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没有一把刷子能够完全擦去幸福的表情。所以当他们走下楼梯时,安布罗斯太太无法假装认为他们刚刚度过了一个可以被随意聊起的上午。因此,她也与其他人的看法保持了一致,认为他们此时并不具备料理生活的能力;而他们那种强烈的情感也使她感到震惊,从而产生了一种对生命的敌意;她花了好大工夫才将他们从自己的脑海中驱逐。
她想到,自己已经完成了现实中所有要做的事情。她已经写了一大堆信件,还获得了威洛比的许可。她时常思考着休伊特先生的前途,他的职业,他的出身、外貌以及性格,到最后她几乎忘了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当她重拾思绪又看了他一眼后,总会再次陷入对他的思索中,最后她会得出结论:他们无论如何都会幸福的,随后便不再多想。
她更愿意去思索在未来三年将会发生什么,以及要是蕾切尔在她父亲的指导下离家闯荡的话又会怎么样。而最终的结果都是,她坦率地承认,可能会更好一些——但谁又知道呢?她从来没有试图让自己忽视特伦斯身上的缺点。她曾经认为他这个人太过简单,太过宽容,就像他认为她也许太吹毛求疵一样——不,其实只是因为她不懂得妥协。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更喜欢圣约翰;当然,他永远也配不上蕾切尔。她和圣约翰之间已经产生了的友谊,因为虽然她一直在生气和开心之间起伏不定,但在某种程度上这也证明了她直率的性格。总的来说,她喜欢他的陪伴。他能够将她带离这个爱和情感的小世界。他对很多事情都了如指掌。比如说,要是英国突然有动作,朝着摩洛哥某个不知名的港口靠近,圣约翰就知道背后的原因是什么,而且还会和她的丈夫针对财力和军事力量进行一番争论,这带给了她一种奇怪的安定感。她虽然没有一直倾听他们的争论,但心中充满了敬意,就像她尊敬一堵牢固的砖墙,或者一栋庞大的市政大楼一样。因为虽然是由这些建筑构建了我们城市中的主体,但它们是被一双双默默无闻的手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建造而成的。她喜欢坐着聆听周遭。当那对订婚的情侣随着谈话的兴趣逐渐消失殆尽而悄悄溜出房间,跑去花园把花朵一瓣瓣地撕碎时,她甚至感觉到了一丝洋洋得意。她并不是妒忌他们,而是确确实实地羡慕他们未来即将拥有的未知的远大前程。她在餐厅摆弄着手中的水果,思绪就这样来回跳跃着。有时她会停下手中的动作,把一根由于燃烧的高温而变得弯曲的蜡烛给扳直,或者把摆放得过于死板的椅子给打乱摆放顺序。她怀疑契莱太太在他们不在的时候站在梯子的顶端拿着湿抹布摇摇晃晃地打扫过这里,因为这房间再也不是从前的样子了。第三次从餐厅回来后,她看到圣约翰坐在一张扶手椅上。他靠在椅背上,半睁着双眼,看起来和以往一样,穿着整洁得出奇的灰色西装,防御着随时可能会对他肆意妄为的异域气候。她的目光温柔地落在了他的身上,然后越过了他的头顶。最后,她坐在了他对面的椅子上。
“本来我不想过来的,”他终于开口说道,“但还是不得不过来……因为伊芙琳·M。”他抱怨道。
他坐了起来,开始用严肃而嘲讽的语气讲述那令人厌恶的女人如何一直吵着要嫁给他。
“她到处缠着我。今天早上她还在吸烟室里出现了。我能做的只有抓起帽子仓皇逃离。我本来不想过来,但是无法再忍受和她同处一室和一起吃饭了。”
“那么,我们必须充分利用这段时间。”海伦富有哲理地回答道。天气很热,他们也不在意漫长的沉默,因此他们惬意地躺在椅子上,等待着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午餐的钟声敲响了,但是房子中没有一丝响动。有什么新闻吗?海伦问道,报纸上写了什么吗?圣约翰摇了摇头。噢,对了,他有一封家里寄来的信,是他母亲写的,信中说一个客厅女仆自杀了。她的名字是苏珊 ·简,有一天下午她去厨房,说想要厨师保管一下她的钱。她有二十磅的金币。然后她出门给自己买了一顶帽子。五点半的时候她回来了,说她刚刚服毒。他们刚把她扶上床,叫了医生,她就死了。
“然后呢?”海伦问道。
“肯定会有审讯的。”圣约翰说。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耸了耸肩。为什么人们会自杀呢?为什么底层的人经常做这种事情呢?没有人知道答案。他们一言不发地坐着。
“钟声已经响过十五分钟了,他们还没下来。”过了一会儿,海伦开口说道。
当众人现身的时候,圣约翰开始解释他为什么必须来参加这场午餐。他模仿了伊芙琳在吸烟室中与他讲话的热情语气,“她认为没有什么比数学更让她激动的了,因此我借给了她两大本书。我很好奇她能学到些什么东西。”
蕾切尔现在可以嘲笑他了。她对他提起了吉本,吉本的第一册书还在她那里呢;如果他想要承担起对伊芙琳的教育的话,那绝对是对他的考验;她还听说过伯克写的《美国的反抗》——伊芙琳应该同时读读这两本书。当圣约翰反驳她时,已经是酒足饭饱后了。他开始告诉大家,宾馆里丑闻四起,最骇人听闻的那些都是在大家缺席的时候发生的,他正在尽力进行调查。
“比如说,伊芙琳 ·M,不过这则消息是有人私下告诉我的。”
“胡说!”特伦斯打断道。
“你也听说可怜的辛克莱的事儿了吧?”
“噢,没错,我听说辛克莱的事儿了。他带着一把左轮手枪,回到了他的矿井。他每天都给伊芙琳写信说他正在考虑自杀。我向她担保,他的人生从没像现在这么快乐过,大体上她也是同意我的看法的。”
“但这之后她又开始和佩罗特纠缠不清,”圣约翰继续说道,“而且,根据我在走廊上看到的一些事情,我有理由认为亚瑟和苏珊之间的关系也非比寻常。最近有一位从曼彻斯特到这儿来的年轻女性。如果整件事情能够水落石出的话,在我看来实属是一件好事。他们的婚姻生活实在糟糕得让人难以想象。噢,还有我路过佩利太太的房间门口时,听到她用最可怕的语言在咒骂。据说她私下会虐待她的女佣——事实上,这非常明显。从她的眼神就可以看出来。”
“当你到八十高龄而且饱受痛风折磨的时候,你就会满口脏话的,”特伦斯说道,“你会变得很肥胖、易怒,很难以相处。你能想象这样的一个人吗——头顶光秃秃的,穿着盥洗用具袋一样的裤子,系着一条带斑点的领带,还挺着个大肚子?”
沉默了一会儿以后,赫斯特说最糟糕的丑闻还没说到呢。他对海伦说道:
“他们把一个妓女赶了出去。有一天晚上,当我们都不在的时候,那个老笨蛋索恩伯里深夜蹒跚地经过走廊时(好像没有人问起他要去做什么),看见了自称为洛拉 ·门多萨太太的女士穿着睡袍穿过走廊。第二天早上他把心中的疑虑告诉了艾略特,结果是,罗德里格斯去找了那个女人,限她二十四小时内离开那里。似乎没有人探究这件事情的真相,也没有人询问索恩伯里和艾略特这件事与他们有什么关系;他们完全按照自己的方式处理事情。我提议,我们应当签署一份联合声明,一起去找罗德里格斯,坚持要求一次全面的调查。我们总得做点什么,你们说呢?”
休伊特说那女人的职业没什么可怀疑的。
“尽管如此,”他补充道,“这实在是奇耻大辱,可怜的女人。只是我不清楚该做些什么——”
“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圣约翰, ”海伦突然说道,“这真骇人听闻。英国人虚伪的装模作样让我热血沸腾。在生意上取得成功的男人,像索恩伯里先生这样的人,比妓女还要恶劣得多。”
她远远比任何人都要尊崇圣约翰的道德品质。现在他们俩开始讨论应该采取哪些步骤才能推广他们关于判断是非的独到见解。这番争论引发了一系列极度悲观的有关大众思想本质的言论。毕竟,他们算什么,他们有什么权利,他们有什么力量来与大众的迷信和无知抗衡?当然,这就是英国人,英国人的血液里一定流淌着一些糟糕的东西。如果你遇到一个英国的中产阶级,就会感受到一股难以言状的厌恶感;而如果你亲自在多佛的房子上看到棕色的月牙标记,同样的感受也会涌上心头。但不幸的是,圣约翰补充道,你不能相信这些外国人——
他们被桌子那一头的争吵声打断了。蕾切尔在向她的舅妈求助。
“特伦斯说我们必须得去和索恩伯里太太喝茶,因为她实在太友好了,但我没看出来;实际上,我宁愿把自己的右手锯成碎片——你想想看!想想那些女人的眼神!”
“胡说,蕾切尔,”特伦斯回应道,“谁想要看你?你被虚荣心吞噬了!你这狂妄自大的怪物!说真的,海伦,你现在就应该教教她,让她知道自己根本不算什么重要人物——既不漂亮,穿戴也没有品位,不够优雅,智力也不超群,还没有那什么风度。比你还要普通的,”他最后总结道,“只有你裙子上那不为人知的裂缝。不管怎样,你想待在家里就待着吧。我要走了。”
她又一次向她的舅妈求助。她解释道,她并不是害怕被人注视,而是害怕人们嘴里说出的话,尤其是女人的话。她虽然喜欢女性,但是一旦涉及情感方面的事情,她们就像糖块上的苍蝇一样。她们一定会问这问那的。伊芙琳·M会问:你恋爱了吗?恋爱的感觉好吗?而索恩伯里太太——她的目光会不停地上下打量,一想到这里她就一阵战栗。的确,自从订婚后就开始的隐居生活,让她变得十分敏感。她并没有夸大其词。
她发觉海伦的确是她的盟友。因此当海伦开始详细解释自己对人类的看法时,她自鸣得意地欣赏起了桌子中央摆成金字塔形状的各色水果。他们并不残忍,也并非蓄意伤人,甚至都称不上是愚蠢;但她总是发现,普通人在自己的生活里投入的情感少之又少,而对他人的生活却敏锐得像是嗅到了血腥味的猎犬。她继续说到了此番言论的主题:
“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可能是结婚,新生儿诞生,或是死亡,总的来说他们更希望看到的是死亡——每个人都想要过来看看你。他们还坚持一定要看到你。他们没有什么可说的;对你也毫不关心;但你还是得去参加午餐、茶会或晚宴,如果你不出席,你就会受到谴责。这就是血腥味,”她继续说道,“我不怪他们,只是希望他们不要介意我对他们了若指掌!”
她看了看四周,感觉自己召来了一个军团似的,所有人都虎视眈眈、气势汹汹,他们围绕在桌子旁边,张着血盆大口,这个场景就如同一个中立的小岛国家被敌国团团包围住了一般。
她的这番话引起了她丈夫的注意。在这之前,他一直在富有节奏地喃喃自语着,两眼审视着他的宾客、眼前的食物以及他的妻子,但现在他的眼神变得时而忧郁时而暴躁,就如同他歌谣中那位女性一般。他用一声抗议打断了海伦。他格外讨厌女人伪装出来的愤世嫉俗,“胡说,真是胡说。”他突然说道。
特伦斯和蕾切尔隔着桌子相互看了一眼,这其中的意思是,当他们结婚后绝不会出现这样的行为。里德利加入交谈后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效果:对话立刻变得正式和礼貌起来。不能随心所欲地想什么说就说什么,也不能把“妓女”这个词像其他词一样随意地说出口。话题现在转向了文学和政治,里德利说起了自己年轻时认识的一些杰出人士的故事。这样的对话中蕴藏着一种艺术价值,而年轻人的飞扬个性和不拘一格也随之沉寂了下来。当他们起身离开的时候,海伦用手肘倚着桌子停了下来。
“你们一直在这儿坐着,”她说,“坐了差不多一小时,却没有注意到我的穿着和佩戴的花朵,也没有注意到光线是如何照射进来的,还有其他东西。我没有听到你们的谈话,因为我在一直注视着你们。你们看上去美极了,我真希望你们能永远坐在这里。”
她带领着大家进入了会客室。进屋后她拿起了刺绣,开始劝阻特伦斯不要在大热天步行去宾馆。但是她越劝阻,特伦斯的决心就越坚定。他变得恼怒而倔强,甚至有时使他们彼此间几乎产生了恨意。他希望其他人,他希望蕾切尔,和他一起看望他们。但他猜想安布罗斯太太现在可能会劝她不要过去。这里的一切都让他感到烦闷:这空间、这荫凉、这美丽,还有躺着的赫斯特以及他手腕下摇摇欲坠的杂志。
“我一定要去,”他重复了一遍,“蕾切尔不愿意的话就不用去了。”
“如果你去了,休伊特,我希望你可以问问关于妓女的事情,”赫斯特说道,“就这么办吧,”他补充道,“我陪你走一半的路。”
在众人惊讶的眼神中,他站起身,看了看表,然后说道,午餐已经结束一个半小时了,胃液已经得到了充足的分泌;他解释道,他正在尝试一个运动计划,需要在长时间的休息中穿插短时间的训练。
“我在四点钟的时候回来,”他对海伦说,“得躺在沙发上彻底地放松一下肌肉。”
“你要去吗,蕾切尔?”海伦问道,“你不和我待在一起吗?”
她笑了笑,但这笑容背后可能隐藏着悲伤。
她究竟是悲伤,还是出于真心的高兴呢?蕾切尔自己也说不上来,只是此时夹在海伦和特伦斯之间感到非常不舒服。她转过身说,要是特伦斯负责所有沟通的话,她就和他一起去。
一道狭长的影子顺着道路绵延,宽度可以遮住两个人,但遮不住三个人。圣约翰因此落在了两个人的后面,并且和他们的距离在一点点地拉长。他散步是为了消食。他一边盯着他的手表,一边时不时地看看前面的两个人。他们看上去是那么开心,那么亲密,尽管他们并排走路的样子与其他人并无二致。他们偶尔会微微地转向彼此。他认为他们谈论的一定是十分私密的话题。而实际上,他们是在争论海伦的性格,特伦斯正在试图解释为什么有时海伦会让他感到烦躁。但圣约翰认为他们是在说一些不想让他听到的事情,于是他开始觉得自己被孤立了。这些人这么开心,而在某种程度上,他看不起这些人如此轻易地就能感到幸福,而另一方面,他又很羡慕他们。他比他们都要卓越得多,但他并不开心。人们从来不会喜欢他,有时他甚至怀疑海伦是否真的喜欢他。能够处世单纯,能够直截了当地说出心里话,能够不去理会那占据他身心的可怕的自我意识,能够如一面明镜般不断展现他自己的真实面貌和心中所想,这比任何天赋都更具价值。因为这会令人感到幸福。幸福,幸福,什么才是幸福?他从来没有感受过幸福。他对生命中琐碎的罪恶、谎言和瑕疵都看得太过透彻,而看透这些东西在他眼里是一种坦率的表现。毫无疑问,就是因为这样,人们都不喜欢他,抱怨他无情无义又为人苛刻。当然,人们也从来没有对他讲过他希望听到的那些话,比如:他这个人既友好又和蔼,人们都喜欢他。不过,他讲出的那些刻薄的话中,有一半都是因为他当时心情不好,或是在对自己赌气。他承认,他也几乎没有表达过对任何人的关心,而当他真正表露心声之后,随之而来的往往都是悔恨。他对特伦斯和蕾切尔的感情太过复杂,以至于他至今也没有办法坦然地表达自己为他们婚约而感到的高兴。他无比了解他们的缺点,以及他们感情的脆弱本质,他预料两人之间的爱意不会持久。他又看了他们一眼,却感到了一丝异样。他一向认为自己很少能看出什么,而此时的他们却让他的心中升腾起了一种单纯的情感,这其中也包含了几分同情。毕竟,与人们身上的美好相比,那些缺点又算得了什么呢?他决心现在就告诉他们自己的内心感受。他加快了脚步,在他们到达小路和主街交汇的拐角处时追上了他们。他们停下了脚步,和他开玩笑,问他关于胃酸的事情——但他打断了他们,开始快速而又生硬地说了起来。
“你们还记得跳完舞后的那个早晨吗?”他问道,“我们就坐在这里,你在说些有的没的,蕾切尔在堆小石子玩。然而,当时我在一瞬间领悟到了生命的真谛。”他短暂地停顿了一会儿,微微地撅起双唇,“爱,”他说,“在我看来可以诠释一切。因此,总的来说,我很高兴你们二人将要喜结连理。”说完他猛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回了别墅。他为自己说出心里话而感到兴奋又惭愧。也许他们正在嘲笑他,也许他们认为他非常愚蠢,但是不管怎么说,他真的说出了自己的感受,不是吗?
当他离开以后,他们的确笑了一会儿;但是关于海伦的争论愈演愈烈,争论停止以后,他们又变得平和而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