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天的日暮时分,宾馆一如既往地点亮了闪烁的灯光,以此来迎接黄昏的降临。从晚餐后到上床前的这段时光本来就很难熬,而由于狂欢后的空虚,这个舞会过后的夜晚就显得更加暗淡了。当然,对于躺在大厅中央长椅上,身边放着咖啡杯,对于指间夹着香烟的赫斯特与休伊特来说,这个夜晚也是异乎寻常的乏味——女士们都不修边幅,男士们都无精打采。况且,在半小时前分发信件时,这两位年轻人居然都没有收到一封信。几乎每个人都接到了两三封从英国寄来的鼓鼓囊囊的信,此时正专注地阅读着。这个处境让他们感到窘迫,令赫斯特忍不住刻薄地评论他们就像被喂食的动物。他说,他们的沉默使他想起了动物园狮子笼中野兽用双爪捧起肉块时的寂静。受到这个比喻的启发,他继而又分别将他们比作了河马、金丝雀、猪、鹦鹉,以及蜷缩在腐烂的绵羊尸体间的某种令人厌恶的爬行动物。他认为,那些断断续续传来的响动——一声咳嗽,一阵令人不快的喘息或者清喉咙的声音,一段低声细语——都如同狮子笼内骨头被啃食时的细微声响。然而这一连串的比喻并没有引起休伊特的兴趣。他在漫不经心地环视了整个空间后,目光停留在了一捆土著人的长矛上。这件展品经过了精心布置,使观者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可以正对一个矛尖。很明显,他的思绪已经飘远了;于是,在察觉到休伊特彻底放空的状态后,赫斯特转而将注意力集中到了周围人的身上。然而,由于与他们的距离太远,他无法听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即便如此,他依然自得其乐地沉醉在通过他们的手势和表情推断他们谈话内容的思索中。
索恩伯里太太收到了不少信件,正在全神贯注地埋头阅读。每当她阅读完一页,就会递给她的丈夫,或者用她那种喉咙后部发出的声音将信里的一些片段串起来读给他听。“埃薇的信上说乔治去了格拉斯哥。‘他发现查德伯恩先生非常好相处,我们希望能够一起过圣诞节,但是我不希望离贝蒂和艾尔弗雷德太远(不,当然不),虽然在这样炎热的天气中很难去想象那些寒冷的日子……埃莉诺和罗杰坐着新马车前来拜访……和我上个冬天见到她时相比,埃莉诺显得更加从容了。她现在给宝宝喝三瓶奶,我确信这是非常明智的做法(我也确信),这样她就可以拥有更加闲适的夜晚了……我还是掉头发。经常在枕头上发现掉落的发丝!但我为托蒂 ·霍尔 ·格林的消息感到振奋……缪里尔正在托基沉迷于舞蹈。毕竟她即将表演她的心血之作。’……赫伯特只写了一行……他实在是太忙了!这可怜的家伙!啊!玛格丽特说,‘可怜的老费尔班克太太在这个月八号去世了,非常突然地倒在了温室中。当时唯一在家的女仆没有沉着冷静地把她扶起来,否则他们认为她不至于就这样去世。但医生说这种事情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唯一令人欣慰的是发生在了家里而不是街上(我也是这样认为的!)。就像五年前的兔子一样,鸽子的数量正在急速地增长……’”当她读信的时候,她丈夫的头轻轻地点着,表现出了十足的赞同。
不远处,艾伦小姐也正在读信。看来这些信件带来的并不都是令人愉快的消息,因为当她读完后将信纸灵巧地放回信封时,那张宽大而精致的脸庞上浮现出了一丝僵硬的神情。她脸上的担忧与责任感使她看起来不再是一位女士,更像是一位老人。这些信为她带来了去年新西兰水果歉收的消息。这可是件大事,因为她唯一的兄弟休伯特正在以经营果园为生。如果今年再歉收的话,他就会丢掉果园,回到英国。这次他会怎么样呢?在她这样一位十五年来一直准时授课、按时批改英语文学作业的教师看来,这次旅行意味着损失了一个学期的工作,可以说是一种过度奢侈的行为,而不是一次理所应当的绝妙假期。她同为教师的姐妹埃米莉在信中写道:“虽然我相信这次休伯特将更加明智,但我们还是应当有所准备。”紧接着她用自己理性的笔触描述了正在湖区享受的愉快假期。“此时那些湖看起来真是美极了。我很少见到在这个季节就长成这样的树木。我们已经接连好几天在外面吃午餐了。老艾丽斯与以往一样精力充沛,热情洋溢地和每个人问好。时光流逝地飞快,新学期很快就要到来了。我个人认为,政治前景不太光明,但不想因此抑制埃伦的热情。劳合·乔治已经接受了议案,然而在这之前也已经有不少人接受了。虽然事情走到了这一步,但我还是相信最终结局能证明我的猜想是错误的。不管怎样,我们面临着艰巨的工作……梅雷迪思的身上无疑缺乏 W.W的那种人情味,对吗?”她结束了这个话题,继而讨论起了艾伦小姐上封信中提出的几个英国文学问题。
在距离艾伦小姐稍远一些的地方,亚瑟和苏珊正坐在被一丛厚厚的棕榈树遮挡的半隐蔽长凳上,阅读着彼此的信件。年轻的威尔特郡女曲棍球选手那硕大鲜明的手写体在亚瑟的膝上铺开,而苏珊正捧着几封长度不到一页的短信 , 辨认着上面那些诙谐活泼、亲切友善的紧凑字迹。
“亚瑟,我真的希望哈钦森先生能够喜欢我。”她抬起头说道。
“你心爱的芙洛指的是谁?”亚瑟问道。
“芙洛·格雷夫斯——我跟你提过的,那个和讨厌的文森特先生订婚的女孩,”苏珊回答道,“哈钦森先生结婚了吗?”她又问道。
她在心里已经为朋友们做出了充满善意的安排,或者不如说是制定了一个宏伟的计划——也是一个非常简单的计划——她们全部都去结婚——马上——只要她一回去。结婚,这是正确的事情,也是唯一的事情,是适合她所认识的每一个人的方案。在思考的大部分时间中,她都沉浸于某种情绪之中:心烦意乱、形单影只、身体抱恙、壮志未酬、坐立不安、古怪反常、半途而废、焦虑紧张,以及对那些渴望结婚、尽心竭力却依然没有成功迈入婚姻殿堂的男人女人的同情怜悯。如果这些情绪如同命中注定一般,在婚后仍旧不时如影随形的话,那她就只好将其归罪于悲伤的自然定律了。正是这条定律注定了在这个世界上只存在一个亚瑟 ·文宁,并且只存在一个能够嫁给他的苏珊。当然,她的这套理论有一个优势:已经被她自己的亲身经历验证过。最近这两三年来,她在家都不太自在。例如这次旅行,她那自私的老姨妈因为负担了她的费用,就把她既当作同伴又当作佣人。这类事情时常在她的身上发生。然而在她订婚以后,佩利太太马上对她表示出了本能的尊重。当苏珊像往常一样跪在佩利太太的前面为她系鞋带的时候,佩利太太居然坚定地拒绝了苏珊;并且,当苏珊陪伴了她一小时后,她表示出了由衷的感谢,而以往她认为自己有权要求苏珊陪伴她两三个小时。苏珊由此预料到自己即将过上比过去更加舒适自在的生活,而这种改变已经使她对周围人更加热情了。
佩利太太已经快要有二十年无法自己系鞋带,甚至看到自己的鞋带了,她的双脚在眼前消失的时间几乎与她丈夫去世的时间同步。她的丈夫是一位生意人,在他去世后不久,佩利太太就开始发胖了。她是一位自私、独立的老妇人,拥有一大笔收入。这些钱都花在了房产的保养上,其中一处位于兰开斯特门,需要七个佣人和一个临时打杂女工;另外一处位于萨里,带有花园和马车。苏珊的婚约打破了她生活中的一大期望——她的儿子克里斯托弗应当与他的表妹“纠缠在一起”。现在,失去了这一长久以来的指望,她在感到心情有一丝低落的同时,也比以往更加看好苏珊了。她决定送给苏珊一件非常体面的结婚礼物,一张两百磅的支票,或者两百五十磅,如果条件允许的话——这取决于园丁和胡思装修会客室的花费——也有可能是三百英镑。
她坐在轮椅上,身旁的桌子上铺满了纸牌。她在心里一直思忖着这个难题,反复斟酌着那些数字,不知不觉间就在单人纸牌游戏中陷入了困境。但她不愿叫苏珊来帮忙,因为她似乎正在和亚瑟忙碌着。
“理所应当,她盼着从我这里得到一份丰厚的结婚礼物,”她茫然地盯着美洲豹标本的后腿想到,“我也的确会这么做!金钱能帮上每个人的忙。年轻人都是很自私的。如果我死了,除了戴金丝没人会想念我,而她可以从我的遗嘱中得到慰藉!不管怎样,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我自己依然过得不错,也不是谁的负担我还对许许多多的事物心存喜爱,尽管我的腿不好用。”
虽然有些沮丧,她接着还是回忆起了她眼中仅有的两位不自私又不贪财的旧相识。在她看来,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是卓尔不群的;她也乐于承认他们比她更加高尚。这是绝无仅有的两人。一位是她的兄弟,在她的眼前溺水身亡了;另一位是女性,她最好的朋友,在生第一个孩子时去世了。这些事发生在大约五十年前了。
“他们不应该死的,”她想,“然而,他们就这么死了——我们这些自私的老东西却还活着。”泪水涌上了她的双眼;她对他们怀有深深的惋惜,对他们的青春与美好充满了仰慕,同时也对自己感到羞愧。但眼泪最终没有从眼眶中落下。她从无数本小说中随手拿了一本翻开。这些小说中有以前被她评为佳作的,有被评为败笔之作的,有被评为中庸之作的,也有被评为传世杰作的。“我真不知道人们怎么能想象出这些事情。”她总是一边摘下眼镜、用浑浊褪色的老花眼抬头看,一边这样说。
就在美洲豹标本的后面,艾略特先生正在和佩珀先生下棋。显然,他正处于劣势。因为佩珀先生的眼睛几乎没有移开过棋盘,而艾略特先生却一直靠在椅背上和一位昨晚才来的先生漫不经心地聊天。那位先生高大英俊,头部像是充满智慧的公羊头。在寒暄了几句以后,他们发现彼此拥有一些共同的朋友,其实他们在第一次照面后就明显地感觉到了这一点。
“噢,想起来了,老特鲁菲特,”艾略特先生说,“他有一个儿子在牛津读书。我经常和他们在一起。他家有一栋可爱的詹姆士一世风格的房子。有几幅精致的格勒兹的作品——这家伙在地窖里还藏了一两幅荷兰的画作。那儿还有一摞一摞的印刷品。噢,那房子里的灰尘!你也知道,他是个守财奴。他的儿子娶了平威尔斯勋爵的女儿。他们家我也认识。收藏癖往往会在家族中遗传。这小伙子收集带扣——应该是鞋子上的带扣, 1580年到 1660年间的;我说的年代不一定准,但这事儿的确是真的。真正的收藏家都有那种旁人不能理解的狂热。但在其他方面,他却像短角牛饲养员一样稳健,而他碰巧也确实是位饲养员。你可能听说过,平威尔斯家族也有些怪癖。就拿莫德小姐来说吧——”说到这儿他停住了,因为轮到他走棋了,“莫德小姐害怕猫,害怕牧师,还害怕长着大门牙的人。我就听过她隔着桌子大喊,‘闭上你的嘴,史密斯小姐。你的牙黄得就跟胡萝卜似的!’注意,是隔着桌子的。面对我的时候她倒一直是彬彬有礼的。她爱好文学,喜欢在会客室里款待我们。但在聚会中可千万不能提到牧师,甚至不能提到主教,而且连大主教也不行,否则她就会像雄火鸡一样咯咯叫起来。我听说这是因为家族世仇——与他们家在查尔斯一世统治时期的祖先有关。没错,”他一边应付着对方棋子的一再进攻,一边继续道,“我总想知道一些关于我们这种时髦年轻人的祖母的事儿。在我看来,她们的身上保留了我们所欣赏的十八世纪的一切。就因为这样,在大多数情况下,她们都是干干净净的人。我指的可不是取笑老巴博洛太太时所说的那种干净。希尔达,”他冲着他的妻子说,“你觉得她老人家这一辈子多久洗一次澡?”
“我可真不知道怎么回答,休, ”艾略特太太嗤笑着说,“在最热的八月她都还穿着深褐色的丝绒裙,没法看出来。 ”
“佩珀,你赢了,”艾略特先生说,“我的棋艺比我记忆中的还要糟糕。”他心平气和地接受了他的战败,因为他确实更想聊天。
他把椅子拉到了新来的威尔弗里德·弗拉辛先生旁。
“你觉得这些东西怎么样?”他指着他们面前的一个箱子问道。那个箱子为了吸引游客,陈列着一些闪亮的十字架、珠宝,还有几块刺绣品和当地人的作品。
“赝品,这些全部都是, ”弗拉辛先生简洁地回答,“你看,这地毯倒是不赖。”他说着从他们脚边捡起了一小块地毯,“当然,这不是古董,但却是按着传统图案设计的。艾丽斯,你的胸针借我用一下。看看古代制品与当代制品的区别。”
一位正沉浸在阅读之中的女士摘下胸针,递给了她的丈夫。在整个过程中都没有抬头看他一眼,也没有注意到艾略特先生踌躇不定的鞠躬致意。如果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她也许会被她的姑姥姥——老巴博洛太太逗乐。但是,她却丝毫没有察觉到周遭的环境,继续沉浸在书籍的世界中。
时钟像是正要咳嗽的老人一样,先是喘息了几分钟,然后奏响了九点的钟声。这声音稍稍打搅了几位昏昏欲睡的商人、政府官员和富绅,他们正半闭着眼睛靠在椅子上抽着烟、聊着天、忖量着自己的事情;听到这钟声他们马上抬起了眼睑,但紧接着又垂了下去。他们就像刚刚饱餐过的鳄鱼,对未来的世界没有一丝一毫的忧虑。唯一打扰这房间明亮安静的氛围的是一只大蛾子,它从一盏灯飞向另一盏灯,嗖嗖地略过精心梳理的头发,并且引得几位年轻女士焦急地举起手惊叫,“谁来打死它!”
由于都在专注地想着自己的事情,赫斯特与休伊特很长时间没有开口。
当时钟敲响的时候,赫斯特开口说道:
“啊,动物开始苏醒了……”他看着他们纷纷站起身,四处看看,又重新坐了下来。“让我最反感的,”他说道,“是女人的胸部。想象一下,你变成文宁和苏珊上床的情景!然而,真正让我厌恶的是他们的无动于衷——就像我在泡热水澡时的感觉一样。他们庸俗、荒谬,这实在让人无法忍受!”
他的这番话并没有得到休伊特的回应,因此他就继续思考起自己,思考起科学,思考起剑桥,思考起律师界,思考起海伦以及她对他的看法。他就这么一直想着,直到因为疲惫而昏昏欲睡。
突然,休伊特唤醒了他。
“你是如何意识到自己的情感的,赫斯特?”
“你恋爱了吗?”赫斯特戴上眼镜问道。
“别傻了。”休伊特说。
“好吧,我要坐下来好好思索这个问题, ”赫斯特说,“人们都应该好好地思考。如果这些人最终都能学会思考,那这个世界就会变得比现在更加美好。你在思考问题吗?”
这正是休伊特在过去半小时中一直在做的,但他此刻并没有感觉到与赫斯特有共鸣。
“我想去散散步。”他说。
“别忘了我们昨天晚上一整夜都没有睡。”赫斯特说着打了一个巨大的呵欠。
休伊特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
“我想出去走走,呼吸点新鲜空气。”他说。
整个晚上都有一种异样的情绪萦绕着他,让他无法专注思考。这种感觉就像是当他正在兴致盎然地讲着话,却突然被靠过来的人打断了一样。他无法讲完想要说的话,而且他坐在这里的时间越长,就越渴望能够完成刚才的谈话。因为正是他和蕾切尔的谈话被打断了,他不得不反问自己,为什么他会有这种异样的感觉,为什么他还想要继续与她交谈?赫斯特会轻描淡写地说他爱上了她。但实际上他并不爱。难道爱情就是在对交谈的渴望中萌发的吗?不,对他来说,爱情一般都是从明确的生理冲动中萌发的。而他现在还没有这种感觉,甚至没有发觉她身体的任何吸引力。当然,她确实有一点与众不同——她年轻,涉世未深,充满好奇心。他们已经对彼此异乎寻常地敞开了心扉。他一向觉得和女孩交谈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当然这也是他想要继续与她交谈的原因;而昨晚,由于拥挤的人群和混乱的氛围,他们的交谈仅仅开了个头。她现在正在做什么呢?可能正躺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吧。他可以想象出她的样子。而海伦坐在一把靠背椅上,双手搭在扶手上,就这样——用她那双大大的眼睛望着前面——噢,当然,她们一定是在谈论昨晚的舞会。但是,说不定蕾切尔这一两天就要离开了,说不定她的旅行要就此结束了,说不定她的父亲已经乘着一艘停靠在海湾中的汽船到达了,他对她的了解实在是太少了,这真让人难以忍受!因此,他才忽然开口问道,“你是如何认识到自己的感情的,赫斯特?”以此阻止他自己继续胡思乱想下去。
然而赫斯特没能帮上他,并且其他人的随意走动与他们的未知生活也在干扰着他,因而他渴望到空旷的黑暗中走一走。他踏出大厅后首先寻找的是安布罗斯家别墅的灯光。当他明确地辨认出那片高高在上的光亮来自于他们的别墅时,便安下了心,仿佛在这片混沌中即刻拥有了一丝安稳。头脑中没有制定明确的计划,他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转身向右,穿过镇子到道路汇合处的墙边停了下来。这里可以听到大海的涛声。深蓝色的群山向淡蓝色的天空中隆起。天上没有月亮,但繁星闪烁,周围黑暗中起伏的大地上也四处闪烁着灯光。他想回去了,但是此时安布罗斯家的别墅刚才单一的光亮变为了三点分开的灯光,这诱惑着他继续往前走。也许最好还是去确认一下蕾切尔是否还在那里。他走得飞快,没一会儿就站在她们的花园前,推开了铁门;别墅的轮廓就这样忽地一下清晰地展现在他的眼前,走廊上细细的圆柱竖立在被微微照亮的露台碎石地面。他犹豫了。在房子后面有人正在摆弄罐子。他走近了些,露台的灯光表明起居室在房子的另一侧。他在墙角距离灯光最近的地方站定了,藤蔓植物的叶子轻拂着他的脸庞。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了一个声音。那声音源源不断地传来。从声音的连贯性来推断,不是谈话,而是在大声朗读着什么。他蹑手蹑脚地靠近了一点,把树叶揉成了一团,以免它们在耳边沙沙作响。那可能是蕾切尔的声音。他走出了阴影,踏入光亮中,耳边相当清晰地传来了一个句子:
“1860年到1895年间我们在那儿生活,那是我父母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1862年,伴随着喜悦,我的弟弟莫里斯就在那儿出生了,仿佛他命中注定就要给所有认识的人都带来快乐。”
那声音加快了,音调也在轻微地上扬,好像这些话是一个章节的结尾。休伊特重新退回到了阴影中。沉默了很久。他只能听到椅子在里面挪来挪去的声音。就在他决定回去的时候,在离他不到六英尺远的窗口,两个身影突然出现了。
“当然,这就是莫里斯·菲尔丁,你母亲曾经的订婚对象。”这是海伦的声音。她凝视着漆黑的花园若有所思地说着,如同思索她的话语一般思索着那一片夜色。
“我母亲?”蕾切尔问道。休伊特的心脏在砰砰作响。他注意到尽管她的声音很低,却充满了诧异。
“你不知道那件事吗?”海伦问道。
“我从不知道他的存在,”蕾切尔说。她显然非常惊讶,但由于她们此刻面对着凉爽的夜色,因此声音平稳而低沉。
“她是我所认识的最受欢迎的人,”海伦说,“她有那种魅力——享受世间万物。她并不漂亮,但——在昨晚的舞会上我还想起了她。她和各种类型的人都能相处得非常融洽,并且能够令所有事物都变得出乎意料的有趣。”
海伦似乎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中,斟字酌句地把特里萨与她在特里萨死后结识的人相比较。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她继续说道,随后便沉默了。在这漫长的寂静中,只听到一只小猫头鹰的叫声随着它在花园中树木间的移动忽左忽右地响起。
“那就像露西姑妈和凯蒂姑妈说的一样,”蕾切尔开口说道,“她们总说她十分多愁善感,也十分善良质朴。”
“那么,看在上帝的份上,她们为什么还要在她活着的时候总是责难她呢?”海伦说,她们的声音听起来轻柔得似乎融入了大海的波浪中。
“如果我明天就死掉的话……”她又开始说了起来。
这些支离破碎的句子在休伊特的耳中有着非凡的美感与超脱,并且还带有一种神秘感,仿若睡梦中人们的呢喃细语。
“不,蕾切尔,”海伦的声音继续,“我不想去花园里散步;那儿一定很潮湿——我确信;另外,我还在那儿见过不少蟾蜍。”
“蟾蜍?那些只是石头而已,海伦。来吧。还是外面好,有花香。”蕾切尔回答道。
休伊特又远远地后退了几步,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显然蕾切尔想把海伦拉到露台上去,但海伦不肯。传来了一阵她们嬉闹、乞求、挣扎、欢笑的声音。随后,一个男人的身影出现了。休伊特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他们进到里面去了;随后他听到了门闩摩擦的声音;然后便是一片死寂,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
他转过身,手中仍然揉搓着刚才在墙角揪下来的那一把叶子。他感到一阵强烈的愉悦与安心袭来;无论他是否爱着她们,宾馆的舞会之后一切都是如此的安稳与平和;况且他确实没有爱上她们;虽然不爱,却也为她们的朝气蓬勃而感到开心。
在原地站了一两分钟以后,他转过身向大门走去。伴随着他的步伐,生活的激情、浪漫与浓烈涌上了他的心头。他忍不住大声地吟咏起诗篇,但因为无法准确地记起词句,只能磕磕绊绊地诵着一些虽然美妙却毫无意义的断句。他关上大门,左摇右摆地向山下跑去,嘴里呼喊着脑海中的胡言乱语。“我在这里,”随着左右双脚的咚咚步伐,他有节奏地喊着,“一往无前,就像丛林中的大象,剥落沿路枝杈(他突然抓起路边树丛中的细枝),咆哮的千言万语,万千事物的美妙词句,冲下山坡,毫无意义地大声自言自语,关于这道路、树叶、灯光与踏入黑暗的女人——女人——蕾切尔,蕾切尔。”他停下来深吸了一口气。夜晚深邃而热情。虽然漆黑一片,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港口进进出出。他一直注视着,直到黑暗令他感到麻木。随后,他又飞快地走了起来,嘴里依旧喃喃自语着,“我应该躺在床上,打着鼾,并且做着梦,做着梦,做着梦。梦境和现实,梦境和现实。 ”他在街上重复着,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直到走到了大门前。他在那里停了一会儿,定了定神,推门走了进去。
他的双眼模糊,双手冰凉,大脑极度兴奋却又昏昏沉沉。门里的一切都与他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只是现在大厅中冷冷清清的。人们落座交谈的椅子被面对面地摆放着,矮桌上放着空杯子,地板上散落着报纸。关上门的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仿佛被密封进了一个正方形的盒子中,整个人即刻枯萎了。一切都是那么的明亮,那么的渺小。他在长桌旁站了一会儿,想找到他之前想看的那张报纸,但他的头脑依然被黑暗与清新的空气占据着,无法全神贯注地回忆起他究竟想看的是哪张报纸,以及他在哪儿见过它。
正当他心不在焉地胡乱翻找着那些报纸的时候,余光瞟到了一个正从楼上走下来的人影,同时听到了裙子摩擦发出的……的声音。令他吃惊的是,伊芙琳 ·M向他走了过来,把手按在了桌子上,仿佛是在阻止他拿起那份报纸,对他说:
“你正是我要找的聊天对象。”她的声音有些刺耳和令人不快,而她的双眼非常明亮。这会儿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和我聊天?”他重复道,“但是我已经困得快睡着了。”
“但是我觉得你比其他人更能理解我。”她一边回答着一边坐在了大皮革椅子旁的一把小椅子上,休伊特只得在她的旁边坐下。
“是吗?”他说着,毫不掩饰地打了一个哈欠,点起了一根烟。他实在想不到自己居然会遇到这种事,“聊些什么呢?”
“你是真的富有同情心,还只是装装样子呢?”她问。
“这要看你怎么说了,”他回答,“我想我会感兴趣的。”他依然觉得浑身麻木,而且,她好像靠得太近了。
“谁都会感兴趣的!”她急躁地喊道,“我想,你的朋友赫斯特先生也会感兴趣的。但是,我只相信你。不知怎么的,你看起来就像有一个好姐姐。 ”她停顿了一会儿,挑弄着膝盖上的金属亮片,然后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开始说:“不管怎么说,我需要你的建议。你有没有经历过那种你都搞不清自己想法的状态?我现在就处在这种状态中。你看,昨晚舞会时,雷蒙德 ·奥利弗——就是那个高高的黑黑的、看起来有印度血统但他说自己并没有的男孩——怎么说呢,我们在外面一起坐了一会儿,他对我讲述了有关自己的一切,讲了他在家的时候是多么不快乐,讲了他多么讨厌来到这里。他们让他操持一些野蛮的矿业生意。他觉得这太野蛮了——但我想我应该会很喜欢的,不过这并不重要。我为他感到非常遗憾,没有人不会为他感到遗憾。当他询问能否吻我的时候,我同意了。我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儿,你说呢?然而这个早上他说他觉得我对他暗示了什么,觉得我不是那种随意与别人接吻的人。于是我们又聊了很久。我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傻了,但人们都会情不自禁地喜欢上自己觉得可怜的人。我确实很喜欢他——”她停顿了一下,“所以我给他许下了半真半假的承诺。你也知道的,还有艾尔弗雷德·佩罗特的存在。”
“噢,佩罗特。”休伊特说。
“我们是通过那天的野餐相互了解的,”她继续说道,“他看起来非常孤单,尤其当亚瑟和苏珊一起离开以后,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所以当你们游览废墟的时候,我们聊了很久。他对我讲述了有关他的全部生活,他的奋斗,以及那些奋斗是多么艰辛。你知道吗?他在一间杂货店中长大,小时候就经常提着篮子挨家挨户地送货。那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因为我经常说,只要有真才实干,你的出身无关紧要。他也对我讲到了他那瘫痪在床的可怜妹妹。谁都看得出来,他的妹妹对他而言是个巨大的麻烦,但他依然对她尽心尽力。不得不说,我的确敬佩他那样的人!我并不期望你会这样做,因为你非常精明。昨晚我们一起坐在花园中,我忍不住猜出了他想要说的话,并稍稍安慰了他,告诉他我是真的在乎他——真的——只不过,还有雷蒙德 ·奥利弗的存在。我想让你告诉我的是,一个人可以同时爱上两个人吗?还是不可以?”
她沉默了下来,双手托着下巴坐着,看起来十分专注,好像他们之间正面临着一个亟待解决的现实问题。
“我觉得这得取决于你是什么样的人。”休伊特看着她说。她娇小美丽,年龄大约是二十八岁或者二十九岁。虽然她总是神采飞扬、动作敏捷,但这些特征除了说明她精力充沛、身体健康外,也无法清楚地证明其他任何东西。
“你是谁,你在做些什么。你看,我对你一无所知。 ”他继续说道。
“我正要说到这些呢,”伊芙琳·M说。她依然用双手托着下巴,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我只有母亲,没有父亲,不知道你对这些感不感兴趣,”她说,“这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情,在乡下却经常发生。我的母亲是一个农民的女儿,父亲却是个社会名流——一个大家族中的年轻人。他从来没有把事情理顺过——从没有与她结婚——虽然他给了我们不少钱。他的家族限制了他。可怜的父亲!我没办法不喜欢他。况且,我的母亲也不是那种有能力使他把事情理顺的人。他在战争中阵亡了。我相信他是受人尊崇的。据说许多士兵崩溃了,在战场上围着他的尸体痛哭。我多希望自己能了解他!母亲生活的希望被打破了。整个世界——”她握紧了拳头,“噢,人们对她那样的女人非常不友好!”她说着转向了休伊特。
“就是这样了,”她说,“你还想知道关于我的什么事情呢?”
“那你呢?”他问,“谁照顾你呢?”
“大部分时间都是我自己照顾自己,”她笑了,“我有很多好朋友。我喜欢交朋友!这就是问题所在。如果你喜欢上了两个人,对他们两个都非常喜欢,你也说不清究竟更喜欢哪个的话,你会怎么办呢?”
“我会继续喜欢下去——静观其变,不是吗?”
“但必须要做出抉择,”伊芙琳说,“要不然你是那种不相信婚姻这类事情的人?你看——这不公平,我告诉了你一切,而你却什么都没有告诉我。也许你和你的朋友一样,”她怀疑地看着他,“可能你不喜欢我?”
“我并不了解你。”休伊特说。
“当我第一眼看到一个人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喜不喜欢他!从第一天晚餐时见到你,我就知道自己喜欢你。噢,老天,”她急躁地继续说道,“要是人们能把心中所想直接说出来的话,那将省去多少麻烦呀!我就是这样做的。情不自禁。”
“但你不觉得这样造成了很多麻烦吗?”休伊特问。
“都是男人的错,”她回答,“我的意思是,他们总把它和爱情扯在一起。”
“所以你就迎来了一个接一个的求婚。”休伊特说。
“我不觉得自己被求婚的次数比其他的女人多。”伊芙琳说道,但语气并不十分肯定。
“五次,六次,还是十次?”休伊特试探地问。
伊芙琳似乎想回答十次,但这并不是一个很高的数字。
“我看你一定觉得我是一个无情的轻佻女人,”她抗议道,“但我也不在乎你是怎么想的。我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仅仅因为一个人对男人感兴趣,愿意和男人交朋友,喜欢像与女人一样与男人聊天,人们就认定这个人轻佻。”
“但是,穆加特罗伊德小姐——”
“叫我伊芙琳就可以了。”她打断了他。
“在经历了十次求婚以后,你真的还认为男人和女人是一样的吗?”
“真的,真的,我真恨这个词!它总是被那些一本正经的人挂在嘴边,”伊芙琳叫道,“我真的是这样认为的。这就是令我失望的地方。每当我觉得这种事情不会发生的时候,它却偏偏都会发生。”
“对友谊的追求,”休伊特说,“像是一出喜剧的名字。”
“你太讨厌了,”她叫道,“你根本一点都不关心。你和赫斯特先生是一样的。”
“好吧,”休伊特说,“让我们好好考虑一下,好好考虑一下——”他停顿了一下,因为那一瞬间他记不清他们要考虑的究竟是什么事儿了。他对她本人比对她的故事更感兴趣,因为随着她的不断倾诉,他的麻木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喜爱、怜悯与疑惑混杂在一起的复杂情感。“所以你同时答应了奥利弗和佩罗特的求婚吗?”他问道。
“没有明确地答应,”伊芙琳说,“我无法弄清自己究竟更爱哪一个。噢,我太憎恶现代生活了!”她脱口而出,“伊丽莎白时代的生活一定比现在要容易得多!前几天在那座山上的时候我就想过,我真希望成为一个殖民者!砍伐树木,制定法律什么的,而不是和仅仅把我看作是一位年轻漂亮的小姐的那群人混在一起。即使我不是殖民者,也觉得自己真的能做点什么事。”她静静地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道:
“我心里一直在想,恐怕艾尔弗雷德 ·佩罗特做不了殖民者。他一点也不强壮,对吧?”
“估计他砍不倒一棵树,”休伊特说,“你从来没有喜欢过谁吗?”
“我喜欢过很多人,但不愿意嫁给他们,”她说,“我想我太挑剔了。我这一生都在寻找一个能让我仰望的、高大强壮的出色男人,但大多数男人都太矮小了。”
“你说的出色指的是什么呢?”休伊特问,“人们——差不多都是一个样儿。”
伊芙琳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我们并不是因为一个人的优秀而喜欢上这个人,”他试着解释,“而是因为这个人的整体令我们喜欢,”他划了一根火柴,“就像这样。”他指着火焰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她说,“但我并不赞同。我很清楚自己因为什么而喜欢上一个人,而且我觉得自己很少出错。我能一眼就看出一个人是怎样的。现在,我就认为你是一个出色的人,而赫斯特先生不是。”
休伊特摇了摇头。
“他不像你那么无私,那么卓越,那么高大,那么善解人意。”伊芙琳继续道。
休伊特沉默地抽着烟。
“但我讨厌砍伐树木。”他说。
“你肯定认为我在和你调情,虽然我并没有这个意思!”伊芙琳喊叫着。“如果早知道你看不起我的话,我绝不会来找你的!”泪水涌上了她的眼眶。
“你从不调情吗?”他问。
“当然不,”她抗议道,“难道我没告诉过你吗?我渴望友情;我想要结交一些比我更卓越更高尚的人,而如果他们与我坠入情网的话,那也不是我的错;我从没想过要这样,我极其讨厌这种事情的发生。”
休伊特觉得这段谈话没有什么再继续下去的必要,因为很明显伊芙琳并不愿意谈论一些实质性的内容,只不过是想要在他面前树立自己的形象。因为某些原因她不愿意吐露真情,也许是因为不满或者不安。他已经很疲惫了。一位面色苍白的服务生在房间中央不停招摇地走来走去,饶有深意地看着他们。
“他们要关灯了,”他说,“我的建议是,你明天应该告诉奥利弗和佩罗特,你不想和他们中的任何一位结婚。我确信你不想。如果改变了主意,你可以随时告诉他们。他们都是通情达理的人,我相信他们会理解你的。然后这些烦恼就都会烟消云散了。”他站起了身。
但是伊芙琳没有动。她坐在那里,用她那明亮热切的双眼望着他。他从眼神深处察觉到了一丝失望或不满。
“晚安。”他说。
“我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要告诉你,”她说,“在适当的时候我会说的。我想你现在必须要睡了吧?”
“是的,”休伊特说,“我都快睡着了。”他说着离开了大厅,留下她独自一人坐在空空荡荡的大厅中。
“为什么人们就不能坦诚一些呢?”上楼时他喃喃自语道。为什么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如此不尽如人意,如此支离破碎,如此危机重重呢?而为什么彼此的谈话又如此危险,以至于人与人之间相互同情的天性会被肆意揣测,甚至会消失殆尽呢?伊芙琳真正想要告诉他的究竟是什么呢?此刻她被独自留在空空荡荡的大厅中有什么感受呢?
当他沿着走廊向自己的房间走去时,整个人被生命与虚幻的神秘感,甚至被自我感官的神秘感笼罩了起来。走廊的光线虽然暗淡,但他也看到了一个穿着鲜艳晨衣的身影在面前一晃而过。那是一个女人的身影,从一个房间穿行到了另外一个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