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正处于旅游高峰季节,每艘从英国驶来的船只都会为圣玛丽娜海滨输送一些游客,他们蜂拥到了这家宾馆。安布罗斯夫妇的那幢房子就成了大家短暂逃离宾馆的喧嚣环境、享受欢乐时光的容身之处,不仅对赫斯特和休伊特来说如此,对艾略特夫妇、索恩伯里夫妇、弗拉辛夫妇、艾伦小姐、伊芙琳 ·M,以及一些安布罗斯夫妇不熟悉,甚至都叫不出名字来的人们来说,也是如此。渐渐地,这两幢建筑物之间产生了一种大房子与小房子的呼应关系,因此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身处其中一处的人都可以猜测另外一处正在发生些什么。“别墅”与“宾馆”这两个词也代表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萍水相逢的人们逐渐变成了朋友。人们之间那条原先由帕里太太的会客室所维系着的纽带也不可避免地根据英国的不同区域被分割成了好几条。因为缺少英国那种井井有条的生活背景作为支撑,这些群体有时候显得松散脆弱,有时候势若剑拔弩张。在一个圆月挂上枝头的夜晚,伊芙琳 ·M向海伦讲述了她的故事,并断言她们的友谊将天长地久;但不久之后,仅仅因为一声叹息、一阵沉默,或者一句不经意说出的话语,可怜的艾略特太太就眼含泪光地跑出了别墅,并发誓再也不会与这个侮辱了她的冰冷无情、自命不凡的女人见面。事实上,她们真的再也没有见过面。如此脆弱的友情不值得被修复。

休伊特的确可以在这幢别墅中为他那本名为《沉默,或那些没有说出口的事》的小说寻觅到一些绝佳的素材。海伦和蕾切尔开始变得十分沉默。海伦察觉到了蕾切尔有什么秘密在瞒着她。海伦决定尊重她的选择,没有多问。但由于这个原因,尽管并非刻意而为之,她们之间滋生出了一种奇异的气氛。她们之间一向无话不谈、畅所欲言,而现在却仅仅分享彼此对所见之人的看法。但即使是这样,在谈论索恩伯里夫妇与艾略特夫妇的时候,也可以清晰地感受到由秘密带来的某种隔阂。一向沉着冷静、不动声色的海伦这次也切实感到了一丝悲观沮丧。她对个人并不苛求什么,更不相信命运的仁慈,认为这与“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说法是背道而驰的。而她现在也要抛弃这套理论,准备任由身边的混乱发生了。她开始觉得每件事情的发生根本就是无因可寻的,每个人都不过是在幻想与盲目中摸索前行。带着几分满意,她把自己的这些观点讲给了外甥女听,并且拿出了一封从家中寄来的信件作为验证:信上带来的虽然是好消息,但原本也可能是坏消息。她怎么知道此刻她的两个孩子没有被电车撞倒,已经死掉了呢?“这种事情会发生在别人的身上,难道就一定不会发生在我的身上吗?”她说着,脸上展露出了沉浸在幻想的悲伤中的坚忍表情。虽然这些看法很真诚,但的确都是被她的外甥女的异常状态激发出来的。蕾切尔的思想摇摆不定,经常一下子就从快乐的巅峰滑入了绝望的深渊。因此似乎非常需要一些坚定的信念来面对这种情形,而这信念当然不仅是坚定的,还必须是模糊的。也许安布罗斯太太抱有这样一种想法——如果自己将这次谈话向着这个方向继续下去的话,她就有可能会对蕾切尔的真实想法一探究竟。但这也很难说,因为蕾切尔有时候会同情令人沮丧的事情,而有时候却又拒绝聆听,并且用狂笑、喋喋不休、强烈的嘲讽和激烈爆发的愤怒,甚至所谓的“在泥浆中哇哇大叫的乌鸦”把海伦的话噎回去。

“不考虑这些就已经够艰难的了。”她坚定地说。

“什么艰难?”海伦问。

“生活。”她回答道。随后她们又都陷入了沉默。

海伦可能对于生活为什么艰难有着自己的见地,正如同她对于大约一小时后的蕾切尔也有着自己的见地一样。那一刻,对蕾切尔来说,生活是那么绚烂多姿与生动活泼,以至于她那透露着这一讯息的双眼令旁观者都感到欢欣鼓舞。按照海伦的作风,她没有试图去干涉蕾切尔的生活。即使在好几个脆弱沮丧的时刻,她原本可以非常轻易就让蕾切尔这种不太谨慎的人吐露心声,从而能够知晓一切。也许蕾切尔以后会对她没有选择这样做而感到懊悔。所有情绪在海伦的脑海中自发地汇合,就如同一条湍急的河流,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汹涌澎湃地冲向瀑布。她本能地想要大叫“停下来!”。但是即便“停下来”这句话有用处,她也会克制住自己,不去喊出来。她觉得万物都应该顺其自然。而水流的奔腾是由地球的形状决定的。

蕾切尔好像丝毫没有想到自己正在被别人关注,也没有发觉自己的行为举止可能会引起别人的注意。究竟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她的内心就像是海伦所比喻的那条湍急的河流。她渴望见到特伦斯;当他不在身边的时候,她就一刻不停地希望可以见到他;惦念着与他相见是种极大的痛苦;这种痛苦的感觉整日纠缠着她,但她从来没有问过自己,这股影响了她生活的力量究竟源自何处。她思考不出任何结论,感觉自己仅仅是一棵被风吹得不断下沉却还在思考会沉到哪里的树木。

距离他们一起散步已经过去了两三周,在这期间,她在抽屉中积攒了六张他写来的字条。她会读读它们,然后整个早上都沉浸在幸福的眩晕感中,脸上陶醉的神情令窗外灿烂阳光的多彩与热烈都稍显逊色。在这种情绪的笼罩下,她根本无法阅读书籍或者弹奏钢琴,甚至都不愿意挪动一下。她丝毫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流逝。当夜幕笼罩的时候,她被宾馆的灯光吸引到了窗边。那盏来回移动的灯光是从特伦斯的窗口透出的:也许他正坐在那里阅读,或者正在走来走去,把书一本接一本地从书架上抽出来;现在,他又坐了下来。她试图想象他在想些什么。那几点固定的灯光代表环绕着特伦斯房间的屋子。宾馆中的每一个人都拥有独特的浪漫故事与吸引力。她们并非等闲之辈。她把特伦斯与她们说话的原因归结于艾略特太太的智慧、苏珊 ·沃林顿的美丽,以及伊芙琳 ·M的活泼开朗。忧郁的情绪无孔不入,无处不在。她的心就像是被云层之下的黑暗笼罩、正被狂风与冰雹侵袭的荒原。她再一次消沉地坐在了椅子上,沉浸在痛苦的思绪中;海伦的那些捕风捉影与沮丧忧郁的话语就像是扎在她心头的无数飞镖,令她不禁高声抗议生活的艰难。幸好在没有其他缘由的时候,这种压抑的感觉会减弱,而生活还如往常般继续,只是偶尔可以体会到前所未有的愉悦快乐与色彩斑斓;她的这些情绪拥有某种意义,就如同她在树上看见的场景:夜晚似黑色的分界线,将她与白日分割开来;而她想体验那种所有的白日联结在一起持续不断的感觉。虽然这些情绪都是直接或者间接地由特伦斯的出现和他的想法引起的,她却永远不会承认自己爱上了他,也没有考虑过这种情绪即将带来什么。因此,那河流冲向瀑布的比喻与她的状态十分相像,而海伦时不时感受到的那种忧虑也并非是空穴来风。

处于这种不寻常的状态中,她对自己的情绪也无计可施,只得放任自流。她不断经历着对特伦斯的牵肠挂肚、隔天与他会面时的心满意足,以及收到信件时的惊喜不已。任何处于暧昧期的女性都会从这种情感变化的过程中得出结论,或者至少察觉出自己的心思;然而,从未有人爱过蕾切尔,她也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此外,她读过的那些书,从《呼啸山庄》到萧伯纳的《人与超人》,还有易卜生的戏剧,里面女主角的感受都未曾令她感到与现在的自己有一丝一毫的相似之处。对她来说,她现在的感受是不可名状的。

她与特伦斯经常见面。而当他们没有会面机会时,他就会请人把夹着纸条的书或者关于某本书的纸条送给她。毕竟他无法忽视他们之间那种日渐亲密的关系。但有时他也会一连几天既不与她见面,也不给她写纸条。当他们再次相见的时候,体会到的不是由衷的喜悦之情就是煎熬的绝望之情。他们的每次分别都很仓促,双方都感到意犹未尽,尽管他们并不知道彼此都有同样的感受。

如果说蕾切尔对自己的心意置若罔闻的话,那么她对他的想法就更是视而不见了。起初,他的一举一动都如上帝一般;随着对他了解的深入,他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但这种非凡中也混杂着一股神奇的力量,令她更加大胆与自信。她感受到了自己身上的某种觉醒,那是她之前从未意识到的,来源于未知世界深处的情感与力量。每当想到他们之间的关系时,她并不会进行严谨地分析,而是在眼前浮现出一个场景,代表了她心目中的特伦斯的感受:他穿过整间屋子来到她的身旁。他的这种行为令她产生了某种生理反应,而这意味着什么,她却不清楚。

时光就这样流淌着,平静而明亮。又有来自英国的信件寄来了。又有来自威洛比的信件寄来了。生活不断被这一件件的小事填满,时光飞逝。从表面上来看,品达的三首颂诗被改编了,海伦完成了五英寸的刺绣作品,还有,圣约翰写好了一出戏剧的前两幕。他现在已经和蕾切尔成为非常要好的朋友,会把自己的作品大声地读给她听。而蕾切尔已经对他产生了由衷的钦佩之情,不仅因为他是特伦斯的好朋友,更是因为他那高超的韵律技巧与对形容词的多样运用。在她的盛赞下,圣约翰不禁开始考虑自己是否更应该投身于文学之中,而不是法律。这是一段充满了深刻的思想与意外的启示的时期,不仅仅局限于这一对情侣与几位单身人士。

又到了一个周日,除了蕾切尔和西班牙女佣以外,别墅里没有人对这个日子特别留意。蕾切尔依旧前往教堂,因为就像是海伦说的那样,她从来没有费心质疑过这个行为。自从他们在宾馆举办过教会活动后,每当她穿过花园和通过宾馆大厅的时候内心都充满了期盼,尽管她并不确定能否见到特伦斯或者有机会与他说上话。

随着英国游客不断涌入宾馆,这里周日与周三的区别已经与英国别无二致。这里的周日变得与英国完全一致,充满了沉默的糟糕回忆或对繁忙工作日的忏悔情绪。英国人虽然不能令阳光变得暗淡,但能够以某种奇迹般的方式令时间变得缓慢,事情变得乏味,就餐时间变得漫长,甚至令女佣与男佣的表情变得礼貌中带着厌倦。每个人都穿上了最体面的衣服,这种行为也加剧了他们带来的这种变化;每位女士就座时仿佛都会把干净笔挺的衬裙弄出皱褶,而每位男士呼吸时仿佛都会伴随着僵硬的衬衫前领突然发出的撕裂声。在这个特殊的周日,时钟的指针快要指向十一点之际,人们手中握着红色封皮的小书聚拢在大厅。就在十一点的钟声即将敲响的时候,一个有着矮胖黑色身影的人带着心事重重的神情穿过了大厅。虽然意识到了人们的致敬,但他仿佛不愿意回应似的,匆匆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

“那是巴克斯先生。”索恩伯里太太轻声说道。

随后一部分聚集的人群开始向那黑色身影消失的方向挪动。而那些没有加入的人用怪异的目光盯着他们缓慢而小心翼翼地向楼梯走去。只有弗拉辛太太例外。她跑下楼梯,大步穿过大厅,气喘吁吁地加入了这列行进的队伍,对索恩伯里太太激动地耳语:“去哪儿,去哪儿?”

“我们都是往那边去的。”索恩伯里太太轻轻地回答。很快他们开始两两并排地走下楼梯。蕾切尔在最先下楼的人群中。她并没有看到在人群后面的特伦斯和赫斯特。他们手里没有拿着黑色的书籍,圣约翰只在腋下夹了一本淡蓝色封面的薄书。

这是一个老旧的小修道士教堂,相当凉爽。据说几百年来这里一直用于弥撒,人们在冰冷的月光下忏悔,对着古老的褐色画像以及那些高举赐福双手的圣徒立像做礼拜。在从天主教向新教的过渡时期,这座教堂曾有一段时间被闲置,不再进行宗教活动,而是用于储存油、酒和折叠式躺椅;随着宾馆的兴旺发达,一些宗教团体接管了这座教堂。现在,里面装满了光滑的黄色座椅和深红色的脚凳,以及一座小讲道坛和一只背部驮着《圣经》的黄铜雄鹰。此外,虔诚的女信徒们还送来了难看的方形地毯和用金线绣着文字的长条纹刺绣。

会众踏入小教堂的一瞬间,就被风琴温和悦耳的和弦包围了。威利特小姐躲在粗呢帘子后,正在用游移的手指弹奏出有力的和弦。那声音就如同被落石激起的一层层涟漪,在小教堂中荡漾开来。大约有二十名或者二十五名会众。他们先是低头致敬,然后端坐在座位上,环顾四周。一切都十分安静,照耀在这里的日光似乎也比楼上的更加苍白。他们省略了以往的互相致敬与微笑,但已经认出了彼此。主祷文在他们的上方响了起来。随着孩童吵闹声般的声音逐渐升高,那些会众,虽然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在楼梯上才初次见面的,但依然感到他们在感情上凝结到了一起,彼此充满了好感。祈祷文仿佛是一只点燃的火炬,升起了一缕轻烟,在这空间中勾起了那些在国内所参加过的无数的周日清晨礼拜活动的回忆。尤其是苏珊 ·沃灵顿,当她用双手捂住脸颊,从指缝间看到一个又一个弯曲的后背的时候,心中涌起了一种情同姐妹的亲切感。她的情感平稳均匀地翻涌着,感到了一种对她自己与生活的满足。一切都是那么安静而美好。然而,就在营造了如此祥和的气氛后,巴克斯先生突然翻了页,开始朗读一首圣诗。虽然他的声音没有变化,但这氛围已经被破坏了。

“神啊,请怜悯我,”他读道,“因为有人要将我毁灭:他每天与我争斗,令我困扰……他们总是误解我的话:他们的心中都是如何待我以邪恶。他们聚集到一起,保持团结……打掉他们的牙齿吧,上帝,就在他们的嘴里;重击狮子的颚骨吧,上帝 :让他们如奔腾的水流般离去吧;当他们引弓射箭的时候就将他们根除吧。”

苏珊此前从未有过与之相呼应的经历,对辞藻也没有什么兴趣,因此她早就不再关注这些词句,只是带着以往听李尔演讲时的那种出于习惯的尊重,任凭这些话语在耳边流淌而过。她的内心依然十分平静,流淌着维持这世界有序而良好地运转的情感:对自己天性的赞赏和对上帝的崇拜之情。

然而从其他大部分人的脸上,尤其是男人的脸上,可以看出对这个老古董的突然干扰感到不满。他们看起来心不在焉、怀揣不满,好像正在沙漠中的篝火旁,看着一个腰间缠着衣服的黝黑老人做着激烈的手势愤恨地胡言乱语。这之后,出现了一阵翻页声,仿佛他们正身处课堂。随后,他们读了一段《旧约全书》中关于打井的内容,就像学校中的男学生在合上法语语法书后翻译一段《远征记》似的。他们接着又翻开了《新约全书》,探寻基督悲哀而美丽的形象。听着基督的事迹,他们再一次努力地把基督的思想融入自己的实际生活。但是他们的生活千差万别,有的脚踏实地,有的雄心壮志,有的愚不可及,有的跃跃欲试,有的海誓山盟,还有一些除了安逸舒适外早就已经体会不到其他的任何感受了。他们听着一模一样的基督的话语,却各自做出了迥然不同的事情。

从他们的脸上可以看出,大部分人都未思考,只是靠在那里,与往常一样全盘接受了这些充满美好意愿的话语,就如同将鲜艳难看的图案当作美丽的装饰织入垫子中的勤劳裁缝。

出于某种原因,尽管已经对这些内容了如指掌,但蕾切尔有生以来第一次没有马上陷入奇妙而愉悦的情感中,而是在批判地聆听这些话语。他们毫无规律地从祈祷文转到了圣诗,从圣诗转到了历史,从历史转到了诗歌,而且巴克斯先生一直在讲述他自己的主题,这些令她感到极其不舒服。就如同她被迫坐在那里聆听一段她不喜欢而且又被演奏得不尽如人意的乐曲一样。指挥总是处理错重音,这样的笨拙和迟钝让她恼火;而一大批毫无主见、只会乖乖说好话的观众,也让她感到厌烦。总之,她现在十分恼火与厌烦,再加上所有人都半眯着眼,紧咬着唇,这种强加的肃穆更让她怒火中烧。她周围的人都在假装自己感受到了某种力量,而在她的头顶上方飘浮着他们无法领悟的某种思想;他们伸手去抓,但那美丽的思想却如同蝴蝶,在人们靠近时就已经扇动着翅膀飞走了。对她来说,世界上的这一个又一个的教堂全部都是高大、坚固与冰冷的,其中不断上演着笨拙的努力与误解。这些伟大的建筑物中挤满了不计其数的善男信女。由于无法参透世事,他们只得放弃努力,半眯着眼睛,紧咬着嘴唇,再度回到了低眉顺眼的状态。这种想法就如同飘浮在书页与双眼间的薄雾,令她产生了某种身体上的不适。随着礼拜的进行,她竭尽全力试图拨开这层薄雾去探寻一些值得尊崇的东西,但由于巴克斯先生那曲解观念的演讲声,以及像潮湿的落叶般环绕在她周围的喋喋不休而又毫无意义的说话声,最终她还是失败了。这过程使她疲惫而沮丧。她停止了聆听,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她身边一位女士的脸上。那是一位护士,从她那虔诚的表情来看,她仿佛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但是仔细地观察一会儿后,蕾切尔发觉这位护士只是在盲目地认同,而她脸上的那种满足表情也并非源于上帝的杰出思想。像她这样拥有一张平庸脸庞的女性究竟如何能够感知到那些超出她经验范围的东西呢?那是一张小小的泛红圆脸,上面布满了琐碎的工作与不快所留下的印记,从那双暗淡的蓝眼睛中看不出任何强烈的感情与个性。她整个人显得模糊不清,迟钝麻木与冷酷无情。从那倔强的双唇可以看出,她正在全心全意地崇拜并孜孜不倦地追寻着一些浅薄的东西,没有什么能够将她发自内心所信仰的道德,以及宗教的美德从她身上分裂开来。她就像是一个帽贝,心中敏感的那一面牢牢地依附在礁石上,对所有美丽的、新鲜的清流永远不为所动。这位信徒的脸庞给蕾切尔带来了极大的厌恶感,这种感觉已经深深地印刻在了她的心中。她突然明白了海伦和圣约翰说过的那些憎恨基督教的话究竟意味着什么。此时此刻,带着激烈的情绪,她抛弃了那些曾经深信的一切。

这时,巴克斯先生正在进行第二阶段。她抬起头望着这个通晓世故、举止得体的男人。他拥有一双柔软的双唇,虽然看起来并不聪明,但为人亲切友好、朴实真诚。蕾切尔没有心情去赞扬他的这种品格,只是在一旁冷眼地观察着他,仿佛他是宗教活动中所有邪恶的化身。

就在教堂的后面,弗拉辛太太、赫斯特和休伊特正并排坐着,但各自想着不同的事。休伊特正在一边向前伸展着双腿,一边盯着屋顶。他从未尝试过把教堂活动与自己的感情或想法相融合,但这不妨碍他欣赏这语言的精妙。他的思路起初被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占据,比如前座女人的秀发,人们脸上的光泽,接着他被华丽的辞藻吸引,不再注意其他信徒了。但当他猛然间看到了蕾切尔后,所有占据他脑海的东西都被清空了。他现在只想着她,所有的圣歌、祷告、连祷和布道都变成了音调时高时低的吟唱。他开始不时看看蕾切尔,不时望望天花板,不过他脸上的表情源于他心中的思绪而非眼前的场景。就像蕾切尔一样,他的想法给他带来了令他痛苦的困扰。

礼拜刚开始,弗拉辛太太就发现自己带的是一本圣经,而不是祷告书。当她正要坐在赫斯特旁边的时候,她偷偷看了他一眼,发现他正专注地在看一本浅蓝色的书。她看不清封面的字,于是斜着身子想要靠近些。赫斯特礼貌地把书举到了她面前,用手指着一首希腊诗的第一行字,然后又指了指对应的译文。

“这是什么?”她好奇地小声问道。

“萨福的诗,”他回答说,“这是斯温伯恩编译的,是有史以来写得最好的诗。”

弗拉辛太太不能错过这种良机。她在祷告期间匆匆读完了《阿佛罗狄忒颂》,忍住了没有问萨福是什么时期的人,以及她还写过哪些值得一读的作品等低级的问题,并且及时跟上了最后一句祷告词:“宽恕罪恶,肉体复活,生命永存。阿门。”

与此同时,赫斯特拿出了一个信封,在背面快速地写下了一些东西。当巴克斯先生走上讲台的时候,他把信封夹在了书页之间,合上了书,用手扶了扶眼镜,认真地注视着这个牧师。站上讲台的他看上去有一点臃肿和肥胖,透过一尘不染的绿色窗子照进来的光线,让他的脸庞看上去非常白皙光滑,白得就像一个大大的鸡蛋。

他环顾了一下周围,那些面庞都向他投来了温和的目光,其中一些看上去老得足以当他的祖父祖母。他庄严地开始布道。布道讨论的内容是,尽管到访者出于度假目的来到这片美丽的土地,但依然对当地人负有责任。事实上,这与周报焦点版面上的一篇头条文章别无二致。他将一个又一个要点娓娓道来,主要传达的信息是:不同肤色的人种其实都是一样的。他通过描述西班牙小孩与英国小孩在街头玩的游戏有多么相似证明了这一观点,并且评论道,微小的事情会对人们,尤其是对当地人产生影响。实际上,巴克斯先生的一位挚友告诉过他:英国对印度的统治如此成功,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英国人对待印度当地人十分尊重和礼貌,这说明小事会触发人们的同理心,并不是无关紧要的。在这个见证飞机和无线电报诞生的年代,同理心正是我们最需要的美德。此外还存在着很多我们的父辈们没有遇到过的问题,不过充满责任感的人类是不会对此置之不理的。说到这里,巴克斯先生搬出了神职人员的那一套,脸上带着既天真又狡猾的神情,指出虔诚的基督徒肩负了特殊的使命。这时人们都会在心里发出感叹,“噢,那个家伙,他是个牧师。”开口说出的却是,“他是个好人”,或者,“他是我的弟兄”。他劝说众人与紧跟潮流的人们保持联系;他们必须对琳琅满目的最新发现有所了解,才能清楚地认识到:不管获得什么最新发现,有一个发现是无法被替代的,这个发现无论是对最成功和最杰出的年轻人,还是对他们的父辈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那就是:最卑微藐小的东西也有用武之地;最无关紧要的事情也会产生影响。 (说到这里,巴克斯先生的姿态完全变为了牧师。他的话似乎是针对女性说的。诚然,巴克斯先生的信徒大多数都是女士,他也经常在礼拜活动中向她们布置任务。)他接下来进行了更加明确地说明,最后讲到了结尾部分。他做了一次深呼吸,站得非常笔直,“正如科学家所说,当一滴水珠独自从云端降落,汇入汪洋大海的时候,所影响的不仅仅是坠入的局部海洋,而是无数水滴汇成的水系,并且由此影响了全球的生态和数以万计的海洋生物,最终改变了在海边谋生的男男女女的生活——这一切仅仅是一滴水珠产生的影响。在一场降雨中,就会有数百万水滴落入地球,产生不可预测的影响。即便如此,我们也知道地球上的果实离不开它们的灌溉——我们每个人也都与之有着奇妙的相似之处,我们也是通过一点一滴的小事来影响这个庞大的宇宙的。这想法十分重要,影响它,无论是出于善意还是出于恶意,不为一时之快,也不为急于求成,通过全部人类的行动产生长远的影响。”他四周扫视了一圈,似乎是在制止掌声,接着用同样的口吻,不同的音调说道,“现在面对圣父”

他开始进行祈福环节。随后,庄严的和弦再次从帘子后面的风琴响起,人们....地慢慢向门口走去。楼梯上到一半,当上层世界的光泽和天籁与下层的阴暗和魍魉之音相互碰撞的时候,蕾切尔感觉有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温雷丝女士,”弗拉辛太太用不容分说的口气向她私语,“留下吃午餐吧。今天可真是阴郁的一天,他们的午餐连一块牛排都不提供。请留下吧。”

说着他们来到了大厅。大厅里没进入教堂的人再次向这个小群体投来了好奇而又恭敬的目光。他们的着装已经很清楚地表明,他们很赞同在周日前往教堂的行为。蕾切尔感觉自己无法再忍受这样的氛围了,想要开口表明自己要回去。但这时特伦斯一边被伊芙琳 ·M拖着聊天,一边从他们的身旁经过。蕾切尔因此满足地说道,这里的人看起来都十分可敬,这和弗拉辛太太挽留她时作出的评价截然相反。

“这些在海外的英国人啊!”弗拉辛太太的回敬充满了明显的恶意,“他们可真糟糕!我们不在这儿逗留了, ”她说着拉住蕾切尔的手臂,“来我房间里吧。”

蕾切尔跟随着她,从休伊特、伊芙琳、索恩伯里和艾略特夫妇身边走过。这时休伊特向前迈了一步。

“午餐——”他刚开口。

“温雷丝小姐已经答应和我一起共进午餐了。”弗拉辛太太说道,紧接着拉住蕾切尔大步地迈上楼梯,就好像这些英国中产阶级人士在追着她似的。她径直回到了自己的卧室,重重地摔上了门。

“那么,你怎么看?”她轻喘着气问道。

蕾切尔终于无法控制积累已久的厌恶和恐惧之情,将它们一并爆发了出来。

“我觉得这是自己看过的最令人厌恶的场面了!”她大吼道,“他们怎么能——他们怎么敢——究竟是什么意思——巴克斯先生、医院护士、老人家、妓女,让人恶心——”

她把能够想起的东西一股脑都宣泄了出来,但也因为心中充满了太多的愤慨而无法清晰地表达出自己的感受。弗拉辛太太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站在屋子中央激动地指手画脚。

“继续,继续,接着说,”她拍着手笑道,“能听到你的真心话真高兴!”

“但你为什么还要去呢?”蕾切尔问道。

“从我记事以来,每个周日都是这样过来的。”弗拉辛太太轻笑着,好像无需再过多解释一般。

蕾切尔猛然转身来到了窗边。她不清楚是什么让她如此激动。在大厅里见到特伦斯时的头脑发懵,此刻变成了愤慨。她两眼直直地看着自己在半山腰的别墅。透过玻璃望去,这再熟悉不过的景色也有了一种异样感。她看了一阵子,心情渐渐地平静了下来。接着她想起此刻自己是和一个不太熟悉的人在一起,于是转身看了看弗拉辛太太。弗拉辛太太依然坐在床边,抬着头,透过张开的双唇露出了两排健康洁白的牙齿。

“告诉我,”她说,“你更喜欢谁,休伊特先生还是赫斯特先生?”

“休伊特先生。”蕾切尔回答道,但她的声音听上去不太自然。

“在教堂里读希腊诗的是谁?”弗拉辛太太问道。

他们两个都有可能。弗拉辛太太开始描述他们两人,并说他们两个都让她感到害怕,不过其中一个比另一个程度更甚。蕾切尔一边听着她说话,一边想找把椅子坐下来。毫无疑问,这是整个宾馆最大最奢华的一间屋子。屋子里有很多扶手椅和盖着棕色亚麻布的靠背沙发,不过每张椅子上都放着一大张正方形的黄色硬板纸,上面散布着鲜艳的油彩绘制和泼洒而出的圆点或线条。

“这些不是你应该看到的。”当弗拉辛太太注意到蕾切尔的目光后说道。她一跃而起,把纸板一个个面朝地板扣下。但蕾切尔还是拿起了其中的一幅。带着艺术家的自负,弗拉辛太太急切地询问道,“你觉得怎么样,怎么样?”

“这是一座小山丘。”蕾切尔回答道。毫无疑问,弗拉辛太太想要展示的是山峰直冲云霄的壮阔和挺拔,几乎可以看到画中的土砾随风翻转。

蕾切尔一张一张地浏览,发现这些作品都体现了创作者古怪和果敢的性格。山峰和树木的笔触是完全的野路子,作品背后的寓意也不甚成熟。而这一切也在某种程度上展示了弗拉辛太太的性格特点。

“我看到物体在运动,”弗拉辛太太解释道,“就像这样,”她在空中挥动了一下手,大概有一码的距离。接着她拾起了蕾切尔放在旁边的一块纸板,在一张小凳子上坐下,开始挥舞起一截炭笔。当弗拉辛太太沉醉于其中,似乎在用笔墨代替语言与她对话,蕾切尔显得有一点无所适从,眼神开始四处飘忽。

“打开衣柜吧,”在一阵沉默后,弗拉辛太太嘴里叼着一支画笔含糊不清地说道,“看看里面的东西。”

正当蕾切尔犹豫的时候,弗拉辛太太走了过来,嘴里依然叼着那支画笔。她猛地拉开柜门,然后把一大堆披巾、软垫、外套和刺绣品扔到了床上。蕾切尔用手指摸了摸这些东西。这时弗拉辛太太又走了过来,这一次把一堆珠子、胸针、耳环、手镯、流苏还有梳子扔入其中。之后她又回到了小凳子上,重新开始默默地作画。这一大堆东西的色泽有明有暗,在床罩上形成了奇妙的线条和一簇簇颜色,其中还有泛红的石块、孔雀的羽毛以及浅色的龟甲梳子。

“几百年前女人们就开始穿戴这些,到现在她们依然本性不改,”弗拉辛太太评论道,“我丈夫四处奔波,发现了这些东西。卖家不明白这些东西的价值,所以我们用很便宜的价格买了下来。之后我们要去伦敦把它们卖给时髦的女士们。”她咯咯地笑道,仿佛被这些女士的想法和可笑的外表逗乐了似的。画了几分钟后,她突然放下了画笔,紧紧地盯着蕾切尔。

“我告诉你我想要做些什么,”她说,“我想要往上走走,亲眼看看上面的景象。而不是和一群老女佣待在一起,以为自己在英国的海滨。我想要顺着河流一路向上,去看看土著人和他们的营地。这只不过需要在帆布帐篷里住上十天而已。我的丈夫就这样做过。我们可以晚上在树下惬意地平躺,然后白天雇人沿着河道牵引着我们前进。如果见到任何喜欢的东西,我们就让他们停下来。”她站了起来,一边开始用一根金色的别针刺着床,一边观察着蕾切尔听到她的建议后的反应。

“我们必须组织几个人参加,”她接着说道,“十个人就能够租一艘汽艇了。目前看来,你会参加,还有安布罗斯太太会来,赫斯特先生和其他几位绅士呢?我的笔呢?”

她畅谈着自己的计划,整个人越来越自信和兴奋。她坐在床边,列出了一串名字,其中不少都拼错了。蕾切尔也情绪高涨,因为这个想法确实让她感到无比欣喜。她一直都十分希望能够看看那条河流。况且,特伦斯也即将同行,这又令这份向往多了一丝光泽,甚至有点美梦成真的感觉。她竭尽全力提示弗拉辛太太这些人名,同时帮助她拼对它们,还用手指计算着日子。接下来的工作花费了一点时间:弗拉辛太太想要了解这些候选者的出身和兴趣爱好,并且时不时地讲述了一些与艺术家脾性和癖好相关的故事,另外还提到了一些曾经来过奇灵戈雷的同名者,虽然肯定不是同一个人,但他们都是对埃及古生物学深感兴趣的聪明人。

用手指计算日期的效果并不令人满意,最终弗拉辛太太寻找起了日记本。她把写字台的每一个抽屉都拉开又关上,随即带着怒气大喊,“雅茅丝!雅茅丝!这该死的女人!每次需要她的时候都不在!”

就在这时,午餐的开饭铃响了起来。弗拉辛太太也拼命摇着自己的铃。一个与女主人一样体面端庄的女佣打开了门。

“噢,雅茅丝,”弗拉辛太太说,“去把我的日记本找来,看看十天后有什么安排,接着问问行李员,一艘能容纳八个人,在河上开一周的船,得需要多少人手和花费。问清楚后写在纸上,放在我的梳妆台上。现在——”她用食指指了指门,蕾切尔只得走在前面带路。

“噢,还有,雅茅丝, ”弗拉辛太太回头把她叫了过来,“把这堆东西收好,挂在原来的地方,我的好孩子。要不然弗拉辛先生会生气的。”

雅茅丝对这一切只有一个回应,“是,太太。”

当他们进入长长的餐厅时,虽然没有刚才那么浓郁,但可以很明显地感觉到周日的气氛。弗拉辛家的餐桌在窗户旁边,这样弗拉辛太太就可以审视每一个进来的人了。她的好奇心似乎十分强烈。

“那是佩利老太太。”当亚瑟推着一张轮椅进来后,她小声地说。接着是索恩伯里夫妇。“那女人真不错,”她用肘部碰了碰蕾切尔,提示她看看艾伦小姐,“她叫什么名字?”这个浓妆艳抹的女士总是迟到,脸上挂着早已准备好的微笑,迈着轻快的步伐走了进来,好像身处舞台一般。她也许会在弗拉辛太太审视的目光中感到一丝胆怯,这股目光充满了弗拉辛太太对所有化浓妆的女士的深深敌意。接着进来的是两个年轻男士,弗拉辛太太将他们统称为赫斯特。他们坐在了过道对面的位置上。

弗拉辛先生对他的太太既赞赏又纵容。他总是用温柔而又流畅的话语应对她的粗鲁与无理。当她评头论足与喋喋不休的时候,弗拉辛先生给蕾切尔讲起了南美艺术的历史。他很懂得如何回应太太的感叹,随即又不动声色地回到自己的主题上。他也懂得拿捏好枯燥与亲密的程度,保证午餐惬意地进行下去。他有着独到的观点,他告诉蕾切尔,伟大的瑰宝还隐藏在大地的深处;而蕾切尔看到的事物不过是短暂的人生旅途中的一小段插曲而已。他认为在山坡上可能会雕刻着巨大的神像;他还相信在无人知晓,只有土著涉足的广袤草原的中央矗立着庞大的人物雕塑。他坚信在欧洲艺术的黎明到来之前,早期的猎人和牧师就已经用巨大的石板建造出了神殿,还利用深色的岩石和巨大的雪松构建出了众神和野兽的形象,以及伟大自然力量的标志:水、空气和他们居住的森林。他也相信就像在希腊和亚洲一样,可能还存在着更多的史前城镇伫立在树海中的开阔之地,里面充满了祖先民族的杰作。没有人去过那里,几乎一切都无人知晓。就这样,弗拉辛先生在高谈阔论间勾勒出了自己的这些理论,而蕾切尔的注意力被他深深地吸引了。

她没有注意到休伊特在过道的另一侧,透过匆忙经过的服务生一直在注视着她。他有点心不在焉,而且赫斯特也发现他变得非常暴躁,难以接触。他们已经聊遍了日常的那些话题——政治、文学、小道消息还有基督教义。他们还为这次的礼拜争吵了起来。在休伊特看来,这次的祷告词和萨福的诗一样出色,而赫斯特仅仅是在卖弄自己非教徒的身份。那为什么要来教堂呢,他责问道,只是为了读读萨福吗?赫斯特解释说自己仔细聆听了布道的每一个词语,如果休伊特想要证据,他可以完整地复述一遍;他去教堂是为了了解造物主的本性,而在今天早上他已经有了深刻的体会。受到巴克斯先生的启发,自己写下了英国文学中最伟大的三个篇章,这也是对神明的一种祈祷。

“我把它们写在了姑妈最近来信的背面。”他说道,随即从萨福的书页中抽出了那封信。

“那好,让我听听上面都写了些什么吧。 ”休伊特说。对文学讨论的期待使他稍微平静了下来。

“我亲爱的休伊特,你难道想激怒索恩伯里和艾略特两家人,让他们把我们两人都赶出宾馆吗?”赫斯特问道,“哪怕最小声的耳语也可能会让我后悔一辈子。天啊!”他激动地说道,“当世界被这些可恶的愚昧之流充斥,写作还有什么意义?说真的,休伊特,我建议你放弃文学吧。能有什么好处呢?看看你的这些读者们。”

他向周围的餐桌扬了扬头。这里坐满了来自欧洲不同区域的游客,他们正忙着享用食物,有些正狼吞虎咽地咀嚼着异乡飞禽。休伊特注视着这幅场景,脾气变得比往常更加暴躁。赫斯特也在注视着,最后把目光落在了蕾切尔的身上,向她点了点头。

“我倒认为蕾切尔爱上了我,”他说着,目光又回到了面前的餐盘上,“和年轻女士产生友谊最糟的就是——她们会坠入爱河。”

休伊特对他的话没有作出任何回应,不同寻常地正襟危坐着。赫斯特似乎并不在意他没有回应自己,因为他又说回到巴克斯先生身上了,还引用了那个关于水滴的结束语。休伊特对此依然没有什么回应,他只是噘起了嘴唇,挑选了一个无花果,然后又心满意足地回到了自己思绪万千的状态之中。午餐结束的时候,大家各自端着咖啡分散到了大厅的各个角落。

休伊特坐在棕榈树下的椅子上,看到蕾切尔和弗拉辛夫妇一起从餐厅走了出来;他们在四处寻找椅子,最后选择了角落的三把椅子,因为在那里可以进行私密的谈话。弗拉辛先生正在兴致勃勃地发表着高谈阔论。他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了一张纸,在上面开始作画。他看到蕾切尔凑到弗拉辛先生的身旁对着画作指指点点。弗拉辛先生在这炎热的天气下都穿着得体、文质彬彬,但休伊特还是很不友善地把他比作了一个擅于推销的小商人。而与此同时,正当他坐着观察他们的时候,却被索恩伯里夫妇和艾伦小姐缠上了。他们在徘徊了一两分钟后,手里端着杯子坐在了休伊特的身边,想要休伊特跟他们说说巴克斯先生。索恩伯里先生像往常一样,坐下后一言不发,双眼空洞地看着前方。他偶尔举起自己的眼镜,好像要戴上一样,但总是临时改变主意,最后又放了下来。经过一番讨论,两位女士认定巴克斯先生不是威廉·巴克斯先生的儿子。三人陷入了一阵沉默之中。随后索恩伯里太太说,她在唱国歌时,依然把“国王”唱成了“女王”。接着又是一阵沉默。这时艾伦小姐深沉地说,在国外参加教堂活动总是让她感觉像是在参加水手的葬礼似的。

之后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似乎预示着谈话的结束。幸而,这时有一只喜鹊大小、羽毛泛着蓝色金属光泽的小鸟出现在了阳台上,刚好从他们就座的地方可以看见。索恩伯里太太随即问道,如果所有的白嘴鸦都变成了蓝色,人们还会不会喜欢它们——“你怎么看,威廉?”她碰了碰丈夫的膝盖,如此问道。

“如果所有的白嘴鸦都变成了蓝色,”威廉说着举起眼镜,架在了鼻梁上,“那它们在威尔特郡根本活不了多久。”他说着又把眼镜摘下来,放在了身旁。此后,这三位长者盯着小鸟陷入了沉思,而小鸟也很善解人意地在那里停留了好长一段时间,好让他们不用再次开口说话。休伊特正考虑着要不要去弗拉辛夫妇那里,这时赫斯特从他们的背后出现,自然而然地坐在了蕾切尔旁边的椅子上,紧接着两人开始熟稔地聊起天来。休伊特再也无法忍受了,倏地站起身,拿起帽子冲出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