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弗拉辛先生和安布罗斯太太详细地考虑出游活动时,他们发现这次行动既不危险也不困难,甚至算得上是稀松平常。每年这个季节,英国人都会聚在一起,顺着河流逆流而上一小截,登陆后游览一下村庄,从当地人手中买上一大堆东西,之后回程。在这过程中,无论是人的心灵还是身体,都不会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在确认有六个人希望参与这次出游后,他们很快就安排起了行程。
自伊丽莎白时代以来,这条河流一直都人迹罕至,因此至今还保留着那个时代的景色。与两岸间奔腾的水流、恣意生长的绿色灌木丛以及由瘦弱的小树苗孑然长成的参天大树所经历的时光相比,伊丽莎白时代至今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这波浪一般起伏的绿色景致经历了一个又一个世纪,从未改变,仅仅是随着日出日落、云卷云舒的景色而稍显不同。那两岸间奔流的河水永不停歇,时而冲刷泥土,时而带走树枝。而在世界上的其他地方,一座又一座的废墟被建为了城镇,城镇间的居民变得越发各有千秋,不尽相同。在他们几周前举办野餐的那座山顶可以望见这条河流的一段。当苏珊与亚瑟互相亲吻时,当特伦斯与蕾切尔坐着谈论里士满时,当伊芙琳与佩罗特漫步而行、想象自己是前来开拓殖民地的伟大将领时,他们都看到了这段河流。从他们所处的位置望去,一条宽广的蓝色河流穿越过沙地,汇入了大海,而大片的绿色树冠向远处无限延伸,直到与水域融为一体消失在了视线的尽头。在距离河岸二十英里左右的范围内,还散落着一些房屋;随着范围的扩大,房屋逐渐被棚屋替代,最终房屋与棚屋都消失了,仅仅剩下树木与杂草,只有猎人、探险家和商人穿行其中或在河上行船时才能看到,他们也没有在此定居。
这支由六个英国人组成的队伍一大早就从圣玛丽娜出发,驱车二十英里后又骑马前行了八英里,最终在夜幕降临之时到达了河边。他们——弗拉辛先生和弗拉辛太太、海伦·安布罗斯、蕾切尔、特伦斯和圣约翰,骑着马在林间穿行。那些疲惫的小马不自觉地停了下来,于是这些英国人下了马。弗拉辛太太兴高采烈地大步奔向河岸。这是漫长而又炎热的一天,但她享受着行进的速度与清新的空气;她终于远离了自己憎恨的宾馆,并且找到了合心意的同伴。河流在黑暗中打着漩流淌而过,他们的耳边充满了水流的奔腾声,只能看清光滑流动的水面。他们站在巨大树木间的一片空地上。稍远处,有一盏轻微晃动的绿色小灯,为他们指明即将上船的位置。
当他们全部登上了甲板后,才发现这是一艘非常小的船。它在他们的脚下轻轻地颤动了几分钟,然后沿着水面平稳地驶了出去。他们似乎正在潜入暗夜的中心,树丛严密地阻隔着他们前进的路线,他们耳边充满了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通常来说,巨大的黑暗使人们说话的声音显得渺小又微弱,也使人们丧失了交流的欲望。在甲板上绕了三四圈以后,他们聚拢在一起,打着长长的哈欠,一同望着岸边的一个幽暗角落。伴着一种被气氛压抑着的、富有节奏的喃喃低语,弗拉辛太太开始思考他们可以在哪里入睡。他们既不能睡在底舱,也不能睡在满是油味的脏乱角落,同样也不能睡在甲板上,还不能睡在——她想着这些,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正如海伦之前所预料到的那样,尽管已经处于昏昏欲睡的状态,也几乎无法看清彼此,他们依然面临着更衣的问题。在圣约翰的帮助下,她撑起一张天篷,说服了弗拉辛太太到这后面更衣。除非她碰巧将自己隐藏了四十五年的某些部位毫无遮蔽地展示在人们眼前,否则没有人会注意这里。床垫已经铺开,毯子也已经准备好。三位女士靠着彼此躺在了柔和的户外。
男士们则吸了不少烟,把仍在燃烧的烟头丢进河中,望了一会儿他们下方泛起涟漪的黑暗水面,随后也脱掉了衣服,在小船的另一端躺了下来。他们非常疲惫,彼此间被浓浓的夜色阻隔着。船上那盏灯笼发出的光线只能照亮一些绳索、几块甲板以及小船的扶栏,除此以外的事物都被无边无际的黑暗笼罩着。他们的脸庞和那些在河边聚集的树木都漆黑一片。
很快,威尔弗里德 ·弗拉辛睡着了,赫斯特也睡着了。只有休伊特独自躺着凝视天空。船只平缓的移动与不断从眼前略过的黑影令他无法思考。一想到蕾切尔距他如此之近,他就无法安然入睡。此刻的她近在咫尺,就睡在小船的另一端,距他仅几步之遥,这令他无法再为她牵肠挂肚,就如同当自己与她比肩而立、贴头相依时,自己就无法再凝视她一样。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艘小船与他的处境相同,即使他起身掌舵也无法改变它的航向,因此他再怎么用尽全力与自己那股无法抗拒的感情力量抗争也都是无济于事的。随着船只在光滑的水面上平稳滑行,他远离了自己的一切过往,穿越障碍,越过界标,滑入了一片未知的水域。在万籁俱寂中,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昏沉状态包裹着,他躺在甲板上望着映衬着天空的树梢间那些细微的差别,有的弯成拱形,有的松弛下垂,有的茂盛高昂,直到眼前的这幅景象变为了他那躺在一片巨大的树荫下抬头望着天空的梦境。
当他们第二天醒来的时候,船只已经沿着河流行进了一大段;此刻在他们的右侧是一段点缀着树木的高高的黄色沙岸,左侧是一片沼泽地,长着高高的芦苇和竹子,栖息在树木顶端的有着鲜艳的绿色和黄色羽毛的鸟儿在微微晃动着。这是一个炎热而寂静的早晨。早餐后大家把椅子拉到一起,摆成一个不规则的半圆,纷纷在船头坐了下来。头顶的遮阳棚阻挡着阳光对他们的炙烤,船只行进带来的微风轻柔地吹拂着他们。弗拉辛太太已经开始在她的油画布上描描画画了,每隔一会儿头部就会猛然一动,就如同一只正在兴奋啄食的鸟儿。其他人在膝头摊开了书籍、报纸或刺绣作品,一会儿低头忙忙手中的事情,一会儿抬头望望眼前的风景。休伊特一度大声朗读一首诗歌,但是眼前不停变换的风景让他无法出声,他只好停了下来。没有人再开口说话。他们的小船在树荫下向前穿行。一会儿可以看到一群红色的小鸟在左侧的小岛上觅食,一会儿又能看到一只蓝绿色的鹦鹉鸣叫着在树木间飞行。他们一路航行着,眼前的风景越发原始。树木与灌木丛似乎在靠近地面的地方为争夺地盘进行着殊死搏斗;而其中高耸着几棵鹤立鸡群的参天大树,绿色的伞状树冠在上空轻轻地颤动着。休伊特又低头看起了书。这清晨就如同昨夜般宁静,但因为有了阳光的明亮照耀,他可以看见蕾切尔的身影,聆听她的声音,靠近她的身体。他感觉自己仿佛正在等待着什么,就好像他在某种程度上是处于静止的状态,任凭声音、人们的身体、飞鸟等万物略过他的身旁或聚拢在他的周围。只有蕾切尔与他一样,也在等待着什么。他时不时向她瞥上一眼,好像必须让她知道他们俩正在共同等待着什么,他们被吸引待在一起,却都不抵抗这种感觉。他再一次低头读起了书:
拥我入怀之人,无论你的身份,缺少一件事情,一切皆成枉然。
一只鸟儿发出了一阵狂乱的笑声,一只猴子像是提出了令人难堪的问题般咯咯轻笑了几声。随着炽热的阳光散去,休伊特的声音摇曳着飘荡了出去。
渐渐地,行驶的河道变窄了,两旁高高的沙岸也降为了树木茂盛的平地,耳畔传来了森林的声音。如同身处大厅一般,四周充满了回声。有人突然大声叫嚷了几声,紧接着是一段长长的寂静,就像是大教堂中男孩的声音停歇后那依然不停萦绕在屋顶各个角落的回声。过了一会儿,弗拉辛先生站起身与一位水手交谈了几句,回来后宣布午餐后蒸汽船将会停上一会儿,大家可以到森林里散散步。
“森林间布满了小路,”他解释道,“我们还没有远离文明社会呢。”
他仔细地欣赏了妻子的画作。出于礼节,他没有公开地夸赞,只是一只手在画作的一半处比划了一下,另外一只手在空中做了一个手势。
“上帝!”赫斯特双眼直盯着前方惊呼道,“这一切真是惊人的美丽,你们不觉得吗?”
“美丽?”海伦问。这似乎是一个陌生而微不足道的词语。她与赫斯特也都是如此的微不足道,以至于她忘记了回答他的问题。
休伊特觉得自己必须要说些什么。
“这里就是伊丽莎白时代人们的灵感来源。”他凝视着茂盛的叶子、锦簇的花团和巨大的果实,沉吟道。
“你是说莎士比亚?我讨厌莎士比亚!”弗拉辛太太叫道,威尔弗里德带着钦慕赞叹道,“我敢说这世界上只有你敢这么说,艾丽斯。”但弗拉辛太太并没有在意丈夫的这番恭维,继续有规律地挥动着画笔,嘴里时不时地发出一两声模糊的咕哝或叹息。
此刻已经变得十分炎热了。
“瞧瞧赫斯特!”弗拉辛先生低语道。只见赫斯特手中的一张纸已经滑落到了甲板上,头向后仰着,发出了长长的鼾声。
特伦斯拾起那张纸,在蕾切尔的面前展开。这是他在小教堂里就开始动笔的一首诗歌的延续,是关于上帝的,十分粗鄙。蕾切尔虽然无法完全理解诗句的内容,但已经觉察出了它的粗俗。休伊特开始在赫斯特留下的空白处填入词句,但他的动作很快就停了下来,铅笔滚落到了甲板上。他们向右侧河岸逐渐靠近,周身笼罩着绿色的光线,在一丛丛绿叶中穿行。弗拉辛太太把她的画稿放在了一边,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风景。赫斯特醒了过来。已经到了午餐时间,他们享用午餐的同时,小船在岸边不远处停了下来。汽船后面拖着的小船被挪到了侧面,女士们在帮扶下上了小船。
为了避免无聊,海伦在腋下夹了一本回忆录,弗拉辛太太则带上了她的画夹,他们就这样登上了森林边的河岸。
他们沿着与河道平行的小路刚走了几百码,海伦就嚷着说热得受不了。此时,河面已无一丝微风,四周只剩下炎热又潮湿的空气与来自森林的浓重气味。
“我就在这儿坐坐。”她指着一个树墩说道。那是一个有很久历史的树墩,上面布满了一层又一层的匍匐植物与皮带一般的荆棘。她坐了下来,打开阳伞,望着被树干分割成一段一段的河流,把背影留给了身后那些消失在黑影中的树木。
“我完全同意。”弗拉辛太太说着打开了她的画夹。她的丈夫在周围观察了一番,为她挑选了一个作画的绝佳角度。赫斯特在海伦的身旁清理出一块地方,从容地坐了下来,看样子不与她进行一番长谈是绝不会轻易起身的。特伦斯和蕾切尔还在一旁站着,没有找到能坐的地方。特伦斯预感到命中注定的重要时刻即将来临了。尽管他意识到了这一点,却依然保持着彻底的冷静与克制。他决定站着与海伦说一会儿话,试图劝说她起身离开自己的座位。蕾切尔也加入了劝说的行列,建议她与他们一起走走。
“在我见过的所有人中,”他说,“你是最缺乏冒险精神的。你这会儿就像是坐在海德公园的绿色长椅上似的。你打算在这儿坐一下午吗?难道不想四处走走吗?”
“噢,不了, ”海伦说,“一个人只要用眼睛看看就好了。而这里已经是全部了——全部,”她用一种昏昏欲睡的声调重复道,“你们去散步又能看到些什么呢?”
“一到下午茶时间,你就会酷热难耐和心烦意乱,而我们却依然感到清清爽爽和心旷神怡。”赫斯特补充道。当他抬头望向他们的时候,他们在他眼中看到天空与树枝反射出交错的黄绿色,这令他们分了心,而他似乎在思考一些没有说出口的话。就这样,特伦斯和蕾切尔顺理成章地提出要结伴到树林里走走;他们彼此对视了一眼,一同转身离开了。
“再见!”蕾切尔喊道。
“再见。小心有蛇。”赫斯特回应道。他在由倒下的树木与海伦的身体组成的阴凉处舒舒服服地安顿了下来。当他们离去的时候,弗拉辛先生在身后叫到,“我们必须在一小时后出发。休伊特,别忘了,一小时。”
不知是自然还是人为,有一条宽阔的道路恰好与河流形成直角,通往森林深处。这条路与英国森林中的马车道十分相像,只是道路两旁长着的是剑状叶子的热带灌木,地面上铺满的不是杂草,而是默默无闻的厚重苔藓,上面点缀着黄色的小花。随着他们往森林深处行进,四周愈发昏暗,耳中习以为常的噪声也被树木的嘎吱声与沙沙声代替。这让身处森林中的他们产生了自己正在深海中行走的幻觉。这时道路开始变得狭窄,转过了一个弯,缠绕树木的浓密藤蔓像树篱一般围在了道路两侧,四周绽放着星星形状的深红色花朵。不时传来一两声受惊动物发出的刺耳叫声打断了嘎吱声与沙沙声。凝滞的空气中弥漫着一阵阵倦怠的香气。几缕明黄色的光线透过头顶上方巨大的浓绿树冠洒在了地上,给这郁郁葱葱的空间增添了几个明亮斑点。几只红黑相间的蝴蝶正围绕着这些光斑翩翩起舞。特伦斯和蕾切尔一言不发。
这种沉默的气氛不仅使他们感到焦虑,也令他们无法思考。他们之间有一层隔膜需要靠语言来打破。他们之中的一个必须要先开口说些什么,但这个人是谁呢?这时休伊特拾起了一枚红色果实,用尽全力高高地抛向了空中。他准备在它落地的时候就开口。他们聆听着果实与树叶摩擦发出的扑噜扑噜声;聆听着它一路拍打着枝叶往下掉,最终落地时那啪的一声。随后一切又重归沉寂。
“这里让你感到害怕吗?”当果实掉落的声响在空气中完全消失之后,特伦斯开口问道。
“不,”她回答,“我喜欢这儿。”
她又重复了一遍这句回答,“我喜欢这儿。”她走得飞快,身姿比平时更加挺拔。他们再次陷入了沉默。
“你喜欢和我在一起吗?”特伦斯问道。
“是的,喜欢和你在一起。”她回答。
他沉默了片刻,仿佛整个世界都已经被沉默笼罩。
“这也是我与你相识以来的感受,”他说,“我们在一起很快乐。”他似乎并没有说话,而她似乎也没有在听。
“非常快乐。”她说。
他们又沉默着继续向前走,不知不觉间加快了脚步。
“我们彼此相爱。”特伦斯说道。
“我们彼此相爱。”她重复道。
此时,寂静的氛围被他们说出的怪异而陌生的语句打破了。他们走得越来越快;突然同时停了下来,互相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然后松开倒在了地上。他们并排坐下,听着树木的沙沙作响和远远传来的野兽嘶吼,这些从四周传来的声响如同一座桥梁越过了他们之间的沉默。
“我们彼此相爱。”特伦斯望着她的脸庞重复道。他们两人的脸庞都十分苍白与平静。他们彼此沉默不语着。他担心自己又忍不住想要亲吻她。她渐渐地向他靠近,直到整个人倚在了他的身上。他们就这样坐了一会儿。她开口叫了一声“特伦斯”,而他也回应了一声“蕾切尔”。
“糟透了——实在是糟透了。”在一阵沉默后,她喃喃自语道,内心充满了不断翻涌沸腾的情感。这种心潮腾涌的感受在内心深处愈发真实起来,毫无意义却又令她痛苦不堪。她看到眼泪正在顺着特伦斯的脸颊流淌。
似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做出了下一个动作——掏出他的怀表。
“弗拉辛说的是一个小时。我们已经走了半个多小时了。”
“而且我们还需要半个多小时才能走回去。”蕾切尔说。她缓慢地直起身,完全站起来后,张开双臂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在叹气,也像在打呵欠。她看起来十分疲惫,脸颊苍白。“往哪条路走?”她问。
“这边。”特伦斯回答。
他们又踏上了长满青苔的小径,开始往回走。耳边不断响起头顶树木的吱嘎声与沙沙声,不时传来几声刺耳的动物叫声。蝴蝶仍然在黄色的光斑上方盘旋飞舞。起初,特伦斯对自己的方向感有十足的把握,但随着他们的行进,他开始有些迟疑了。他们不得不停下脚步重新思考,最终决定返回原处重新出发。因为尽管他能够确认河流的方位,却无法准确记起他们与同伴集合的地点。蕾切尔一路跟着他,在他停下的地方停下,在他转弯的地方转弯,既不考虑方向,也不考虑他停下或者转弯的原因。
“我不想迟到,”他说,“因为——”他把一朵花放进了她的手心,她的手指随之轻轻地合拢。“我们已经太迟了——太迟了——实在是太迟了,”他不停重复着,仿佛是梦中的呓语,“啊——找到了。我们就在这里转弯。 ”
他们终于又踏上了那条与英国森林中的马车道十分相像的宽阔道路,他们就是在这里与同伴分开的。他们沉默地向前走着,就如同梦游一般,只是时不时地意识到自己身体的沉重。蕾切尔突然喊道,“海伦!”
在阳光灿烂的森林尽头,他们看到海伦依旧坐在树墩上,裙子在阳光下雪白刺眼,而赫斯特也依旧在她身旁撑着手肘坐着。他们俩本能地停住了脚步。在看到了其他人以后,他们觉得自己无法再继续向前,于是手拉着手沉默地站了一两分钟。他们感到自己无法面对其他同伴。
“但我们必须走过去。”蕾切尔最终用他们刚才谈话时那种奇怪而沉闷的语调坚决地说道。他们竭力强迫自己走完了与树墩上坐着的两个人之间那一段短短的距离。
当他们走近的时候,海伦转过身看向他们。她望着他们好一会儿,一言不发。当他们靠近的时候,她平静地开口说道:
“你们见到弗拉辛先生了吗?他去找你们了。他觉得你们一定是迷路了,虽然我告诉他你们不会的。”
赫斯特半转着身体,回过头望向半空那些纠缠错结的树枝。
“那么,这趟散步值得吗?”他呓语道。
休伊特坐在他旁边的草地上,给自己扇着风。
蕾切尔靠在海伦旁的树干末端,小心地保持着平衡。
“十分炎热。”她说。
“不管怎么说,你看起来已经精疲力竭了。 ”赫斯特说。
“这森林有些密不透风。”海伦一边说着一边拿起她的书,将书页间的枯叶抖落。随后他们都沉默下来,盯着眼前的河水在树干间打着漩流淌而过,直至弗拉辛先生出现。他突然从左侧一百码远的树木后钻了出来,大声感叹道:
“啊,你们最终还是找到了路。但还是已经迟了——比原计划的时间要迟,休伊特。”
他略微有些恼火,作为这次出游的组织者,他还是颇有些威严的。此时他快速嘀咕着一些指责抱怨又毫无意义的词句。
“当然,通常情况下迟到一会儿无伤大雅, ”他说道,“但当这关乎其他人时间安排的时候——”
他将大家召集起来,返回河边。小船正在那里等待着将他们送回蒸汽船。
白日的炎热正在逐渐褪去。在享用下午茶时,弗拉辛夫妇开始变得健谈起来。特伦斯听着他们谈话,感到现实似乎被分割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层次。一边是弗拉辛夫妇高谈阔论中的云端世界;而另一边是他与蕾切尔共同跌入的世界之底。弗拉辛太太的身上具有某种孩子般的天真率直,也如同孩子一般,总是怀疑长辈对自己有隐瞒。她用那双灵动的蓝色眼睛盯着特伦斯,特意与他讲起了话。她想要知道,如果这艘船触礁沉没的话,他会怎么做。
“除了自己逃生外,你还会关心别的吗?我会吗?不,不会,”她笑着说,“丝毫不关心——别以为我会。一般女性只关心两样东西,”她继续说道,“她的孩子和她的狗,我不相信男人也有关心的两样东西。读过那么多与爱情有关的内容——这就是为什么诗歌都是如此乏味的原因。但在现实生活中他又会怎么做呢?这根本就不是爱情!”她喊道。
特伦斯咕哝了几句不知所云的话。而此时弗拉辛先生已经恢复了他平日的文雅。他抽着一支烟,开始回答他妻子的问题。
“你得时刻记住,艾丽斯,”他说道,“你的成长过程是十分违背人性的——我应该说是不同寻常的。他们没有母亲,”他解释道,语气中少了几丝严肃,“他们的父亲—他是一位非常讨人喜欢的男士,毋庸置疑,但是他关心的只有赛马与希腊雕塑。跟他们讲讲洗澡的事,艾丽斯。”
“马厩里,”弗拉辛太太说道,“冬天会被冰霜覆盖。我们必须得走进去,否则就会挨鞭子。强壮的孩子活下来了——其余的死掉了。优胜劣汰——这是最杰出的计划,我敢说,如果你也有十三个孩子的话。”
“这一切都发生在英国市区,就在十九世纪!”弗拉辛先生转向海伦高声说道。
“如果有孩子的话,我也会这样对待他们的。”弗拉辛太太说道。
每一个词语都清晰准确地传入了特伦斯的耳中,但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在对谁说,他们又是谁呢?这些了不起的人真的飘浮在云端世界吗?现在他们喝完了茶,站起身靠在船头。正值日落时分,河水被映照成一片暗淡的深红色。河道又变宽了,他们经过了溪流中央的一座深色楔子般的小岛。两只白色的大鸟如同踩着高跷一样站在那里,周身沐浴在红色的夕阳下。小岛的沙滩人迹罕至,只散落着几个鸟爪印。河岸上的树枝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盘根错节,而绿叶闪着金光,耀眼夺目。赫斯特倚在船头,开口说了起来。
“你不觉得这场景让人感觉非常怪异吗?”他抱怨道,“这些树木使人神经紧张——一切都那么疯狂。上帝无疑也疯了。一个心智健全的人怎么能想象得出这样的荒野呢?怎么能与猿猴和短尾鳄一同栖息在这里呢?如果我住在这里的话一定会发疯——彻底发疯。”
特伦斯刚要回答他,安布罗斯太太抢先开了口。她让他看看这景色是如何构成的——看看那令人惊叹的色彩,看看树木的形状。她似乎正在保护特伦斯不被他人靠近。
“是的,”弗拉辛先生说道,“在我看来,”他继续说道,“赫斯特提出的人迹罕至的问题恰恰是关键。你必须得承认,赫斯特,一座小小的意大利城镇就会使整片风景变得庸俗不堪,也会大大削减这广袤无垠的感觉——宏伟壮观的感觉。”他把双手滑向森林的方向,停了一会儿,望着那片此刻正在逐渐陷入寂静的绿色团块。“我承认,这景色使我们显得十分渺小——是我们,而不是他们。”他说着朝旁边一个正俯身向河里吐痰的水手点了点头,“我想,这就是我妻子所感受到的,农民本质上的优越性——”弗拉辛先生还在继续说着,试图说服圣约翰。在谈话声的掩护下,特伦斯把蕾切尔拉到了一旁,装模作样地指着一根半落入水中的巨大的扭曲树干。他不惜任何代价地希望可以靠近她,却发现自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弗拉辛先生的话语不断传入他们的耳中,一会儿是关于他妻子的,一会儿是关于艺术的,一会儿又是关于国家未来的。这些毫无意义的词句在空中高高飘荡着。由于气温下降,弗拉辛先生开始与赫斯特在甲板上踱起步来。当他们经过的时候,一些支离破碎的词句清晰地飘了过来——艺术,情感,真理,现实。
“这是现实,还是梦境?”当他们经过的时候,蕾切尔小声地问道。
“这是现实,是现实。”他回答道。
随着微风渐凉,此时人们都开始起身活动身体。当大家又开始在毯子和大衣下准备就寝的时候,特伦斯和蕾切尔躺在了两个方向相反的角落,无法交谈。然而当夜幕降临之时,其他词句似乎也如同纸张燃烧的灰烬一般,在蜷缩一团后消失殆尽,只留下他们沉默无言地空坐在世界之底。那心花怒放的感觉似昙花一现,他们现在又都重归平和安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