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刻休伊特和蕾切尔早已到达了那片悬崖边。从那里低头望向大海,可以时不时地看到水母和鲸鱼。向另一个方向望去,无边无际的陆地虽然与英国的一样广袤,但给了他们一种迥然不同的感觉。英国的村庄和山丘都有名字,群山最远处与地平线往往融合在一起,看起来像是一道薄雾,但其实是大海;而这里的景色却只有被太阳晒干了的漫无边际的土壤。这些土壤向山顶延伸,跨越巨大的障碍物,就这样扩张着、蔓延着,如同无边无际的海面。它被日光与月光交替照耀着,被分割成不同的土地,建起了著名的城市,而土地上生活的种族由黝黑的土著人变为了白皮肤的西方人,随后又变为了黝黑的土著人。也许是身上流淌的英国血统使他们感受到了这景象的冷淡与敌意,他们只往那边看了一眼,就马上又转向了大海,并且在剩下的时间都没有再挪动视线。这片海水,虽然只是波光粼粼的薄薄一层,看起来没有波涛汹涌的景象,但还是收缩起自己庞大的身躯,将纯粹的色彩染上了一层灰色,盘旋挣扎着穿过狭窄的海峡,用细碎的海水带着颤抖冲向巨大的花岗岩石。正是这片海,汇入泰晤士河的河口,而泰晤士河的河水冲刷着伦敦这座城市的根基。
休伊特的心中想着这些事情,因此当他们站在悬崖边上时,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我想回到英国!”
蕾切尔正枕着手肘躺在地上,拨开长在峭壁边的高高的草丛,以便能够拥有清晰的视野。海面十分平静,清澈的海水在悬崖底部上下摇荡,可以看到海底红色的石块。这景色从世界诞生之初就存在,直到现在都未曾改变。或许还从来没有人用船只或者身体打破过这片海水的宁静。她决定顺从内心的冲动去打破这永恒的平静,因此她将所能找到的最大一块卵石投了过去。卵石落入了水面,水波荡漾开来。休伊特也低头往下看去。
“太精彩了。”当水面重新归于宁静的时候他说道。这新鲜奇妙的景象在他看来十分精彩。他也投了一块卵石。四周寂静无声。
“但是英国,”蕾切尔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前面的风景,用关切的语气低声问道,“你想回英国做些什么呢?”
“见见我的朋友们,”他说,“还有处理一些日常事务。”
他悄悄地注视着蕾切尔。她依旧沉浸在眼前的海水,以及海面下方冲刷礁石所带来的异常舒畅的心情中。他注意到她穿着一条由柔软的薄棉布制成的深蓝色连衣裙,身体轮廓清晰可见。这是尚未发育成熟的年轻女性的身体,有棱角、有凹陷,却丝毫没有走形,因而十分引人注目甚至惹人喜爱。休伊特又抬起双眼,观察起了她的头部。她把帽子摘了下来,将脸靠在了手上。她望着下面的大海,双唇微微张开。她的脸上带有孩子般的专注神情,好像在观察游过红色石块的一条鱼。然而,二十四年的生活阅历还是在她的神情中增添了一丝矜持。她那只靠在地面上的手,手指微曲着,优美灵巧;那方形的指尖以及跃跃欲试的手指俨然来自于一位音乐家。休伊特痛苦地意识到,她的身体不是毫无魅力,对他来说反而吸引力十足。这时,她突然抬起了头,眼中充满了热切和关心。
“你写小说吗?”她问。那一瞬间他无法思考如何回答,只是在全力克制着自己渴望把她拥入怀抱的冲动。
“是的,”他说,“我是说,我正准备写小说。”
她没有把那双灰色的大眼睛从他的脸上挪开。
“小说,”她重复道,“你为什么要写小说呢?你应该作曲。音乐,你知道吗?”她移开了眼神,当她陷入思考时整个人就显得没有那么迷人了,她的脸庞也出现了些许变化,“音乐是最直接的表达方式,能够一次性把所有情感都表达清楚。写作对我来说有一些——”她停顿了一下,用手指划着泥土,在寻找合适的措辞,“隔靴搔痒。今天下午在阅读吉本的时候,我一直感到一种可怕的,噢,应该说是可憎又可恨的无趣!”她笑了一声,看了看也在笑的休伊特。
“那我以后再也不会借给你书了。”他说道。
“为什么会这样呢?”蕾切尔继续说道,“为什么我只能在你面前嘲笑赫斯特先生,当着他的面却不能呢?下午茶时,我真是彻彻底底地不知所措了,不是因为他的长相——而是因为他的思想。”她用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圆,欣慰地意识到自己可以与休伊特这么轻松地说说话。那些撕碎友情的荆棘与棱角正在渐渐被磨平。
“在我看来,”休伊特说,“这也是惊讶不已的。”他已经恢复了内心的平静,甚至点燃了一根香烟。感受到了她的放松状态,他整个人也轻松自在起来。
“女人都对男人怀揣敬意,即便是那些受过良好教育的、能力非凡的女人也一样。”他继续说,“我觉得我们一定拥有某种对你们的控制力,就像是我们对马匹的控制力一样。在它们的眼里,我们比实际要高大三倍,否则它们不会服从于我们的。正因如此,我相信即便拥有了投票权,你们也不会怎么样的。”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她看起来是那样光洁动人、情感细腻与青春焕发。“我敢说,至少还需要六代人的磨练,你们才能够从容地踏入法院和办公室。想一想普通男人都是多么恃强凌弱吧, ”他继续道,“无论是一位勤奋工作、野心勃勃的普通律师还是商人,都需要养家糊口和维持社会地位。因此,他们的女儿需要给儿子让路,儿子会接受教育,然后他们也会为自己的妻子和家庭而恃强凌弱,这一切就会陷入循环。在这个过程中,女人一直都处于幕后……你真的认为选举权会给你们带来什么好处吗?”
“选举?”蕾切尔重复道。她的脑海中首先浮现出来的是塞进小盒子里的那张小纸片,随后才理解了他提出的问题。他们互相对视了一会儿,都感到这个问题很荒谬,于是都笑了。
“我觉得不会,”她说。“我只想弹钢琴……男人真的是那样的吗?”她问道,把话题转向了她感兴趣的方向,“我就不怕你。”她坦然地看着他。
“噢,我不一样,”休伊特回答,“我自己每年就可以赚六七百英镑。况且,感谢上天,也没有人把小说家当回事。毫无疑问,如果一个人被大家看重,那他就不会觉得自己的工作多么单调沉闷——如果经常受到邀约,拥有自己的办公室和头衔,收到许多慕名来信,接受表彰和勋章等。我从不嫉妒他们,虽然有时我会有这种念头,真是奇妙的融合!这由男性观念支配的世界真是令人惊奇——法官、公务员、陆军、海军、国会大厦、市长——我们创造了一个怎样的世界啊!再瞧瞧赫斯特。我敢保证,”他说,“自从我们来到了这里,没有一天不在讨论究竟是要留在剑桥还是去当律师的问题。这是他的事业——他的神圣的事业。如果说,我都已经听他说过二十遍了,那么我确信他的母亲和妹妹一定已经听过五百遍了。你能想象他家悄悄把他的妹妹支出去喂兔子,就是为了圣约翰能够独享房间学习吗?‘圣约翰在忙。’‘圣约翰需要茶。’你不知道这类事情吗?也难怪圣约翰认为那是相当重要的选择。那的确是。他需要养家糊口。但是圣约翰的妹妹——”休伊特安静地抽了一口烟,“没人把她当回事,这可怜的人。她只能喂兔子。”
“是的,”蕾切尔说,“我已经喂了二十四年兔子了,现在想起来感觉有些奇怪。”她陷入了思索。休伊特刚才以女性观点胡言乱语了一番,此时感到她即将开口谈论她自己了。这正是他所希望的,渴望以此增进他们之间相互的了解。
她回想着自己过去的生活。
“你的一天是怎样度过的呢?”他问。
她依旧在沉思。当回想自己的生活时,她发现自己的一天好像被四餐分割成了四个部分。这些划分非常严格,一天中的活动内容必须与之匹配。这就是她在回首自己的生活时所能想到的。
“九点钟早餐;一点钟午餐;五点钟下午茶;八点钟晚餐。”她说。
“那么,”休伊特说,“你早上都做些什么呢?”
“我要弹好几个小时的钢琴。”
“午餐后呢?”
“和我的一个姑妈去购物。要不就去见什么人,或者去捎个口信,有时候也得做一些必要的工作——水龙头有时会漏水。她们经常去探望那些一贫如洗的人——瘸腿的老女佣,需要就医票的女性。我也时常一个人在花园中散步。有时在下午茶后有人来拜访;夏天的时候,我们会坐在花园里或者玩槌球;冬天的时候,我会在她们工作的时候大声朗读;晚餐后我会弹钢琴,她们会写信。要是父亲在家的话,我们就会与他的朋友共进晚餐。我们大概一个月去看一回戏。偶尔我们也去外面吃饭,有时我会去参加伦敦的舞会,但不太频繁,因为回来的时候很麻烦。和我们经常打交道的都是家里的老朋友和亲戚。我们见不到几个人,只有牧师、佩珀先生和亨特一家。父亲在家的时候总是需要我们保持安静,因为他在赫尔工作得很辛苦。还有,我的姑妈都不是很强壮。要是想让房子中的一切都井井有条,需要花费不少的时间。我们的佣人总是偷懒,因此露西姑妈经常在厨房里忙活,而克拉拉姑妈,我想,上午大多是在打扫会客室以及整理亚麻饰品和银器。我们还养了几条狗。除了需要洗漱和梳理毛发外,它们还需要运动。名字叫桑迪的狗死了,但克拉拉姑妈还有一只来自印度的年纪很大的鹦鹉。我们房子中的每一件东西,”她激动地说,“都是有来头的!房子里面都是老家具,但并不太老,都是维多利亚时期的,是我的母亲或者父亲的家传。她们舍不得扔掉这些,即使我们的房子已经没有多余的空间了。那真是一座不错的房子,”她继续道,“除了有些暗淡外——我指的是阴暗。”她的眼前浮现出了家里的会客室,那是一间长方形的大房间,有一面朝向花园的方形窗户。靠墙摆放着几张绿色的长毛绒椅子,还有一个带玻璃门的沉重的雕花书柜。对这间屋子的总体印象就是褪了色的沙发罩,淡绿色的大片空间,以及旁边几个装满了刺绣作品的篮子。墙上挂着几幅意大利早期的杰出摄影作品,有关多年前家族成员曾经游览过的威尼斯的桥与瑞典的瀑布。还有一两幅父辈和祖母辈的画像。另外,沃茨的绘画后有一幅约翰·斯图亚特·穆勒的版画。那是一间没有明显特征的房间,既没有典型且堂而皇之的丑陋,也没有强烈的艺术气息,身处其中也不会感到十分舒适。蕾切尔把自己从对这熟悉场景的回忆中抽离了出来。
“但你对这些一定没什么兴趣。”她抬起头说道。
“上帝啊!”休伊特呼喊道,“我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对什么产生过这么大的感兴趣。”她这时才意识到,在她回忆里士满的生活时,他的双眼一直未曾离开过她的脸庞,这让她感到兴奋。
“继续,请继续说,”他恳求道,“让我们假设这是一个周三。你们都在吃午餐。你坐在那儿,露西姑妈坐在那儿,而克拉拉姑妈坐在这儿。”他一边说,一边在他们中间的草地上放了三块卵石。
“克拉拉姑妈切开羊羔的脖子,”蕾切尔盯着卵石,继续说道,“我的面前摆着一个被称为食品台的、非常难看的黄色瓷器,上面放置着三个盘子,一个装着饼干,一个装着黄油,一个装着奶酪。还有一罐蕨菜。在场的还有女佣布兰奇,她因为鼻塞,吸气的时候会发出响声。我们聊着天——对了,露西姑妈下午要去沃尔沃思,所以我们的午餐吃得比较快。随后她带着紫色的包和黑色的笔记本出发了。克拉拉姑妈周三在会客室要召开被称作G.F.S的会议,所以我带着狗出门了。我向里士满山走去,沿着街道走进了公园。那是四月十八日——和今天的日期一样。英国还是春天。地面十分潮湿。然而,我依然穿过道路,踏上了草地,和狗一起散着步。像往常独处时一样,我一路唱着歌,径直走到了一片宽阔的空地。如果天气晴朗的话,在那里可以俯瞰整个伦敦。汉普斯特德教堂在那儿,威斯特敏斯特大教堂在那儿,工厂的那些烟囱在这儿。伦敦的低空通常会被一层尘雾笼罩,而当伦敦陷入薄雾中的时候,公园的上空却是蓝色的。淡黄色的气球穿过这片空地,飞往赫林汉姆。这附近空气的味道非常好闻,尤其是当看守人恰好在烧柴的时候。我能够准确地告诉你如何从一个地方到另外一个地方,你会经过哪些树木,以及你需要在哪里穿过街道。你知道吗?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在那附近玩耍。那里的春天不错,但秋天是最好的,因为可以听到鹿鸣;然后天色渐暗,我穿过街道往家走,这时都无法看清路上来往的行人了;他们从你的身边匆匆而过,你甚至来不及看清他们的脸庞,我喜欢这种状态,至少没有人知道你在做些什么”
“但我想,你必须得赶回家喝下午茶吧?”休伊特问道。
“下午茶?是的。五点钟。在喝下午茶的时候我会讲讲自己做了些什么,我的姑妈们会讲讲她们都做了些什么。有时也会有客人前来拜访,就假设是亨特太太吧。她是一个跛足的老太太,有八个孩子,或者说,是曾经有过八个孩子。我们会问起那些孩子的情况。他们遍布世界各地,因此我们会询问他们都在哪里。有的时候他们病了,或者身处霍乱流行区,或者身处一个一年只下一次雨且一次下五个月的地方。亨特太太,”她微笑着说,“有一个儿子被熊搂住死掉了。”
她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着休伊特,想确认他是否也和自己一样觉得好笑。他笑了,于是她放心了。但她认为有必要为自己已经喋喋不休地说了这么久而道个歉。
“你都想象不到我对你说的话有多感兴趣。”他说。的确,他听得太专注,以至于手上的香烟都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熄灭了。此时只好再点燃一支。
“你为什么那么感兴趣呢?”她问。
“一方面是因为你是女性。”他回答。当他讲话的时候,已经忘记一切、感到孩童般纯真愉悦的蕾切尔,此时失去了以往的直率,反而变得有些难为情。她马上感到了自己的孤立无援与引人瞩目,这感觉就如同她和圣约翰 ·赫斯特争论时一样。她正准备与他进行一番唇枪舌剑,解释感觉并没有语言所表达出来的那么重要。毫无意外这番激辩会使他们之间产生隔阂。然而就在这时,休伊特将她的思维引领到了另外一个方向。
“我经常走在街上,看着那一排排一模一样的房子,想象着里面的女性究竟在做些什么,”他说,“想想看:现在是二十世纪初,而就在几年前,女性还不能独自外出,也不能发表意见。这几千年来,她们一直处于幕后,过着那种奇怪的沉默的且无人在乎的生活。当然我们也会在文字里描绘她们——虐待她们,揶揄她们,或者崇拜她们;但这些文字并非出自女性之手。我相信,我们仍对她们的生活方式,她们的感受,或她们所做的事情毫不知情。对于男性来说,唯一能够听到的女性心声来自于恋爱中的年轻女士。而对于四十岁的女性、未婚女性、职业女性、经营店铺和抚养孩子的女性,像你的姑妈、索恩伯里太太和艾伦小姐这样的女性的生活——人们一无所知。她们也不会主动告诉你。这或许是因为她们害怕,也或许是因为她们有与男性相处的独特方式。你也知道,你接触到的世界全部是由男性观点构建而成的。想想火车吧!十五节车厢全都是为抽烟的男士准备的!这难道不让你感到血脉贲张吗?如果我是女性的话,就一定会给男性点颜色看看。你不是常常嘲笑我们吗?你难道不认为这是一场惊天骗局吗?你,我的意思是——你对这一切是怎么看待的呢?”
他执意探寻的这些问题为他们的交谈赋予了意义,却也难住了她;而他似乎看起来越来越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这也使她的回答显得十分重要。她花了一些时间思考,一遍又一遍地回顾她二十四年的生命历程,一会儿想想这里,一会儿想想那里——她想起了她的姑妈、她的母亲、她的父亲,最后她的思绪停留在了她的姑妈和她的父亲身上。她试图隔着现在这遥远的距离来描绘他们的形象。
她们都非常害怕她的父亲。他是房子中一股不可名状的巨大力量,她们都是依附于他的力量以通向外面广阔的世界的,而这广阔的世界又是通过每天早上的《泰晤士日报》展现在她们面前的。但家中的实际生活又大不相同。温雷丝先生仿佛与这里的实际生活毫无关联,甚至察觉不到这种生活的存在。他对待她们十分和善,但心怀蔑视。她之前想当然地认为他那套对事物进行等级划分的观点是正确的:一个人的生命绝对会比另外一个的更有价值。因而与他相比,她们的生命是无关紧要的。但她真的认同这观点吗?休伊特的这番话使她陷入了思考。她一直对她的父亲言听计从,就像姑妈们一样;但真正对她产生影响的是她的姑妈,也正是姑妈支撑起了美好而亲密的家庭生活。她们虽然不像父亲那样了不起,但更加真实自然。她所有的不快也都是因为她们;是她们操持着一日四餐的生活,是她们严守着时间,也是她们让佣人十点半钟就站在楼梯上。这些她都仔细地观察过,并且迫切地希望能够打破这种墨守成规的日子。想到这些,她抬起头说道:
“她们的生活也存在着美好——此时此刻,就在里士满,她们就在构筑着美好生活。也许她们的做法并不正确,但这其中还是蕴含着美好,”她重复道,“那是一种难以觉察、恰如其分的美好。而且,她们对待事物也是满怀情感的。她们对死亡十分关注。年老的未婚女性总有忙不完的事情。我不知道她们具体在做些什么,但这些都是我和她们在一起生活时所真切体会到的。”
她回想起她们的那些短途旅行,去沃尔沃思,去探望腿脚不便的女佣,去参加这样或者那样的会议,看到她们出于天性、友谊、爱好与习惯所做出的那些仁慈慷慨的点滴善举如期开花结果。她仿佛看到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就像是一粒粒飘落的沙粒,穿越无数个日子,聚沙成塔,变成了一片风景。当她思考这些的时候,休伊特一直望着她。
“你觉得开心吗?”他问。
本来她的思绪又一次沉浸到了其他事情中,他的提问将她唤回到了对自我探寻的状态中。
“不好说,”她回答,“既开心,也痛苦。你不会明白这种感受的——作为一个年轻女性的感受。”她直直地望着他。“有恐惧,也有苦恼。”她一边说着一边继续盯着他,仿佛正试图在他的脸上发现一丝笑意。
“我完全明白。”他说着,用真诚的眼神回应着她的凝视。
“那些街上的女性。”她说。
“妓女?”
“与男性正在亲吻的。”
他点了点头。
“你从没听说过吗?”
她摇了摇头。
“好吧。”她欲言又止,因为即将谈到她从未与人提及过的感受。她刚才提到的那些关于她的父亲,她的姑妈,里士满公园的散步,以及她们从这一刻到那一刻都在做些什么的事情,全部都还仅仅停留在生活的表面。休伊特正在望着她。他会不会要求她进一步讲述自己的生活呢?为什么他坐得那么近,而且还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呢?为什么他们还在彼此探索、互相烦恼呢?为什么他们没有单纯地彼此亲吻呢?她很想吻他,却又不得不一直在搜肠刮肚地组织语言。
“女孩比男孩更加孤单。没有人在乎她在做什么,也对她毫无期待。除非你长得十分漂亮,否则人们不会听你在说些什么……我倒是喜欢这种感觉,”她又用充满活力的语气加上了这一句,仿佛想起了一些愉快的回忆,“我喜欢在里士满公园散步,唱歌给自己听,享受那种与任何人都毫不相干的感觉。我喜欢静观其变——就像那天晚上我们看到你而你没有看到我们一样,我喜欢这种自由的感觉——仿佛自己变成了风或海。”她转过身来,古怪地挥了挥手,然后望向了大海。海面依旧湛蓝,翻涌着奔向视线的最远处,但是照在上面的光线变黄了一些,云层也呈现出了火烈鸟一般的红色。
当她讲话的时候,休伊特感到了一种强烈的抑郁情绪。显然,她永远不会对一个人投入比对其他人更多的关爱;毫无疑问,她对他很冷淡;他们似乎走得很近,随后却又像以前一样相隔得很远;她那转身的姿势怪异而美丽。
“胡说,”他突兀地说道,“你喜欢人群。你喜欢赞美。你对赫斯特不满的原因是因为他没有称赞你。”
她沉默了一段时间,然后开口说道:
“也许就是这样。我当然喜欢人群——我几乎喜欢每一个见过的人。”
她转过身,背对着大海,用友好但又带着点挑剔的目光审视着休伊特。他看起来气色很好,大概是因为摄入了足够的牛肉以及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他的头很大,眼睛也很大;目光虽然经常处于涣散的状态,但有时也会变得敏锐机敏;他的嘴唇看起来十分多愁善感。他看起来是一个富有激情与活力、像是意气用事的人,整个人既宽容又挑剔。那宽大的前额表明了他出色的思考能力。蕾切尔说话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对他的兴趣。
“你写的是哪种小说?”她问。
“我想写一部关于沉默的小说,”他说,“写一写那些人们不愿意说的事情。但是太难了。”他叹了口气。“虽然,你也不关心这些,”他继续说道,用几近严厉的目光看着她,“没人关心这些。如果你认识作者的话,那么你阅读的目的就仅仅是为了看看作者是个什么样的人,还有他把哪些朋友写进了小说中。而至于小说本身,整个构思,观察事物的角度,对事物的体会,以及与其他事物的关联,完完全全没有人关心。然而,我有时候会想,难道这世上还有其他值得去做的事情吗?那些人,”他指了指宾馆的方向,“一直在追求一些他们无法得到的东西。但写作总会带给人一种非凡的满足感,即使在创作初期也可以体会到这种感觉。你刚才说的话是对的:人们并不想自己成为被观察的对象,只是希望能够观察其他人。”
当他凝视大海的时候,刚才提到的那种满足感浮现在了他的脸上。
现在轮到蕾切尔感到沮丧了。当他提到写作的时候,整个人突然变得冷漠了起来。他可能永远也不会在乎谁,所有想要了解她、接近她的欲望,那种几近令她苦恼的迫切情感,顷刻间全部都消失了。
“你是一位出色的作家吗?”她问。
“是的,”他回答,“当然,我不是一流的作家;但我是出色的二流作家;我想,和萨克雷差不多吧。”
蕾切尔感到有些吃惊。一方面是因为她听到萨克雷被称为二流作家;另一方面是因为她无法相信当今时代存在伟大的作家。如果的确存在的话,那么她认识的随便哪个作家都可以被称为伟大了。他的自信令她震惊。他仿佛变得越来越遥远了。
“我的另外一部小说,”休伊特继续说道,“是关于一个沉溺于理想的年轻人的故事——他的理想是成为一位绅士。他想方设法地留在剑桥,每年要为此花费上一百英镑。他拥有一件外套,那曾是一件绝好的外套。但是他的裤子——就不那么好了。就这样,他来到了伦敦,因为一个清晨在瑟彭泰恩河岸的奇遇,打入了上流社会。但他不得不一直撒谎——你看,我是想表现出他逐渐堕落的灵魂——谎称自己是德文郡某个地产商的儿子。与此同时,他的这件外套越来越旧了,而且他也几乎不敢再穿他的那条裤子了。你能想象吗?这个可怜人在经过纸醉金迷的夜晚后,凝视着他的这身行头——先是挂在床尾,一会儿移到光线充足的地方打量一番,一会儿又挪到阴暗之处瞧瞧,盘算着它们还能不能为他再多挺几天,或者说,他还能不能为它们再多挺几天?自杀的念头一直萦绕着他。他还有一位在阿克斯布里奇附近的田野里设立陷阱,误打误撞开始以贩卖小鸟为生的朋友。他们是学者,两个人都是。我认识一两位这种可怜的忍饥挨饿的学者。他们会隔着一条煎鲱鱼和一品托的黑啤酒,向你引述亚里士多德的著作。这也是一种很时髦的生活方式。为了展现我的主人公在各种环境之下的表现,我不得不多说两句。他曾经制服过西奥 ·宾厄姆·宾利小姐——一位来自于杰出并且历史悠久的保守党贵族的千金——的受惊的坐骑。我还要描述一下曾经参加过的那种聚会——时髦的知识分子的聚会,你也知道,就是喜欢把最新的书籍摆放在桌子上的那种人。他们会举办那种在河上大家一起做游戏的聚会。构思这些事情倒是一点都不难,困难的是塑造这些人物——保持人物形象从头至尾的一致性。就拿西奥小姐来说,这可怜的女人最后将不得善终。因为按照我的构思,这本书将在追求体面生活的悲惨状态中收尾,具有深远的意义。与父亲脱离了关系后,她嫁给了我的主人公,一起住在克罗伊登郊外一幢舒适的小别墅中,而他成为当地的一位房地产经纪人。他终究没有成为一位真正的绅士。这也是这本书有趣的地方。你会愿意读这种书吗?”他问道,“或者也许你会更喜欢我的斯图尔特的悲剧故事,”还没有等她回答,他就继续说道,“我的想法是,过去的确存在一些美好的事物,却被平庸的历史小说家那荒谬的写作技巧破坏了。例如,月亮被描绘成天空的总督,人们把马刺戳向了他们的马,等等。我要把过去的人们描绘得与当今的我们一模一样。这样做的好处就是,脱离了时代环境,可以使他们的形象显得更加清晰与更加抽象。”
蕾切尔专注地听着这些话,却依然有些迷惑不解。他们都默默地坐着,想着各自的心事。
“我不像赫斯特,”沉默了一会儿,休伊特若有所思地说,“我看不到人们脚下的粉笔圈。有时我希望自己也能看到,但那对我来说似乎过于复杂与困难了。人们根本无法做出任何决断,而且已经逐渐丧失做出决断的能力了。你发现了吗?人们永远无法与其他人感同身受。我们都身处黑暗之中。即使我们竭力地探寻,但还有什么比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揣测更滑稽可笑的吗?人们总是以为自己心中有数,但其实根本一无所知。”
他一边说话,一边靠在手肘上,不停地摆弄着草地上那些代表着午餐时蕾切尔和她的姑妈的石块。他的这番话既是说给蕾切尔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他在极力压抑再一次强烈涌上心头的欲望;他渴望将她拥入怀中;渴望暧昧的关系;渴望对她描述自己的真实感受。他刚才说的那番话违背了他的本意。他知道那些提到的事情对她而言是十分重要的,他可以从他们聊天的氛围中感受到。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只是摆弄着那些石头。
“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蕾切尔突然开口道。
“我非常喜欢你。”休伊特回答道。他出乎意料地得到了能够说出心中所想的机会。因此松了口气,手上的动作也停住了,不再继续摆弄那些石块。
“那我们可以称呼彼此为蕾切尔和特伦斯吗?”他问。
“特伦斯,”蕾切尔重复道,“特伦斯——这名字好像猫头鹰的叫声。”
一阵欣喜突然涌上了心头,她抬起头睁大了双眼高兴地望着特伦斯。她被他们身后正在变幻的天空打动了。原本湛蓝色的天空此时已经褪为了一种更加苍白与空灵的蓝色;云朵是粉红色的,堆成一团,看起来遥不可及;傍晚的宁静已经取代了他们刚开始散步时的那种南方午后的炎热。
“肯定很晚了!”她惊呼。
已经将近八点钟了。
“但是八点钟在这里不算什么,不是吗?”当他们站起身往回走的时候,特伦斯问道。他们沿着橄榄树间的一条小路飞快地向山下走去。
两人都了解八点钟在里士满的意义,因此他们感觉彼此间更加亲密了。没有足够的空间供他们并排行走,特伦斯走在了前面。
“我想,写作对于我的意义与弹奏钢琴对于你的意义是一样的,”他转头对蕾切尔说道,“我们想弄清楚藏在事物背后的是什么,不是吗?——看看这下面的灯光,”他继续说道,“四处散落着。事物对我来说就像是这些灯光……我想要把它们串联到一起……你见过焰火组成的图案吗?我想编织出这种图案……你也想这么做吗?”
此时他们走上了大路,可以并排前行了。
“当我弹奏钢琴的时候?音乐不太一样……但我能明白你的意思。”他们试着找出一些理论支撑自己的观点。因为休伊特不懂音乐理论,为了向他解释巴赫是如何创作出赋格曲的,蕾切尔拿起了他的手杖在薄薄的白色尘土上写写画画。
“我的音乐天赋,”在听完她的一番解释,他们再次前行的时候,他说道,“被家乡的风琴手给埋没了。他发明了一套符号教给我,结果我根本没能接触到真正的曲子。我的母亲认为音乐对男孩子来说不够阳刚,她更希望我去抓捕老鼠和鸟类——那是在乡下最糟糕的谋生手段。我们住在德文郡,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地方。只是——在成年后总是很难一直待在家里。我想你会愿意认识我的一位姐妹噢,你家的大门到了——”他推开了大门。他们都沉默了片刻。她不好邀请他进去坐坐;也不好说些希望能够再见面的话;没什么可以说的,因此她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大门,很快就消失不见了。就在看不到她的那一瞬间,休伊特感到往常的那种不安感又涌上了心头,并且比以往更加强烈。他们的谈话在中间被打断了,就在他正要说出他想说的事情的时候。不过,他们又能说些什么呢?他在心里又回想了一遍他们的谈话内容,那些不重要的事情被一次又一次地提起,占据了谈话的所有时间,把他们拉得那么亲近,却也把他们分隔得那么遥远。他感到意犹未尽,因为依旧没有了解她有怎样的感受,也无从知晓她是怎样的人。那么聊天到底有什么意义呢?难道仅仅是为了聊天而聊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