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过去的两三个小时中,月亮继续透过空空荡荡的天空洒下光芒。因为没有云彩的遮挡,月光直直地落了下来,似寒冷的白霜一样覆盖住了海洋和大地。在这期间,一直没有人打破沉默。唯一在动的只有微微抖动的树木枝叶,以及映射在白色大地上的影子。在这一片肃静中只能听得到一种声音,那是轻微却持续不断的呼吸声,这声音从来没有停止过,尽管它也从来没有出现过高低起伏。这声音伴随着鸟儿开始拍着翅膀在枝头间飞翔的声响,又隐藏在鸟儿第一声微弱的啼鸣声中,这声音一直延续到东方天空泛白,继而慢慢变红,随后又出现一抹淡蓝的时刻。当太阳升起之后,这声音消失了,被其他的声音取代了。
首先听到的是一种有些含糊不清的哭声,那哭声听起来像是来自孩子或者穷苦人家,又像是来自极度虚弱或者正遭受痛苦的人。然而,当太阳升至地平线以上的时候,原本稀薄和黯淡的空气每一刻都在变得越来越浓厚和温暖,生命的声音也变得更加轰轰烈烈,充满了勇气和威风。渐渐地,炊烟开始从房屋上空摇摆不定地升起,随后缓慢地变得稠密了起来,最后形成了又圆又直的柱子;太阳没有照在苍白的窗帘上,而是直接照在了黑暗的窗户上,窗外是一片幽暗与空旷。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好几小时,空气组成的巨大穹顶因为阳光薄薄的丝丝金光而变得温暖和闪亮,这时才有人踏入了宾馆。宾馆在晨曦中显得洁白而巨大,窗帘紧闭,好像还没有完全睡醒。
艾伦小姐在大约九点半的时候缓缓地走进了大厅,又缓缓地走到了放着早报的桌子旁边,但她并没有伸手去拿报纸;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微微歪着头思考着。她看上去出奇的老。从她的站姿来看,她有一些弯腰驼背,又有一些臃肿肥胖,从中可以预测出等她真正老了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以及看出她是如何日复一日地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地盯着前方的。当其他人开始进入房间,经过她的时候,她没有和他们说话,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最后,好像自己一定得做些什么似的,她一下子坐在了一张椅子上,一声不发、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她今天早上感到自己十分衰老,而且也十分没用,好像她的整个人生都很失败,好像她的一生都在历经坎坷却又碌碌无为。她不想再活下去了,然而,她知道自己会活得很久。她的身体非常健壮,注定会活到很老。她可能会活到八十岁,而她现在五十岁了,还要活三十年。她在大腿上不断地翻动着双手,满怀好奇地盯着它们;她这双苍老的手啊,为她完成了那么多的工作。这似乎没有任何意义,一个人要继续活下去,当然要继续活下去……艾伦小姐抬头看见了索恩伯里太太站在自己旁边,她的额头上皱纹遍布,张着嘴唇好像正要发问似的。
艾伦小姐预感到了她的提问。
“是的,”艾伦小姐说,“她今天早上去世了。在非常早的时候,大概三点钟。”
索恩伯里太太发出了小声的尖叫,双唇紧闭了起来,眼里泛起了泪光。她透过眼泪看着此刻洒满阳光的大厅,还有站在结实的扶手椅和桌子旁的那些无忧无虑、悠然自得的人们。在她的眼中,他们看起来是那么不真实,丝毫意识不到大事即将在他们的身边降临。但是并没有什么大事降临,于是他们就继续在椅子和桌子旁边站着。在索恩伯里太太的眼中,他们已经不再存在了,她的目光穿透了他们,就好像他们根本不是实体似的。她看见了房子,房子里的人,房间,房间里的床,还有在床单下的阴影中静静躺着的尸体。她几乎看到了逝者,也几乎听到了哀悼者的悲鸣。
“他们对此有心理准备吗?”索恩伯里太太终于开口问道。
艾伦小姐只是摇了摇头。
“我什么都不知道,”她回答道,“我只知道弗拉辛太太的女佣告诉我的那句话:她今天凌晨死了。”
两个女人就这样意味深长地彼此注视着。随后,伴随着一种奇特的眩晕感,为了探寻她所不了解的情况,索恩伯里太太缓慢地走上了楼。她沿着走廊静悄悄地走着,用手指触摸着墙壁,似乎在给自己带路。女佣们匆忙地在房间中穿梭。索恩伯里太太避开了她们,她根本没有注意到她们;在她的眼中,她们似乎存在于另外的一个世界中。当伊芙琳拦住她的时候,她甚至都没有抬头。伊芙琳很明显刚刚哭过,而看到索恩伯里太太的时候她又忍不住开始哭了。她们一同走到了一扇窗口前,沉默地站在那里。最终,伊芙琳伴随着抽泣开始断断续续地说话。“太可怕了,”她呜咽着说,“太残忍了——他们原本是那样幸福。”
索恩伯里太太拍了拍伊芙琳的肩膀。
“这太残酷了——非常残酷。”索恩伯里太太说道。她停顿了一下,往窗外看了一眼山坡上安布罗斯家的别墅;窗子在阳光下格外耀眼,她思考着死者的灵魂是如何穿过那些窗户的。有些东西从世上消失了,这似乎令她感到了莫名的空虚。
“然而年长的人却还活着,”她的眼睛恢复了神采,比往常还要明亮,“这更加说明了这一切都是有因可循的。如果没有原因的话,怎么就会变成这样了呢?”她问道。
她向其他人问过这个问题,但从来没有问过伊芙琳。伊芙琳的啜泣声变小了。“一定是有原因的,”她说,“不可能只是一场意外。如果要是意外的话——本来可以避免的。”
索恩伯里太太重重地叹了口气。
“不过我们自己不能这样想,”她补充道,“而且我们希望他们也不要这样想。无论他们怎么做,结果可能都是一样的。这些可怕的疾病——”
“没有原因——我根本不相信有什么原因!”伊芙琳喊叫着,把百叶窗往下一拉,又啪地一声把它弹了回去。
“为什么这种事情会发生呢?为什么人们应该受罪?我坚信,”她稍微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蕾切尔去了天堂,而特伦斯……”
“这么想又能有什么用呢?”她问道。
索恩伯里太太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回应,只是紧紧地握着伊芙琳的手。随后她又继续穿过走廊,朝着弗拉辛夫妇的房间走去。一路上她都在强烈地希望能够听到些什么,虽然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听到什么。当她打开门的时候,感觉自己恰好打断了夫妻间的争吵。弗拉辛太太正背着光坐着,而弗拉辛先生则站在她的旁边争论着,在努力地劝说着什么。
“啊,是索恩伯里太太啊,”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解脱,“你一定听到了我们的对话。我的妻子觉得她负有一定的责任,因为是她竭力说服可怜的温雷丝小姐出游的。我敢肯定你和我一样,认为她的这种想法是毫无道理的。我们甚至都不知道——实际上我觉得不大可能——她是在那里染上这种疾病的。这些疾病——另外,是她执意要去。艾丽斯,不管你劝不劝她,她都会去的。”
“别这样,威尔弗雷德,”弗拉辛太太说道。她一动不动,眼睛也没有从一直盯着的那一块地板上挪开,“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她停住了。
“我过来是想问问你,”索恩伯里太太对威尔弗雷德说道,因为现在和他的妻子说话起不到什么作用,“你觉得我们现在还能做点什么吗?她的父亲到了吗?可以过去看看吗?”
她此时最强烈的愿望,就是希望能够为郁郁寡欢的人们做点什么——去看看他们去安抚他们,去帮助他们。现在她却距离他们如此遥远,这让她感到十分不快。不过弗拉辛先生摇了摇头,他觉得现在不合时宜——或许他们以后能够帮上忙。就在这时,弗拉辛太太僵硬地站了起来,背对着他们,走进了对面的更衣室。在她的走动中,他们能够看到她的胸脯在缓慢地上下起伏。她的悲伤是寂静无声的。随后她关上了身后的房门。
当完全独处的时候,她紧握住双拳,开始用拳头捶打椅背。她就如同是一只受伤的动物。她厌恶死亡;对死亡咬牙切齿,怒不可遏,怒火中烧,就仿佛死亡是一个真真切切的活物。她不愿意自己的朋友落入死亡之手。她绝不会向黑暗和虚无屈服。她开始来回踱步,双手依然紧握,任凭泪水快速地在她的双颊上流淌。最后,她呆滞地坐了下来,但依然没有屈服。当她停止哭泣的时候,看上去十分倔强和坚强。
与此同时,在隔壁的房间中,既然妻子不在这里,威尔弗雷德和索恩伯里太太便开始更加自由地攀谈了起来。
“这种地方最糟糕的就是,”他说,“人们会表现得就像他们还在英国一样,但实际并不是。我毫不怀疑,温雷丝小姐就是自己在别墅里被感染的。她一天可能有无数次得病的机会。说她是和我们在一起时被传染的,这真是荒谬。”
如果不是真心为他们感到难过的话,他早就恼怒了。“佩珀先生告诉我,”他继续说道,“他之所以离开了那座房子,是因为他觉得那些人都太不小心了。他说他们从来不好好洗菜。可怜的家伙们!他们付出的代价太可怕了。但这只不过是我一次又一次地见到的这类事情重演罢了——人们似乎总忘记这类事情会发生,然而当它真的发生时,他们又会感到惊讶。”
索恩伯里太太同意他的说法:他们都太粗心了。而且没有理由断言她是在出游期间感染上的伤寒;他们又谈论了一会儿别的事情,她随后离开了他们的房间,伤心地沿着走廊回到了她自己的房间。这种事情的发生一定存在着某种原因,她这样思考着,关上了房门。只是很难一下就找出究竟是什么原因。这件事看起来是如此奇怪——如此令人难以置信。为什么,不过是在三周前,仅仅两周以前,她还见到了蕾切尔;当她闭上眼睛的时候,似乎还能看得到那个安静、害羞、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女孩。她在想,如果她在蕾切尔这个岁数就死掉的话,会错失多少东西;当她回首过往的时候,发现孩子、婚姻生活以及在她眼中难以想象的深刻思想和奇迹事物,都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占据着她的人生。这种震惊的感觉让她难以思考,令她逐渐地产生了一种相反的感觉;她快速又清晰地思考着,回顾与梳理了自己以往的所有经历。毫无疑问,她经历过痛苦,也经历过挣扎,但是总体看来,也收获了同等的幸福——一切都是井然有序的。年轻生命的消逝也并不是生命中最悲惨的事情——因为他们获得了太多爱护和太多照料。逝去的人——她想起了那些英年早逝的、意外去世的人——是美丽的,她经常梦到死者。特伦斯也迟早会意识到这些的——她起身,开始在屋内不停地踱步。
对于她这个年龄的人来说,她此刻显得过于焦虑不安;而对于她一贯清晰、敏捷的思维而言,她此刻变得异乎寻常地困惑。她无法安心做任何事情,所以当房门被打开的时候,她感到了一阵解脱。她向她的丈夫走去,把他拉入了自己的怀中,异常激烈地亲吻着他,接着在他们一起坐定以后,她开始像对待婴儿一样拍着他,询问着他,就好像他是一个疲惫的、满腹牢骚的巨婴。她没有告诉他温雷丝小姐的死讯,因为这只会徒增他的烦闷,而他现在的情绪已经很不稳定了。她尝试着找出他如此心神不安的原因。又是因为政治?那些糟糕的家伙又在做什么?她一整个上午都在和丈夫讨论政治话题,而且渐渐地,她开始对他们的话题产生了强烈的兴趣。不过,她不时说出口的那些话在她看来都出奇的空洞乏味。
午餐时,有人说宾馆的游客开始离开了,这里的人每一天都在减少。今天只有四十个人吃午餐,而之前一共有六十个。老佩利太太坐在窗边的座位上,用老眼昏花的目光审视着人群,清点着人数。她身旁除了亚瑟和苏珊,还有佩罗特,以及今天与他们共进午餐的伊芙琳。
伊芙琳感到异常压抑。其他人注意到她双眼通红,猜测到了其中的原因,于是煞费苦心地保持着他们之间的精心交谈。她把两只手肘支在桌子上,没有动过面前的汤盘,就这样忍受了几分钟以后,突然大声地说道,“我不知道你们的感受是什么,但我真的无法考虑其他的事情!”
绅士们同情地嘀咕了几句,表情非常严肃。
苏珊回答道,“没错——这太糟糕了,不是吗?当你想到她是如此美好的一个女孩——才刚刚订婚,而且这种事情本来不该发生的——这太不幸了。”她望向亚瑟,似乎他可以帮她补充一些更加得体的言辞。
“悲惨,”亚瑟简短地说,“然而这也太蠢了——前往那条河就是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 (他摇着头。 )他们应该多加了解。不能指望英国女人像那些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一样受得住苦。那天他们在茶会商量这件事的时候,我就已经有意无意地警告了他们。不过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这只会让人往后看——这样一点作用也起不到。”
老佩利太太一直在满意地品尝着汤,这时她把一只手举到了耳朵旁,想听清大家在说些什么。
“你听说了吗,艾玛姨妈,可怜的温雷丝小姐死于高烧。”苏珊轻轻地对姨妈说道。她不能用洪亮甚至正常的声音来传播死讯,因此佩利太太一个字也没能听清。亚瑟于是过来帮忙。
“温雷丝小姐死了。”他非常清晰地说道。
佩利太太向他的方向稍稍倾斜了一些,问道:“啊?”
“温雷丝小姐死了,”他重复了一遍。他只有努力绷紧了嘴部的肌肉,才没有让自己笑出声来。他强迫着自己重复了第三遍,“温雷丝小姐……她死了。”
且不提要听清这些词语是多么困难,实际上要想让佩利太太意识到日常生活以外的任何事情,都是十分困难的。她的大脑似乎负上了重担,尽管没有破坏它的功能,却阻碍着它的运转。她眯起眼睛坐着,在至少一分钟以后,才明白了亚瑟的话。
“死了?”她含糊地说道,“温雷丝小姐死了?我的天啊……这太令人难过了。但我现在想不起她是谁了。我们在这儿好像认识了很多新面孔。”她看着苏珊,想要寻求一些帮助,“一个黝黑的高个儿女孩,就因为皮肤颜色过深所以算不上漂亮的那个?”
“不是,”苏珊打断道,“她是——”随后她在绝望中放弃了描述。给佩利太太纠正一个对不上号的人没有什么意义。
“她本不该死的,”佩利太太继续说道,“她看上去那么健壮。人们总会喝当地的水。我永远也想不通到底是为了什么。在卧室放一瓶苏打水是多么简单的一件事啊。这就是我所采取的全部预防措施,而且可以说,我已经去遍了世界上的每一个地方——意大利就已经去过十几次了……但年轻人啊,总以为自己懂得更多,于是他们付出了代价。真可怜——我为她感到十分遗憾。”此时,她的注意力又转移到了一盘她看不清也够不到的土豆上了。
亚瑟和苏珊两人都暗暗地希望这个话题现在就可以结束,因为这些言论让他们感到很不愉快。但是伊芙琳没有打算就此结束这个话题。为什么人们就不能谈谈真正重要的事情呢?
“我觉得你对这件事情一点都不关心!”她冲着佩罗特先生粗鲁地说道。在他们讨论的时候,他一直在沉默地坐着。
“我?噢,不,我关心。”他尴尬地回答道,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真诚。伊芙琳的问题让他感到不舒服。
“这让人迷惑不解,”伊芙琳继续说道,“我指的是死亡。为什么死的是她,而不是你或者我呢?就在两周前她还和我们在一起呢。你相信什么呢?”她向佩罗特先生质问道,“你相信生活还在继续,她依然活在某处——还是你觉得这仅仅是个游戏——我们的死都会化为虚无?我肯定蕾切尔没有死。”
佩罗特先生原本可以顺着伊芙琳,说些她想听到的话,然而他却没有勇气声称自己相信灵魂永存的说法。他继续沉默地坐着,把手里的面包一点点地捏碎,皱纹也显得比平常更深了。
亚瑟担心伊芙琳下一个问到的是他,于是在停顿了一阵,就像是给这个话题画上了句号以后,挑起了一个全新的话题。
“假如,”他说,“一个男人给你写信,告诉你他认识你的祖父,所以问你要五英镑的话,你会怎么做?是这样的,我的祖父——”
“发明了一个炉子,”伊芙琳说,“我都了解。我们在温室有一个,为了给植物取暖。”
“没有想到我这么有名,”亚瑟说道。“好吧,”他继续说着,下定决心要不惜代价把这个故事讲得越长越好,“这老伙计,大概是他那个时代第二杰出的发明家,而且还是个能干的律师。他和其他人一样,最后去世了,却没有立下遗嘱。现在他的职员菲尔丁,我不知道他的话是否可信,一直声称自己打算为他做点什么事。这可怜的老东西一直在独立进行着发明创造,最后落魄了,现在住在彭奇一家烟草店的楼上。我在那儿见过他。可问题是——我必须帮他付账吗?正义的抽象精神中对此有什么说法吗,佩罗特?记住,我没有从祖父的遗嘱中得到任何好处,而且我也没办法鉴定他所说的话的真实性。”
“我不怎么了解正义的抽象精神,”苏珊一边说一边得意地冲其他人笑着,“但我很确定——他会拿到他那五英镑的!”
佩罗特先生想要开口发表意见,伊芙琳却坚持说他就像所有的律师一样,太过吝啬,总是考虑字面意义却不重视精神。而当佩利太太还在了解他们在说些什么的时候,午餐就在毫无间断的聊天中结束了,亚瑟为自己顺利地转换了话题而暗自感到庆幸。
他们刚一走出房间,佩利太太的轮椅刚好碰上了艾略特夫妇。他们正要迈门而入,而她则刚刚要出门。于是大家驻足停留了一会儿,亚瑟和苏珊祝贺了休林·艾略特身体的逐渐康复——他很消沉,脸色第一次显得如此面如死灰——于是佩罗特先生借机和伊芙琳悄悄说了几句话。
“今天下午三点半左右的时候,我能见你一面吗?我会在花园里,喷泉边上。”
在伊芙琳开口回答之前,门口的人群就散开了。但是当她在大厅中与他们分开的时候,她两眼放光地看着他说:“你是说三点半对吗?我没问题。”
她欣喜若狂地跑上了楼,预感到她一直期盼的场景即将到来,她的生活又将要变得生机勃勃了。她毫无疑问地相信,佩罗特先生又要向她求婚了,而且她很清楚,在这个场合她应该准备好给他一个确定的答复,因为三天后她就要离开了,但她还是不能对此下定决心。作出决定对她来说非常困难,因为她天生就不喜欢事情的结局;她喜欢不断前行——永远前行。她要走了,因此,她忙着把衣服一件件并排摆好放在床上。她注意到有一些衣服已经破破烂烂的了。她拿起父母的照片,在手里举了好一会儿,才把它收进了盒子里。蕾切尔曾看过这张照片。突然间,在她们共同拥有或触碰过的物体中所保留着的个人气息强烈地袭上了她的心头;她能够感觉得到蕾切尔正在屋子里陪伴着她;她像是正身处一条航行于大海之中的轮船上,而每天的生活就像遥远的陆地一样虚幻。然而与蕾切尔共处一室的感觉很快就渐渐地散去了,她再也感觉不到她了,因为她其实对她知之甚少。不过这短暂的感受还是让她感到抑郁和疲乏。她这一生都做了什么?她的未来又会是什么样的?虚幻是什么,而真实又是什么?这些求婚、亲密和冒险是真实的,还是她在苏珊和蕾切尔脸上看到的满足感才是真实的呢?而这满足感难道比她之前所有的感受都要更真实吗?
她准备要下楼,虽然头脑一片茫然,但是她的手指似乎已经轻车熟路地为她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工作。当她踏上楼梯的时候,因为思维变得非常愚钝,血液也开始自发地在她的全身流淌。
佩罗特先生正在等着她。他在午餐后就直奔了花园,带着非常焦虑的神情,已经在小路上来来回回地溜达了半个多小时。
“我又像往常一样迟到了!”她一看到他就喊道,“这个,你必须要原谅我,我得打包……我的天啊!看起来暴风雨要来了!停在海湾里的是一艘新来的汽船,是不是?”
她看着海湾。在那里一艘汽船正在把锚抛下,烟雾还在它的周围环绕着,但此时海浪中出现了一股快速抖动的黑色激流。“都快忘了下雨是什么样子了。”她补充了一句。
然而佩罗特先生既没有注意到汽船,也没有注意到天气。
“穆加特罗伊德小姐,”他带着一贯的正式口吻开口说道,“我请你来到这里的动机可能非常的自私。我想你也不需要再一次聆听我对你的感情;但是,你马上就要走了,我觉得自己不能不问你,就让你这样的离开——我还有希望得到你的青睐吗?”
他面色苍白,似乎无法继续说下去了。
伊芙琳下楼时感到的那种欣喜若狂这时在她的身上消失了,她感到自己无能为力。她没有什么好说的,她没有任何感觉。他现在又用那套老式的温和言辞向她求婚,于是她对他的感情比以往更淡薄了。
“让我们坐下来好好谈谈吧。”她心神不宁地说道。
佩罗特先生跟着她坐到了树下一张弯曲的绿色椅子上。他们盯着面前很久都没有喷过水的喷泉。伊芙琳没有思考自己要说些什么,而是一直看着喷泉,眼前没有水的喷泉似乎就是此时此刻自己的写照。
“我当然喜欢你,”她用急匆匆的语气开口说道,“如果不喜欢你的话,我就太无情了。我觉得,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也是最杰出的人之一。但是我希望……我希望你不要以那样的方式喜欢我。你确定自己可以做到吗?”这一瞬间她内心真诚地期望他说不。
“非常确定。”佩罗特先生说。
“你看,我不像大多数女人那样简单,”伊芙琳继续说道,“我觉得自己渴望更多的东西。我也不清楚自己确切的感受是什么。”
他坐在她的旁边,看着她,克制着自己的言语。
“我有的时候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只对一个人投入太多感情。对你来说,别的女人会成为一个更好的妻子。我能够想象得到,如果你和别的女人在一起的话,会更加幸福。”
“如果你觉得以后自己有可能会喜欢我的话,我很乐意等你。”佩罗特先生说道。
“那么——这并不着急,不是吗?”伊芙琳说,“我要是考虑好了,回去以后就写信告诉你怎么样?我要去莫斯科,所以我会从莫斯科给你写信。”
但是佩罗特先生还在坚持。
“你不能给我留有任何幻想。我也不要求具体日期……那样会显得非常不讲情理。”他停顿了一下,低头看着脚下的碎石路。
她没有立即给出回应,于是他继续说道:
“我很清楚自己没有——以我自己和我现在的处境来说,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还有,我忘了;这对你来说并不稀奇,但对我而言是一个奇迹。直到遇见你之前,我一直都是一个人安静地生活——我和我的姐妹都是很安静的人——我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我和亚瑟的友谊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东西。现在我认识了你,一切都改变了。你似乎把活力注入到了我身边一切事物中。生活好像也充满了各种我以前从未想过的可能性。”
“这太棒了!”伊芙琳大声说道,一把抓住了他的手。“现在你回去以后开始着手各种各样的事情,令自己名扬四海吧;而我们可以继续做朋友,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都可以做好朋友,对不对?”
“伊芙琳!”他突然伤心地叫着她的名字,把她拉入怀中,亲吻着她。她并没有排斥,虽然这对她几乎没有什么效果。
当她再次坐直的时候,说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人们不能一直做朋友——虽然有些人能够做到。而且友谊真的会产生举足轻重的影响,不是吗?友谊在一个人的生命中难道不是至关重要的吗?”
他一脸困惑地看了看她,好像根本没有听懂她在说什么。他努力重新使自己振作起来,坐直了身子,说道:“现在我已经告诉了你我自己的感受,我只想补充一句:你希望我等多久,我就会等你多久。”
等他走开以后,伊芙琳在小路上来回徘徊着。这一切还有什么关系?还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