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非常炎热。在这炎炎夏日中,海岸上浪花的拍击声听起来仿佛是某只疲惫动物的反复叹息,甚至遮阳棚下露台的砖块摸起来也是烫手的。一股股热浪在干枯的小草上空不断地翻滚。石盆里的红色花朵随着热浪的侵袭垂下了头,而几周前还在绚丽绽放的白色花朵此时也已经枯萎了,变黄了的边缘蜷缩着。只有南方那些坚忍不拔、不屈不挠的植物,带着如同从脊骨上长出的厚实叶片,依然挺立着身子,与似火骄阳顽强地抗争着。天气炎热得让人不想开口讲话,而找到能够让人沉浸其中从而抵御似火骄阳的书籍也并不容易。在试着翻了几本书又扔掉以后,特伦斯此刻正在大声朗读弥尔顿。他认为弥尔顿的词句具有实体与形状,因此不需要费心理解,仅仅靠聆听就能够完全明白内容。

一位温柔的仙子离此不远,

他读道,

塞文河的潺潺溪流沿着潮湿的石岸轻轻摇曳。

萨布里纳是她的名字,这个纯洁的处女;

她曾是洛克林的女儿,

从父亲布鲁特的手中接过权杖。

尽管特伦斯刚刚那么说过,但这些词语似乎充满了深意。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聆听这些诗句变成了一件痛苦的事情。它们听起来是如此奇怪,每个词语都表达着与平日截然不同的意思。蕾切尔怎么也无法集中注意力,在听到“石边”“洛克林”和“布鲁特”这些稀奇词语的时候,她的眼前浮现出的却是一连串与本意无关、令她倍感不快的景象。在酷热高温与滚滚热浪的作用下,花园看起来也有些奇怪——树木不是太近就是太远。她觉得自己似乎头疼了起来,但她又不太能确定。于是她犹豫着是要现在告诉特伦斯,还是让他继续朗读下去。她决定等到他读完这节诗再开口。如果转头的时候切实地感觉到了头痛,那她要用非常平静的语气告诉他,她的头很痛。

美丽的萨布里纳,

你坐在那里聆听,

在明亮、清冷、澄澈的波涛下,

用百合花编织的,

是你那琥珀色的松散发辫,

圣洁地聆听着,

这银湖的女神,

铭记于心!

此刻她还是头痛,无论把头转向哪个方向都能感觉到疼痛。

她坐起身,就像刚才决定的那样说道:“我的头很痛,所以我要进屋去了。”虽然还没有读完下一诗节,但他立刻放下了书。

“你头痛?”他问道。

他们握着彼此的手,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在这期间,他几乎感到内心的沮丧与不幸给自己带来了身体上的痛苦;他似乎听到四周充盈着玻璃破碎的清脆声响,随着玻璃的坠落,他被暴露在了露天之下。然而在两分钟后,他觉察到她并没有与他一样感到沮丧,只是比平时显得更无精打采与昏昏沉沉罢了。于是他重新振作起来,询问蕾切尔他们能够做些什么缓解她的头痛。

安布罗斯太太沉着镇定地建议她去床上休息,并且补充说,如果整天坐着,并且还总在炎炎烈日下跑出去的话,她很难不头痛。但上床休息几小时以后她肯定就会痊愈了。就如同他前一刻无缘无故产生的消沉情绪一样,海伦的这番话让特伦斯无缘无故地感到了安心。海伦与大自然给人的感觉一样,残酷无情却又令人愉快,能够压制住这突如其来的头痛。而且,她也有着与大自然一致的理智,值得被人信赖。

蕾切尔上了床。她感觉自己在黑暗中躺了好久,最后终于从透明清浅的睡眠状态中苏醒了过来。她望着面前明晃晃的窗户,记起了自己是因为头痛才上床休息,海伦告诉她醒来就会不痛了。因此,她觉得自己此刻已经恢复了健康。与此同时,她感觉到房间的墙壁白得刺眼,而且不是平坦笔直的,稍微有些弯曲。她又将目光转向了窗外,但看到的景象也并没有令她感到安心。窗帘中鼓满了风,又缓缓地消散,绳索随之在地面上拖拽,发出了轻微的响动声,听起来仿佛是动物在房间中行走,令她感到有些恐惧。她闭上了双眼,头上的脉搏剧烈地跳动着,伴随着刺穿前额的一阵疼痛,每一次似乎都是对神经的一下重击。此刻的头痛可能与入睡前的并不一样,但她切实地感受到了。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希望床单的凉爽可以将自己治愈,并且希望再次睁开双眼时,房间能够变回往常的样子。在经过一番徒劳的尝试后,她决心忽略这疼痛,假装自己并没有头痛。她握住床架上的铜球,下床站了起来。起初她感到一阵铜球的冰凉,但很快就变得与她的掌心一样温热了。由于头部与身体的疼痛,再加上地板的晃动,站立与行走比躺在床上更不好受,于是她再次躺了下来;尽管刚刚躺下的时候她感到了一阵通体舒畅,但马上她就感觉到与站立一样痛苦不适。她接受了自己不得不整日躺在床上的事实,于是把头靠在枕头上,放弃了今日的欢乐时光。

一两个小时后,当海伦踏入房间的时候,突然停止了嘴里的欢声笑语,吃惊地盯了蕾切尔一会儿,然后整个人变得异乎寻常的平静:毫无疑问,蕾切尔的确是病了。当这个消息传到了别墅中所有人的耳中,当花园里的歌声突然停歇了下来,当玛丽亚为她送水走过床边时眼神变得闪躲,她的病情得到了证实。整个上午过去了,随后整个下午也过去了。她不时地尝试努力回到平日的世界中去,却发觉自己的高烧与不适已经使她的世界与平日的世界间产生了不可逾越的隔阂。某一时刻门开了,海伦和一位皮肤黝黑的小个子男士走了进来。他有着一双毛茸茸的手——这是她首先注意到的。她浑身燥热难耐,还昏昏沉沉的,因此尽管她明白这位低眉垂眼、卑躬屈膝的男士是医生,但还是没怎么回答他提出的问题。另一个时刻,门又开了,特伦斯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为了表现得自然,脸上带着笑容,但在她看来那笑容显得过于镇静。他坐了下来,轻抚着她的双手对她说着话,直到她因为同一个姿势躺了太久而感到难受,才翻了个身。当她再度抬起头的时候,发现特伦斯已经走了,海伦正在旁边陪着她。这倒没关系;当明天一切恢复正常以后她还会见到他的。在这一整天中,她主要的事情就是试着回忆那几句诗歌:

在明亮、清冷、澄澈的波涛下,

用百合花编织的,

是你那琥珀色的松散发辫……

但结果没有令她满意,因为她总是把形容词放错位置。

第二天与前一天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对她来说,床变得异常重要,而外面的世界,仿佛离她分外遥远。那明亮、清冷、澄澈的波涛似乎近在眼前,就在她的床尾翻涌奔腾。她决定一直想象着这场景,因为波涛的清新凉爽能够让她感觉好受些。海伦不离左右地陪伴了她整整一天,时不时地告诉她已经到午餐时间或是下午茶时间了。但到了第三天,所有的时间标记都被抹去了。外面的世界太过遥远了,那些纷繁复杂的声音,例如头顶传来的人们的走路声,全部都要靠她竭力回想才能记起声音的来源。三天前的所感所做所思,对她来说已经完全模糊了。另一方面,房间中的每一样东西,床,以及她自己有着健全四肢与丰富知觉的身体,却一天天愈发重要了。她已经完全与世隔绝了,无法与世界交流,和这具躯体一起被孤立了。

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过去,但一切都与清晨并无二致,从白昼到深夜就像仅仅过了几分钟似的。有一天晚上,因为处于黑夜或拉上了窗帘,整个房间显得十分昏暗。海伦对她说道:“今晚有人要坐在这儿,你不会介意吧?”

蕾切尔睁开了双眼,看到海伦旁边有一位戴眼镜的护士,那张似曾相识的脸庞令她模糊地回忆起了什么。她想起自己曾在教堂中见过她。“这位是麦金尼斯护士。”海伦说道。与其他人一样,那位护士露出了镇静的笑容,告诉她们很少有人会怕她。过了一会儿,她们两个都消失了。倚着枕头转了个身后,蕾切尔醒了,发现自己身处漫无止境的长夜中。这些漫长的夜晚从不在十二点就轻易结束,而是继续时间无限地延长——十三,十四,等等,直至二十,然后是三十、四十。她意识到自己对于这种漫漫长夜无能为力。一位老妇人坐在远处,低垂着头。蕾切尔微微地抬起了身子,吃惊地看到那位老妇人正借着报纸遮挡着的蜡烛光亮玩扑克牌。这景象有一种无以名状的不祥之感。她被吓坏了,不禁惊叫了起来。老妇人放下了扑克牌,用手遮挡着蜡烛的光亮,穿过房间向她走来。她越走越近,穿越过这巨大的房间,最后在蕾切尔的眼前停住了,问道,“睡不着吗?让我给你整理得舒服些。”

她放下蜡烛,开始整理被褥。蕾切尔突然想到,整夜坐在洞穴中玩扑克牌的女人的双手应该是冰冷的,于是她一直躲闪着那双手的触碰。

“为什么这根脚趾一直露在外面!”老妇人一边为她掖被褥,一边说道。蕾切尔并没有意识到她提到的是自己的脚趾。

“你得试着安安稳稳地躺着,”她继续说道,“你要是躺着不动的话,就不会那么热;要总是翻来覆去的话,就会更热。希望你的体温不要再升高了。”她站在那里俯视了蕾切尔好久。

“你躺得越安稳,你的病就会好得越快。 ”她重复道。

蕾切尔目不转睛地盯着天花板上尖尖的影子,她竭尽全力祈祷着这个影子能够赶快挪走。然而这个影子与这位老妇人似乎被永远地固定到了她的面前。她只好闭上了眼睛。当她再次睁开双眼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几小时,但依旧身处漫无止境的黑夜。那老妇人依旧在玩扑克牌,只不过她现在坐在了一条河流下方的隧道中,而蜡烛被放在了墙面的一个小拱洞中。她叫道“特伦斯!”随着老妇人极其缓慢地起身挪动,那尖尖的影子再一次穿越天花板挪了过来,两者一同停在了她的面前。

“让你待在床上就像让福里斯特先生待在床上一样难,”老妇人说道,“他是一个高大的绅士。”

为了摆脱这令人厌恶的静止画面,蕾切尔再一次闭上了眼睛,发现自己正在泰晤士河下面的隧道中行走,有几个矮小的残疾女人正坐在拱门中玩扑克牌,而隧道墙壁的砖块在缓缓地渗出湿气,不断汇集成小水滴,沿着墙面滑落。过了一会儿,那几个矮小的女人变成了海伦和麦金尼斯护士,站在窗前不停地窃窃私语。

与此同时,那些房间外的声响、活动,以及别墅中其他人的生活,都在习以为常的阳光下按部就班地继续着。在她生病的第一天,通过她过高的体温,大家就清楚她的状态一定非常糟糕。从周二那天开始,一直到周五,特伦斯的心中充满了怨恨,并不是针对她,而是针对那股将他们分开的外部力量。他回想着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些快乐的日子。带着一种混合着欢愉与恼怒的古怪心情,他意识到自己此生第一次如此依赖另一个人,以至于自己的幸福是完全由她掌管的。日子全都被浪费在了琐碎、无关紧要的事情上了。因为经历了如此亲密无间、如胶似漆的三周,所有的日常消遣都变得格外枯燥乏味与无足轻重。唯一可以令他容忍的是与圣约翰谈论蕾切尔的病情,仔细地讨论每一个症状及其含义。当这个话题结束以后,他们就继而讨论所有类型的疾病,讨论它们的成因以及治疗方法。

他每天去看望蕾切尔两次,每次的情形都一模一样。走进她那并不十分昏暗的房间,看到那些曲谱与往常一样摆放着,以及她的那些书籍与信件,他的情绪立刻就高涨了起来。当见到她的那一刻,他整个人完全地放下心了。她看上去病得不是非常严重时,他会坐在她的身旁,用他平时一贯的声音对她讲一讲自己最近正在做的事情,只是音调比平时更为低沉;然而当他坐上五分钟后,就会陷入极度忧郁的情绪中。她与以往大不相同了;他无法使他们的关系恢复往昔的状态了;尽管他知道自己竭尽全力试图将她带回以往的状态中、令她回忆起他们之间的亲密行为是十分愚蠢的,但当他的努力以失败告终的时候,还是感到了一阵绝望。每当他离开她的房间时,心中总是暗下结论,见到她比不见她更加糟糕。然而随着时间流逝,逐渐地,渴望见到她的愿望又在他的心中萌芽,并且强烈得让他几乎难以忍受。

当周四一早特伦斯走进她房间的时候,他与往常一样感到信心倍增。她转过身来,努力回想着一些发生在几百英里以外的事情。

“你是从宾馆过来的吗?”她问道。

“不,我这几天住在这里了, ”他说,“我们刚结束午餐,邮差来了。有一捆信是寄给你的——从英国寄来的。”

他以为她会说自己希望能够读读那些信件,她却一直一言不发。

“你看,他们就在那儿,从山坡上滚了下来。”她突然开口说道。

“滚下来?蕾切尔,你看到什么东西滚了下来?那儿什么都没有啊。”

“手里拿着刀的老妇人。”她回答道,但不是对着特伦斯说的,而是望着他的身后。她似乎在盯着对面架子上的一个花瓶,于是他起身把它取了过来。

“现在他们再也不会滚下来了。”他高兴地说。但她依然凝视着同一位置,无论他对她说些什么,她也不在意。他悲痛欲绝,无法在她的身旁继续坐下去了。他四处徘徊着,最终找到了正在阳台上阅读《泰晤士日报》的圣约翰。他温柔地把报纸放在了一旁,倾听着特伦斯描述蕾切尔的精神错乱。他对待特伦斯耐心十足,把他当小孩一样。

到了周五,她的疾病不再被当作那种一两天内就会痊愈的小疾了;而被看作是那种需要精心护理、至少安排五个人专心照料的大病。但也不需要为此感到焦虑。即便五天没有痊愈,那十天也会痊愈的。罗德里格斯说这种疾病有很多常见的种类。他似乎认为他们过度焦虑了。每次出诊,他的脸上都带着同样的自信。在与特伦斯的交谈中,他总是挥着手,对特伦斯的焦思苦虑与提出的琐碎问题一笑置之,似乎在暗示他们把这种疾病看得过于严重了。他似乎十分不愿意坐下来。

“体温高,”他一边说着一边偷偷打量着房间,似乎相比其他事物,家具和海伦的刺绣更令他感兴趣,“这种天气下,很难体温不高。不必为此感到惊慌。这是因为我们的脉搏(他轻轻拍了拍自己毛茸茸的手腕),脉搏在连续有力地跳动。”

他随后鞠了一躬,溜了出去。由于双方都需要使用法语,再加上他的乐观主义,他们的交谈进行得十分艰难。况且,特伦斯也对这里的医疗情况略有耳闻,所以对他比对自己遇到的其他医生更为宽容。不知不觉间,他站在了罗德里格斯一边,反对起了似乎对这位医生抱有莫名成见的海伦。

周六来临,这一天的安排显然比之前都要严谨。圣约翰提供了帮助;他说自己没什么事情要做,如果能够派上用场的话,他可以一整天都待在别墅里。如同即将一起进行一次艰难探险,他们分配了各自的职责,在一大张纸上制定了一份周密的时间计划,钉在了会客室的门上。考虑到这里与镇子间的距离,以及在偏僻的地方采买不清楚名字的稀有东西的难度,他们非常有必要进行仔细与周密的计划。他们发现完成这些简单而实际的事情竟然出乎意料的困难,就仿佛身为巨人的他们被要求弯腰在地面上把细小的沙粒排列成特定的图案一样。

圣约翰的职责是从城里采购所需物资,这样特伦斯就可以在漫长炎热的夏日独自坐在会客室靠门的位置,倾听着楼上的任何响动或者海伦的呼喊。他总是忘记把窗帘拉下,因此总是坐在耀眼的阳光中。这令他感到有一丝焦虑,但又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房间枯燥乏味又令人不适。椅子上搭着帽子,书籍间混杂着药瓶。他试着读书,但好书过于优秀,坏书又太过糟糕,他唯一可以读进去的只有报纸。上面写满的伦敦新闻,以及真实世界中人们举办的宴会、演讲活动,似乎为他展现了真实世界的冰山一角,否则这世界对他来说只有噩梦。然而,每当他把注意力集中到那些印刷字体的时候,就会传来一声海伦的轻柔呼喊,或是契莱太太带来一些楼上需要的东西,他就会穿着袜子悄悄地跑上楼,把水壶放在卧室门外摆满水壶与茶杯的小桌子上;如果他能见到海伦的话,就会询问,“她怎么样了?”

“还是在辗转反侧……但总的来说,我觉得她安静些了。”

不是这个就是另外一个回答。

与往常一样,她似乎隐瞒着什么没有说出口。特伦斯知道他们两个的意见不统一,互相较着劲,但都没有明说。她的每次出现都太匆匆忙忙与心事重重,无暇多说几句。

特伦斯时刻紧张地听着动静,竭力安排好一切以确保事情顺利进行。这些工作令他精疲力竭。身处这场漫长而沉闷的噩梦之中,他没有试图去探究这一切意味着什么。蕾切尔生病了——这就是一切——他必须准备好药品和牛奶以备不时之需。他的思维停滞了,生活本身也停顿了下来。由于紧张程度与日倍增,尽管在其他方面并没有任何变化,周日的情况变得比周六更加糟糕。过去平常日子中他不时感受到的心花怒放、兴致勃勃与痛心疾首,现在融合成了一种持续的愁闷不安与乏味厌倦。自从孩童时期被独自关在托儿所里以来,他还从未感受到如此的烦闷无聊。蕾切尔现在那种混沌迷茫的眼神,几乎令他无法回忆起她以前的样子了;他甚至无法相信他们曾经度过了一段幸福的时光,并且因为他们之间的热烈情感而订过婚,那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情感呢?每一个场景与每一位人物在他的眼中都变得模糊不清,他似乎透过迷雾看到了圣约翰、里德利和不时出现的一些前来问询的迷路游客;唯一没有隐没在这迷雾中的只有海伦与罗德里格斯,因为他们可以为他带来一些关于蕾切尔的准确消息。

尽管如此,日子还是如往常一样继续着。他们还是会在特定的时间走进餐厅,围坐在餐桌旁,聊着一些无足轻重的事情。通常是由圣约翰来挑起话题,并负责在聊天过程中避免冷场。

“我发现了一个能让桑乔经过白房子的办法,”在周日的午餐时间圣约翰说道,“你在它的耳边把一张纸弄得噼啪作响,它就会冲出大约一百码,但之后又会走得好好的。”

“没错,但是它需要玉米。你得确保它能吃到玉米。 ”

“我不太在乎他们喂给它什么食物,安杰洛看起来像是个卑劣的小无赖。”

紧接着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里德利小声地咕哝了几句诗歌,然后像是要掩盖自己刚才的行为一样,说了一句,“今天真是太热了。”

“比昨天热了两度,”圣约翰说道,“我想知道这些坚果是从哪里来的?”他说着,从盘子中拿起了一颗坚果,他在指间翻来覆去地观察着。

“伦敦,我想。”特伦斯说道,眼睛同样望着坚果。

“有能力的生意人很快就能在这里发大财,”圣约翰继续道,“我猜高温对人们的大脑产生了一些有趣的影响,甚至英国人都变得有些奇怪。总之都是些不好打交道的人。今天早晨,他们竟然无缘无故地让我在药店里等了四十五分钟。”

又是一段长时间的沉默,然后里德利开口道:“对罗德里格斯还满意吗?”

“非常满意,”特伦斯坚定地说道,“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了。”里德利听罢深深地叹了口气。他对每个人都感到由衷的抱歉,但同时他也十分地想念海伦,还对这两个年轻人一直待在这里感到有些不满。

他们又回到了会客室。

“看看这儿,赫斯特,”特伦斯说道,“这两小时没什么需要做的事情。”他指着钉在门上的计划表,“你去躺一会儿吧。我在这儿等着。海伦吃午餐时契莱太太会去陪着蕾切尔的。”

对赫斯特来说,不让他见上海伦一眼再离开是十分痛苦的。尽管她可能不会对他们说什么,但这些与海伦的短暂碰面是他每日愁闷不安与乏味厌倦间的唯一慰藉,并且能够缓解他一整天的不适。然而,既然他们是在共同进行探险,他决定服从这次安排。

海伦很晚才下了楼。她看起来像是在黑暗中坐了很久,脸色苍白,越来越瘦,脸上带着疲惫不堪但又十分坚定的神情。她飞快地吃完了午餐,似乎此刻正在进行的事情无关紧要。她没有理睬特伦斯提出的问题,最后却皱着眉头望向他,仿佛他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似的,对他说道:

“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特伦斯。要不你去找另外一个医生过来,要不你叫罗德里格斯不要来了,我自己能负责。他总是说蕾切尔好些了,但这根本没用;她完全没有好转,反而变得越来越糟。”

特伦斯的内心受到了一股强烈的冲击,就如同蕾切尔说“我头痛”时一样。他安慰自己,是海伦过度紧张了。他依然固执地坚持自己的观点,认为她这么说是为了反驳他的观点。

“你觉得她会有生命危险吗?”他问。

“没人受得了她这样日复一日地病着——”海伦看着他回答道,带着仿佛针对某个人的愤怒语气。

“那好吧,我今天下午和罗德里格斯谈谈。”他说。

海伦立刻上楼去了。

现在没有什么能够缓和特伦斯的焦虑了。他无法静下心来阅读,也无法安稳地坐着,他的安全感被撼动了。尽管他内心相信海伦只是在夸大其词,蕾切尔实际上并没有病得那么严重,但他需要第三个人来证实他的想法。

罗德里格斯刚一走下楼,他就立即问道,“她怎么样了?你觉得她的病情严重了吗?”

“不需要为此感到焦虑,我告诉你——完全不需要。 ”罗德里格斯用蹩脚的法语回答道,脸上带着不自然的笑容,脚下一直在微微挪动着,仿佛随时准备离开。

休伊特坚决地站在他和大门的中间,下定决心要亲自看看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当看到眼前这个人毫不起眼,外表肮脏,毛发旺盛的面孔上一脸呆相,休伊特之前对他的信心瞬间土崩瓦解了。奇怪的是,他以前都未曾注意到这些。

“如果我们请您去请教另外一位医生,您当然也不会反对的吧?”他继续说道。

听到这里,这位矮小的男人明显被激怒了。

“啊!”他叫嚷道,“你们不信任我?你们质疑我的治疗?你们希望我放弃这个病人?”

“完全不是,”特伦斯答道,“但这种严重的疾病——”

罗德里格斯耸了耸肩。

“根本不严重,我向你保证。你们过于焦虑了。这位年轻的女士并没有患上严重的疾病,而且我是一位医生。当然,女士会感到害怕,”他冷笑道,“我完全理解。”

“其他医生的姓名和地址是?”特伦斯继续问道。

“没有另外的医生了,”罗德里格斯愠怒地回答,“大家都很信任我。来!你看看这些。”

他拿出了一捆陈旧的信件,一封一封地翻动着,好像在寻找能够驳斥特伦斯质疑的那一封。在这过程中,他开始讲述一个关于对他极其信任的英国贵族的故事——那是一位著名的英国贵族,只是很可惜,他忘记了他的名字。

“这里没有其他的医生了。”他最后说道,手中依然在翻找信件。

“没关系,”特伦斯立即说道,“我会自己去找的。”罗德里格斯把信件放回了他的口袋。

“那好,”他说,“我不反对。”

他抬起眉毛,耸了耸肩,似乎在重复着他的观点——他们把这病看得太严重了,而且这儿也没有其他的医生。随后他就溜了出去,让人感觉他意识到了自己不被信任,并因此产生了怨恨。

在这之后,特伦斯再也无法待在楼下了。他走上楼,敲响了蕾切尔的房门,询问海伦他能否探望几分钟,他昨天就没来见蕾切尔。她没有反对,走到窗前的桌子旁坐了下来。

特伦斯坐在了床边。蕾切尔的脸庞已经与以往大不相同了,看上去似乎整个人都在全力以赴地努力维持着生命。她的双唇苍白,脸颊凹陷和发红,但没有一丝血色。她的双眼半开半合着,露出了下半部分的眼白,仿佛她半睁着双眼不是为了要看清事物,而只是因为过于虚弱疲惫,没有力气合上它们。当他亲吻她的时候,她完全睁开了眼睛。但在她的眼中,只看到了一位老妇人在用刀割下一个男人的头颅。

“它掉下来了!”她小声地说。随后她转向特伦斯,焦急地问了他几个关于一个骑着骡子的男人的问题,但他没有听明白。“他为什么不过来?他为什么不过来?”她重复着。一将楼下那个肮脏的小个子男人与这种疾病联系到一起,他完全变得目瞪口呆,本能地转向了海伦。然而

她正在靠窗的桌子上做着什么事情,丝毫没有意识到他内心受到的巨大打击。他再也听不下去了,起身准备离开;他的心脏由于愤怒与痛苦而剧烈地跳动着。当他从海伦身旁经过的时候,她用往常那种疲惫、不自然但坚定的语气请他再送上来一些冰块,并把外面的水罐装满新鲜牛奶。

当完成这些差事以后,他去找了赫斯特。因为又累又热,圣约翰已经在床上睡着了,但特伦斯毫无顾忌地叫醒了他。

“海伦认为她的病情在恶化,”他说,“毫无疑问,她病得极其严重。罗德里格斯毫无用处。我们必须得请另外一个医生过来。”

“但是这里没有其他的医生。”赫斯特坐起身,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说道。

“别犯傻了!”特伦斯喊道,“这里当然有其他的医生。要是这里没有的话,你就去其他地方找一个过来。几天前就应该这么做了。我下楼去装马鞍。”他无法允许自己在这里静止不动。

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圣约翰已经骑上了马,准备顶着炎炎烈日去镇上寻找医生。他必须要找到一位医生,并将他带回来,无论耗费多少心力。

“我们早就该这么做了。”休伊特气愤地重复着。

当他回到会客室的时候,发现弗拉辛太太正笔直地站在大厅中央。最近人们经常这样悄悄地穿过厨房或者花园走进来。

“她好些了吗?”他们都还没来得及握手,弗拉辛太太就突然开口问道。

“没有,”特伦斯说道,“如果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他们认为她更加糟糕了。”

弗拉辛太太似乎在考虑着什么,双眼直直地盯着特伦斯。

“让我告诉你,”她突然略带紧张地开口说,“人们总是会在第七天的时候变得焦虑。我敢说,你肯定一直坐在这里庸人自扰。你觉得她越来越糟糕了,但别人用全新的眼光来看她时,肯定会觉得她好转了。艾略特先生也发烧了,现在都已经没事儿了,”她继续说道,“她的病不是在出游途中染上的。这有什么严重的呢——几天的发烧?我弟弟有一次发烧了二十六天,但一两周之后他就痊愈了。我们除了牛奶和竹芋粉什么也没给他吃——”

这时契莱太太捎来了口信。

“我得上楼去了。”特伦斯说。

“等着瞧吧——她会好起来的。”当他离开大厅的时候,弗拉辛太太突然喊道。她非常渴望说服特伦斯,他离开的时候却一句话都没有说,这令她感到失望与不满;她不想继续待在这里,但又不舍得就这样离开。她在一间间的房间中徘徊,寻找可以与她聊天的人,然而所有的房间都是空空荡荡的。

特伦斯走上楼,站在屋里听着海伦的指挥。他望着蕾切尔,但并没有试图与她讲话。蕾切尔隐约注意到了他的到来,但这似乎打扰到了她。她转了个身,把背影留给了他。

她已经有六天完全没有注意过外面的世界了,因为她全部的注意力都被用来关注不断出现在眼前的那些鲜红炙热、迅速移动着的景象。她觉得自己应该注意这些景象并且领会其中的含义,但她总是迟了一步,没能听到或者看到解释其中奥妙的关键部分。因为这个原因,当那些脸庞——海伦的、护士的、特伦斯的、医生的——有时离她非常近的时候,她非常担心它们会分散她的注意力,令她可能会因此错过重要的线索。然而,在第四天的午后,她突然无法将海伦的脸从那些幻想的景象中区分出来;当海伦在床边俯身的时候,她的嘴唇变宽了,而且开始和其他人一样发出难以理解的叽里咕噜声。那些景象都是与一些关于冒险或逃亡的秘密计划有关。他们所做的事情在不停地改变,但背后总是隐藏着一个原因,而蕾切尔就必须要竭尽所能去探寻这个原因。他们一会儿在树林与野人之间,一会儿在海上,一会儿又在高塔的顶端;他们一会儿在跳跃,一会儿又在飞翔。但就在关键情节即将发生的时候,她的脑海中总会溜进什么杂念,因此她之前的努力全部都白费了。高温令她窒息。最后,那些脸离她越来越远了;她掉入了一个黏糊糊的深潭之中,潭水没过了她的头顶。她什么都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除了一种微弱的轰鸣声,那是海水在她头顶翻涌的声音。所有给她带来烦恼的人都认为她已经死了,但她并没有死,只是蜷缩在了海底。她就躺在那里,时而满目黑暗,时而满目光亮,而有人在海底不时地为她翻身。

当圣约翰在骄阳下与含糊其辞又喋喋不休的当地居民纠缠了几小时以后,他弄清了这里的确有一位医生,是一位法国医生,但他现在正在山里度假。据他们说,圣约翰不可能找得到他。根据圣约翰对这个国家的了解,他认为这里无法收发电报;但由于目前他与山上小镇的路程已经由一百英里缩减到了三十英里,因此他雇了一套马车,马上动身前往医生所在之地。圣约翰成功地找到了医生,并且最终说服他很不情愿地离开了他年轻的妻子,立马与圣约翰一起返程。他们在周二的中午到达了别墅。

特伦斯出来迎接了他们。圣约翰吃惊地发现这几天他明显地消瘦了,也变得苍白了,眼神看起来怪怪的。勒萨热医生干练的话语与严肃而专业的态度给他们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尽管与此同时,他明显地对这整件事情感到十分烦闷。他走下楼梯,明确地给出了一些指示,丝毫没有受到旁边卑躬屈膝又怀恨在心的罗德里格斯的影响,也没有想当然地认为他们已经清楚一切。

当特伦斯问他“她病得严重吗?”的时候,他耸了耸肩膀说道,“当然。”

勒萨热医生离开以后,他们都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留下了一些明确的指示,并保证几小时后再来出诊。但不幸的是,精神的放松导致他们的话比平时多了起来,而在交谈中他们争吵了起来。他们争吵的焦点是一条路——朴次茅斯路。圣约翰说经过欣德黑德的那一段是碎石路;而特伦斯说自己对它了若指掌,非常肯定那一段路绝对不是碎石路。在争论过程中,他们互相说了一些非常刻薄的话。除了里德利偶尔发出几声低沉的自言自语,晚餐的剩余时间都是在沉默中度过的。

当天色变暗,灯光亮起的时候,特伦斯感觉自己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情绪。圣约翰已经精疲力竭,准备上床睡觉了。由于他们刚才发生了争吵,圣约翰用比平时更温柔的语气对特伦斯道了晚安。里德利则继续埋头读书,只剩下特伦斯独自在房间中走来走去,最后在敞开的窗前站定。

下面镇上的灯光一盏接一盏地亮起,花园中十分安宁与凉爽,于是他走上了阳台。他身处黑暗之中,只能透过微弱的灰色光线隐约看清树木的形状。他整个人都被逃跑的欲望控制,想要逃离这种痛苦,忘记蕾切尔患病的事实。他任凭自己坠入到遗忘一切的泥沼中。如同不曾停歇的狂风突然陷入沉睡一般,那些一直压在他身上的焦虑、紧张与烦躁烟消云散了。他似乎独自一人站在一个小岛上,置身于一片安宁祥和之中;他此刻毫无痛苦,也不再会被痛苦侵袭。蕾切尔痊愈还是生病,这无关紧要;他们分开还是在一起,这也无关紧要;什么事情都是无关紧要的——什么事情都是无关紧要的。波浪在远处拍打着海岸,柔和的微风穿过树枝,似乎带着平和与安宁、黑暗与虚无包裹着他。显然,充满了纷争、烦躁与焦虑的世界并不是真实的世界。这隐藏在表层世界之下的世界才是真实的世界。在这里,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每个人都是无忧无虑的。平静与安宁的感觉像是凉爽的床单包裹着他的躯体,抚慰着他的每一根神经;他的理智似乎又膨胀了起来,变回了自然状态。

然而,当他这样站了一会儿之后,房子里的一阵响动将他唤醒了,他本能地转身走进会客室。那灯火通明的房间令他在一瞬间记起了一切,他惊得动弹不得,只得站在原地。他记起了一切,甚至是每一小时、每一分钟发生的事情,也记起了他们目前的处境以及未来的境况。他嘲笑自己刚才竟然相信一切都已经变好了。现在这个夜晚变得比以往更加难熬了。

他无法再在空空荡荡的会客室中待下去了,于是走了出去,坐在通往蕾切尔房间的楼梯上。他渴望可以和谁说说话,但是赫斯特已经睡着了,里德利也已经睡着了,蕾切尔的房间中没有一丝响动。整座房子中唯一的响动就是契莱太太在厨房中走动的声音。终于,头顶上方的楼梯传来了....的声音,麦金尼斯护士一边系着袖口的带子一边走了下来,她在为夜晚的看护做准备。特伦斯起身拦住了她。他几乎没有和她说过话,但她也许可以证实他仍然相信蕾切尔病得不重的想法。他轻声告诉她勒萨热医生来过了,并且告诉了她医生的嘱咐。

“那么,护士,”他低语道,“请告诉我你的意见。你认为她病得十分严重吗?她有生命危险吗?”

“医生已经说过了——”她开口回答。

“是的,但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你经手过很多这种病例吗?”

“我知道的并不比勒萨热医生多,休伊特先生,”她谨慎地说道,仿佛是在担心她的回答会对自己不利,“病情的确非常棘手,但请您放心,我们都在竭尽所能帮助温雷丝小姐。”她的语气带着某种专业人士的自以为是。但她也许是意识到了自己没能让这位仍旧挡住她去路的年轻人感到满意,她在楼梯上轻微挪动了一下双脚,透过窗户看向了海上的明月。

“要我说的话,”她用一种古怪又神秘的腔调说道,“因为我的病人,我从来都不喜欢五月。”

“五月?”特伦斯问道。

“也许只是我的幻想而已,但我不希望看到任何人在五月生病,”她继续说道,“事情总是在五月变得糟糕。可能是因为月亮的缘故。他们说月亮对大脑会产生影响,是这样吗,先生?”

他看着她,没有回答。与其他人一样,当被盯着的时候,她就仿佛会在人们的眼皮底下枯萎,变得毫无价值、居心叵测与难以信赖。

她从他的身边溜了过去,消失了。

虽然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却连衣服都不想脱。他在屋里来回地踱步了很久,然后探出窗外,凝视着在灰蓝色的天空下显得格外黑暗的大地。带着恐惧与厌恶,他看了看花园中依然清晰可见的修长的黑色柏树。耳中传来陌生的吱吱嘎嘎声以及摩擦声,这说明大地依旧是温热的。所有这些景象与声音似乎都是不祥之兆,充满了深深的恶意与大祸临头的预示;似乎当地居民、护士、医生以及疾病的可怕力量在密谋着一起对付他。他们似乎联合起来,尽最大努力令他受到巨大的折磨。他无法适应这种痛苦。但这对他来说也是一种启示,他以前从来没有意识到,在每一个动作的背后,每一日生活的背后,都隐藏着痛苦,虽然处于休眠状态却时刻准备着毁灭一切;他仿佛可以看到苦难,如同一团火焰,蜷缩在所有行动的边缘,吞噬着男男女女的生命。他平生第一次理解了那些对以前的他来说十分空洞的词语:生活的挣扎,生活的艰难。现在他自己弄明白了,生活是艰难的,充满了痛苦。他望着镇子下面星星点点的灯光,想着亚瑟和苏珊,伊芙琳和佩罗特。他们在不知不觉间开启了冒险之旅,在他们幸福的生活中也可能会出现同样的痛苦。他想知道,他们怎么敢彼此相爱呢;而他自己怎么敢像以前那样生活呢,那样转瞬即逝又漫不经心,不断从一件事跳到另一件事?怎么能像以前那样爱着蕾切尔呢 ? 他永远也不会拥有安全感了;永远不会相信生活的稳定,或忘记微小的幸福、满足感和安全感背后隐藏着的痛苦深渊了。当回首过往的时候,他觉得他们的幸福从来没有像他现在经历的痛苦这样伟大。他们的幸福中总是存在着某些不完美的东西,某些他们一直渴望却无法企及的东西。那些都是支离破碎、残缺不全的,因为他们都太年轻,还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他房间的烛光在窗外树木的枝干上闪烁着,随着树枝在黑暗中摇曳,他的脑海中描绘出一幅窗外世界的完整景象;他仿佛看到了那浩瀚的河流与广袤的森林,那辽阔无垠的大地与环绕四周的无边无际的大海;天空自海面急剧升起,宽广开阔,而空气在海天之间摇曳。伴随着微风,今晚的夜色是如此浓郁与漆黑;他好奇在这片开阔的空间中,镇子为何如此稀少,那些渺小的光环或他眼里的发光蠕虫是如何在世界上这不断膨胀的荒废区域中四处散落的。在这些镇上住着渺小的男人和女人,微小的男人和女人。噢,一想到要坐在这间小屋子里受苦受难,他就觉得这真是太荒唐了。这些有什么要紧的呢?蕾切尔,这个微小的生物,正病恹恹地躺在下面的房间中,而他在自己的小屋中因为她而备受煎熬。在这浩瀚的宇宙中,他们这些躯体的紧密联系以及渺若尘埃,在他的眼中是荒谬可笑的。没有什么是要紧的,他重复道。他们没有力量,没有希望。他靠在窗台上,就这样思考着,直到几乎忘记了身处的时间与空间。然而,尽管他相信这一切都是荒谬可笑的,他们是微乎其微且毫无希望的,但他从未失去一种感觉:这些想法在某种程度上构成了他与蕾切尔共同生活的一部分。

或许是因为更换了医生,蕾切尔第二天看起来有好转。尽管海伦看起来面色苍白、疲惫不堪,但多日以来一直笼罩在她眼中的阴云略微散去了一些。

“她对我说话了,”她主动说道,“她问我今天是周几,像以前一样的语气。”

突然间,毫无任何预兆或者明显的缘由,她的眼中噙满了泪水,顺着面颊缓缓地滚落下来。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泪水,也完全没有试图阻止泪水落下,仿佛根本没有发现自己在哭泣似的。尽管她的话带来了一丝安慰,但眼前的景象令特伦斯感到一阵惊慌;一切都已经失去控制了吗?莫非这种病有着无限的力量?难道一切都会屈服于它?在他的眼中,海伦一直都是坚忍不拔和意志坚定的,现在却表现得像个孩子一样。他伸手把她揽入怀中,于是她像孩子一般紧紧地抱住他,轻轻地在他的肩膀上啜泣。随后,她自己止住哭泣,擦去了泪水;这么做真傻,她说;太傻了,她重复道,毫无疑问蕾切尔今天好些了。她请求特伦斯原谅她刚才愚蠢的举动。她走到门口停了下来,转身走回来亲吻了一下他,什么都没有说。

这一天,蕾切尔确实对周遭的事物有了意识。她浮出了那漆黑黏稠的深潭的表面,伴随着波浪上下飘荡;她已经不再有任何自己的意愿;她浮在波浪上,感觉到一丝痛苦,但更多的还是虚弱。随后,波浪又被山坡替代。她的身体变成了正在融化的雪堆,而她的膝盖在这片光秃秃的巨大山峰之上露了出来。她的确看到了海伦,也看到了她身处的房间,但一切都变得苍白且半透明。有时她的视线甚至可以穿透面前的墙壁。有时海伦在离开的时候似乎去了很远的地方,蕾切尔的视线无法追踪到她。这房间中也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蔓延。尽管她竭尽所能想把声音传得更远些,远得有时甚至会变成一只鸟儿扑腾着飞走,但她依然无法确定是否能够传到谈话对象的耳中。时间在这一刻与另一刻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间隔或深渊,因为事物依旧会在她的眼前浮现出来;有时候,海伦抬起她的一条胳膊就要花上一小时,并且每一个急促动作都伴随着漫长的停顿,需要花上很长时间才能完成倒药的动作。海伦弯腰将她扶起时的身影看起来无比巨大,站在她身旁时就像是坍塌的天花板。然而,在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只能感知到自己的身体在床的上方漂浮,她的心灵被驱赶到了身体的某个遥远的角落中,或者逃离了自己的身体,在屋子中四处飘荡。所有的画面都需要经过努力才能够看清,然而特伦斯的画面则需要做出最大的努力,因为他迫使她的心灵回到身体之中去回忆一些事情。她不想回忆,当人们打扰到她的独处时,她感到很困扰。她渴望独处。除此以外,她在这世上不再需要其他任何东西。

尽管海伦刚哭过,特伦斯还是从她的身上看到了对康复更加强烈的信心;对于他们之间的争论,她率先承认了自己的错误。那个午后在等待勒萨热医生下楼的时候,他感到了巨大的焦虑,但在内心深处依然确信不久之后他就会令大家承认他们的想法错了。

像往常一样,勒萨热医生绷着脸,回答简短。当回应特伦斯的问题“她看起来好些了吗?”的时候,他用一种古怪的方式盯着特伦斯说道,“她还有一线生机。”

门关上了,特伦斯走到窗边,把前额抵在窗玻璃上。

“蕾切尔,”他自言自语地重复道,“她还有一线生机。蕾切尔。”

他们怎么能这样评价蕾切尔呢?就在昨天谁又能真的相信蕾切尔就要死了呢?距离他们订婚,已经过去了四周。两周前她还是健健康康的。仅仅过去了十四天,她怎么就变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呢 ?他完全无法理解他们口中所说

的,她还有一线生机究竟意味着什么,就如同无法理解他们的订婚意味着什么一样。他转过身向门口走去,周身依旧笼罩在这阴沉的迷雾中。猛然间,他看清了一切。他看清了房间和花园,看清了树木在空中摇曳;没有她,这些事物也可以继续存在;而她却可以死去。自从她生病以来,他第一次准确地记起了她的样子,以及他们之间的感情。一种她近在身旁的巨大幸福感与一种比以往更为强烈的焦虑感混合在一起涌上了他的心头。他不能让她死去;没有她,他无法继续活下去。然而,经过了片刻的挣扎,窗帘再次合了起来,他无法清晰地看到和感受到什么了。一切都在继续着——依旧像往常那样继续着。除了感觉到心脏跳动时的疼痛以及手指的冰冷,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为了什么事情而感到焦虑。在他看来,他似乎对蕾切尔或对世界上任何人和任何事都毫无感觉。他继续发号施令,安排契莱太太的工作,列出清单,并且时不时上楼把一些东西悄悄地放在蕾切尔门外的桌子上。那天晚上,勒萨热医生似乎不像平时那样绷着脸。他自愿在这里留了一会儿,用同样的态度与圣约翰和特伦斯说着话,好像忘了他们中的哪一个和那位年轻的女士订了婚。他说,“我觉得她今晚的病情十分严重。”

他们都没有去睡觉,也没有劝说对方去睡觉,而是敞着门坐在会客室中玩纸牌。圣约翰在沙发上铺了张床,坚持让特伦斯躺在上面。他们开始争论谁应该躺在沙发上,而谁应该躺在几把铺着毯子的椅子上。圣约翰最后强迫特伦斯躺在了沙发上。

“别犯傻了,特伦斯,”他说,“要是不睡觉的话,你就会生病。”

“老朋友。”因为特伦斯仍在拒绝,他又开口说道,但突然停住了,因为担心自己的多愁善感。他发现自己就快要哭出来了。

他开始讲出自己一直想要说出口的话,说他为特伦斯感到抱歉,说他喜欢特伦斯,也喜欢蕾切尔。她知道他究竟多么喜欢她吗——也许她曾经说过或者问起过?他非常渴望讲出这些话,但考虑到这毕竟是一个非常自私的问题,他最终还是忍住了;现在用这些事情烦扰特伦斯又有什么用呢?况且,他已经陷入半睡半醒的状态了。但圣约翰无法马上睡着。他躺在黑暗中思忖着,要是什么事情能马上发生就好了——要是这种焦虑能够赶紧结束就好了。他不在乎发生什么,只要能够打破这种艰难而沉闷的日子就行;即使她死了,他也不会在乎。想到自己根本不在意她的死活,他觉得自己有些背信弃义,但他似乎已经失去了任何感觉。

除了卧室门开关了一次以外,整晚都没有传来呼叫或移动的声音。阳光逐渐又洒入了凌乱的房间。在六点钟时,仆人开始活动了;在七点钟时,他们蹑手蹑脚地下楼来到厨房;半小时以后,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然而,这一天同以前的日子并不一样,虽然也很难说清到底哪里不一样。也许是因为他们似乎正在等待着什么。需要完成的事情比平时要少。人们缓缓地穿过会客室。弗拉辛先生与索恩伯里夫妇小声地道着歉,回绝了请他们坐下的邀请,却在旁边站了很长时间。虽然他们不断说着,“有什么是我们能够做的吗?”但这里没有任何需要他们做的事情。

特伦斯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己与这一切都毫无关系。他记起海伦曾经说过,无论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人们都会这样做的。她说的是对是错呢?他没有兴致在脑海中得出自己的结论。他暂时把这些事情放到了一旁,好像自己以后会再思考,但不是现在。那虚幻的迷雾越来越浓厚,最后令他的身体产生了一种麻木的感觉。这是他的身体吗?这真的是他自己的双手吗?

这个早晨,里德利第一次感觉自己不能再继续独自坐在房间中了。他在楼下感到十分不自在,也并不了解事情的进展,但他没有离开会客室。由于无法安心阅读,也无事可做,他便开始一边踱步一边低声吟诗。特伦斯和圣约翰一整个早上都在不停地忙碌着——一会儿打开包裹,一会儿拔掉瓶塞,一会儿又写下说明。里德利的诗歌与踱步声如同一段似懂非懂的诗歌叠句,潜入了他们的脑海中:

他们扭打过来,他们扭打过去,

时而激烈,时而僵持;

蒙蔽人们眼睛的恶魔,

那天晚上终于如愿以偿。

如果鹿儿在草丛中筋疲力尽

他们停下来休息一会儿——

“噢,这真让人受不了!”赫斯特喊道,随后低头审视了一下自己,仿佛刚才破坏了他们之间的约定。为了收集蕾切尔的消息,特伦斯一次又一次地爬到楼梯中间。但他得到的消息都是支离破碎的:她喝了一点东西;她睡了一会儿;她似乎更加安静了。勒萨热医生也是如此,对病情的细节守口如瓶。只有一次主动提到自己刚刚为一位已经去世了的八十五岁老妇人切断了手腕的血管,因为她总是担心自己会被活埋。

“这种担心,”他说道,“一般发生在老人身上,很少在年轻人身上见到。”他们都对他讲述的内容产生了兴趣,这对他们来说非常离奇。那天另外一桩离奇的事是他们全部都忘记了吃午餐,直到午后才想起来。契莱太太服侍他们的时候,看起来也很奇怪。因为她穿了一件僵硬的印花连衣裙,袖子卷在胳膊肘上面。然而,她就如同在半夜刚被火警警报从床上吵醒似的,完全没有注意自己的打扮,同时也忘记了矜持与镇静;她对他们很亲密地讲着话,就像他们是被赤裸地放在膝头照料的小孩一样。她一遍又一遍地对他们强调,吃饭是他们的责任。

因此午后的时光被缩短了,比想象中过得还要快。有一次弗拉辛太太打开了门,但看到他们以后又马上关上了;还有一次海伦下楼取东西,但离开房间的时候停住了脚步,低头读起了一封寄给她的信。她站在那里翻来覆去地阅读着手中的信件。那非同寻常又略带忧伤的优美姿态打动了特伦斯——就像对待其他事物一样,他把这个场景记在了脑海中以便日后回味。他们很少开口说话,而他们之间的争论似乎已经暂缓或被遗忘了。

此刻,午后的阳光已经离开了房子的正面。里德利沿着露台来回踱步,用忽高忽低的声音吟诵着一首长诗的片段。随着他的来回经过,诗歌断断续续地顺着敞开的窗子飘了进来:

佩奥尔与巴力姆

抛弃了他们暗淡的庙宇,

与那猛击两次的巴勒斯坦之神

以及月亮般的亚斯塔罗斯——

这些诗句令这两位年轻人感到十分不安,但他们不得不忍耐着。随着夜幕的降临,夕阳的余晖在遥远的海面上闪耀。一想到白天已经快要结束,而夜晚即将来临,特伦斯与圣约翰不约而同地有了一种绝望的情绪。下面镇子的灯光一盏接一盏地亮起,这令赫斯特再次产生了那种可怕而糟糕的渴望——打破现实世界,痛快哭泣。随后契莱太太点亮了灯光。她解释说,玛丽亚在开瓶子的时候笨手笨脚地划到了胳膊,伤得很严重,但她已经给玛丽亚包扎好了;这里还有这么多事情要忙,真是太不幸了。契莱太太自己因为脚上患了风湿病,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但在他的眼里,留意仆人那不听使唤的躯体纯粹就是在浪费时间。夜晚时光在继续流淌。勒萨热医生出乎意料地来了,在楼上待了很久。中间下了一次楼,喝了一杯咖啡。

“她病得很严重。”在回答里德利的问题时,他说道。说这话的时候,他以往的恼怒情绪都消失了,语气既严肃又正式,但同时也充满了以前从未有过的关切。他又上了楼。剩下三个人坐在会客室中。除了时不时做出的一两个不自觉的细微动作,以及立刻住口了的半声惊呼,此刻的里德利十分安静,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了起来。仿佛这是他们三个最后一次为了某件确切的事情面对面地坐在一起。

快到十一点的时候,勒萨热医生再一次出现在了房间中。他十分缓慢地走近他们,并没有马上开口。他先是看了看圣约翰,又看了看特伦斯,最后对特伦斯说道:“休伊特先生,我认为你现在应该上楼去看看。”

特伦斯马上站起了身,而其他两人继续坐在那里。勒萨热医生一动不动地站在他们两个中间。

契莱太太站在外面的走廊上,口中念念有词,“这太糟糕了——太糟糕了。”

特伦斯没有注意她,他听清了她口中的话,但没有往心里去。一路上楼,他不停地自言自语,“这种事不会发生在我的身上。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在我的身上。”

他古怪地盯着自己搭在楼梯栏杆上的手。楼梯很陡,他似乎要花费很长时间才能爬到尽头。他没有任何激烈的情绪,即使知道自己应该感觉到什么,但还是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当他打开门时,看到海伦正坐在床边。桌子上的烛光被遮挡着。房间中虽然到处都是东西,但十分整洁。微微传来了一股不太难闻的消毒剂味。海伦站了起来,沉默着把自己的椅子让给他。当错身而过的那一刻,他们的目光在一个奇特的角度相遇了,他惊异于自己双眼的格外清晰,以及他们内心深处那种深沉的平静与忧伤。他在床边坐了下来,随后听到门被轻轻地关上了。他与蕾切尔单独在一起了,以前他们独处时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又涌上了他的心头。他望着她。他预感自己会在她的身上发现一些可怕的改变,但实际上并没有。她看起来的确非常瘦弱,在他看来,虽然她非常疲惫,却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她看见了他,并且认出了他。她微笑着对他说:“哈.,特伦斯。”

那遮挡在他们之间的帘幕顷刻间烟消云散了。

“嗯,蕾切尔。”他用惯常的声音回答道。这令她睁大了眼睛,脸上露出了往常的微笑。他亲吻了她,握住了她的手。

“没有你的日子实在是太难熬了。”他说。

她依旧微笑地看着他。但很快眼中就露出了疲惫或困惑的神情,随后她又闭上了眼睛。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拥有了完美的幸福。 ”他说道,继续握着她的手。

在昏暗的烛光下,无法看清她脸上的表情变化。一股巨大的平静感充斥着特伦斯的内心,他不愿挪动也不想说话。前几日那可怕的痛不欲生与如梦似幻之感结束了,现在他进入了完美的现实世界与气定神闲之中。他又能够毫不费力和从容不迫地思考了。他坐在那里的时间越久,就越能清楚地感受到平静浸入了他灵魂的每个角落。他一度屏住了呼吸,专心致志地侧耳听着;她还在呼吸;他继续思考了一会儿;他们似乎在一同思考;除了他自己以外,他似乎也是蕾切尔;然后他又侧耳听着;不好,她停止了呼吸。一切变得更好了——这就是死亡。它不是任何东西,只是停止呼吸而已。它就是幸福,是完美的幸福。他们现在拥有了一直梦寐以求的团聚,而这对活着的他们来说却是天方夜谭。“从来没有两个人像我们这般幸福,也从来没有人像我们这般相爱。”他丝毫没有注意到这番话究竟是自己在心中思忖的还是大声说出口的。

在他看来,他们圆满的团聚与幸福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在房间中逐渐扩大。他在世间再也没有未尽的心愿。他们拥有了永远无法被夺取的东西。

他丝毫没有注意到有人走进了房间。过了一会儿,可能是片刻之后也可能是几小时以后,他感到身后有一只手臂。那双手臂环绕住了他。他不想被拥抱,也不想被难以理解的耳语打扰。他把蕾切尔已经冰凉的手放到了床单上,起身离开椅子,走到了窗边。窗帘没有被拉上,因此可以望见月亮,以及照耀在波浪表面的那一道长长的银色丝带般的月光。

“这是为什么呢,”他用平常的语气说道,“看看月亮。月亮周围有一道光环。明天要下雨了。”

那双不知道是来自男人还是女人的手臂,再一次环绕住了他,并且轻轻地将他推向门口。他自己转过身,在那双手臂前大步地向前走去。仅仅因为有人死了,大家就表现得这样奇怪,这让他感到有一丝好笑。他可以按着他们的期望离开这里,但他们无法打扰到他的幸福。

当他看到屋外的走廊和放着杯盘的桌子时,突然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他永远见不到蕾切尔了。

“蕾切尔!蕾切尔!”他尖叫起来,试图冲回到她的身旁。但是他们阻止了他,把他推过走廊送到了一个远离她房间的卧室。在楼下可以听到他试图挣脱时脚步踏在地板上的砰砰巨响,接着又传来了他的呼喊声,“蕾切尔,蕾切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