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父亲一样,凯瑟琳不愿意与母亲谈起西里尔的过失,原因也基本相同。正如舞台上的演员惧怕看到枪火,深知后果如何,凯瑟琳与希尔伯里先生也畏畏缩缩,逃避向希尔伯里夫人汇报西里尔的事件。况且,凯瑟琳还不确定自己对西里尔“行为不端”的看法。一如既往,她看到一些父母亲忽略的事实,她在脑海里反复思索西里尔的行为,但不加任何批判。他们会探究他的所作所为是好是坏,对她而言只是实际发生了的事情而已。

凯瑟琳去到书房,希尔伯里夫人已经蘸好了墨水,提笔说起:

“凯瑟琳,我刚想起一件关于你外祖父的怪事儿。我现在比他去世时大了三年零六个月。虽然还做不了他母亲,但可以当他姐姐呢,依我看也真是神奇。我今早要抖擞一点,多干点活儿。”

语毕她开始写作,凯瑟琳坐在自己的桌子上,解开一捆正研究着的旧信件,心不在焉地抚平纸张,开始破译褪色的文字。过了一会儿,她望了望母亲,揣摩她情绪如何。希尔伯里夫人脸上一片宁静幸福,每一块肌肉俱相当放松。她嘴唇微启,呼吸平缓而有节奏,就像孩子专心致志砌着积木房子,每添上一块砖,欢喜便加一分。希尔伯里夫人的每一笔一画,构建起过往的蓝天绿树,唤起逝者的话语。房间里静悄悄的,此刻的声音不复存在,凯瑟琳想象房中涌起一个深幽的水池,漫溢着过去的回忆,而她与母亲沐浴在六十年前的阳光当中。她好奇比起过去富裕丰盛的馈赠,此时此刻能给人们带来什么?这是一个星期四的早晨,时光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经壁炉架上的时钟新鲜铸造。她竖起耳朵,可以听到远处一辆汽车鸣笛驶近,车轮滚动的声响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她还能听见房子后面一条环境稍逊的街上,商贩热闹地叫卖着老铁和蔬菜。每一个房间都累积着各自的联想,一旦被用于某项特定用途,定然会散发记忆,记述它曾目睹的情绪、思想与姿态,要在其中尝试不同类型的工作,几近全无可能。

凯瑟琳每次踏进妈妈的房间,不知不觉便受到这些因素影响,它们在她年幼时已经存在,带有些许甜蜜和庄严,与她记忆里外祖父埋葬其中的威斯敏斯特寺那连绵幽暗与铿锵回响密切相连。所有书籍、所有图片,连每张椅子、每张桌子,都要么属于他,要么与他相关;甚至是壁炉上的陶瓷小狗和赶着羊群的小牧羊女,凯瑟琳经常听母亲说起,都是外祖父以一便士一件的价钱从肯辛顿大街上一个捧着一盘玩具兜售的小贩那儿买来的。她常坐在这房间里,痴痴想着已然消失的人物。他们眼睛和嘴唇周围的肌肉近在眼前,每人带一种口音,穿着不同的外套,系上各色的领带。她经常游移其中,像是活人中一个无形的幽灵,比起跟自己的朋友,她与这些逝去的灵魂更熟悉。她知道他们的秘密,还拥有神圣的预知能力,对他们的命运一清二楚。在她看来,他们多么不幸啊,过得混乱糊涂,一错再错。她能告诉他们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令人沮丧的是,他们根本不理睬她,注定要固执己见,自作自受。他们的行径通常荒唐可笑;他们的习惯极不合理;然而,每每想起他们,她深感彼此紧密关联,尝试批判其行为也无济于事。她几乎忘记自己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有着独立于他们的未来。在像今天般低沉失意的早晨,她会设法给旧信件中的疑难找找线索,探求使他们的行为合情合理的缘由,寻觅他们持之以恒的奋斗目标。可她不得不中断。

希尔伯里夫人站了起来,眺望窗外河上一连串驳船。

凯瑟琳注视着她。希尔伯里夫人猛地转过身来感叹:

“我可真是迷了魂!你瞧,我只想要三个句子,三个直截了当的句子,却怎么也写不出来。”

她开始在房里踱步,忽地拿起了掸子;但是她太懊恼了,就算是给书背掸灰尘也无法舒缓。

“而且呀,”她说,将刚写完的一页纸递给凯瑟琳,“这段貌似写得不大好。凯瑟琳,你外祖父去过赫布里底群岛吗?”她以恳求的眼神向女儿求助,“我不知怎的就想起了赫布里底群岛,忍不住描写一番。也许这可以用在某一章的开端呢,你懂的,章节起始时总与后面的发展大有不同。”凯瑟琳细读母亲写下的文字,像老师评价孩子的文章般认真。她的脸色使焦急等待的希尔伯里夫人了无希望。

“写得可真漂亮。”她终于开始点评,“可是,你看,妈妈,我们应该从一点写到另一点……”

“哎哟,我知道。”希尔伯里夫人慨叹,“可我做不到呀!我想起了一件又一件事。我了解他的方方面面,(如果我不了解他,还有谁了解他?)但我就是没法写下来。这儿,”她摸摸额头,“这儿有一个盲点。晚上我辗转反侧,怕至死都写不完这书。”

想着人终有一死,她一下子从欣喜若狂变得郁郁寡欢,那抑郁也传染了凯瑟琳。她们多么无能,一整天鼓捣文字!时钟正敲响十一点,可她们什么都没做成!她看着母亲翻着桌上一个巨大的黄铜盒子,却没有过去帮她。凯瑟琳猜测,妈妈肯定是找不到某份资料,她俩要浪费整个上午来找了。她恼怒地垂下目光,重读母亲撰写的美妙语句,细品其中的银鸥、清澈的溪流洗涤的纤巧粉花与漫山遍野的蓝色风信子,直到察觉母亲沉默不语,方抬起眼睛。希尔伯里夫人从桌面上一本相册中取出老照片,正一张一张查看。

“你瞧瞧,凯瑟琳,”她说,“就算留着讨厌的胡须,以前的男人还是比现在的英俊得多吧?看看老约翰·格拉汉姆穿着他那白背心,噢,还有哈雷叔叔。这大概是仆人彼得,约翰叔叔从印度把他带回来。”

凯瑟琳盯着母亲,闭嘴不答,一股怒火呼地升起,碍于两人的关系却无处宣泄,在心里越烧越旺。母亲要求她献出时间,给予同情,这要求多么不公平。凯瑟琳痛苦地沉思,希尔伯里夫人要走了她的时间和同情,又将其全然浪费。不过,她一下子想起还得跟母亲聊西里尔的事儿,怒气立刻消散无踪,如同滔天巨浪翻滚激扬,撞击散落后回流海洋。凯瑟琳重感平和关切,盼望母亲免受任何伤害。这么想着,她本能地穿过房间,坐在母亲的扶手椅臂上。希尔伯里夫人把头倚在女儿身上。

她翻着照片,若有所思:“有什么人能比一位急人所需,解人所难的女士更高尚可敬?凯瑟琳,你们这一代年轻女性在这方面有何进步?我能看到她们,身穿带荷叶边装饰的衣裳,打扫着麦尔布礼大宅的草坪,人人平和庄严、优雅贵气(后面还跟着家养的小猴子和深色肌肤的侏儒),

好像除却美丽和善良,世上什么都不重要。有时候我觉得,她们确实比我们做得多。她们本身就比我们优秀,这比起‘比我们做得好’还要优胜。依我看呀,她们就像是雄伟的大船沉稳行进,从不推不攘;不像我们总为小事烦恼,她们不紧不慢,如白帆轮船一样平缓滑行。”

凯瑟琳试图让母亲停下来,苦于找不着机会,忍不住也翻看起相册中的老照片。这些红男绿女的面庞在喧嚣嘈杂的尘世间闪耀光芒,如母亲所言,带着非凡的尊严与平静,仿佛他们是公正公平的君王,理应得到尊崇敬爱一般。有些脸孔美丽得难以置信,有些则丑陋得不堪入目,但没有一张脸无聊沉闷,也没有一张脸显得微不足道。高挺僵硬的褶皱衬裙正适合女士,绅士的斗篷礼帽彰显个性。凯瑟琳又一次感受到四周宁静的空气,仿佛远远传来海浪拍岸的声响。可是,她知道她必须回归现实。

希尔伯里夫人继续东拉西扯,从一个故事扯到另一个故事。

“这是珍妮·曼纳林。”她说,手指着一位气质高雅、满头白发的夫人,她的缎子长袍上串满了珍珠,“我一定跟你讲过,有一回女王陛下到她家做客,她发现厨师醉倒在餐桌下,于是她撩起天鹅绒长袍(她总是穿得像个女王似的),自己做了全餐,待出现会客时,还犹如在玫瑰堤岸边睡了一整天那样神清气爽。她什么都能办成——她们所有人都那样——能建成一座小屋,也能刺绣衬裙。”

“这是奎尼·科洪。”她翻着页往下说,“她把棺材一道带去牙买加,里头装满了漂亮的披肩和帽子。在牙买加可没法买棺材,她又害怕会死在那儿(她还真在那边去世了),被白蚁吃个精光。还有赛宾,她最最可爱了。啊!她走进房间时,如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这是米里亚姆,她披着马车夫的斗篷,把小披肩都穿在身上,底下还套上大大的靴子。你们年轻人以为自己够离经叛道了,哼,那可没法跟她比。”

她又翻了一页,照片上是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士,摄影师给她戴上一顶王冠。

“啊,你这混蛋!”希尔伯里夫人喊道,“你以前真是个可恶的老暴君,我们在你面前都得卑躬屈膝!‘玛姬,’那家伙常说,‘要不是有我,你现在在哪里?’这倒是真的,

是她撮合他俩的。她对父亲说:‘跟她结婚吧。’他就照做了。她对可怜的小克拉拉说:‘跪下吧,对他毕恭毕敬。’她也做到了,但当然,后来她不乐意了。不然还能怎样?她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孩子,被那家伙吓得半死。那老暴君从来没有悔过,说她给了他们三个月神仙眷侣般的时光,不能企求更多了;我有时想呀,那也是真话,的确比我们大多数人有过的快乐日子都长了。我们只不过在假装欢乐,而他俩不愿虚饰。”希尔伯里夫人沉吟:“那时候,男女之间非常真诚,尽管你们年轻人直言不讳,却缺乏那样的诚挚。”

凯瑟琳再次试图打断母亲。可希尔伯里夫人从回忆中汲取了活力,正在兴头上呢。

“他们当时肯定是知己。”她追忆,“她常常唱他的歌。唉,是怎么样唱的来着?”希尔伯里夫人的嗓音非常甜美,她咏起了父亲其中一段闻名的诗词,诗词被一名维多利亚时代早期的作曲家谱上了荒诞迷人的抒情乐谱。

“那是因为他们活力充沛!”她总结,一拳敲在桌子上,“我们可比不上!我们善良认真,我们参加会议,我们支付穷人的工资,可惜生活方式不比他们。父亲经常一周只睡三晚,到了清晨总是精神饱满。我听到他的歌声了,他边唱着歌边走入育儿室,将面包扔向剑杖,带着我出门游玩——里士满、汉普顿宫、萨里山。咱们怎么不出去走走呢,凯瑟琳?今天天气肯定不错。”

正当希尔伯里夫人透过窗户查看天气,响起了敲门声,一位身材苗条的年老女士走了进来。凯瑟琳带着难以掩饰的沮丧招呼:“西莉亚姑妈!”她甚是懊恼,猜到西莉亚姑妈必定是来讨论西里尔非婚同居的事情,而她一再拖延,希尔伯里夫人至今一无所知。看看她,还建议她们仨应该出一趟远门,到黑衣修士桥瞧瞧莎士比亚剧院,天气不够稳定,不适合到郊外去呢。

听着这个建议,米尔文夫人面带微笑忍耐,表明多年以来,她一贯以温和耐心接受弟媳的古怪行为。凯瑟琳与她俩保持着一定距离,一只脚放在护栏上,好像这样一来头脑会更加清晰。可即使姑妈也在,西里尔和他的不当行径仍是毫无实感!现在看来,困难不在于将消息告知希尔伯里夫人,而是让她明白情况。要如何套牢她的想法,使她留神这繁杂细碎的家族事务?直接陈述事实似乎是最佳方案。

“妈妈,我猜西莉亚姑妈过来是想谈谈西里尔。”她坦白相告,“西莉亚姑妈发现西里尔已经结婚了。他有妻有儿了。”

“不,他还没有结婚。”米尔文夫人低声插话,向希尔伯里夫人解释情况,“他有两个孩子,还有一个快要出生了。”

希尔伯里夫人看看凯瑟琳,又看看西莉亚,一脸茫然。

凯瑟琳立马补充:“我们认为最好确认了事实再告诉您。”

“但我两周前在国家美术馆见过西里尔呀!”希尔伯里夫人喊。“我一个字都不相信。”她面露微笑地望向米尔文夫人,仿佛她能明白,这错误对于一个无儿无女,丈夫在贸易部庸庸碌碌的老妇人来说非常自然。

“我也不愿意相信,玛姬。”米尔文夫人劝说,“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敢相信。如今我亲眼看见了,才不得不信。”

“凯瑟琳,”希尔伯里夫人问,“你爸爸知道吗?”

凯瑟琳点点头。

“西里尔结婚了!”希尔伯里夫人嘀咕,“他居然不通知我们,他还是孩子时我们就经常招待他——他可是可敬可爱的威廉的儿子呀!我简直不敢相信!”

米尔文夫人感觉举证的责任落在她的肩上,便继续往下讲。她年迈脆弱,也没有孩子,这些痛苦的职责总落在她身上,为了家族荣誉,为了使家人平平安安,这已经成为她人生的主要目标。她以低沉的声音,颤抖着断断续续地讲述着。

“我怀疑好些时候了。他脸上添了新皱纹,我看他不大快乐。后来我得知他在贫民学院讲授罗马法——也可能是希腊法,我便登门造访。房东太太告诉我,阿勒代斯先生过去两周里只在那儿过了一夜,还说他看上去病得厉害。她看见他和一个年轻人一起。我立马起了疑心。我去到他的房间,壁炉上有一个信封,地址是肯宁顿路过去的塞顿街。”

希尔伯里夫人相当不安,不时哼着小曲,似要打断她的话。

“我去了趟塞顿街,”西莉亚姑妈下定决心往下叙述。“你晓得,那儿都是些低级的公寓,尽养些‘金丝雀’。7号楼也一样。我按了门铃又敲了门,但就是没人应门。我在门外徘徊,确定看到里面有人——有两个孩子,还有一个摇篮。可没人搭理我,也没人开门。”她叹了口气,直视前方,蓝眼睛半睁着,表情呆滞。

“我站在街上等着,”她接着讲,“看能不能碰上屋里出来的人。我等了很久。拐角处的酒馆里有许多粗人在唱歌。最后门开了,一个人——一定是那女人——从我身边走过。我跟她只隔着一个邮筒呢。”

“那她长什么样?”希尔伯里夫人急忙问。

“这么说吧,你会明白那可怜的孩子为何会上当。”米尔文夫人如此描述。

“可怜的孩子!”希尔伯里夫人喊道。

“可怜的西里尔!”米尔文太太纠正,稍稍强调他们讨论的是西里尔。

“他们可怎么活呀!”希尔伯里夫人感叹,“要是他堂堂正正到这里来,承认‘我是一个傻瓜’,那兴许还有人可怜可怜他,试图帮帮忙。这没有什么不光彩的,但他这些年来一直在假装,让大家想当然地认为他是个单身汉。他那可怜的、没人帮的妻子……”

“她可不是他妻子。”西莉亚姑妈提醒。

“我从没听过这般可憎的事!”希尔伯里夫人坐直身体,拳头捶在椅子扶手上。她弄懂情况后满心厌恶,即使令她伤心的也许并非罪恶本身,而是西里尔意图掩盖罪恶的行为。她看上去激动又愤怒,凯瑟琳为母亲无比宽慰、无比自豪。显然,她的愤慨真心诚意,心思完全放在事实上,甚至比西莉亚姑妈还要专注。相反地,姑妈带着病态的快感,沉浸于讨人厌的捕风捉影中。她将和妈妈一起处理这事,她们会拜访西里尔,了解整件事的经过。

“我们得先知道西里尔的观点。”凯瑟琳直接与母亲对话,如同跟平辈说话一般。她话音未落,便又生混乱,卡洛琳堂姨—希尔伯里夫人的未婚堂妹走进房间。虽然她生于阿勒代斯家族,而西莉亚姑妈属于希尔伯里一家,但两家渊源复杂,她俩既是表亲,也是远房表亲,因此便是罪魁祸首西里尔的姑姑与堂姨,他的行为也由此与卡洛琳堂姨和西莉亚姑妈同样密切相关。卡洛琳堂姨身材高大、膀大腰粗,看着高挑健壮、样貌俊俏,外表却历经风霜,仿佛她那纤薄泛红的肌肤、鹰钩鼻子和形似鹦鹉轮廓的双下巴都曾经受多年的日晒雨淋。她一直单身,按照习惯说法,“活得多姿多彩”,她说的话理应受到尊重。

“今天真倒霉!”她气喘吁吁地解释,“我去到车站,火车已经开出,要不然我早和你们一起了。西莉亚一定把来龙去脉告诉你了吧。你也会同意的,玛姬。为了孩子,他必须马上娶她……”

“他拒绝娶她吗?”希尔伯里夫人非常困惑。

“他写了一封荒谬至极的信,到处引用些荒唐话。”卡洛琳堂姨气急败坏,“我们说他愚蠢至极,他却认为自己行事端正……那女孩像他一般沉浸在爱河当中——罪魁祸首就是他。”

“是她纠缠他。”西莉亚姑妈以平淡的语调插嘴,语气如同千丝万缕条白丝在交织纠缠,将受害者裹得严严实实的。

“这时候去争论孰是孰非有什么意义呢,西莉亚?”卡洛琳堂姨酸酸地反驳。她坚信家族里只有她理智清醒,由于厨房时钟慢了几拍才来晚一步,米尔文夫人却以有所偏颇的版本迷惑了亲爱的玛姬,这可真晦气。“过去的不幸已无法挽回。难不成我们要让第三个孩子也成为非婚生的野孩子吗?(很抱歉在你面前说这些话,凯瑟琳。)记住,他会跟你拥有同样的姓氏,玛姬,你父亲的姓氏。”

“让我们祈祷这胎是个女孩吧。”希尔伯里夫人回答。

两位女士摇头晃脑地喋喋不休,凯瑟琳看着母亲好一会儿了,发现她脸上的愤懑已然消失,显然在考虑该如何逃避,或是想出个好主意让每个人都承认,所发生的一切自当水到渠成,无需担忧。

“这太可憎了,相当可憎!”她一再重复,语气却不大肯定;话毕她脸色一亮微笑起来,起始略带犹豫,神情逐渐明朗。“如今,人们对这些事不像以前那样反感了,”她意图说服她俩,“他们难免会受点苦,可如果孩子们勇敢又聪明——一定会的,我敢说最终他们会成就卓越。罗伯特·布朗宁曾说过,所有伟人都有犹太血统,咱们得乐观一点呀。毕竟,西里尔是秉承原则,人们可能不赞同,可至少可以尊重,就像对待法国大革命或是克伦威尔砍掉国王的头颅一样。历史上一些最可怕的事情就是以原则为由做成的。”她总结。

卡洛琳堂姨语带讽刺地回应:“恐怕我对于原则有着不同观点。”

“原则!”西莉亚姑妈重复,对于“原则”一词用于这种联系不屑一顾。“我明天会去看望他。”她添了一句。

“你为什么要管这些不愉快的事情,西莉亚?”希尔伯里夫人插话,卡洛琳堂姨则表示抗议,建议下一步该轮到她出场了。

凯瑟琳厌倦了这一切。她转向窗户,站在窗帘的褶皱中,脸贴近窗玻璃,惆怅地凝视着河流,像是孩子面对长辈毫无意义的唠叨,情绪低沉又沮丧。她对母亲很失望,对自己亦如此。她轻拉百叶窗,由着它呼地蹦到顶端。她气恼不已,却无力表达,也不知道该生谁的气。她们呱唧聒噪,不断自说自话,句句都是大道理,个个扭曲事实以满足自我,还暗暗称赞自己乐于奉献、机智圆滑!不,她们活在几百英里以外的迷雾当中,她想,可那是离哪里几百英里以外呢?“要是我嫁给威廉,也许还好些。”她蓦然想到,这念头仿似穿越层层浓雾后终于到达坚硬敦实的土地。她立在窗前思索命运,几位夫人继续争辩不休,直至最后决定邀请年轻的小姐一同进午餐,还友好地向她汇报,西里尔的行为对于她们这样深谙世道的女士而言,会带来何般观感。希尔伯里夫人突然灵光一现,有了个好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