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隔一周的星期三晚上九时左右,玛丽·达切特小姐都下定同样的决心—她再也不会出于任何理由把房间借出去。玛丽的套间面积颇大,且刚好坐落于斯特兰德街附近街道上,街上大多是各式办公室。人们要想会面,无论是为着作乐享受、讨论艺术,还是改革国家,都会问问玛丽是否同意借出房间。每一次被问及此事,她总是假装恼怒,眉头紧皱,随后又逐渐软化,半满不在乎半阴沉生气地耸耸肩,如同一只被孩子折磨的大狗,只能无奈地摇摇耳朵就范。她愿意借出房间,前提是所有安排皆由她负责。聚会每两周举行一次,会上大可畅所欲言,会前则需要大规模地搬动家具,她得推推拉拉,将家具放在靠墙的位置,把易碎与贵重物品置于安全处。倘需要,达切特小姐能轻易抬起厨桌;她身材匀称,穿着得体,样貌彰显非凡的力量与决心。

她大约二十五岁,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一些,她得自己挣钱,或者说打算靠自己谋生,已然失去了无需劳作的旁观者的外表,呈现出工人大军一员的容貌。她姿态挺拔,眼睛和嘴唇四周的肌肉相当紧致,仿佛她的感官已受过某种训练,随时等待召唤。她的眉间有两条细线,成因并非焦虑而是思索。她具有取悦他人、安慰人心的迷人的女性本能,又明显夹杂了另一性别的特点与魅力。她眼眸呈棕色,身体动作有些许迟缓;她出生于乡村,源于受人尊敬、勤勉劳作的祖先,他们信仰虔诚、正直忠诚,绝非怀疑论者或思想狂热之人。

在一天的艰辛工作后还要整理房间—将床垫从床上拉出放在地板上,给水罐注入冷咖啡,擦干净长桌摆好碟子、杯子与酱油,放上一堆堆的粉色小饼干—这着实需要一番努力;但做着这些准备,玛丽感到精神一阵轻松,好像已经把工作的重负卸下,穿上了轻薄明亮的丝绸。她跪在火炉前环顾房间,光线柔和落下,在黄色、蓝色的墙纸映衬下相当明亮。房间里有一两张沙发,形状不大规整,看着像是草堆,显得异常巨大而安静。玛丽不禁想起萨塞克斯的山丘和古代武士一圈圈的绿色营地。月光平和静谧,一泻而下,她遐想银色的光芒洒落在粼粼海面上。

“我们齐聚一堂,”她扬起声,半是讽刺半是自豪地宣告,“探讨艺术。”

她将一个篮子拉到身旁,篮里有不同颜色的羊毛和一对需要织补的袜子。她随即动手编织;她的脑袋与身体一般疲乏困倦,却仍倔强地召唤出孤清、安静的遐思,想象自己放下织物,走到山丘边缘,除却羊群将青草连根啃食的声响外,四处寂静无声;小树的影子在月光下随着微风吹拂来回轻摆。可是,她对自身所处的环境清楚明了,因着既能享受孤寂,也能面对各色人群—这些人正从伦敦各处循不同路径赶来—而心生一丝愉悦。

她边织着毛线,边忆起生活中的各个阶段,她当下的处境似是由一连串奇迹凝聚而成。她想起当乡村牧师的父亲,忆起去世的母亲,回想接受教育的决心以及她的大学时光。在不久前,她的学校生涯还与伦敦奇妙复杂的生活息息相关。虽然她天性头脑冷静,伦敦对她来说仍然像一片光芒四射的电光,给围绕着它的男男女女投下光芒。此时此刻,她正处于这一切的中心—当加拿大偏远森林或印度平原上的人们想起英国时,伦敦就是中心。想着想着,威斯敏斯特寺的大钟给她报时,传来九下柔和的钟声。最后一声钟声消逝时,房外传来有力的敲门声。她站起来开了门,旋即回到房内,眼里满是喜悦,跟身后的拉尔夫·德纳姆说着话。

“只有你一个人?”他问,似乎对此相当惊喜。

她回答:“有时候我的确独自一人。”

“但一群人正赶着过来是吧。”他四处张望,加了一句,“这看上去像是舞台上的房间。今晚谁要来?”

“威廉·罗德尼,他要讨论伊丽莎白女王时期的隐喻。我期待着一篇引经据典的出色文章。”

拉尔夫对着火炉暖手,炉火在壁炉中烧得正旺,玛丽又拿起了毛袜。

“我猜你是全伦敦唯一一个自己织袜子的女人。”他评论。

“我只是数千个自己织袜子的人之一。”她回答,“我必须承认刚刚你进门时我还挺自豪的。现在你坐下来了,我又觉得这没什么了不起的。你可真可怕!不过,你比我非凡得多,干的事情比我多多了。”

“如果你的标准就那样,可没什么值得自豪的。”拉尔夫阴郁地答道。

“嗯,我得引用爱默生,存在比行动要重要。”她回话。

“爱默生?”拉尔夫揶揄玛丽,“可别告诉我你会读爱默生?”

“也许不是爱默生说的。但为何我不能读爱默生呢?”她问,语气略带烦躁。

“据我所知没有任何原因。而是书和毛袜这样的组合,真够奇怪的。”他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认为相当好玩。玛丽高兴地笑了笑,自觉此时正织着的针脚特别优雅得体。她拿起袜子,赞许地看着它。

“你总是这么说。”她说,“我向你保证,在神职人员的房子里,这是一个普通的—用你的话来说—‘组合’。我唯一的奇怪之处在于,爱默生和长袜,我两者都喜欢。”

一声敲门声响起,拉尔夫抱怨:

“那些人真讨厌!他们要是不来该多好!”

“这是楼下的特纳先生而已。”玛丽说,她感谢特纳先生吓了拉尔夫一跳,又庆幸只是虚惊一场。

“今晚很多人要过来吗?”拉尔夫问。

“莫里斯一家、克拉肖一家、迪克·奥斯本、赛普蒂莫斯都要过来。还有些其他人。噢,凯瑟琳·希尔伯里也会来,威廉·罗德尼是这么说的。”

“凯瑟琳·希尔伯里!”拉尔夫吓了一跳。

“你认识她吗?”玛丽问,感到些许惊喜。

“我在她家参加过茶会而已。”

玛丽逼着他说出一切,拉尔夫相当乐意一吐为快。他绘形绘色,稍有些夸张,玛丽听得饶有兴致。

“不管你怎么说,我还是很钦佩她。”她说。“我只见过她一两次,不过在我看来,她就是所谓的‘有个性的人’。”

“我并非故意讲她坏话,只是觉得她待我不大友好而已。”

“他们说她要嫁给那个古怪的罗德尼。”

“嫁给罗德尼?那她的头脑一定比我想象的还不清醒。”

“哦,好吧,这下子是在敲我的门了。”玛丽说着,小心地将毛线推开。一连串的敲门声撞击回荡,人们在门外跺着脚嬉笑。才过了一会儿,房里便挤满了年轻男女,人人脸上带着满怀期待的奇特神情,当看见德纳姆,便轻喊:“哦!”然后怔在原地,目瞪口呆。

没过多久,房间聚集了二三十人,大部分席地而坐,要么坐在床垫上,抱腿蜷缩成一团。他们都很年轻,其中一些人发型衣着特立独行,脸上一副忧郁而好斗的表情,似乎以此向那种在公交或地铁上让人视而不见的普通造型提出抗议。他们三五成群地聊着天,刚开始时聊一会儿停一会儿,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对其他客人有防备似的。

凯瑟琳·希尔伯里来得相当晚,她在地板找了个位置,背对着墙坐下。她迅速环顾四周,认出了大约六七个人,点点头打招呼,可她没有看到拉尔夫,又或者是看见了,却已忘记他的名字。但不久,所有这些混杂的声音都随着罗德尼先生开始朗读而消散,他突然大步走到桌子前,开始以紧张的语调飞快地发言:

“我今晚要讨论的主题是,隐喻在伊丽莎白时代诗歌中的应用。”

大家轻轻转过脸来,固定一个位置,好看清发言者的脸庞,每个人的面容都相当严肃。但同时,即使是最容易被看见、表情控制得最好的面孔,也呈现突然震颤的冲动,除非认真抑制,否则定会迸发笑声。乍一看,罗德尼先生确实非常可笑。不知道是十一月夜晚的凉风还是焦灼慌张的心情,惹得他脸蛋通红。他扭动双手,摇头晃脑,每一个动作都仿若有幻象指使,令他眼神游移,时而看门,时而看窗。一切迹象表明他在众人凝视下尴尬不已、极度不适。他打扮精致,穿戴漂亮,领带中心的珍珠为他带来一丝贵族的奢华。他双眼凸出,亢奋得结结巴巴,观点意欲喷涌而出,却总因紧张而忽地中止。若是他仪表堂堂,估计能引起同情,现在则引人发笑—尽管并无恶意。罗德尼显然意识到自己外表古怪。他脸色绯红,身体不时抽搐,说明身心甚是不适。他那荒谬的敏感能招致些许怜爱同情,不过多数人大概会赞同德纳姆的感叹,“居然要嫁这么一个家伙!”

罗德尼的论文写得极为严谨认真,但即便如此,他翻页时两页当作一页翻,有时候句子选错了,两句话连在了一起,读着读着突然发现自己的字迹无从辨认。一找到表达连贯的段落,他几乎是咄咄逼人地砸向听众,然后手忙脚乱地寻觅起下一段;经过好一番痛苦探索寻得新的发现,他以同样的方式读出,直到通过反复攻击使得听众达至这种集会中相当难得的兴奋状态。难以判断观众的激动到底源于他对诗歌的热情,抑或眼见他由于自己慌张得浑身扭曲而心生感动。最后,罗德尼先生正读着一句话,话到一半猛地坐了下来,听众们一阵困惑,为着终于可以放声大笑而松了口气,坚决热烈地鼓起掌来。

罗德尼先生茫然四顾,算是承认了大家的赏识,他没等着回答问题,而是一跃而起,挤过人群去到凯瑟琳坐着的角落,大声惊呼:

“好吧,凯瑟琳,我希望我已经出尽了洋相,即使是为了你这也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嘘!你必须回答他们的问题。”凯瑟琳低声说,不惜一切代价想让他安静下来。奇怪的是,当演讲者已然离开,他刚才说过的话顿时富有深意。不管如何,一个脸色苍白、眼神忧郁的年轻人站了起来,措辞严谨、沉着自若地发表了一通讲话。威廉·罗德尼好奇地聆听,他上唇微张,脸庞仍在微微颤动。

“白痴!”他喃喃咒骂,“他误解了我说的每一句话!”

“那你回应他呀。”凯瑟琳压低音量回答。

“不,我不要!他们只会嘲笑我。为什么我会让你说服我,认为这些人喜欢文学?”他继续抱怨。

罗德尼先生的论文自有其优劣,里面充斥着从各种英语、法语和意大利语文章中—都是些文学的瑰宝明珠—自由引用过来的段落。此外,他喜欢使用隐喻,可惜论文中的隐喻用得零零碎碎,容易显得过于局促、不得其所。

他说,文学像一个花团锦簇的花环,其中红豆杉浆果、紫茄与海葵各种流光溢彩相互交织,遍布大理石山崖。他选读了一些漂亮的引文,却读得很糟糕。但在他拘束可笑的诵读与词不达意的表达间涌现丝丝激情,在听众脑海中形成了一幅幅图像、一个个想法,如今每个人都渴望畅所欲言。在座多数人意欲以写作、绘画为生,稍事观察便可知晓,他们听完了珀维斯先生的讲座又听格林哈尔希先生的演讲,便认为这些先生的成就也有他们一份功劳。方才的听众接连起立,似乎要举起斧头砍掉刚刚那些带有偏见的发言,一个个试图清楚明晰地凿出自身的艺术概念,分享后感觉不知为何尚未抓住精髓,下斧的角度、力度皆差强人意,坐下后几乎无一例外地转向身旁,喋喋不休地纠正方才的发言。才过了一会儿,床垫上的人、椅子上的人纷纷交头接耳。玛丽·达切特织起了袜子,她弯下腰对拉尔夫说:

“这就是我所说的一流文章。”

他俩的目光自然而然转向论文的作者。他背靠墙壁躺着,眼睛紧闭,下巴埋在衣领里。凯瑟琳翻了翻他的手稿,像在寻觅一段特别打动她的话,却求而不得。

“来,我们去告诉他我们多么喜欢这文章。”玛丽说。这建议刚好符合拉尔夫的心意,可他怀疑他对凯瑟琳的兴趣比起她对他的要大得多,若非玛丽刚好要求,他就会出于骄傲而不敢行动了。

“您的论文非常有见地。”玛丽坐到罗德尼和凯瑟琳对面,毫不害羞地直抒己见。“您愿意把手稿借给我,让我静心读读吗?”

罗德尼睁开眼睛看看他们,沉默着以怀疑的目光看了她一会儿。

“您这是为了掩饰我可笑的失败吗?”他问。

凯瑟琳微笑着,从正在阅读的文章中抬起头来。

“他说他不在乎我们怎么看他,”她搭话,“说我们根本不关心艺术,任何形式的艺术都不在乎。”

“我让她可怜可怜我,她却要戏弄我!”罗德尼抗议。

“我可不是要可怜您,罗德尼先生。”玛丽和蔼而坚定地回答。“要是一篇文章没写好,大家都无话可说,可现在,您听听讨论多么热烈!”

房间里充斥人声,话语音节短促,倏地停止又骤然开始,人人如痴如狂、口齿不清,可与动物群聚时的嘈杂相比。

“您认为这都是关于我的论文的?”罗德尼留神听了一会儿问道,表情明显一亮。

“当然,”玛丽答,“您的文章极富启发性。”

她向德纳姆求证,他表示同意。

他说:“一篇论文读完,过十分钟就知道成不成功。如果我是你,罗德尼,我会对自己相当满意。”

拉尔夫的表扬令罗德尼放下心头大石,他开始想起论文中值得被称为“意味深长”的内容。

“你同意我的说法吗,德纳姆,关于我所说的莎士比亚后期使用的意象?恐怕我没把意思说明白。”

他冷静下来,像青蛙似的扭动了好几下,成功接近德纳姆。

德纳姆心里想对另一个人讲话,便以简短的话语回答。他想问问凯瑟琳:“您记得在您姑姑过来聚餐前给那幅画上釉吗?”但除了不得不敷衍罗德尼,他担心这句话显得太亲密,可能会惹凯瑟琳不高兴。她在听另一组人说话,罗德尼仍谈论着伊丽莎白时期的剧作家。

他给人的第一印象是长相古怪,表情生动地抒发意见时尤显荒谬可笑,可待他镇静下来,他的脸庞与大而挺拔的鼻子配上瘦削的颊骨,显得极为感性,如同以半透明泛红岩石雕凿的头戴月桂的罗马人头像般得体端庄、独具个性。他是政府办公室的一名职员,文学于他而言既是神圣喜乐的来源,亦是几乎无法承受的刺激。这类人不满足于文学爱好,须得动笔写作,可通常天赋不高,无论写成什么都不满意。他们感情极为强烈,加之培养出不俗的品位,对他人的看法十分敏感,感到自身及所崇拜之物饱受怠慢,心有不甘。罗德尼总忍不住要获得任何对他抱有好感的人的同情,德纳姆的赞许恰巧激发了他脆弱纤细的虚荣心。

“你还记得描述公爵夫人去世的那段话之前的一段吗?”他的手肘和膝盖以难以置信的角度外凸,边问边向德纳姆靠近。凯瑟琳由于罗德尼调整位置而无法与外界沟通,便站起身来坐到窗台上,玛丽·达切特走过去与她一起,在那儿,两位年轻女士得以研究在场所有人。德纳姆看着她们,心乱得仿佛要从玛丽的地毯连根拔出一把又一把的草。但他深知人的欲望总不免受挫,便把注意力集中在文学上,颇为豁达地下定决心,尽可能从中学习一二。

凯瑟琳相当兴奋,她大可参与到好几段交谈当中,有几个人算是点头之交,随时会从地板上站起来与她聊天。另外,她也可以为自己选择谈话对象,或者加入罗德尼的对话当中—她时不时留意他的谈话。她意识到玛丽正在身旁,但同时觉得她俩都是女人,一切尽在不言中。可是玛丽呢,就像她所说的那样,认为凯瑟琳是一个“有个性的人”,很想和她说说话,过了一会儿便付诸行动。

“他们就像是一群羊,不是吗?”她指的是地板上散落的人们发出来的声音。

凯瑟琳转身微笑。

“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吵吵闹闹呢?”她问。

“我猜大概在讨论伊丽莎白时代的诗人吧。”

“不,我认为这与伊丽莎白时代无关。你听!你听不到他们说起‘保险条例草案’吗?”

“为什么男人总是在谈论政治?”玛丽提问,“我想,如果我们有权投票,也应该多谈谈。”

“完全同意。你平时的工作就是帮我们争取投票权,不是吗?”

“是的,”玛丽坚定地回答。“每天从十点到六点都在干这事儿。”

凯瑟琳看了看拉尔夫·德纳姆,他正和罗德尼就隐喻的哲学侃侃而谈,凯瑟琳记起星期日下午他说过的话。模模糊糊地,她将他与玛丽联系在一起。

“我猜你认为我们都该有一份职业。”她有些许出神地说,像是迷失于未知世界中的幽灵。

“噢,不是那样的。”玛丽马上否认。

“好吧,我是这么认为的。”凯瑟琳叹了口气,“你总可以说说做了些什么,而我呢,在这样的人群当中感到挺忧郁的。”

“在人群中?为什么在人群中会感到忧郁?”玛丽问,双眼间的两条纹路加深,她在窗台上坐得过来了一点,更靠近凯瑟琳。

“你知不知道这些人关心多少不同的事情?我想打败他们。我是说,”她纠正自己,“我想要坚持主见,可如果没有一份职业,这很难办到。”

玛丽笑笑,想着凯瑟琳·希尔伯里小姐要打倒别人应该毫无困难。她们对彼此所知不深,凯瑟琳先开了头谈及自己的感受,亲密关系开始萌芽,多少有些庄严。两人沉默俄顷,似在琢磨是否继续,然后决定不妨一试。

“啊,我想践踏他们匍匐着的身体!”过了一会儿,凯瑟琳笑着宣称,似乎还沉浸在使她达至这结论的绵延思路当中。

玛丽答:“办公室主管不一定要践踏人们的身体。”

“是啊,想必不需要。”凯瑟琳回答。谈话蓦然停止,玛丽看到凯瑟琳嘴唇紧闭,阴郁地望向房间,想谈论自己或是开始一段友谊的意愿显然不复存在。玛丽被她随时克制不语、自顾自地沉浸思绪的能力打动,这习惯说明她时常孤独,爱独自思考。凯瑟琳仍然一言不发,玛丽感到有些尴尬。

“是的,他们就像一群羊。”她愚蠢地重复了一遍。“不过他们至少非常聪明。”凯瑟琳评论,“我猜他们都读过韦伯斯特。”

“你该不会认为那能证明一个人的智慧吧?我也读过韦伯斯特,我还读过本·琼森,但我知道自己并不聪明,起码不是真正聪明。”

“你一定很聪明。”凯瑟琳说。“为什么?因为我管理办公室事务?”“我没有往那儿想。我的想法是你在这套间里独立生活,还能主办聚会。”

玛丽稍加思索后回答:“我想这主要意味着与自己家庭交恶的能力。我很可能也是那样。我不想住在家里,便如实告诉父亲。他不喜欢我的决定……不过我还有一个姐姐在家。你没有姐妹,对吧?”

“不,我没有姐妹。”

“你正在撰写你外祖父的生平?”玛丽继续问道。

凯瑟琳好不容易才躲过跟家族、外祖父、写作相关的想法,此时又不得不面对,回答的语气相当冷淡,“是的,我在辅助母亲写书。”她讲话的方式令玛丽很是困惑,两人的关系同谈话伊始时无甚进展。在玛丽看来,凯瑟琳拥有一种奇特的力量,可随时接近,又随时退却,她的情绪由此比平时更易波动,对凯瑟琳时刻保持好奇心。玛丽觉得将她归类为“自我主义者”很是适合。

“她是一个自我主义者。”她寻思,打算等以后和拉尔夫讨论希尔伯里小姐时,跟他分享这想法。

“天哪,到了明早这儿一定很混乱!”凯瑟琳惊呼,“你该不会睡在这个房间里吧,达切特小姐?”

玛丽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凯瑟琳询问。

“我不会告诉你的。”

“让我猜猜。你笑是因为你以为我改变了谈话主题?”

“不。”

“因为你认为……”她停顿了一下。

“好吧,如果你想知道,我是在笑你说达切特小姐的方式。”

“那我叫你玛丽吧。玛丽,玛丽,玛丽。”

这么说着,凯瑟琳将窗帘拉开一点,也许是为了隐藏与他人亲密起来那一瞬间的欢愉。

“玛丽·达切特,”玛丽说,“恐怕不是像凯瑟琳·希尔伯里那么了不起的名字。”

她俩望着窗外,展现在眼前的首先是灰蓝色浮云间的银色月亮,而后是伦敦城里屋顶上直立的烟囱。在月光照耀下,空荡荡的街道路面上,每一块铺路石的接合处都清晰可见。玛丽看到凯瑟琳再次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地望着月亮,似在对比此时的月光与记忆中其他夜里的月色。在她们身后,房里有人开了一个关于观星的玩笑,破坏了两人的兴致,于是她俩回头看了看房间。

拉尔夫一直等着这一刻,立刻说出心中所想:

“希尔伯里小姐,您是否记得给那幅画像上釉呢?”他的声音表明这问题酝酿已久。

玛丽觉得拉尔夫尽说些愚蠢的话,怪响亮地喊了一句:“噢,你这个白痴!”要知道,上过三节拉丁语语法课便可以纠正不懂得“圆桌”夺格的同学,而她刚与凯瑟琳谈过心,能轻易看出拉尔夫话语不大恰当。

“画像—什么画像?”凯瑟琳问,“哦,您指的是那天周日下午在我家里提到的画像?就是福特斯克先生来的那一天?是的,我想我还记得。”

他们三人站了一会儿,空气间弥漫着尴尬的沉默,然后玛丽离开去照料大咖啡壶。尽管她受过良好的教育,拥有瓷器的人仍不免焦虑,生怕瓷器被人摔破。

拉尔夫一时静默无语;但若然有人剥去他的外皮,便会看到他的意志力直直固定于一个目标—希尔伯里小姐应当服从他。他希望她留在那里,直到他想到办法成功引起她的兴趣。

这种思想通常无需言语便能传递,凯瑟琳明显意识到这位年轻人的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她立即想起对他的第一印象,脑里回想起向他介绍家庭文物的情形。她忆起了那个星期日下午的心情,认为他对她怪严厉的。

她想,既然如此,谈话的负担就该由他来承担。她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睛盯着对面的墙壁,嘴唇几乎紧闭,大笑的欲望使得双唇微微颤动。

“我猜,您应该知道星星的名字吧?”德纳姆问,从声调判断,他似乎不愿意将知识传授给凯瑟琳。

她稍事努力,保持声音稳定。

“要是我迷路了,我知道如何找到北极星。”

“我想这种事不会经常发生在您身上。”

“那是。我从没遇上过有趣的事。”她答。

“我认为您故意说些让人不愉悦的话,希尔伯里小姐。”拉尔夫爆发了,再次无法自控,“我想这是你们阶层的特点之一。你们从来不会对身份不如自己的人好好讲话。”

不管是因为他俩今晚在中立地点会面,还是德纳姆漫不经心地穿上一件旧旧的灰色外套,使他比起平日穿传统服装时更风度翩翩,凯瑟琳完全不认为他俩属于不同阶层。

“您从什么意义上判断您不如我呢?”她严肃地看着他,像在诚恳地寻求解答。那表情给予他极大快乐。他极其渴望得到她的好感,这是他首次觉得自己与她不相上下。他无法解释为何凯瑟琳的想法如此重要,也许说到底,他只想带着关于她的星点记忆回家回味。可惜这回他注定未能赢得优势。

“我不大明白您的意思。”凯瑟琳重复道,话毕她不得不停下来,应付一个询问她是否乐意低价购买歌剧票的人。事实上,本次聚会的气氛已不宜分别谈话;现场一片喧嚣吵闹,互不熟悉的人唤着对方教名假装情意绵绵,达到一般英国人需同坐三小时方能达至的愉悦快乐、宽容友好,直至街上迎面而来的第一道寒风逼迫他们分离。

大家将斗篷甩在肩上,迅速戴上帽子;德纳姆得忍受可笑的罗德尼帮助凯瑟琳整理衣物,准备离开。根据聚会惯例,谈话者无须互道“再见”,甚至不需点头道别,可不论如何,德纳姆眼看凯瑟琳无意完成对话便截然离去,难免心感失望。她与罗德尼一同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