡蛎放哪儿了呀?”
她站起身来,在房里来回踱步。威廉也站了起来,在炉火前咕哝:“牡蛎,牡蛎,你的一篮子牡蛎!”他东张西望,仿佛牡蛎可能放在书架顶端,但不一会眼神又回到凯瑟琳身上。她拉开窗帘,从法国梧桐稀疏的树叶间隙向外张望。
“我在斯特兰德大街上时,”她回想,“手里还拿着牡蛎,后来我坐了一会儿。好吧,不管了,”她突然转身走回房间,“牡蛎肯定被人吃得一干二净了。”
“我以为你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威廉说着,两人又安顿下来。
“大家都那么以为。”凯瑟琳回答。
威廉谨慎发问:“那真实的你是怎样的?不过,我知道这种事你不感兴趣。”他急忙补充,有些闹别扭似的。
“我的确不感兴趣。”她坦率承认。
“那我们该谈些什么好?”他问。
她古灵精怪地环顾房间。
“无论我们从何开始,最后总会谈到同一样东西——我指的是诗歌。你知道吗,威廉,我连莎士比亚都没读过?这些年来我一直假装懂诗。”
他说:“依我看,过去十年来你可装得天衣无缝。”
“十年?已经那么久了?”
他补充:“我认为诗歌并不总让你厌烦。”
她默默注视着炉火。无从否认,威廉的个性让她毫无波澜;面对他,她确信可以应对任何情况。他使她心情平静,她的思想由此延伸至与谈论话题相去甚远之处。即便是现在,她与他距离仅一码,思绪还是能轻松抽离,飘移无踪!她脑海里蓦地浮现了一幅画面,她就在这套间里,刚刚听完课回来,手里拿着一摞书,都是些科学书籍,也有她精通的数学和天文学书籍,她把书放在那边的桌子上。这是两三年后的一幅景象,彼时她已嫁给了威廉。她猛地停了下来。
她不能完全忘记威廉的存在,他已努力自控,可依然非常紧张。如此一来,他的眼睛比以往更加凸出,皮肤更为纤薄但粗糙,纹理清晰可见,透过薄薄的肌肤,脸色变化无所遁形。此时,他心中早已有千言万语,仍然闭嘴不言,脑中有万千思绪,却一再压制,便生生把自己逼得满脸通红。
“也许你不读书,”他说,“但你还是懂书。况且谁要求你博学多才了?把这留给没事可干的可怜鬼吧。你呀,不需要!”
“好吧,那要不我走之前,你给我读点什么吧。”凯瑟琳看了看手表建议。
“凯瑟琳,你才刚刚到呢!让我瞧瞧,该给你读些什么?”他站起身来,在桌子上翻来翻去,拿起一本手稿平放在膝盖上。他突然起了疑心,抬头看看凯瑟琳,见她面露微笑,他脱口而出:
“我知道你是出于好心才让我读书。我们聊聊别的事吧。最近你见过谁?”
凯瑟琳回应:“我可不会出于好心向别人提要求。你不想读就别读了。”
威廉叹了口气,不悦地抽抽鼻子,再次翻开手稿,视线始终盯着凯瑟琳,脸色至为严肃慎重。
“你啊,总是能说出让人难受的话来。”边说边抚平页面,清清喉咙,念起了自己诗作的其中半节。“咳咳!公主迷失在丛林当中,耳边响起喇叭的声响。(这在舞台上一定美奂绝伦,可惜我无法呈现。)无论如何,席尔瓦诺与葛雷贤宫廷的其他绅士一同进场。我从他的独白处开始念。”他头一扭,读起了诗。
凯瑟琳声称对文学一无所知,却听得非常入神。至少,她细听了前二十五行,而后皱眉沉思,唯当罗德尼手指一抬,她才回过神来,知道那是格律变化的迹象。
他的理论是,每一种心情都有其对应的格律。他对格律造诣极高;假如戏剧的美感取决于角色言语的风格变化,罗德尼的戏剧肯定能与莎士比亚的作品比肩。凯瑟琳对莎士比亚懂得不多,但她晓得莎翁的剧本必然不会令观众冰凉麻木,她听着罗德尼的诗句则是此般感受。他的诗行时长时短,总以相同腔调表达,似乎要将每一句诗牢牢凿在听众大脑中的同一方位。
不过,她想,这些技能几为男性特有;女性既不使用也不懂得如何珍惜;倘丈夫在这方面才华横溢,想必妻子会益生崇拜之情。难以理解的才能是尊重的良好基础,而毋庸置疑,威廉确是一位饱学之士。他读完一幕,凯瑟琳准备好短短一段话以示欣赏。
“写得可真好,威廉。当然,我懂得不多,还不足以详细评价。”
“可打动你的是技巧,而非情感?”
“在这样一个片段里,自然是技巧更为有力。”
“也许你有时间再听短短一节,一节恋人间的场景?我想那一段更有真情实感。德纳姆认为那是我的最佳作品。”
“你读给拉尔夫·德纳姆听了?”凯瑟琳很是惊讶,“他的鉴赏力比我好。他怎么说的?”
“我亲爱的凯瑟琳,”罗德尼惊呼,“我不要求你评论,我大可以请教学者去。我敢说在英国只有五个人,我会在乎他们对我作品的看法。但我相信你的真情实感,我写下那些场景时,满脑子都是你。我反复问自己:‘凯瑟琳会喜欢这样的描写吗?’当我执笔写作,凯瑟琳,你就在我心扉。当然了,这些事你不可能知道。比起别人,我宁愿——我真心宁愿——你会喜欢我的作品。”
他对她如此信任,这份真心诚意让她好生感动。
“你把我想得太好了,威廉。”她说,忘了不该以这种口吻说话。
“不,凯瑟琳,不是的。”他将手稿放回抽屉,“想着你,对我大有好处。”
他的回答平缓镇定,也没有进一步表白,仅仅声明如果她必须要走,他会陪她去到斯特兰德街。不过她得等上一会儿,他好换下睡袍,换上大衣。她对他产生前所未有的暖意。威廉在隔壁房间里换着衣服,凯瑟琳站在书架旁,翻开一本本书,却什么也读不进去。
她确信她会嫁给罗德尼。这如何能避免?还有谁能反对呢?她叹了口气,把结婚的想法抛在一边,陷入如梦似幻的状态。她变成了另一个人,整个世界焕然一新。她在幻境是个常客,能来去自如。倘试着分析内里印象,她会承认幻象之境与我们的世界外表相近。但比起现实生活的感受,她在那里的感觉更直接有力、无拘无束。要寻根究底,幻境中人们感受真切,他们享有完美无瑕——而在实际生活仅能品尝细碎片段——的幸福,还得见现实中转瞬即逝的美丽。毫无疑问,虚幻梦境里的许多点缀来自过去,甚至源于伊丽莎白一世时期。然而,无论这虚构世界如何改变,其中有两种品质永恒不变。首先,此处的感觉不受现实世界约束,所有情感全然释放;再者,觉醒的过程极为果断,人们在此坚忍断然地接受事实。不像德纳姆,凯瑟琳在幻境遇见的熟人,形体精神几无变化;她在此也无甚英雄气概。不过她确实心仪威武宽宏的英雄,他们在婆娑绿树间拂身而过,仿若波浪拍岸,留下清新酣畅的质感。可惜啊,那代表了自由的流沙飞快流逝,透过繁茂绿叶传来了罗德尼在梳妆台旁移动的声响,凯瑟琳合上手中的书,把自己从幻想中唤醒,将书放好在书架上。
“威廉,”她呼唤,起初语气有些微弱,像是从睡梦中传来的呢喃,意图与生者对话。“威廉,”她坚定地重复,“如果你还想让我嫁给你,我会答应的。”
也许没人料到人生中至为重大的问题,居然以如此平淡单调的声音说出——既不带喜悦,也毫无生气。无论如何,威廉没有作答。凯瑟琳耐心等着。片刻之后,他快步从更衣室走出,说道,假如她想多买些牡蛎,他知道哪里有一家水产店还在营业。她深深叹了一口气。
几天后,希尔伯里夫人给大姑子米尔文夫人寄了一封信,摘录如下:
……电报里我忘记说他的名字,真笨死了。他有一个出类拔萃、含义丰富的英国姓氏,为人举止优雅、富有才智,真真博览群书。我跟凯瑟琳说,吃饭时我要让他坐在我右边,等人们谈起莎士比亚的角色,便有他做伴。他们生活不富裕,但会非常、非常幸福。那天深夜,我坐在房里,觉得再没有什么好事发生了,我听到凯瑟琳在走廊,心里想:“我要把她唤进来吗?”转念又迟疑(在那生日刚过、烛火已灭时,那无望、沉闷的思绪中),“我为什么要把自身的烦恼传给她呢?”可我的自控力得到了回报,下一刻她便敲门进来,坐在地毯上。我们没说什么,我心里很高兴,忍不住哭了起来,“唉,凯瑟琳,当你到了我这年龄,我多希望你也有一个女儿!”你知道凯瑟琳总是默不作声。她沉默了那么久,而我情绪激动,害怕有事发生,却不知其所以然。接着她告诉我,她已下定了决心。她给他写了信,希望他明天过来。起初我一点也不开心。我不想她嫁给任何人,可她说:“这没什么区别。我总是最关心您和父亲。”我便发现自己多么自私,我告诉她,她必须给他一切、一切、一切!我跟她讲,就算我在她心中只是第二位,也会感激不尽。可是,当一切尽如人意,为什么我只知道哭呢?我自觉是个孤单寂寞的老妇人,生命将尽,岁月无情。但凯瑟琳一再保证:“我很快乐。我很高兴。”于是我想,眼前一切表面惨淡凄凉,可凯瑟琳很幸福呀。我本该生个儿子,那就不需要跟闺女分别,那才叫快乐呢。虽然布道没有明说,我相信天意想让我们快乐幸福。她答应会住得很近,每天与我们见面,一切如常,我们会按照计划把书写完。毕竟,倘若她不结婚,或者嫁给一个我们无法忍受的人,那岂不是更可怕?设想她爱上了一名有妇之夫,那可多骇人。
人人都认为谁都配不上自己的心头肉,可我坚信,威廉本性至为亲切,至为真诚。他看起来紧张兮兮,也并不威严,要不是凯瑟琳,我都懒得在意。我写着写着不禁想到,凯瑟琳一向有着他所不具备的特质。她镇定自若,从不紧张,天生便有统治才能。她是时候将这样的能力贡献给别人了,尤其当我们都离开人世,仅剩灵魂游荡——不论人们怎么说,我一定要回到这妙不可言的世间,我在此曾有喜有悲啊。在这世界里,即便是现在,我都能看到自己伸出双手,等待仙女之树的馈赠,树枝上挂着好些迷人罕见的小玩意儿。也许彼时,在仙树的枝丫叶片间,我们不再抬头远望蓝天,而俯瞰繁星与峰顶。
这实在不得而知,对吧?我们无法给孩子留下任何建议,只能期盼他们怀着同样的远见,同样的力量去相信。缺乏远见与力量,生命就了无意义。这便是我对凯瑟琳和她丈夫的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