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牵引人们在午夜宾馆邂逅的那条纽带是多么脆弱与模糊,比起联结长辈们的那种一日夫妻白头到老的纽带来说,至少还有一个优点:尽管它可能十分脆弱,却是生动而真实的。由于双方都掌握着结束这段感情的主动权,因而只有彼此的真情实意才能令感情继续下去。当两个人结婚多年后,他们似乎变得无法察觉到彼此身体的存在,因此他们就如独处时一样,会大声说出一些并未期望得到回复的话语。总的来说,他们就好像是在享受独居的种种舒适而又无需忍受独居的孤独感。里德利与海伦的共同生活就已经到达了这一阶段。他们两个常常需要努力地回想某件事情究竟是已经说过还是仅仅是想过,究竟是已经分享给对方还是仅仅停留在个人的梦境之中。在一个两三天后的午后四点钟,安布罗斯太太正站着梳理她的秀发,而她的丈夫身处向她敞开房门的更衣室之中。间或,透过水流的哗哗声——他正在洗脸——几句感叹之词传入了她的耳中,“就这样年复一年;我希望,我希望,我希望我可以结束这一切。”但她并没有在意。
“这根到底是白色的,还是棕色的?”她一边这样喃喃自语,一边检查着棕色头发中一根光泽似乎不同的头发。她把它拔出来,放到了梳妆台上。这会儿她正在审视自己的外貌,或者不如说是在欣赏自己的长相。她站在离镜子稍远一些的地方,带着无比骄傲与忧郁的神情望着镜子中的自己。这时她的丈夫出现在了门口,衣装不整,半边脸上盖着一条毛巾。
“你经常说我什么都注意不到。”他说。
“那你告诉我这根是白头发吗?”她说着把那根头发放到了他的手上。
“你没有一根白头发!”他大声地说。
“唉,里德利,我现在开始怀疑了。”她叹了口气,弯下腰,把头低到他的眼前,以便他做出判断,他却只在她的头发分界线上轻轻地吻了一下。接着这对夫妇一边漫不经心地喃喃低语,一边在房间中走来走去。
“你刚才在说什么?”在一段第三人无法理解的交谈后,海伦突然问道。
“蕾切尔——你应该对蕾切尔留点儿神。”他意味深长地说。海伦一边继续梳着她的头发,一边看着他。他的观察总是很准确。
“年轻绅士不会毫无目的地对年轻女子的教育感兴趣。”他说。
“噢,赫斯特。”海伦说。
“赫斯特和休伊特,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都长满了痘,”他回答道,“你知道吗?他建议她读一读吉本。”
海伦并不知道这件事情,但她不想承认自己的观察力不如她的丈夫。她只得说道:
“没什么让我吃惊的。即使是我们舞会上遇见的那个可怕的飞人——即使是达洛维先生——即使——”
“我建议你还是要多加注意,”里德利说,“可还有威洛比呢,记住——威洛比。”他指了指一封信。
海伦叹了口气,看了一眼放在她梳妆台上的那个信封。是的,还有威洛比,那个粗俗,面无表情,爱开玩笑,能够掠夺整个大陆的神秘感的人,正在写信询问她女儿的社交礼仪和道德修养——希望她没有令人讨厌,否则他们可以在下一班船到港的时候就把她接回来——并且用压抑着的笔触表达了感激与慈爱之情,随后用了半页的篇幅讲述他如何战胜了那些卑鄙的当地人:他们正在罢工,一直拒绝为他装船,直到他用英语咆哮着咒骂他们,“现在我正穿着还没系扣子的衬衫,把头探出窗外。那些乞丐也要散开了。”
“如果特里萨都可以嫁给威洛比,”她一边说一边用发卡翻着信纸,“那我不觉得蕾切尔有什么不能的——”
但这时里德利岔开话题,抱怨起了清洗衬衫的问题,说不知道这怎么就导致了休林·艾略特的频繁来访。而里德利又不能指着门口让这个令人厌烦的、喜欢卖弄学问的、干枯瘦小的老头出去。事实上,他们见到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他们又轻声细语地聊起了那些旁人无法理解的、他们夫妻之间的话题,直到他们都准备好了下楼喝茶。
海伦下楼时第一眼注意到的是门口的马车,里面装满了裙子和羽毛在轻轻颤动的帽子。还没走进大厅,她就听到了西班牙女佣用怪异的发音念出了两个名字,随后索恩伯里太太和威尔弗里德·弗拉辛太太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威尔弗里德·弗拉辛太太,”索恩伯里太太挥着手说,“是我们共同的朋友雷蒙德·帕里太太的朋友。”
弗拉辛太太热情地握着手。她在四十岁上下,虽然不像挺拔的身姿显现出的那样高大,但气质高雅,身姿挺拔,体格强健。
她盯着海伦的脸说道:“你拥有一座迷人的房子。”
她有一张轮廓分明的脸,眼睛直视着你的时候,除了自然流露出的落落大方外,同时还略带一丝腼腆。索恩伯里太太以中间人的身份,通过一系列富有魅力的日常话语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恕我冒昧,安布罗斯先生,”她说,“我已经向各位保证过,乐于分享的您一定会把您的经验都传授给弗拉辛太太的。我敢肯定,在座的各位没有人像您一样了解这个国家;没有一个人有过像您一样长途跋涉的美妙经历;我敢肯定,也没有人拥像您一样有如此渊博的知识。威尔弗里德 ·弗拉辛是一位收藏家,已经发掘了一些珍品。我都不知道农民也有艺术才能——当然这是在过去——”
“不提过去的事情了——说说现在吧,”弗拉辛太太忽然打断了她,“如果他接受我的建议的话。”
安布罗斯夫妇在伦敦居住了很多年,对许多人都有了解,至少也听过名字。海伦记起自己曾听说过弗拉辛夫妇。弗拉辛先生经营一家旧家具店;他以前常说自己不会结婚,因为大多数女性都长着绯红的面颊;他也常说自己不会住在别墅中,因为大多数别墅都有狭窄的楼梯;他还常说自己不会吃肉,因为大多数动物都会在被宰杀的时候流血。但之后他却娶了一位古怪的贵族女士。这位太太看起来显然并不苍白,也不像是素食主义者,而且还逼迫他做那些他讨厌的所有事情——就是眼前的这位女士。海伦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这会儿,她们已经来到了花园中。树下摆着下午茶,弗拉辛太太正在涂抹樱桃果酱。她讲话的时候,身体会奇怪地抖动,这也就引得帽子上的淡黄色羽毛不住地跟着抖动。她虽然身材娇小,但眉清目秀的面庞和朝气蓬勃的状态,以及那暗红色的嘴唇与脸颊,无一不证明着她的一代代祖先受过良好的训练以及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
“我对超过二十年历史的东西毫无兴趣,”她继续道,“发霉的旧照片,肮脏的旧书,人们非要把这些东西放进博物馆里,但其实这些东西只配被烧掉。”
“我太同意了,”海伦笑着说,“我的丈夫却把他的生命都消耗到发掘一些没人想要的手稿上了。”她被里德利那讶异的不满表情逗乐了。
“在伦敦有一个叫约翰的天才,他画得比以前的大师还要好,”弗拉辛太太继续说,“他的画作使我兴奋——从来没有什么陈旧的画作能使我感到兴奋。”
“但他的画作也会变得陈旧。”索恩伯里太太插话说。
“那我就会把它们全部烧掉,要不就把这件事写进我的遗嘱吧。”弗拉辛太太说。
“弗拉辛太太的房子是全英国最美丽的老房子之一—在奇灵戈雷。”索恩伯里太太向其他人介绍道。
“要是由着我的话,明天我就把它烧了。”弗拉辛太太笑着说。她的笑声就像是一只哭泣的松鸡,既惊心又沉闷。
“心智健全的人怎么会想住在这种巨大的房子里呢?”她问道,“如果在天黑后下楼,你会被黑色的甲壳虫包围,电灯经常无法点亮。当拧开热水龙头,从水管中跑出来的却是蜘蛛,你会怎么办呢?”她注视着海伦问道。
安布罗斯太太微笑着耸了耸肩。
“这才是我喜欢的地方,”弗拉辛太太一边说着一边冲着别墅扬了扬头,“花园中的小房子。我曾经在爱尔兰有过一栋。早晨躺在床上,把脚趾伸出窗外就可以采到玫瑰花。”
“那园丁不会被吓一跳吗?”索恩伯里太太问。
“没有园丁,”弗拉辛太太轻笑着说,“除了我和一位掉了牙的老太太以外,没有其他的人。你知道的,爱尔兰的穷人在他们二十岁以后就开始掉牙了。但可别指望政治家能理解这一点——亚瑟·贝尔福就理解不了。”
里德利叹了口气。他从不指望任何人能理解任何事,尤其是政治家。
“然而,”他说道,“我发现变得很老有一个优点——除了食物和消化以外,再没什么可操心的了。我唯一的要求就是让我能够独自在孤独中逝去。显然,这个世界正在以最快的速度——滑向地狱,我能做的只有静静地坐着,尽最大努力苟延残喘。”他抱怨着,用忧郁的眼神望着面包上涂抹的果酱,因为他感到这位轻率的女士格外冷漠无情。
“当我的丈夫说这种话的时候,我总要反驳他,”索恩伯里太太甜甜地说,“你们这些男人啊!如果没有女人存在的话,你们该是什么样子呀!”
“读一读《会饮篇》吧!”里德利严肃地说。
“《会饮篇》?”弗拉辛太太叫道,“是拉丁语还是希腊语写的?告诉我,有没有好的译本?”
“没有,”里德利说,“你得学会希腊语。”
弗拉辛太太哀嚎,“啊,啊,啊!我宁愿在路边砸石子。我一直都羡慕那些戴着护目镜整天坐在小石堆上砸石子的人。我更愿意砸石子,相比起清理家禽的粪便,或者给牛喂草料,或者——”
这时蕾切尔手中拿着一本书从下面的花园走了过来。
“那是什么书?”在和她握完手后,里德利问。
“是吉本的书。”蕾切尔说着,坐了下来。
“《罗马帝国衰亡史》?”索恩伯里太太问,“我知道,这是一本非常精彩的书。我那亲爱的父亲经常对我们引用其中的语句,这也使得我们下定决心永远不去看这本书。 ”
“是那位历史学家吉本吗?”弗拉辛太太问,“他联结着我生命中一些最快乐的时光。我们总是躺在床上读着吉本的书——有关基督徒屠杀,我记得——在我们本该睡觉的时候。我保证,这不是玩笑话,我们就着夜间照明灯和从门缝透过来的一丝光亮阅读一本两栏布局的大书。周围有蛾子——虎蛾、黄蛾,还有可怕的金龟子。我的妹妹路易莎总是想要开着窗子,我却想关上。因此我们每天晚上都在窗边争论不休。你见过在夜间照明灯中死去的蛾子吗?”她问。
谈话再一次被打断了。休伊特和赫斯特出现在了大厅的窗前,正在向着茶桌走来。
蕾切尔的心脏怦怦地跳了起来。她突然对世间万物产生了一种不同寻常的强烈意识,仿佛他们表面的遮盖物被剥去了。然而他们之间的问候却很是稀松平常。
“劳驾。”赫斯特说着从刚刚坐下的椅子上起身,走进了大厅。回来的时候手中拿着一个坐垫,精心地放在了他的椅子上。
“我有风湿病。”当他第二次坐下的时候说道。
“是因为跳舞吗?”海伦问。
“我每次一累,就要犯风湿病,”赫斯特一边解释着一边用力地把手腕向后掰,“我都能听到几块粉笔头在一起摩擦的声音!”
蕾切尔望着他。她被逗乐了,但又想保持恭敬;因此她脸庞的上半部分似乎是在笑,而下半部分却在抑制着笑意。
休伊特拾起了躺在地上的书。
“你喜欢这本书吗?”他小声地问。
“不,我不喜欢。”她回答。整个下午她都在试着阅读这本书,但不知道为什么,最初感知到的那种光彩已经消逝了。虽然她在竭力阅读,但心里无法领悟到词句的含义。
“它总是绕啊绕啊绕啊,就像一卷油布。”她鼓足勇气说道。显然,她这些话是说给休伊特一个人的,但赫斯特应声问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她立刻为自己讲过的话而感到羞愧,因为她无法用精确的语言来解释。
“就写作风格而言,这是有史以来最完美的,”他继续道,“每一句话都天衣无缝,而且这才智——”
“外表丑陋,思想让人厌烦,”她愤慨地想着,不再思考吉本的写作风格了,“是没错,就是这种坚定、锐利、不屈的精神令人厌恶。”她看了看他那长着不成比例的额头的硕大脑袋,然后又看了看他那坦率而犀利的双眼。
“我要绝望地放弃你了。”他说。他并没有什么恶意,但她当真了。她觉得,就因为她碰巧不喜欢吉本的风格,她这个人就被看低了。现在其他人正围在一起讨论弗拉辛太太应当去游览的当地村庄。
“我也很绝望,”她猛烈地回击,“你怎么能只凭思想评判一个人呢?”
“依我看,你和我那老处女姨妈的想法差不多,”圣约翰洋洋得意地说,他的这种语气显得对方过于笨拙和较真,因此总会让人感到恼怒, “‘听话,宝贝’——依我看,金斯利先生和我的姨妈都已经被这个时代淘汰了。”
“一个人不是非得读过某本书,才能变得优秀。”她坚持道。这话显得十分可笑和天真,令她马上受到了嘲笑。
“我否认过你的这个观点吗?”赫斯特扬了扬眉毛,反问道。
这时候,索恩伯里太太出乎意料地插了话,或许是因为她认为自己有责任维护这里的和平,也或许是因为她把这个年轻人看作是自己的儿子,所以一直都希望能和赫斯特先生说上几句话。
“我这一辈子都在和像你姨妈这样的人一起生活,赫斯特先生,”她一边说着一边在椅子上往前探了探身,她那双棕色的、松鼠般的眼睛比平时还要明亮,“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吉本。他们只关心自己的野鸡和农民。他们都很伟大,八面威风地骑在马背上。我想,在战争年代,他们不得不那样做。你可以尽情地讽刺他们——说他们是动物,说他们无知;他们不读书,也不想让别人读书,但他们是这世界上最优秀和最善良的人!要是给你讲一讲他们的故事,我保准你会大吃一惊。你可能永远也想不到那些发生在这个国家中的浪漫传奇。在我看来,如果莎士比亚能够重生的话,就一定会出现在他们中间。在唐斯的那些老旧的房子里——”
“我的姨妈,”赫斯特打断道,“一生都和东兰贝斯那些堕落的穷人生活在一起。我刚才提到了我的姨妈,只是因为她经常贬低那些被她称作‘知识分子’的人,就像温雷丝小姐那样。现在这种观点十分流行。如果你很聪明的话,人们就会想当然地认为你欠缺同情心,毫不通情达理,对事物无动于衷——缺乏所有真正重要的品质。啊,基督徒!集合了这王国中最自负、最傲慢、最伪善的骗子!当然,”他继续说,“我非常认可这些乡村绅士的杰出功绩。一方面,他们可能对待自己的感情十分坦率,而我们却不是这样。我的父亲是诺福克的一位牧师,他经常说在这个国家中几乎没有一个乡绅不——”
“但是关于吉本呢?”休伊特插嘴道。每个人脸上笼罩着的紧张不安都因为这句话而舒缓了下来。
“我想,你认为他单调乏味。但是,你要知道——”他翻开了书,开始寻找一些可以高声朗读的段落。过了一会儿他找到了一处。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比高声朗读更令里德利感到厌烦了。另外,他对女士的衣着和举止也十分挑剔。在初见弗拉辛太太的十五分钟内,他就当场判定她的橙色羽毛与她的肤色不相称。她讲话的声音太大,跷二郎腿,并且还接受了休伊特递给她的香烟。看到这一幕,他跳了起来,大叫着“我去酒吧”离开了他们。他的离开显然使弗拉辛太太更加放松了。她吸了一口烟,伸直了双腿,与海伦亲密地聊起了她们共同的朋友雷蒙德·帕里太太的性格与声誉。通过一系列精心设计的试探,她得出了结论:海伦认为帕里太太有些上年纪了,算不上美丽,经常浓妆艳抹——简而言之,她是一位傲慢且脾气暴躁的老妇人。在她的聚会上能够见识到一些古怪的人,十分有趣,但是海伦总是对可怜的帕里先生充满了同情。在她眼中,当妻子在会客室中逍遥自在的时候,他却被关在楼下,与珠宝箱为伴。“并不是说我相信人们说她的那些坏话——当然,确实也是她造成的——”说到这儿,弗拉辛太太开心地叫起来——
“她是我的表亲!继续说——继续!”
当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弗拉辛太太显然因为结交了新朋友而感到非常高兴。在走向马车的那段路上,她提出了三四个不同的计划,准备一同聚会、出游或向海伦展示他们新买的东西。虽然没有明确具体的日期,但她满怀热情地发出了邀请。
在海伦再次返回花园的时候,里德利的警告突然在她的脑海中浮现。她犹豫了一会儿,看了看正坐在赫斯特和休伊特中间的蕾切尔。但她没有看出什么,因为此时休伊特还在高声朗读着吉本。而蕾切尔,从她的表情来看,此时仿佛变成了一只贝壳,双耳被词语冲刷着,就如同岩石边缘的贝壳在经受潮水的冲刷。
休伊特的声音十分悦耳。当章节结束的时候,他停了下来。没有人开口发表评论。
“我非常喜欢贵族阶级!”在一阵沉默后,赫斯特突然说道,“他们是如此肆无忌惮。恐怕我们中没有人敢做出和那个女人一样的举动。”
“我喜欢他们的原因,”海伦说着坐了下来,“是他们浑然天成。裸体的弗拉辛太太肯定是出类拔萃的。然而她却穿成这样,显得荒唐可笑。”
“没错,”赫斯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沮丧,“我这一生中从来没有达到过十英石以上的体重,”他说,“和我的身高相比,这体重真是可笑;实际上,自从我来到这里以后,体重又下降了。我想这一定是因为风湿病。”他又把手腕用力地往后掰,让海伦听听粉笔头摩擦的声音。她忍不住笑了。
“我向你保证,对我来说,这可不好笑, ”他抗议道,“我的母亲患有慢性病,而我自己也一直在等着有人告诉我,我得了心脏病。风湿病最后总会影响到心脏。”
“看在上帝的份上,赫斯特,”休伊特反驳道,“你就像是个八十岁的残废老头。要是这么说的话,我自己还有一个死于癌症的伯母呢,但我对此还是无所畏惧——”他说着扬起了椅子,开始用椅子的两条后腿来回摇晃。“有没有人想去散散步?”他问,“房子后面有一条极美的步行小道。沿着这条小道可以走到悬崖边,直接俯视大海。那里的礁石全部都是红色的,透过海水就能望见。前几天,我看到了令我目瞪口呆的一幕——大约有二十只半透明的粉红色水母,拖着长长的触须,在波浪的顶端起伏。”
“你确定那些不是美人鱼吗?”赫斯特问,“这天气爬山可太热了。”他看了看海伦,她也没有要去的意思。
“是的,太热了。”海伦附和道。
一段短暂的沉默。
“我想去。”蕾切尔说。
“不管怎样,她总会这么说的。”当休伊特和蕾切尔一起离开后,海伦这样想道。现在只剩下海伦与圣约翰单独待在一起了,这显然让圣约翰感到满意。
尽管心中非常满足,但由于他一贯难以抉择哪个话题更能吸引对方,因此没有立即开口。他坐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一根熄灭了的火柴头,而海伦则正在思考着什么——从她的眼神可以看出——思考着一些和当下没有密切联系的事情。
终于,圣约翰开口喊道,“该死!该死的每件事!该死的每个人!”他又补充道,“在剑桥就有可以聊天的人。”
“在剑桥就有可以聊天的人,”海伦富有节奏感、心不在焉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紧接着她像是突然清醒了过来,“对了,你决定好要去做什么了吗——去剑桥还是去当律师?”
他噘起了嘴唇,但没有马上回答,因为海伦看起来还是有些心不在焉。她一直在思索蕾切尔究竟有可能会爱上这两个青年人中的哪一个。现在,坐在赫斯特对面,她想:“他真丑。真遗憾他们都长得这么丑。”
她的这番评论中并没有包括休伊特。她指的是认识的那些聪明、诚实、有趣的年轻人,而赫斯特是这其中的典型代表。她想知道是不是思想和学识一定要以这种方式摧残他们的身体,以此令他们的思想提升到一个绝高的境界,看待人类就像是俯视在地面上蠕动的鼠类。
“未来会是什么样呢?”她茫然地想象着一类男人变得与赫斯特越来越相像,而一类女人变得与蕾切尔越来越相像,“噢不,”她瞟了他一眼心中断定道,“没人会嫁给你的。那么,这个民族的未来就会掌握在苏珊和亚瑟的手中,不——这太可怕了。农场的劳工,不——全部都不是英国人,是俄罗斯人和中国人。”这一连串的想法没有让她感到满意,但这时她的思路被圣约翰打断了。
“但愿你知道本内特,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人。 ”
“本内特?”她问。圣约翰稍微放松了些,也不再表现得那么失礼。他解释说,本内特住在距离剑桥六英里外的一个老旧风车房里。据圣约翰所说,此人的生活是完美无缺的,十分孤独,十分简单,只关心世间真理,乐于与人交谈,而且即便他拥有最伟大的思想,为人却依然格外谦逊。
“你难道不觉得吗?”圣约翰描述完本内特的生活后问道,“他的那种生活让我们的这种生活显得如此浅薄。你注意到在下午茶时可怜的老休伊特如何转变话题了吗?你看到他们以为我会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来,而准备对我群起而攻之了吗?但这不算什么,真的。如果本内特在场的话,他一定会直言不讳地说出他的心中所想,否则就会起身离开。然而那种性格也的确会带来一些坏处——我的意思是,如果一个人没有本内特那样的性格的话,就会感到痛苦。你觉得我痛苦吗?”
海伦还没有作答,他又继续说:
“当然,极其痛苦。这感觉真让人讨厌。然而,对我来说最糟糕的是,我的内心充满了嫉妒。我嫉妒每个人。我不能容忍做事比我强的人——哪怕做的是那些十分荒谬的事,比如侍者能够平稳地托起成堆的盘子。我甚至嫉妒亚瑟,因为苏珊深爱着他。我希望人们都喜欢我,然而他们并不喜欢。我猜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的外表, ”他继续道,“尽管我身上的犹太血统是个纯粹的谎言——事实上我们已经在诺福克郡的赫斯特博尔纳祖宅生活了起码有三个世纪。像你这样的人一定活得无比自在——每个人都会立刻喜欢上你。”
“我向你保证,他们并不会。”海伦笑着说。
“他们会的,”赫斯特肯定地说,“首先,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其次,你又拥有如此美好的性格。”
如果这时赫斯特看向海伦,而不是专注地盯着他的茶杯的话,就会发现海伦的脸唰地一下红了,一部分是由于高兴,另一部分是由于自己对这位无论怎么看都其貌不扬且不谙世事的年轻人产生了一股喜爱之情。她同情他,因为她推测他的心中充满了痛苦。她对他产生了兴趣,因为在她看来他说过的很多话都是正确的;她钦佩年轻人的观念,觉得自己的思想已经被囚禁了。她感觉自己的天性似乎即将被释放到一个唾手可得且更加多彩、更加客观的世界中去。她走进屋里,拿出了她的刺绣。但他对刺绣丝毫不感兴趣,甚至没有看上一眼。
“至于温雷丝小姐,”他继续道,“噢,对了,我们还是直呼其名吧,圣约翰和海伦,蕾切尔和特伦斯。蕾切尔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她是个理性的人?是个情感充沛的人?或者仅仅是个异类?”
“噢,不是。 ”海伦坚定地说。通过下午茶时的观察,她认为赫斯特有可能是最适合教育蕾切尔的人了。海伦逐渐对自己的外甥女产生了兴趣,喜欢上了她;虽然讨厌她身上的一些东西,例如她经常被逗笑;但是总体来说,海伦觉得她的生活还存在着无限的可能性,还处于探索阶段。虽然在探索过程中有时不太走运,但她依然拥有着力量以及感知世界的能力。她内心深处的某处也已经与蕾切尔产生了一条坚不可摧、无以名状的情感纽带。“虽然看起来随波逐流,但她很有自己的主见。”仿佛审视了一遍她的全部特性似的,她停顿了一下才说。
海伦正在琢磨她那幅设计十分复杂,颜色还需要调整的刺绣作品。她似乎沉浸在丝绸的世界中,时不时把头微微后仰,眯起眼睛仔细审视一下整体效果。他们的谈话因此陷入了沉默。对圣约翰的话,她只是随口应道:“嗯我要问她要不要和我一起散步。”
也许是因为对她的心不在焉感到不满,他端详着海伦,一言不发。
“你一定非常快乐。”他最后终于开口说道。
“是吗?”海伦一边把针穿过布面一边说。
“我想是因为婚姻。”圣约翰说。
“是的。”海伦说着,轻轻地把针拉了出来。
“你有孩子吗?”圣约翰问。
“有啊,”海伦说着,再一次把针穿过布面,“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快乐。”她突然笑了起来,仔细端详起来他的脸庞。聊天中断了。
“我们之间隔着一道深渊,”圣约翰说道,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从岩石深处的洞穴中传来的,“你比我要简单得多。当然,女人都是这样的。这就是困难所在。人们永远不知道女人心里在想什么。也许你一直都在想,‘噢,这病态的年轻人!’”
海伦手中拿着绣花针,坐在那里望着他。从她的位置望过去,他的脑袋刚好在一株合欢树的金字塔形状的深色树冠前。沉浸在针线活中的海伦抬起了一只脚踩在椅子的横档上,手肘向外拐着。她的姿态颇有几分早期妇女纺织命运之线时的崇高感——这种崇高感当今还可以在一些沉浸于擦洗或者缝纫中的女性的身上寻觅到。圣约翰望着她。
“我猜,你这一生中从来没有恭维过谁。”他突然开口说道。
“我宁愿去溺爱里德利。”海伦思考了一会儿后说道。
“我要直截了当地问你一个问题——你喜欢我吗?”
她停顿了一下,回答道,“是的,当然。”
“感谢上帝!”他喊道,“你看,上帝还是仁慈的。他情绪激动地继续说,“在见过的所有人中,我最希望你能喜欢我。”
“那五位哲学家呢?”海伦一边熟练地刺绣,一边笑着问道,“我想听你讲讲他们。”
赫斯特本来不太想提及他们,但当他想到他们的时候,惊奇地发现自己变得平静与坚强了。远在世界的另一边,在烟雾弥漫的房间与灰白的中世纪宫廷中,任何人都可以与引人注目的他们放松地、毫无顾忌地聊天,他们极其善于察言观色。他们给予了他任何女人,即便是海伦,也不能给予的东西。在聊了一会儿他们的思想后,他开始向安布罗斯太太讲述自己的情况。他到底应该待在剑桥还是去当律师呢?他的想法一天一变,拿不定主意。海伦专注地听着。最后,没有任何铺垫,她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离开剑桥去当律师吧!”她说。他追问她这么说的理由。
“我觉得你更享受伦敦的生活。”她说。这似乎并不是一个很有说服力的理由,但在她看来,这个理由就足够充分了。她望着身处盛开的木兰花前的他。这景象看起来有些奇怪。或许是因为那些像上了厚厚一层蜡似的花朵是如此光滑,带来一种无以名状的感觉,而且他的脸庞——他把帽子甩到了一边,露出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把眼镜拿在了手上,因此可以看到他鼻子两侧的红色压痕——显得那样忧心忡忡与喋喋不休。那是一棵美丽的木兰花树,树冠十分茂盛。她坐在那里聊天的时候,一直都在观察那斑驳的树影、树叶的形状,以及那些点缀在绿色枝叶中巨大的白色花朵。她一直有意无意地望着那里,仿佛这棵木兰花树也成了他们谈话中的一部分。她放下了手中的针线,开始在花园里走来走去,赫斯特也站了起来,陪在她身边。他的内心相当不安与焦虑,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想法。然而,他们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太阳开始西沉,山峦也随之变化,仿佛它们失去了尘世间的物质,而仅仅是由浓郁的蓝色薄雾构成的。那又长又薄的晚霞,边缘如同鸵鸟羽毛般卷曲,呈现出火烈鸟一般的红色,高低错落地散布在天空中。镇子上的屋顶都显得比平时更加低矮。屋顶间的松柏看起来漆黑一片,而屋顶本身呈现出棕色和白色。与往日的傍晚一样,可以清楚地听到从下面传来的每一声叫喊或钟鸣。
圣约翰突然停住了。
“那好吧,你一定得对你的话负责,”他说,“我下定决心了,我要去做律师。”
他的语气十分严肃,情绪有些激动;经过了几秒钟的停顿,海伦的思绪被这些话召唤了回来。
“我确信你的选择是正确的,”她温和地说,握了握他伸出来的手,“你将会成为一个伟大的人,我敢肯定。 ”
随后,似乎是为了让他看到眼前的这片景色,她用手绕了一个巨大的圆圈。这个圆圈从海面开始,越过镇子上的屋顶,穿越群山的山峰,超越河流与平原,然后又一次穿越群山的山峰继续前进,直到指向了别墅、花园、木兰树,以及赫斯特和她自己站在一起的身影,最后在她的身旁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