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栋别墅里有许多间房,但有一间别具一格,因为房门总是关着,里面也从来传不出乐声或是笑声来。这间房子里的每一个人都隐隐地意识到门背后有些事情在发生,但压根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他们有自己的想法,因为他们知道如果经过房间,房门也是关着的,要是他们发出丁点声音,就会打扰到安布罗斯先生。因此有些行为是好的,又有些是不好的,这样一来,要是安布罗斯先生放下《品达集》的编写,在大宅里的每个房间里四处出入游荡的话,生活就会多一点和谐而少一些破碎。事实上,每一个人都意识到,通过观察某些规则,比如遵守时间与保持安静,好好煮饭,以及履行其他细微的职责,一首接一首的颂歌就能皆大欢喜地重返世界,他们分享了这位学者生活的连续性。不幸的是,由于年龄是横亘在人与人之间的一大障碍,学识为其二,性别排第三,书房里面的安布罗斯先生与距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人——在这个家中无可避免地又是一个女人,仍相隔了十万八千里。他在白色的书页间坐了数小时,如同一尊空教堂里的神像。他一动不动,除了用手翻动书页篇章。他寂静无声,除却偶尔的几声呛咳,让他把烟斗拿下来一会儿。随着他的工作愈来愈深入诗人的内心,他的椅子被愈来愈多的书包围了,摊开的书本被扔在地上,只有谨慎迈步才可通过。他的访客需得谨小慎微,所以他们往往站在外围同他说话。
然而,舞会后的那个早晨,蕾切尔却走进了她舅舅的房间,唤了他两声“里德利舅舅”,可此前他根本没注意到她。
他终于抬起头隔着眼镜看向她。
“怎么了?”他问。
“我想要本书,”她回道,“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我能借一下吗?”
她看着她舅舅脸上的线条在听了她的问题后渐渐起了变化。在她说话前,它就像一张服帖的面具盖在他脸上。
“请再说一遍。”她的舅舅说,要么是因为他没听到,要么就是因为他没听明白。
她重复了一遍一样的话,说话时还微微地脸红了。
“吉本!你要他的书究竟是想干什么?”他询问道。
“有个人提议我读一读。”蕾切尔结结巴巴地说。
“可我不会带着一大堆十八世纪历史学家的全集上路啊!”她的舅舅大叫,“吉本!他至少有十大部书呢!”
蕾切尔为打扰到他表示抱歉,正打算转身离开。
“别走!”她的舅舅大叫。他放下烟斗,把书放到一边,站起身,领着她在房间里慢慢地转了一圈。“柏拉图,”他说着,一根手指落在了一排暗色封面的小本书的第一册上,“隔壁还有《乔洛克》,那不是什么好东西。索福克勒斯,斯威夫特。你对德国的评论家不感兴趣,我猜。那还有法语。你看法语的吧?那你该读读巴尔扎克。接下来我们再来看华兹华斯和柯勒律治、蒲伯、艾迪生、华兹华斯、雪莱、济慈。一个接一个来。马洛里怎么在这儿?准是契莱太太放的。可如果你不读希腊语,阅读还有什么用呢?无论如何,如果你读了希腊语,其他的书你都不必看了,因为那纯属浪费时间——纯属浪费时间。”这话有一半是在对他自己说的,他的手一边迅速地移动着;他们转了一轮又来到了地上的那圈书旁边,这才停下。
“好了,”他询问道,“你要看哪本?”
“巴尔扎克,”蕾切尔说,“或者,你有没有《美国革命演讲》,里德利舅舅?”
“《美国革命演讲》?”他问,他尖锐的目光又一次望向她,“又是某个在舞会上碰到的年轻人跟你说的?”
“不是。是达洛维先生说的。”她坦白说。
“上帝啊!”他把头一仰,回忆起达洛维先生来。
她随机为自己选了一册书,交给了她的舅舅。见到那本《贝姨》,里德利吩咐她,如果觉得这本书太糟糕的话就扔掉。在蕾切尔正要离开时,他还问了她一声舞会可有尽兴。
他还想知道人们在舞会上干了些什么,鉴于他自己去过的唯一一次舞会是在三十五年前,而且在他眼里,没有什么事情比这个更没有意义,更来得愚蠢了。伴着尖叫的小提琴他们转了一圈又一圈,这开心吗?他们也在那儿聊天,说些愉快的事情吗?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他们不肯在一个正常的环境里做这些呢?于他而言——他叹了口气,指着那些摊在那儿占据了他所有心神的事物。尽管是在叹气,但他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神情,外甥女知道是时候该走了。他亲了她一下便让她走了,不是非要等到她想学习希腊字母表时再回来找他,而是希望她在读完法语小说来还书时,到时候他还要给她找些更适合她的书。
住在这些房间里的人倾向展现出某种震惊的表情,就和他们第一次露面时的一样。蕾切尔极缓慢地走下楼梯,沉浸在对她舅舅的疑惑以及书本中。他对于舞会的无视、他的怪异,令她百思不得其解,可显然,他对生活很满足,这时她注意到有一张写了自己名字的纸条被放在了大厅里。地址的字迹出自一只小而强壮的手,而且她并不认识。这张字条并没有开头,直接写着:
我先前答应过的,我将吉本的第一卷送来了。我个人对现代作品说不上来,但我会给你送本韦德金德来,不过要等我读完以后。约翰·多恩?你读过韦伯斯特以及他的整套书吗?真羡慕你可以第一次读到它们。经过昨夜,我整个人都筋疲力尽了。你怎么样?
她看见结尾的落款花哨的写着首字母: St.J.A.H.。赫斯特先生居然还记得她,并履行了承诺,这令她深感荣幸。
离午餐还有一小时,她一只手里拿着吉本,另一只手里是巴尔扎克,她走出了大门,行走在一条半山腰橄榄树之间的平整小路上。这天气爬山过于炎热。沿着山谷有树木,还有一条沿着河床的青草小路。在这片人口都集中在镇子中的土地上,很有可能走上一会儿就看不见文明的痕迹了。她偶尔经过一处农舍,那里的女人在庭院里拾掇红根草;或是看见一个小男孩胳膊肘撑着地躺在半山腰,被一群臭烘烘的黑山羊包围着。除了河底的一缕涓涓细流,那河不过是一条满是黄色石头的深沟。河岸上长的树木就是海伦说过的值得人们大老远跑来看上一眼的树。四月的天气已经令它们爆出了花苞,巨大的花朵盛开在闪亮的绿叶丛中。那花瓣的质地犹如厚重的蜡,呈现出细腻的奶白色、粉红色或是深红色。她胸中充满了一种不知从何而起的狂喜,想要将整个乡野与天空拥入怀中,她只是一路走着,并没有看风景。黑夜正在侵蚀白日。前一晚她所弹奏的音乐在她耳边嗡嗡作响。她唱起歌来,歌声令她越走越快。她并没有明确地注意到自己正在向哪儿走,树木与地平线只是呈现出绿色与蓝色的大块,偶尔掺杂了天空的不同颜色。她昨晚看见的人脸浮现在眼前,她听见了他们的声音;她停下唱歌,开口讲起同样的事情,或是不一样的事情,或是编造些能讲的事情。她被紧紧地束缚在丝质长裙中站立在陌生人群中独自一人大步迈进,这令她生出了一种不同寻常的兴奋感。休伊特、赫斯特、文宁先生、艾伦小姐,那音乐,那灯光,花园里的深色树木,黎明——她一路走着,这些事物就在她脑海中涌动着。在她拥有了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的机会时,现在这一刻回想起的狂欢场面甚至远比前一夜的场景更为鲜活美妙。
要不是被一棵树给挡住了,她本可能一直走下去,直到自己彻底迷了路。尽管那棵树并没有挡了她的道,却像是因为树枝会打到她的脸,让她迅速停下了脚步。这就是棵普普通通的树,在她眼里看过去却十分怪异,仿佛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一棵树。中间的树干是深色的,它四处伸展的枝干显得其中透出的细碎光亮是如此鲜明,仿佛那光是一瞬间从地上投过来的。她看见了永生铭记的场景,她的一生也会铭记住这一刻,这棵树再度变回了棵普通的树木。她可以坐到它的阴影下,摘起长在树下、带着绿色细叶的红色花朵。她把它们一朵一朵地排列好,花对花,茎对茎,因为它们的形单影只而爱抚它们。花朵甚至地上的卵石都有各自的生命与性情,令她回想起孩提时将它们当作伙伴的感觉。她向上看去,看见了群山的轮廓线犹如一道蜷曲的鞭子有力地横贯于天空。她遥望着浅色的天空,还有暴晒在太阳之下的光裸山顶。她先前坐下时把书丢在了脚边的地上,现在她看着扔在那儿的书,在草地上显得四四方方,一根长长的草叶弯折下来,轻搔着吉本光滑的棕色封面,而巴尔扎克蓝色斑驳的封面赤裸裸地躺在阳光下。她感到现在打开书本读一读定是一次惊人的体验,便翻开那本历史书,读了起来——
他的将军们在他统治初期曾试图征服埃塞俄比亚与阿拉伯费利克斯。他们在热带地区向南挺进了将近一千英里;然而炎热的气候不久便击溃了来犯者,保护了这片隔绝地区的不好战的本地部族……欧洲北部的国家不值得花费物力劳力去征服。德国的森林与沼泽里盘踞着一个强悍的野蛮人部族,他们宁死也要保全自由。
她从来没有读到过如此生动如此美丽的文字——阿拉伯费利克斯、埃塞俄比亚。其他文字与之相比也不逊色,强悍的野蛮民族,森林还有沼泽。它们似乎是一条指引回世界开端的道路,大道两边树立着各个时代的人与国家,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一切的知识都将为她所有,而世界之书又会被翻回到第一页。获得知识的一切可能正展现在她眼前,她无比兴奋随即停止了阅读。一阵微风吹动了书页,吉本的封面轻轻地抖动着,合了起来。她又站起身,继续走路。渐渐地,她的思绪不再迷茫,并开始搜寻起她兴奋的缘由来。她现在处于加倍的兴奋状态中,可以归因于赫斯特先生与休伊特先生的影响力。对他们进行任何清晰的分析都是不可能的,只因为他们被那层迷雾包裹着。她无法用推测思路与自己相近的人们的那套去推测他们。她停留在他们身上的思绪产生出一种身体上的快乐,如同她思考被阳光晒得明晃晃的事物时产生的感觉。透过他们,一切生命似乎都散发出光芒;书上的话语也是光芒四射。之后她被一个极不愿意面对的烦恼所扰,她绊了一跤顺势倒下,摔落在草坪上,这样一来她的注意力就分散了,可没一会儿又集中到一起了。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正越走越快,她的身体试图脱出她的意识。现在她正在一座河边隆起的小土堆的顶上,俯瞰着山谷。她已经没有余力去应付各种想法了,但她必须去面对一股源源不绝的忧伤,这忧伤已经取代了她的兴奋。她靠拢膝盖坐到了地上,茫然地望着前方。她盯着一只黄色的大蝴蝶看了一段时间,它在一块扁平的石头上,翅膀正缓缓地一张一合。
“坠入爱河是什么样子的呢?”在长久的沉默后,她问道,吐出的每一个字看上去都挤进了一片未知的海洋里。蝴蝶扇动的翅膀令她陷入催眠,探索到生活可惧的可能性让她害怕,她又坐了好一会儿。当那只蝴蝶飞走后,她站起身把两本书夹在腋下,走上了回家的路,犹如一个备战的士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