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亏了弗拉辛先生的严格要求,他们最后总算准时到达了计划的河段;在隔天吃完早饭后,当大家又把椅子搬出来,在船头摆成一个半圆形的时候,汽船距离行程的目的地——当地土著部落,只有几英里的距离了。弗拉辛先生坐了下来,建议大家仔细观察河的左岸。他们即将经过一块空地,那里可以看到十几年前因患热病去世的著名探险家麦肯齐住过的小屋,距离文明仅仅一步之遥——麦肯齐,他重复着这个名字,是对内地探索最深入的人。他们的目光很听话地转向了那边。而蕾切尔的眼中什么都没有看见。倒是有黄色、绿色的物体从眼前略过,但是她仅仅看出了一个有点大,另一个有点小;她并不知道那些是树木。不断地转头望来望去让她有些恼怒,就如同专注思考的人被突然打断了一般,虽然她并没有在思考什么。她恼怒的是人们说出的那些话,以及他们漫无目的地挪动身体,因为这些似乎都干扰了她,让她没办法和特伦斯说上话。过了一会儿,海伦看见她正心事重重地盯着一卷绳子发呆,根本听不进去任何话。弗拉辛先生和圣约翰还在从政治角度谈论这个国家的未来,而且已经探讨得颇有深度了;其他人则伸展着双腿或是托着下巴,默默地注视着。
安布罗斯太太乖乖地看着听着,但是内心不知道因为什么,被一种不安的情绪萦绕着。她按照弗拉辛先生说的话,朝河岸看去,感觉乡间的确美丽,但也非常闷热与吓人。她本不想让自己受到莫名情绪的影响,然而随着汽船继续航行,在这清晨的烈日下,她感到了一阵莫名其妙的感动。可能是由于对森林的陌生感,也可能是由于其他什么难以捉摸的原因,她自己也无从得知。她的脑海忽略了眼前的风景,转而被各种焦虑占据:里德利,她的孩子,一些遥远的事情,例如年老、贫穷和死亡。赫斯特其实也很消沉。他原本把这次出游看作了度假,因为他认为一旦远离宾馆,奇妙的事情就会自然而然地发生。但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发生。而且在这里他们感到不舒服,感到压抑,感到从未有过的害羞。当然,要是对事物抱有期待的话,结果总是会令人感到失望。他觉得这是威尔弗雷德 ·弗拉辛的错,他的穿着总是如此整齐与正式,他也责备休伊特和蕾切尔。他们为什么不说话呢?他看着他们坐在那里不吭声,心事重重的样子,这景象让他懊恼。他推断他们已经订婚了,或者即将订婚,但他们没有丝毫表现出浪漫或兴奋,而是和其他的一切事物一样,呆板沉闷;一想到这样的人正在相爱,就让他很是恼火。他靠近海伦,开始向她诉说他在晚上过得多么不舒服,他躺在甲板上,忽冷忽热,而且星星太亮,让他睡不着觉。他彻夜未眠,一直在思考,当有一点亮光,足以看清东西的时候,他已经写下了二十行关于上帝的诗。而糟糕的是,他几乎已经证明了上帝根本就不存在。他不觉得自己是在戏弄她,并且开始思考如果上帝存在的话,会发生什么事——“一个留胡子的老人,穿着一件蓝色的长袍,极度易怒而且注定难以相处?你还有其他韵脚吗?上苍,棍棒,悲伤——都用过了;还有其他的吗?”
虽然他和平常一样滔滔不绝,但是海伦还是能够看出,他感到非常不耐烦与不安。然而她还没有回答,弗拉辛先生就大声喊道“这里!”大家都看向河岸上的小屋。那里看上去十分荒凉,屋顶还有一道大缺口,屋子四周的地面呈现出黄色,四处还散落着火堆和锈迹斑斑的空罐头。
“有人在那里找到了他的尸体吗?”弗拉辛太太大声问道。她一直往前探着身子,想找出探险家死去的那个地方。
“有人找到了他的尸体、衣服和一个笔记本。”她的丈夫回答道。汽船飞速向前开去,带着他们驶过了那里。
天气实在是太炎热了,除了偶尔改变一下姿势,或者划火柴,大家都没怎么活动。他们一直注视着河岸,眼中满是绿色的倒影。每一个人都微微紧闭着嘴唇,好像经过的每一处景色都激发了他们的思考。除了赫斯特,他时不时下意识地动一下嘴唇,因为他还在寻找与上苍押韵的词语。无论其他人在想些什么,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开口说话。大家对两岸郁郁葱葱的树木已经习以为常了,因此当大家抬头看到树木消失了,眼前的视野突然变得开阔起来的时候都吓了一跳。
“这让我想起了英国的一处公园。”弗拉辛先生说。
的确,没有什么能够比眼前的这幅景象更加美好了。河流的两岸都是像草坪一样的开阔空间,上面铺满了绿草。这里的整洁和井然说明有人在精心打理。小山丘的顶端挺立着姿态优雅的树木。在他们目之所及之处,草坪绵延起伏,就像一个老派的英式公园。眼前景色的转变自然引起了大家姿势的改变,他们都站了起来,倚靠在扶手旁,心怀感激地欣赏着这幅美景。
“要是把那片种着黄花的灌木丛砍掉的话,”弗拉辛先生继续说道,“这里就是阿伦德尔或是温莎公园了;我的天啊,快看!”
一排排被太阳晒伤的背影停滞了片刻,然后突然跳了起来,就好像要越过看不见的波浪似的。有那么一小会儿,没有人相信他们真的在野外看到了活生生的动物——那是一群野鹿。这个景象引发了他们孩子一般的兴奋,之前的郁闷一扫而空。
“我从来没见过比野兔大的动物!”赫斯特发自肺腑地大声说道,“没带来我的柯达相机,我真是愚蠢!”
没过多久,汽船渐渐停了下来。船长向弗拉辛先生解释说,如果在这里的岸边散散步,他们一定会很开心;如果他们选择一小时内返航的话,他就会带着大家继续往村庄前进;如果他们选择走路过去——前方也不过一二英里路——他可以在登陆地点和他们汇合。
商讨结束以后,大家又一次上了岸;水手们拿着葡萄干和烟草,靠在栏杆上,看着衣着打扮与脚下的绿色并不协调的六个英国人漫步闲逛。一个不太得体的笑话引得他们一阵大笑,之后他们转过身,开始在甲板上休息。
刚一下船,特伦斯和蕾切尔就一起走到了大家前面。
“感谢上帝!”特伦斯大声喊道,深呼了一口气,“我们终于能独处了。”
“而且我们一直走在前面的话,就能聊聊天了。”蕾切尔说。
然而,虽然他们与其他人的距离足以让他们纵情畅聊,但他们依然保持着沉默。
“你爱我吗?”过了一会儿,特伦斯用这个问题艰难地打破了沉默。开口和缄默都需要付出同等的努力。因为当他们不说话的时候,他们还是能够强烈地感受到彼此的存在,而当他们说话的时候,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语言:不是太琐碎就是太庞大。
她含糊地说了些什么,只能听清最后一句,“你呢?”
“是的,是的。”他回答。但是,要说的事情太多了,而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所以双方非常有必要再走近一些,并且这样也可以消除上次交谈以后形成的隔阂。这很困难,甚至有一点可怕,让人感到出奇的尴尬。他一会儿感觉头脑清晰,一会儿又感觉一片混沌。
“那我先起个头吧,”他下定决心后说道,“我要说出之前就应该告诉你的话。首先,我从没爱过其他女人,虽然我有过其他女人。其次,我有很大的缺点。我这人很懒惰,也很情绪化——”他继续说着,没有在意蕾切尔的惊讶,“你得了解最糟糕的我。我很贪婪。我被一种情感支配了——无能为力。我觉得,自己本不该要求你嫁给我。我有一点势利,我也有野心——”
“噢,这是我们的缺点!”她大叫道,“这有什么关系呢?”她接着问道,“我这是恋爱吗——这是相爱吗——我们是要结婚了吗?”
他被她富有魅力的声音和风度征服了。他大声说道,“噢,你是自由的,蕾切尔。对你来说,时间不会产生任何影响,或者婚姻,或者——”
其他人的声音从他们的背后不断地飘来,时而远,时而近,弗拉辛太太的笑声清晰可闻。
“婚姻?”蕾切尔重复道。
后方又传来了一阵叫喊,提示他们的路线太靠右了。他们调整了一下方向。特伦斯继续说道,“对,婚姻。”他感觉到,如果蕾切尔无法了解他的全部,他们就无法在一起。这让他更加努力地想把事情解释清楚。
“我身上所有不好的东西,我一直忍受的事情——仅次于——”
她嘟囔道,思考着自己的生活,但是她无法描述出生活的模样。
“还有孤独!”他继续说着,眼前浮现出和蕾切尔一起在伦敦街头漫步的景象。“我们会一起散步。”他说。这个单纯的想法让他们感到了解脱,他们第一次放声大笑了起来。他们很想大胆地牵起彼此的手,然而背后那些充满关注的眼神还没有从他们的身上挪开。
“书,人,风景——纳特太太,格里利,哈钦森。”休伊特一直在喃喃细语。
薄雾包裹着每一个词语,让彼此都显得很不真实。当午后的时光渐渐逝去,他们之间的接触变得越来越自然。通过欣赏闷热的南方风景,他们所了解的世界变得前所未有的一目了然与栩栩如生。就像蕾切尔在宾馆窗前看到的那样,这个世界又一次在她的眼前生动地展示出了真实面目。她时不时好奇地望着特伦斯,观察他的灰色外套和紫色领带,同时也在观察这个即将和她共度余生的男人。
在又看了他一眼后,她低声说道:“没错,我恋爱了。毫无疑问,我爱上了你。”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保持着一种令人不大自在的距离。当蕾切尔说话的时候,他们显得是如此亲密无间,然而在下一秒钟,他们又相隔甚远了。她因此感到十分痛苦,于是她大声说道:“这将会是一场斗争。”
当她看向特伦斯的时候,发现他眼睛的轮廓,他嘴唇的线条,还有他身上的其他地方都令她着迷,于是她补充道:
“我想要的是斗争,而你却富有同情心。你比我优秀,优秀太多了。”
特伦斯也看了一眼她,冲她笑了笑,他也像蕾切尔一样,察觉到了她身上令自己欣喜的小细节。她永远属于他一个人。隔阂一旦被消除,他们的未来便是数不清的欢乐。
“我并不比你优秀,”他回答说,“我只是老一点,懒一点;我是个男人,不是女人。”
“男人,”她重复了一遍,一种奇怪的占有欲控制了她,促使她现在就想要抚摸这个男人;她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脸颊。他的手指紧紧跟随着她的。当他感受到手指碰到自己脸颊的触感时,那种巨大的不真实感又笼罩了他。他感到这副身体不是真实的,整个世界也不是真实的。
“发生什么了?”他开始说道,“我为什么要你嫁给我?这是怎么发生的?”
“你要我嫁给你了吗?”她疑惑地问道。他们之间又产生了遥远的距离,两人都不记得之前说过了什么。
“我们曾席地而坐。”他回忆道。
“我们曾席地而坐。”她证实道。这段记忆虽然没有那么美好,但似乎又将他们联结到了一起。他们继续一言不发地散着步,两人的脑海中有时乱作一团,有时停止了运转,只有眼睛在浏览着身边的风景。现在,他再次试着对她说起了自己的缺点,还有爱慕她的原因;而蕾切尔试着向他描述此时或彼时的心理活动,他们一起诠释着她的感受。他们的声音听上去是那么动听,以至于几乎忽略了声音背后的言语含义。他们每说上一两句话就会陷入一段久久的沉默,但这沉默不再让人挣扎或困惑,反而令人头脑清醒,一些琐屑的想法就在这段沉默中被轻易地抛之脑后。他们又一次自然而然地谈起了日常话题。他们聊着鲜花、树木,聊着它们为何如此鲜红,就像家中花园的花丛一样,而且歪歪扭扭的,就像老人的手臂一样。
蕾切尔意识到一种新鲜的感觉正在内心萌芽,细腻无声,就像体内的血液在放声歌唱,又像溪水潺潺地流过礁石。她很惊讶在自己的身上发觉了如此重大的变化。她思索了一下,然后告诉自己:
“我想,这就是幸福吧, ”她接着大声地告诉特伦斯,“这就是幸福。”
特伦斯接过了她的话,回答道,“这就是幸福。”说完他们意识到两人同时迸发出相似的感觉。于是他们开始互相描述彼此的感受,对比其中的不同,因为它们的确是不尽相同的。
身后嘈杂的声音无法穿透他们坠入的爱河。休伊特的名字被急促地喊了好几遍,那一个个音节在他们的耳中就像枯树枝折断的声音,又或者像鸟儿的笑声一样。小草和微风的声音环绕在他们周围,而他们没有注意到小草沙沙作响的声音越来越大了,即便风静了也没有停歇下来。一只像钢铁一般的手落在了蕾切尔的肩上,就像来自天堂的一道闪电。她倒了下去,小草掠过她的眼边,钻进了她的嘴巴和耳朵。透过摇晃的草茎,她看到天空下一个模糊的庞大身影。那是海伦站在她的眼前。她在地上滚来滚去,一会儿只能看见树林的葱郁,一会儿又看见了湛蓝的天空;她说不出话,几乎失去了知觉。最后她停了下来,大口喘着气,把身边的草丛吹得摇摇晃晃。在她的上方出现了两个人头,一个男人、一个女人,那是特伦斯和海伦。
他们两人都双颊通红,大笑着,嘴唇一直在动;他们一起走过来,在她的上方行了亲吻礼。她在地上听到了断断续续的谈话片段。她觉得自己听到了两人在谈论爱情,然后是婚姻。她抬起身体坐了起来,感受到了海伦柔软的身体,强劲并充满热情的手臂,幸福感在一股巨浪中膨胀与破碎。当一切消失殆尽,绿草再次低垂,天空恢复平坦,大地回归平展,树木保持矗立,她最先察觉到远处站着一排人影。她一时想不起他们是谁了。
“他们是谁?”她问道,然后想起来了。
他们跟在弗拉辛先生后面,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从他的靴子到她的裙子间至少三码远的距离。
他带着他们穿过了河岸旁的一片绿地,紧接着又穿过了一片小树林,嘱咐大家注意观察人类居住的痕迹:发黑的草丛,烧焦了的树桩,在树林的那一头还有奇形怪状的木巢堆积在一起,在树木间组成了一个拱门。这就是他们旅途终点的村庄。
他们一边小心翼翼地走着,一边观察着蹲在地上的女人们。她们排成了三角形,手里在忙活着,不是在编织稻草,就是把什么东西捏成碗的形状。他们观察了片刻,并没有被发现。过了一会儿有人注意到了他们。弗拉辛先生走到空地中央,和一个瘦瘦高高的男人交谈了起来,他的骨架和脸上的凹陷,都让这位英国人的身材显得既丑陋又不匀称。女人们并没有在意陌生人的接近,她们只是暂时停下了手中的活儿,眯着眼 ,面无表情地打量和注视着他们。他们之间相隔得很远,远得几乎无法交谈。随后她们重新开始忙活起来,不过眼睛依然盯着他们,盯着他们挪动着脚步,盯着他们窥视着小屋角落中的枪支、地上的碗和一摞摞的草堆;在薄暮中,孩子们注视着他们,老妇人也同样注视着他们。当他们漫步闲游时,那一双双眼睛紧紧跟随着,打量着他们的双腿、身躯和脑袋,充满好奇,毫无恶意,就像冬季趴在身上的苍蝇。当女人把披巾拿开,用乳房哺乳婴儿的时候,她的视线也从未离开过他们的脸庞。他们在女人的注视下动作都变得笨拙起来,最终只好转身离开,不好意思再站在原地盯着她。在分发糖果的时候,当地人伸出了一只只红色的大手,让他们感觉自己就如同是站在温柔的原始人中间、衣着整洁、迈着笨拙步伐的士兵。但很快,整个村子的人都不再理会他们了,因为他们已经融入了村子。女人们又开始忙起手中的编织活儿,她们的目光也落了下来。他们再起身活动的时候,要么是从茅屋里取什么东西,要么是逮着一个走失的小孩,要么就是头顶一个罐子在空地上穿梭;每当他们开口说话,就会传来尖锐、晦涩的喊叫。一个小孩挨揍了,哭喊的声音此起彼伏,随后又平息了下去;歌声响起了,那声音时高时低,最后在一些低沉、哀伤的音节上降了下来。特伦斯和蕾切尔一直在寻找着对方,最终他们在一棵树下相遇了。他们起初觉得那些女人的目光平和而美丽,现在却让他们感到寒冷和阴郁。
“那么,”特伦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们看起来很渺小,是不是?”
蕾切尔表示同意。那些坐在树下的女人、那树木和那河流,她说道,这场景将会永远持续下去。他们转过身,开始在树林之中散步。他们的手臂相互缠绕,并不惧怕被人发现。还没走多远,他们就开始相互坦白彼此相爱、幸福、满足的感受;但是为什么相爱是如此痛苦?为什么幸福之中夹杂着这么多苦涩呢?
村里的景象确实对大家产生了奇妙的影响,尽管方式不尽相同。圣约翰离开了人群,独自沿着河流散着步,沉浸在自己苦涩的不安思绪中,因为他感到很孤独。而海伦一个人与一群当地妇女站在了太阳下,似乎预感到了某种灾祸即将发生。她的耳中充满了某种野兽由树干蹿向树梢时发出的高一声低一声的叫喊。在树林间漫步的人影看上去是那么渺小!她突然清晰地注意到那纤细的树干,细长的叶脉,以及男男女女精致的身躯。与参天大树和汹涌波涛相比,这些都显得如此脆弱。落在地上的树枝会被大地吞噬,一步没踩稳就会掉进水中被波涛淹没。她这样想着,双眼一直紧张地盯着那对恋人,好像如此这般便能保佑他们脱离厄运。她一转身,发现弗拉辛夫妇在她身旁。
他们在讨论刚刚买到的东西是否真的来自古代,以及这里有没有受到欧洲影响的迹象。海伦被吸引了。她看了看一枚胸针和一对耳环,嘴里一直在向他们抱怨着这次出游不该走这么远,把自己完全暴露在野外。然后她重新打起了精神,想要说说话,但是忽然她的眼前浮现出了一幅画面:在正午的英国河流中,有一艘小船翻了。她明白,想象到这样的画面是一种病态的表现;但她仍然在树林间搜寻着其他人的身影,不管看到谁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希望以此来帮助他们免除灾祸。
随着太阳渐渐落山,汽船调转了方向,开始朝着文明世界返航。她的担忧此刻再一次无影无踪了。在半明半暗的甲板上,人们坐在椅子上,显得有棱有角,一个个小亮点代表着他们嘴唇的方位,随着他们将雪茄或香烟在嘴边拿上拿下,他们的胳膊就围绕着这些小亮点忽上忽下。语言在夜色中穿梭,却无处安放,似乎缺乏旺盛活力和具体实质。从弗拉辛太太泛白的身影可以看出,尽管氛围中有一丝压抑,景色依然令人惊叹。这一天漫长又炎热,而现在所有的色彩都被抹去了,夜晚凉爽的空气轻轻地抚摸并合上了人们的眼帘。显然,圣约翰 ·赫斯特的几句哲思迷失了方向,久久地飘荡在空中,直到被一个哈欠吞没,便完完全全地消失了。大家活动活动腿脚,嘟囔着准备睡觉了。泛白的身影开始挪动起来,随后逐渐地被拉长,最终消失。而在几次踱步之后,圣约翰和弗拉辛先生也消失了,留下了三把椅子和三个沉默的背影。伴随着高高悬挂在桅杆上的灯光和天空中惨白的星光,依稀可以看清三人的身形,却辨认不出特征;即使是在这片黑暗之中,其他人的离开也会让他们彼此之间越发亲近,因为他们都在想着同一件事。在沉默了一阵后,海伦叹了口气,说道:“所以你们两人都很高兴吗?”
似乎受到了空气的洗礼,她的声音听起来比以往都要真切和温柔。一个声音从不远处飘来,回答了她:“是的。 ”
她透过黑夜看着他们两人,努力地辨认哪一个是他。她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蕾切尔已经远远超出自己的监护范围了,她可能会听取建议,但再也不会达到二十四小时前的那种效果了。不管怎样,海伦在睡觉前还是理应发表一番言论的。她很想说说话,但她又因为感到自己出奇的苍老而沮丧。
“你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她质问道,“她还年轻,你们都还年轻;而婚姻——”她在这里停顿了一下。不过那两人用诚挚的语气拜托她,让她继续说下去,似乎他们非常渴望听到建议,于是她补充道:
“婚姻!可不是儿戏。”
“这正是我们渴望了解的。”他们回答道。她猜测现在两人正在互相望着对方。
“这取决于你们二人。”她说。她把脸转向了特伦斯,尽管他几乎看不清她,但还是相信她真心想要了解他。他从半躺着的姿势站起身来,告诉了她想知道的那些事情。他尽量轻声细语地说着,以此消除她的消沉。
“我二十七岁了,一年大概有七百磅的收入,”他说道,“我的脾气总体很好,健康状况也很棒,尽管赫斯特说我有患痛风的趋势。另外,我觉得自己十分聪明。”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等待肯定。
海伦附和了他,表示同意。
“然而,很不走运,我很懒。如果蕾切尔可以的话,我希望她在这方面不要太较真——你觉得我在其他方面整体还让人满意吗?”他害羞地问道。
“是的,我喜欢自己目前所了解的你。 ”海伦回答道。
“但是——人们知道得太少了。”
“我们以后会住在伦敦,”他继续说道,“而且——”他们俩突然异口同声地问道,她是否认为他们二人是她所认识的所有人中最幸福的一对。
“嘘——”她制止了他们,“弗拉辛太太,别忘了。她就在我们身后呢。”
他们不说话了。特伦斯和蕾切尔本能地察觉到,他们的幸福让她十分悲伤。因此尽管他们急切地想要继续谈论自己,却不愿再说下去了。
“我们聊了太多自己的事情了,”特伦斯说道。“给我们讲讲——”
“对啊,给我们说说——”蕾切尔附和道。他们都期待她能够说出一些深刻的哲思。
“我有什么可以告诉你们的呢?”海伦思考着。她的语气更像是喋喋不休的自言自语,而不是通报消息的女预言家。她最后强迫自己开了口。
“不管怎么说,虽然我经常责骂蕾切尔,不过我自己也不怎么睿智。诚然,我年纪大了,半截身子已经埋入了黄土,而你们才刚刚开始人生。这很令人困惑——有时候我觉得有些失望;好事也许并不像期待中的那样美好——但很有趣。噢,对了,你肯定会觉得很有趣的——生活就是这样继续的,”这时,他们注意到了眼前略过的一排黑乎乎的大树,而此时海伦也在望着它们,“这当中还有人们意想不到的乐趣(你必须得给你的父亲写信),你会非常幸福的,我对此深信不疑。我得睡了,你们要是明智的话,十分钟后再继续聊天。那就这样吧,”她起身站在他们面前,显得十分高大,几乎无法让人辨认出来,“晚安。”她说着消失在了帘子后面。
在静静地坐了十分钟以后,他们看到了海伦的示意,于是两人起身扶靠在栏杆上。在他们下方,黑色的河水静静地无声流过,闪烁的烟头经过他们的身旁之后熄灭在了黑暗中。“多么美妙的声音。”特伦斯嘟哝着。
蕾切尔表示赞同。海伦的声音的确非常优美。
沉默了一会儿以后,她抬头望着天空,问道,“我们是在南美河流上行驶的汽船的甲板上吗?我是蕾切尔吗?而你又是特伦斯吗?”
庞大的黑色世界笼罩着他们。当他们被这片黑暗完全淹没的时候,四周似乎增添了一种厚重和坚忍。他们能辨认出尖尖的树梢和圆钝的树梢。他们抬头望向树木的上方,凝视着漫天繁星和暗淡的广阔天空。远处闪烁着点点寒光,久久吸引着他们的视线。这让他们感觉自己好像已经在这里逗留了很长时间,而他们之间似乎相隔了遥远的距离,直到他们再次意识到自己的手还在紧紧抓着栏杆,并排站在一起。
“你已经完全把我忘了,”特伦斯责备了她一句,拉着她的胳膊开始在甲板上漫步,“而我从没忘记过你。”
“噢,不是的。”她小声说着,她没有忘记他,只是这星空……这夜晚……这片黑暗……
“你就像是一只在巢里半睡半醒的小鸟,蕾切尔。你在睡梦中。你说的都是梦话。”
他们处于似睡非睡的状态中,站在船头低声说着一些只言片语。小船沿着河水顺流而下。突然桥上传来了一声钟响,紧接着他们听到河水在小船两侧流过时拍击船身所发出的响动。被惊醒的鸟儿发出了叽叽喳喳的叫声,转而飞到另一棵树上,又安静了下来。大片的黑暗继续降临在每个角落,他们几乎失去了所有感觉,只能意识到他们此刻正一同站立在这片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