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的一切都令他心生厌恶。他讨厌这蓝色和白色,讨厌这浓烈的色彩与分明的轮廓,讨厌这南方的嘈杂与炎热;在他看来,眼前的风景就如同舞台上的纸板背景一样冷漠与怪诞,而那山峦也只不过是一张蓝色薄板前的木质屏风。尽管天气炎热,他还是走得飞快。
东侧有两条道路可以离开镇子。一条可以到达安布罗斯的别墅;另一条穿过乡间,通向平原上的一个村庄。另外还有许许多多条由于人们在潮湿土壤上踩踏而形成的小径。顺着这些小径,穿越过干涸的田野,可以到达零星散布的农舍和当地富人的别墅。为了躲避大路的坚硬与炎热,休伊特踏上了其中的一条小径。那些大路总是有运货马车驶过,伴随着一群群嗡嗡作响的飞虫,卷起一片片云朵般的灰尘,载着过节的农民,或是如同空气球一般被火鸡塞得满满当当的网子,或是新婚夫妇的黄铜床架和黑色木箱。
走路的确可以帮助他缓解上午的恼怒,但他依旧心觉不快。毫无疑问,蕾切尔对待他与对待其他人并无二致。她不怎么看他,并且用与他说话时相同的兴致在与弗拉辛先生交谈。最后,还有赫斯特那些讨厌的话,就像是鞭子一样抽打着他的心。他记起来当自己离开的时候,她正在同赫斯特讲话。她此刻一定还在和他谈话吧。也许如同赫斯特所想的那样,她爱上了他。他思考了一番能够支持这一假设的证据——她对赫斯特作品突然产生的兴趣,她引用他观点时恭敬或半开玩笑的方式;并且,她为他起的“伟人”的绰号也可能蕴含着一些深意。假如他们之间真存在着某种默契,那对他将意味着什么呢?
“都见鬼去吧!”他咒骂道,“我真的爱上她了吗?”而面对这个问题,他只有一个答案。如果他了解爱意味着什么的话,那么他确实已经爱上了她。自从与她初次见面以后,他就对她产生了关注与迷恋。这种感觉越来越浓烈,他的脑海中满是蕾切尔,再也无法思考其他的事物。然而正当他陷入对他们关系的思考之时,他问了自己一个问题:是否愿意娶她为妻?这是一个实际的问题,因为这种折磨与痛苦实在难以忍受,他必须要下定决心做出决断。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想与任何人结婚。一部分原因是他被蕾切尔激怒了,因此对于结婚这一想法也同样感到了恼怒。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幅画面:两个人坐在壁炉旁,男士在阅读,女士在缝纫。紧接着又出现了另外一幅画面:男士站起身,道了一声晚安,匆匆离去,脸上带着那种即将寻欢作乐的神秘表情。这两幅画面都令他感到不快,但随后浮现的第三幅画面更令他感到不舒服:在那幅出现了丈夫、妻子和他们朋友的画面中,夫妇互相瞟了一眼,似乎在为彼此能够隐藏真相而让一些事情能够理所当然地随风逝去感到心满意足。此外还有一些其他的画面,如同薄板上的照片,在他带着愤怒快速行进的时候,毫无预兆地一一浮现在他的眼前。现在又浮现出了一幅疲倦的丈夫与妻子坐在孩子中间的画面,尽管他们看起来极富耐心、豁达开怀与聪明博学,但这依旧令他感到不悦。他又试着去想象一些其他的画面,想象那些现实生活中的朋友,他们都各自组成了不同的家庭;但无论如何,他总是看到他们被囚禁在生着火的温暖房间中的画面。然而当他开始想象那些未婚朋友们的生活时,他看到他们依然活跃在无限的世界中,与其他人站在同一片土地上,没有任何庇护和优势。他的那些最具个性与最为高尚的朋友都是单身;并且他惊讶地发现,那些他最欣赏与最了解的女性也全部都是未婚女士。与男性相比,婚姻似乎在女性身上产生了更恶劣的影响。摆脱了这些画面以后,他开始回想那些在宾馆中最近观察到的人。每当看到苏珊与亚瑟,索恩伯里先生与索恩伯里太太,或艾略特先生与艾略特太太的时候,他的脑海中经常思考着这些问题。在观察过程中他目睹了刚刚订婚的情侣脸上那种羞涩的幸福与惊喜的表情是如何逐渐被安逸与容忍的心态替代的,就仿佛他们已经结束了这段亲密的奇遇转而开始承担起自己应负的责任。苏珊就经常拿着一件毛衣追在亚瑟身后,只因为他有一天无意中提到他的一个兄弟死于肺炎。这场景让他感到好笑,但如果把亚瑟和苏珊这两个角色换成特伦斯和蕾切尔,就一点也不好笑了;而且,亚瑟可不会那么热情地把你拉到角落,与你大谈特谈有关飞行与飞机的机械学。他们的生活最后总归是会安定下来的。接着,他又想起了那些结婚多年的夫妇。索恩伯里太太的确拥有丈夫,这是众所周知的,因为她无时无刻不在谈话中提起他,但人们怎么也无法想象他们单独相处的时候能聊些什么。除了可能会在私下谈话的时候进行激烈的争吵外,人们也同样难以想象艾略特夫妇都聊些什么。他们有时也会在公开场合争论起来,且大部分争吵都是在畏惧舆论的妻子那伪善的包容中被痛苦地掩盖下来的。这是因为她比她的丈夫要蠢得多,所以不得不使出全身解数将他留住。想到这里,他得出了结论,毫无疑问,要是这些夫妇都分开的话,这个世界将会美好得多。即使对他无比钦佩与尊敬的安布罗斯夫妇来说也是一样——尽管他们之间还存在着爱情,但难道他们的婚姻就不是一种妥协吗?她屈服于他;她宠溺着他;她为他打点一切;对于其他人来说,她是个真实的人,然而对她的丈夫来说却并非如此;对那些与她的丈夫发生冲突的朋友来说,她也并非如此。这是源于她天性中奇异而可怜的缺点。这样看来,也许蕾切尔那个晚上在花园中说的是对的,“我们揭露了彼此最丑陋的一面——我们应该各自独立生活才对。”
不,蕾切尔的观点完全是错误的!原本他的每一个想法似乎都是在抗拒承担婚姻的重担,直到他想起了蕾切尔这荒唐至极的观点。他的角色现在已经从被追求者转变为了追求者。他把注意力由这些令他厌恶婚姻的例子转移到了对蕾切尔那奇特性格的思考上。因为她之所以能够说出那一番话来,全是性格使然。她真的是那么想的吗?无疑,一个人应当了解那位可能与他共度一生的伴侣的性格。那么,作为一名小说家,就让他来探索一下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吧!当他们在一起相处的时候,他无法分析她的特质,因为他似乎凭着本能对她的一切都了如指掌;然而当他们分开以后,他有时却觉得自己对她根本一无所知。她还很年轻,但是思想很老成;她对自己缺乏信心,却能精准无误地看透其他人。她总是很高兴,但究竟是什么令她如此高兴呢?如果他们真的走到一起,在那种最初的兴奋情绪已经消失殆尽,他们不得不开始面对日常琐事时,又会是什么样的呢?他又剖析了一下自己的性格,发现了两点:不太守时和不喜欢回复字条。据他所知,蕾切尔十分守时,但他记不清自己是否见过她手握钢笔的情景了。紧接着,他又幻想了一场晚餐聚会,就假设是在克鲁姆吧,威尔逊带她落座后就谈论起自由党的处境。她也会参与讨论——当然,她对政治一无所知。不过,她确实十分聪明与坦率。她的情绪不太稳定——这点他已经注意到了,而且她不太善于持家,也不平易近人,还沉默寡言,并且除了在某些特定的灯光与衣着下,大部分时间都不够美丽动人。而她拥有的最大天赋是善于理解他人的话语,还没有谁能做到像与她聊天时那样舒服。你可以畅所欲言——你可以直言不讳,她从不讨好奉承。想到这里,他愣住了,因为他似乎对她的了解比对任何一个人都要少。这些想法已经在他的脑海中反复盘旋很多次了,他通常都会试着去反驳与推理,但随后又会回到之前疑团莫释的状态中。他不了解她,不清楚她的感受,不知道他们能否在一起生活,也不明确自己是否愿意娶她,但他明白自己已经爱上了她。
假设他走到她面前,对她说(他放慢了行进的脚步,开始高声讲话,仿佛真的在对蕾切尔说话似的):
“我爱慕你,但我厌恶婚姻。我讨厌它的装模作样,它的波澜不惊,它的委曲求全。我的脑海中全部都是你,已经影响了我的工作,妨碍了我的生活。你对此有何回应呢?”
此时他停了下来,靠在一棵树干上,漫不经心地望着干涸的河床岸边散落的几块石头,但实际上他什么都没看到。在他的眼前清晰地浮现出了蕾切尔的脸庞,灰色的双眼,秀发,嘴巴;从这张脸上可以看出很多东西——平凡,茫然,几乎没什么特色,或许带着几分狂野与热情,接近美艳动人。然而这张脸庞在他的眼里总是一样的,因为当她望着他、说起话时总是处于超乎寻常的无拘无束状态中。她会如何回应呢?她会有什么感受呢?她究竟爱不爱他呢?还是她对他与其他男人一样毫无感觉,就像那天下午她所说的那样,像轻风与大海一般无拘无束?
“噢,你是自由的!”他带着想到她时的那种狂喜大声喊道,“我也会让你一直自由下去的。我们会一起自由自在。我们彼此会分享一切。我们的快乐是独一无二,无可比拟的。”他张开双臂仿佛将她与世界一起抱在了怀中。
他无法再考虑婚姻的问题,无法再冷静地分析她的性格,也无法再幻想他们生活在一起的场景了。此时,他的身体滑落到了地上,全神贯注地想着蕾切尔。很快,他又陷入了渴望与她相见的痛苦折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