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尔伯里先生一走,凯瑟琳赶紧劝母亲直接上床歇息,不然两人同处一室,她随时会询问信件的内容。凯瑟琳把信悉数带到卧室,随意翻看间,发现要为诸多事宜焦虑。首先,罗德尼一丝不苟地叙述了他的精神状态,还配上一首十四行诗,他要求凯瑟琳重新考虑两人的关系,使得凯瑟琳很是烦躁。接着她将另外两封信并排放着,试图辨别谁是谁非。她已知晓事实,却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她思索起一位表亲写来的长信,由于财政困难,他只好在邦吉教授年轻女士拉奏小提琴。

不过,那两封关于同一事件,内容却截然不同的信件才是她的困惑源泉。她相当震惊地发现,她的远房表亲西里尔·阿勒代斯在过去四年间一直与一名女子非婚同居,共同生养了两个孩子,还有一个即将出生。这种情况被米尔文夫人,也就是她的西莉亚姑妈发现了,便热心调查起来。姑妈的信也得细细思量。她表示,西里尔必须马上娶那女人,而西里尔——先不论他是对是错,对这种干涉非常愤慨,坚信自己无需羞愧。凯瑟琳想知道他有否有理由感到羞耻,于是转向姑妈的信。

“要记住,”她义愤填膺地写道,“他继承了你外祖父的姓氏,那个将要出生的孩子也是。可怜的西里尔罪不重,那欺骗他的女人才坏,她看他是个绅士——他的确系出名门;估摸他家财万贯——不料他一文不名。”

“拉尔夫·德纳姆对此会有什么看法呢?”凯瑟琳忖量,她在卧室里踱步,将窗帘拉开。面前一片黑暗,她只能辨别出法国梧桐的树枝与邻居窗户的灯光。

“玛丽·达切特和拉尔夫·德纳姆会怎么说?”她停在窗边沉思。夜风柔暖,她站起来感受微风拂脸,任自己迷失在夜色当中。遥远拥挤的街道的嗡嗡声与空气一起涌入房间。她伫立良久,远处交通的轰鸣声持续不断、混乱不堪,在她听来仿若代表了她人生那混浊窒息的质感。她的生活被他人的人生束缚捆绑,一同前行,她反倒听不真切自己生命的进程。她猜吧,像拉尔夫和玛丽那样的人,他们前路一片广阔无垠,大可自由自主地过活,她多么羡慕!她尽力想象一片空地,在那儿,这一切繁琐细碎的人际交往,亲故熟人交织纠葛的烦恼人生,一切俱不复存在。即便是现在,当独自一人在夜色中遥望乱成一团的伦敦,她都被迫记住在某时某刻与甲乙丙丁有关联。此时此刻,威廉·罗德尼正坐在她东边某处一点灯光里,脑海里想着的不是他的书,而是她。她希望全世界的人都不要想起她,却没有办法从形形色色的人群中逃脱,她叹了口气,关上窗户,读起了威廉的来信。

她可以肯定,这封信比起他以往所有来信都要真诚。他得出结论,没有她,他活不下去。他相信他了解她,可以给她幸福,他俩的婚姻将与其他婚姻不同。那首十四行诗字句优美又不失激情,凯瑟琳把信和诗又读了一遍,尽管对威廉仍算不上心怀柔情,但已胸有成竹,知晓该如何处理。她会待威廉温柔纵容,对他的敏感多愁心生关怀,毕竟,她想起了她的父母,到底什么是爱呢?

自然地,以她的美貌、地位和背景,不止一次有年轻人向她示爱,期盼与她缔结婚姻,可也许因为她从没回应这些感情,爱情于她也就毫无实感。她从没有爱上任何人,多年来,她暗暗遐想爱情的模样,幻想着启发爱情的伴侣,想象作为爱情结晶的婚姻,这自然而然使得生活中任何实例皆相形见绌。她的遐思在作为前景的现实上映出色彩丰富的幻影,诸多幻象从未经理性纠正。澎湃瀑布从悬崖飞流而下,直直坠入茫茫夜色深处,这便是她梦想中的爱情,这份幻梦吸尽她生命的每一滴力量,使其余一切化为灰烬,无从逃避,亦无可追寻。那位先生得是位了不起的英雄,他骑着骏马伫立海边,两人结伴穿越森林,奔跑在海岸线上。从梦境醒来后,她亦能够回归现实,酌量一宗完美而无爱的婚姻,也许人吧,越是爱造梦幻想,越是能甘于平淡。

这一瞬,她多想彻夜呆坐,任由虚无缥缈的想法盘旋,直至厌倦了这番徒劳无功,便去研习数学;可惜她清楚得很,睡觉前她得先见见父亲,与他讨论西里尔·阿勒代斯的情况,也得谈谈母亲的胡思乱想,聊聊如何保护家族荣誉。她自己理不出个头绪,不得不向父亲咨询,便执信来到楼下。已经过十一点了,家里的时钟掌起权来,大厅里外祖父的座钟与楼梯平台的小挂钟交相竞争。希尔伯里先生的书房在地下,位于房子的后半部,环境相当清幽。房间地处地面以下,白天时,太阳只能透过天窗往书籍与书桌投射点点光芒,白花花的墙纸此刻被绿色的台灯照亮。希尔伯里先生在那里编辑他的评论,间或细读文件,以证明雪莱写的是“的”而不是“与”,拜伦曾留宿的客栈叫“老马头”而非“土耳其骑士”,济慈的叔叔的教名是约翰而不是理查德。他对这些诗人的生平细节知道得比谁都多。此时,他正准备一辑关于雪莱的文章,细究诗人使用的标点符号。他知道这种研究看似幽默可笑,但那并没有阻止他为此尽力研读。

他躺在扶手椅上舒舒服服地吸着雪茄烟,思考着颇有嚼头的问题:柯勒律治是否曾考虑与多萝西·华兹华斯结婚,倘若他采取行动,对他本身以及对文学总体而言,会有何般后果。凯瑟琳走进书房,他猜测他知道她来意为何,先用铅笔写好了笔记,方与她对话。记好笔记后,他看到她在看书,便一言不发看了她一会儿。她在读《伊莎贝拉,或罗勒盆栽》,满脑子都是意大利的小山和蓝色的日光,还有种满红色、白色小玫瑰的篱笆。她察觉父亲在等她,叹了口气,合上书道:

“我收到一封西莉亚姑妈的来信,是关于西里尔的,父亲……关于他的婚姻的流言似乎是真的。我们该怎么办?”

希尔伯里先生以愉快从容的语调回答:“西里尔的行为向来很愚蠢。”

他十指轻触,语气明智审慎,似乎对眼前话题有所保留。凯瑟琳感觉对话难以进行。

“他呀,就是任意妄为。”他接着说,一言不发地从凯瑟琳手里接过信,调整好眼镜读了一遍。

读完后他“哼!”了一声,把信还给她。

“妈妈什么也不知道。”凯瑟琳说,“您能跟她聊聊吗?”

“我会告诉你母亲的。我要跟她说,我们可帮不上忙。”

“那他俩的婚姻呢?”凯瑟琳问。

希尔伯里先生盯着火炉,一声不吭。

“他有什么理由要结婚?”他终于发问,他在自言自语,而非与她对话。

凯瑟琳读起了姑妈的信,从中引用了一句话。“易卜生和巴特勒……他给我写了一封引经据典的信,写得倒是漂亮,但尽是些胡言乱语,通篇疯话。”

希尔伯里先生回应:“如果年轻一代要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我们可管不了。”

“难道我们不该劝说他们结婚吗?”凯瑟琳已身心俱疲。

“他们为什么要来烦我呢?”父亲突然恼怒地质问。

“因为您是家族的头……”

“但我不是这个家族的头。艾尔弗雷德才是一家之主。让他们找艾尔弗雷德去。”希尔伯里先生说完,坐回扶手椅上。凯瑟琳意识到她提起了阿勒代斯家族,触动了父亲的敏感之处。

“也许我最好还是去看看他们。”她说。

“我不想让你接近他们。”希尔伯里先生以异乎寻常的决断和权威阻挠,“真的,我不懂为什么他们把你扯进来——我看不出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我和西里尔是朋友。”凯瑟琳回答。

“他有跟你提过这事吗?”希尔伯里先生尖刻地问。

凯瑟琳摇摇头,她确实因为西里尔什么都没跟她说而很伤心。他是否与拉尔夫·德纳姆或玛丽·达切特一样,认为她冷漠无情,甚至不怀好意呢?

希尔伯里先生停顿了好一会儿,似在思索火焰的色泽,而后回过神来:“至于你母亲,你最好据实相告。她得在人人嚼起舌头前就知悉所有事实。我不大明白为何西莉亚必须过来一趟。这事谈得越少越好。”

希尔伯里先生已年逾六十,他富有教养又经验丰富。通常而言,像他这样的绅士会对心中所思避而不谈。凯瑟琳走回房间,因着父亲的态度困惑不已,他多么高高在上,三言两语就将事情推脱到他那“体面”的人生观上!他毫不关心西里尔的所思所感,对事态未明的方面也视而不见,随随便便就断定,既然西里尔的选择与常人不同,必定是愚蠢至极。凯瑟琳思忖,爸爸就像是躲在望远镜后.望几英里外的人物般超然。

她自己也不乐意将这事告知希尔伯里夫人,次日刚吃过早饭,她跟随父亲到大厅,好问问他进展。

“您跟妈妈说了没?”她问。她对父亲的态度几近严厉,幽深的眼眸思虑重重。

希尔伯里先生叹了口气。

“我亲爱的孩子,我忘记了。”他使劲捋了捋帽子,立马显得很匆忙。“我会从办公室发一张便条……今天早上我要迟到了,还有很多稿子要审呢。”

“那可不行。”凯瑟琳断然拒绝,“她必须得知道,要么是您,要么是我,我俩其中一人必须要告诉她。我们得让她有准备。”

希尔伯里先生已戴上帽子,手放在门把上。眼中闪现一种顽皮、幽默与不负责任混为一体的神情。凯瑟琳从小就懂这表情,每当他由于未尽职责而需要她保护,就是这副模样。他用力点点头,熟练地打开门,以与年纪不符的轻快步态迈出大街,向女儿挥挥手便跑了。凯瑟琳被留在身后,不禁为再次在家务杂事中被父亲欺骗而好笑,这不愉快的任务本应由他昨晚完成,结果还是得由她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