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下午到达宾馆的时候还为时尚早,大多数人要么还没有起床,要么一言不发地坐在卧室里,而邀请大家前来的索恩伯里太太也不见踪影。于是,他们在阴暗的大厅里坐了下来,这里几乎空无一人,空荡荡的大厅里充满了穿堂风的沙沙声。没错,这张扶手椅正是那天下午伊芙琳过来时蕾切尔坐的那张,而这本杂志也正是她当时看的那本,还有这张照片,依然展示着纽约市的万千灯火。多么古怪的一幕——一切都没有改变。

渐渐地,开始有人走下楼梯,穿过大厅,在这昏暗的灯光下,尽管他们都是些陌生人,但每个人的身影都带有一丝优雅和美丽。他们有时径直穿过回转门,走进花园中,有时驻足片刻,在桌旁弯下腰翻阅报纸。特伦斯和蕾切尔坐在大厅中,透过半闭的眼睑看着他们——约翰逊一家、帕克一家、贝利一家、西蒙斯一家、李一家、莫莱一家、坎贝尔一家、加德纳一家。有些人穿着白色的法兰绒衣服,胳膊下夹着球拍,有些人矮小,有些人高大,有些人只是孩子,而有些人好像是仆人。但无论如何,他们全部都拥有自己的定位,拥有在这大厅中一个接一个地来回穿梭的理由,拥有自己的财富,拥有自己的地位。很快,特伦斯就不再继续注视他们了,因为他累了;于是,他合上了双眼,在椅子上昏昏欲睡。蕾切尔又接着看了一会儿;她被这些人自信而优雅的动作吸引了,他们自然而然地一个跟着一个,漫步,前行,然后消失不见。然而过了一会儿,她的思绪就开始游荡到了远方,她想起了那场在这里举办的舞会,只是那时这间屋子看起来与现在截然不同。环顾四周,她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同一个空间。那一晚,当他们在黑暗中踏入这里时,这里看起来是那样宽敞,又是那样明亮和庄重;这里挤满了一张张泛着微红的兴奋小脸,一直熙熙攘攘的。而人们都打扮得光鲜亮丽,看起来是那么生气勃勃,甚至都不像是真实存在的人,也感觉无法和他们搭上话。而现在,这个房间既昏暗又寂静,美丽而沉默的人们一个个穿过大厅,你可以上前对他们说出你想说的任何话。她坐在扶手椅中感到了出奇的安心,不仅能够回忆起那一晚的舞会,还能够温柔和轻松地回忆起所有往事,就好像她久久地陷入了迷雾当中,而现在才能看清是在哪里陷入其中的。在她看来,令自己深陷如此境地的原因十分奇怪,而最奇怪的是她那时并不知道自己正被带向的方向。这确实非常奇怪,一个人不知道自己去向何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是一直盲目地跟从,暗地里受尽折磨,总是疏于准备,惊慌失措,对一切都一无所知;然而随着事情一件接一件发生,某些东西逐渐从无至有,一个人就这样最终拥有了平和、安详和坚定。而这一过程就被人们称作生活。也许,每个人都像她现在一样,知道自己将要去向何方;事物不仅是在她的眼里,在大家的眼里也都浮出了水面,令大家感到心满意足与意义非凡。当回首往事的时候,她就能够明显地意识到某种意义存在于她姑妈的生活中,在她再也见不到的达洛维一家的短暂拜访中,还有在她父亲的生活中。

熟睡中的特伦斯那低沉均匀的呼吸声,更加衬托出了她的平静。她虽然丝毫没有困意,但双眼却开始变得模糊起来。尽管来来去去的人群变得越来越模糊,可她依然相信他们都很清楚自己将要去向何方,他们身上的那种笃定令她倍感舒适。此时此刻她好像摆脱了生命中的一切束缚,整个人变得超然脱俗、无欲无求。她觉得现在可以接受即将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事情,并且不会被事物的外表迷惑。在未来的生活中,还有什么可害怕或困惑的呢?为什么她总会忘记这一点呢?实际上,这个世界是如此浩瀚,如此热情,却又如此简单。“爱,”圣约翰说过,“可以诠释一切。”没错,但这指的不是男人对女人的爱,不是特伦斯对蕾切尔的爱。尽管他们如此近距离地坐着,他们不再是渺小的、单独的个体;他们已经停止了挣扎,开始彼此相互渴望。他们之间似乎存在着某种和谐。它可能是爱,却不是那种男人对女人的爱。

通过半睁半闭的双眼,她观察着躺在椅子上的特伦斯。当注意到他的嘴巴那么大,下巴那么小,鼻子歪歪扭扭得像通向一个疙瘩的之字路线的时候,她不禁微笑了。这样的外貌说明他十分懒惰,却又野心勃勃,多愁善感,浑身充满了缺点。她想起了他们之间的争吵,特别是下午关于海伦的那一次。她思考在未来的三十年、四十年或五十年内他们究竟会多久吵一次架。他们会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一起赶火车,以及因为性格截然不同而产生矛盾。然而这一切不过是流于表面的东西,与眼睛、嘴巴和下巴背后隐藏的生命是毫无联系的。因为那生命是独立于她,独立于任何事物的。同样,尽管她将要和他结婚,并一起生活三十年、四十年甚至是五十年,会有争吵,也会和他日渐亲密,但她依然是独立于他,也独立于任何事物的。无论如何,就如同圣约翰所说,是爱让她明白了这个道理。在爱上他之前,她从未感到过这样独立、这样平和和这样坚定,或许这也是爱吧。她已经别无所求了。

艾伦小姐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望着舒舒服服地躺在扶手椅上的这两个人。她看了大概有两分钟的时间,还没想好要不要打搅他们。随后,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匆匆穿过了大厅。她的脚步声吵醒了特伦斯。他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听到艾伦小姐在和蕾切尔说话。

“没错,”她正说着,“这非常好。真的非常好。订婚似乎非常流行。两对素未谋面的情侣在宾馆相识后就决定结婚,这种事情可不太常见。”她停顿了一下,脸上浮现出了微笑,似乎已经无话可说了。因此特伦斯站了起来,询问她的书稿是否真的已经完成了,有人说她已经写完了。这时她的脸上散发出了光芒,她带着比平时更加生动的表情转向了特伦斯。

“是的,我想我可以公开宣布已经完成了,”她说。“只是,我省略了斯温伯恩——从贝奥武夫到布朗宁——我更喜欢两个‘B’字母开头的名字。《从贝奥武夫到布朗宁》, ”她重复道,“我觉得这个书名能够在火车站的书报亭吸引人们的目光。”

她的确对自己完成了这本书而感到非常自豪,因为没有人知道在这过程中她付出了多少心血。而且,她也认为这是一部杰作。回想起她在写书过程中对她的兄弟的忧虑,她不禁又多说了几句。

“我必须得承认,”她继续说道,“如果之前了解英国文学中有多少经典的作品,知道仅仅提及其中的精华作品就需要这么大费笔墨的话,我一定不会接下这份工作的。你要知道,他们要求这本书不超过七万字。”

“仅仅七万字!”特伦斯惊呼道。

“是的,而且书里还必须提到每个人,”艾伦小姐补充道,“这是让我觉得困难的地方,针对其中每个人我都要说出一些不一样的东西。”这时她觉得自己的事情已经说得差不多了,于是询问他们要不要参加网球比赛,“年轻人对此都很热衷。半小时后比赛就要再次开始了。”

她的眼神充满善意地落在了他们两个的身上。经过一段短暂的沉默后,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一些令蕾切尔显得与众不同的东西,于是看着蕾切尔开口说道:

“你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居然不喜欢生姜。”她那张写满疲惫与无畏的脸庞上,挂着亲切的微笑。这笑容让他们感觉,虽然她无法记住他们每一个人,却还是把年轻一代的重担放心地交给了他们。

“我很同意她的观点,”从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索恩伯里太太无意中听到了最后那几句关于不喜欢生姜的话,“这让我联想起了我们一个可怕的老阿姨(老太太真可怜,她遭受了太多不幸,说她可怕是有些不公平的),在我们小时候,她经常给我们生姜吃,而我们从没鼓起勇气告诉过她我们并不喜欢。我们只是把生姜都扔进了灌木丛中——她过去在巴斯附近有一座大房子。”

他们开始缓慢地穿过大厅。伊芙琳突然冲到他们中间,迫使大家停住了脚步。似乎为了能够下楼赶上他们,她的双腿已经不受控制了。

“啊,”她带着一贯的热情,一把抓住了蕾切尔的胳膊,大声说道,“我觉得这太棒了!我早就猜到了会这样!我觉得你们两个简直是天作之合。现在你们得跟我说说——准备什么时候结婚,你们计划以后要住哪里——你们现在是不是感到无比幸福?”

但是这群人的注意力全都被艾略特太太吸引了,她正迈着急切却又茫然的步子走过他们的身边,手里拿着一个盘子和一个空热水袋。她刚要从他们旁边走过的时候,索恩伯里太太开口叫住了她。

“谢谢你,休林现在好多了,”她回答了索恩伯里太太的问题,“但他可不是一个好伺候的病人。他总想知道自己的体温,但如果我告诉他的话,他就会焦虑,而如果我不告诉他,他就会疑神疑鬼。你们知道男人生病时候的那种样子!这里当然也没有合适的医疗器械,尽管罗德里格斯看上去非常乐意,也非常急切地想要提供帮助(说到这里,她神秘地压低了嗓音),但大家都不认为他是一个合格的医生。休伊特先生,如果你能过来看看他的话,”她补充道,“我想他一定能因此振作一些的,他总是整天在床上躺着……还有那些苍蝇……但我得马上去找安杰洛了,这里的食物真是谁要是身边有病人的话,都一定会希望万事顺心的。”她一边说着一边匆匆地从人们身旁走过,去找服务员领班。照料丈夫的烦恼让她一直愁眉不展;她的脸色苍白,看起来很不开心,比平时的效率要低得多,那比以往都要混沌的眼神不断地从一处游移到另一处。

“可怜的家伙!”索恩伯里太太感叹道。她告诉他们,休林·艾略特已经病了好几天了,而唯一能够找到的医生是宾馆老板的兄弟,但他说他兄弟的医术很值得怀疑。

“我可明白在宾馆里生病是多么难受,”索恩伯里太太一边说着,一边又带着蕾切尔向花园走去,“我去度蜜月的时候,在威尼斯患了六周的伤寒,”她继续说道,“但即使是这样,当回忆起这段经历的时候,我依然把它视作我生命中最幸福的几周时光。啊,对了,”她挽住蕾切尔的胳膊说道,“你觉得自己现在很幸福,但这和之后的幸福比起来根本算不上什么。而且,实话实说,我心底里太羡慕你们这些年轻人了!我跟你们说,你们生活的时代比我们可要好太多了。当回首往事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那时,在我们订婚以后,还是不允许我和威廉单独散步的——必须有一个人与我们同处一室,我也坚信自己应该把他的来信全都拿给我的父母过目!尽管他们也都非常喜欢他。我可以说,他们的确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看待。这让我感到好笑,”她继续说,“他们对我们如此严厉,但又如此宠溺他们的孙子!”

茶桌再次被摆在了树下。索恩伯里太太坐在茶杯前,一直在点头招呼着,直到聚集起来了一大帮人。苏珊、亚瑟和佩珀先生一边闲逛一边等待着网球比赛的开始。当蕾切尔坐下喝茶,听到索恩伯里太太那些温柔与亲切的语句带着白银一般的光滑流淌而过的时候,她又想起了特伦斯将她形容为低吟的老树和蜿蜒不绝的清流。这漫长的生活和这些孩童令她整个人变得非常光滑,他们似乎擦去了她身上的个性,只留下了苍老和母性。

“有些事情你们这些年轻人应该了解!”索恩伯里太太继续说道。她把所有人都包含进了自己的预言和母性之中,尽管这其中也包括了威廉 ·佩珀和艾伦小姐。他们两个都已经是见多识广的过来人了。“我见识到了世界在我这一生中的变化,”她继续说道,“我不敢妄言未来五十年会发生什么事。啊,不,佩珀先生,我一点儿也不同意你的看法,”她笑着打断了他的悲观论调,他认为世界正在变得更糟。“我知道自己应该和你有同感,但恐怕我没有这么想过。未来他们会成为比我们更加优秀的人。当然,所有事情都会证明这一点的。我身边的所有女人,不管是年轻的,还是在承担繁重家务的,都在外面做着我们之前认为绝不可能的事情。”

佩珀先生认为她和所有的老太太一样多愁善感和不可理喻,但她像对待乖戾的老顽童一样对待他,这样的方式让他感到迷惑不解。他只能回应她一个奇怪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微笑而不是蹙额。

“而且她们仍然履行了女人的职责,”索恩伯里太太补充道,“为自己的孩子付出很多。”

当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朝着苏珊和蕾切尔的方向笑了笑。她们并不愿意被分到这一类人当中,但两人还是下意识地笑了一下。亚瑟和特伦斯也互相看了一眼,她让他们觉得彼此身处同一条船。他们看了看自己即将迎娶的女人,开始了比较。没人说得清怎么会有人想娶蕾切尔,同样,和苏珊共度一生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但是他们相信对方的品位一定是独一无二的,因此他们二人之间并无恶意;反而因为对方奇特的选择而好感倍生。

“我真的应该祝贺你。”苏珊一边倾着身子拿起果酱,一边说道。

圣约翰说的关于亚瑟和苏珊的流言蜚语似乎并没有什么依据。他们并排坐着,都被太阳晒得黝黑,浑身充满了活力,网球拍放在他们的膝盖上。他们虽然不怎么说话,但脸上始终带着浅浅的微笑。他们穿的白色球衣很薄,透过衣服可以看到他们身体和腿部的线条和肌肉的美丽曲线,还可以看出他的瘦弱和她的丰腴。这让人自然而然地想到他们的孩子一定也是结实健壮的。他们的脸庞缺乏棱角,因此还称不上漂亮,但是他们拥有清澈的眼睛、健康的外表和十足的生命力,似乎血液永远不会停止在他的身体中奔腾,也永远不会消除在她脸颊上留下的深沉与平和。他们此刻的眼神比以往更加明亮,眼神中还带着运动健将独具的那种愉悦和自信。因为他们一直都在打网球,而且两人打得都不错。

伊芙琳没有说话,但是她一直轮番盯着苏珊和蕾切尔。没错——她们都很轻易地下定了决心,在短短几周的时间内完成了在她眼中似乎永远无法做到的事情。虽然她们情况不同,但她认为自己在她们两个人的身上看到了同样的满足感和充实感,同样的冷静态度,以及同样的行动迟缓。她想到,正是这种迟缓、自信和满足感让她感到厌恶。她们之所以行动迟缓是因为她们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一起行动,苏珊跟随着亚瑟,蕾切尔跟随着特伦斯,而且为了一个男人,她们放弃了所有其他的男人、社会活动,还有生命中那些真实的事情。爱都是非常美好的,还有那些温暖的家庭住宅,楼下有厨房,楼上有育儿室,显得是那么与世隔绝和茕茕独立,就像处在世界洪流中的一座座小岛;不过真实的事情正在外面庞大的世界中发生,事端、战争、理想,这些和女人毫不相干,只是寂静无声而轰轰烈烈地影响着男人。她用锐利的眼神望着她们。她们此刻虽感到高兴和满足,但世上肯定还有比这更加美好的事情。人们可以更加贴近生活,可以从生活中获取更多东西,还可以获得比想象中更多的享受和更多的感受。尤其是蕾切尔,看起来那么年轻——关于生活她能有多少了解呢?伊芙琳变得焦躁不安,于是起身穿过房间,坐在了蕾切尔的旁边,提醒她,她已经答应过要加入自己的俱乐部了。

“烦人的是,”伊芙琳继续说道,“我可能直到十月才能够正式开始工作。我刚收到一封朋友寄来的信,他的兄弟在莫斯科做生意。他们想要我过去,因为他们正深陷各种阴谋和无政府主义者的泥潭之中。我想在回家的时候过去看看。这故事太骇人听闻了。”她想要蕾切尔明白这究竟有多骇人,“我的朋友认识一个十五岁的女孩,被终身流放到了西伯利亚,而这仅仅是因为他们抓到她给了一个无政府主义者一封信,而且那封信也不是她写的。我要竭尽所能地支持对抗俄国政府的革命,胜利终究会来到的。”

她看了看蕾切尔,又转向了特伦斯。他们俩听到她的这番言论,又想起最近一直听到的关于她的坏话,心头涌上了一丝感动。特伦斯问她有什么计划,她解释说自己要成立一家俱乐部——一家做事的俱乐部,做的都是实事。当她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时,她整个人变得生气勃勃。她宣称,一旦有二十个人——不,十个满怀热情的人就足够了——能够着手做事而不是只会空谈,他们就可以废除一切存在的丑恶。真正需要的是头脑。要是人人都有头脑就好了——当然他们还需要一个房间,一个不错的房间,最好在布卢姆斯伯里,在那儿他们可以每周见一次面……

当她讲话的时候,特伦斯可以看到青春在她脸上流逝的痕迹,还有因为张嘴说话和情绪激动而在嘴边和眼角形成的皱纹,但是他并不怜悯她;在那双明亮、坚毅并充满勇气的眼睛中,他看出她也不怜悯自己,不希望把自己的生活与别人的生活交换,哪怕是交换他和圣约翰那种更精妙、更有序的生活;哪怕随着岁月流逝,斗争会变得越来越艰难。不过,她也许会安定下来;也许到最后,她会嫁给佩罗特。他的思绪都被她说的话占据了。他想象着她未来的命运,但烟草的云雾遮盖住了他的脸庞,使他无法看清她的双眼。

特伦斯、亚瑟和伊芙琳都在吸烟,因此空气中充满了烟雾以及上等烟草的味道。在没人开口说话的时候,他们可以听到远处大海传来的窃窃私语,海浪被静悄悄地打碎、变为一层水波来来回回地冲刷沙滩。冷绿色的阳光穿过树木的枝叶,在盘子和桌布上留下了新月和钻石形状的光斑。索恩伯里太太默默地注视了一会儿他们以后,就开始向蕾切尔亲切地提问——他们什么时候回去?噢,他们想见见她的父亲。她一定要去见见蕾切尔的父亲——有很多的话想要对他说,而且(她深情地看了一眼特伦斯)她确定,他会非常开心。多年前,她继续说道,可能是十年或二十年之前,她在一场聚会上遇见过温雷丝先生,他的脸庞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张脸在聚会上实在显得与众不同,于是她打听了他的身份,知道了那是温雷丝先生,她一直记着这个名字——这个不同寻常的名字,他的身边还有一位女士,一个长相甜美的女人,但这不过是一场在伦敦的糟糕相遇而已,在那里无法聊天——只能互相望着——尽管她和温雷丝先生握了手,但他们没有说上什么话。她轻叹了一口气,想起了种种往事。

接着她转向了佩珀先生。他现在变得非常依赖她,因此总是坐得离她很近。尽管他不太经常开口评论,却一直在全神贯注地聆听着她的话。

“你是个万事通,佩珀先生,”她说道,“跟我们说说,那些了不起的法国女人是怎么管理她们的沙龙的?我们在英国曾经做过这类事情吗?还是因为某种原因你觉得这在英国根本行不通?”

佩珀先生很高兴地详细解释了为什么没有英国沙龙。他说原因有三,并且都很重要。至于他自己,因为不想冒犯别人,有时不得不去参加聚会——比如说,他侄子前两天结婚的时候,他就走到房间的正中央,用最大音量喊了一声“哈!哈!”,认为已经履行了自己的职责,然后离开了。索恩伯里太太对此表示了反对。她准备一回去就举办一场聚会,邀请他们全部人,让所有人都来看看佩珀先生。如果她得知有人听到他说“哈!哈!”的话,她就会——她就会对他不客气。亚瑟 ·文宁建议她准备一些惊喜——比如说,准备一副人物肖像画,上面画着一位戴着蕾丝花边帽的漂亮老妇人,而画的背后藏着一盆冷水,只要一声令下就能泼到佩珀先生的脑袋上;或者他们可以准备一把椅子,只要一入座就能把他弹到二十英尺高。

苏珊笑了,她已经喝完了茶,此刻感到非常满足,一方面是因为她网球一直打得十分出色,另一方面是因为大家都很友好;她开始觉得与他人的交谈变得容易了很多,即使面对相当聪明的人,她也可以从容自如,因为不知道为什么,聪明人不再让她感到畏惧了。甚至她第一次见面就不喜欢的赫斯特先生,也不再那么难以相处了;况且,这个可怜的男人一直看上去如此憔悴;也许是因为他正沐浴在爱河之中;也许是因为他爱上了蕾切尔——她不应该这样猜测;或者是因为伊芙琳——对男人而言,她具有十足的吸引力。她向前倾了倾身子,继续这个话题。她说在她看来,聚会之所以这么枯燥,是由于男士们都太不讲究穿着。她说,即使在伦敦,人们也觉得在晚上打扮没有必要,这让她非常吃惊,当然,他们在伦敦都不打扮,更别说在乡村了。圣诞节期间的狩猎舞会可是一场隆重的盛宴,绅士们都会穿上好看的红色外套,但亚瑟不喜欢跳舞。所以她推测,他们甚至都不会出席自己乡镇的舞会。她觉得人们不会在喜欢一种运动的同时关心另外一种运动,尽管她的父亲是个例外。不过,他其实在很多方面都是个例外——他是一位出色的园丁,还懂得所有关于鸟类和动物的知识,全村的老太太自然都很喜欢他;然而,他最喜欢的却是书籍。如果你需要他的话,总会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他;他肯定正捧着一本书在他的书房里,而这本书可能已经发霉了,并且非常非常古老,古老得没有任何其他人愿意去读的书。她总是对他说,如果他没有一个七口之家需要养活的话,他肯定会成为一个头号书虫。六个孩子啊,她带着确信众人都会对此报以同情的语气补充道,使他实在无法挤出多少时间变成一个书虫了。

她一边谈论着让她无比骄傲的父亲,一边站了起来,因为亚瑟看了一眼手表,发现又到他们回到网球场的时间了。其余的人都没有挪动。

“他们很幸福!”索恩伯里太太慈爱地注视着他们的背影,开口说道。蕾切尔表示同意,他们似乎对自己很有把握,也明确地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你觉得他们真的幸福吗?”伊芙琳低声向特伦斯问道。她希望特伦斯说他不认为他们幸福;然而,他却说他们也得走了——回家,因为他们总是在就餐时迟到,而十分严厉和苛刻的安布罗斯太太又不喜欢有人迟到。伊芙琳抓住蕾切尔的裙子抗议道,他们为什么要走?时间还早,她还有很多话想要说给他们听。

“不,”特伦斯说道,“我们必须得走了,因为我们走得太慢了。我们会走走停停,四处看看,还会不停聊天。 ”

“你都聊些什么?”伊芙琳问道。特伦斯笑着说,他们什么都聊。

索恩伯里太太拖着缓慢而优雅的步伐穿过草地和碎石路,一路聊着花儿和鸟儿,把他们送到了大门口。她告诉他们,自从女儿出嫁后,她就开始研究植物学。尽管她一生都住在乡下,而且今年已经七十二岁了,却发现世界上还有那么多从来没有见过的花朵,这实在是太棒了。她说,当人老了,能拥有一个独立于旁人的消遣活动是一件好事。但奇怪的是,人们从不觉得自己老。她总感觉自己还是二十五岁,一天不多,一天不少。不过,当然,也不能指望其他人能认同自己的想法。

“二十五岁一定非常美妙,而且不仅仅是想象出的那种美妙,”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平和明亮的眼神扫视着他们,“肯定无比美妙,那种真真切切的美妙。”她站在大门口和他们交谈了好一阵,看上去对他们的离去有一些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