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起身,舒展起四肢,在几分钟里就分成了三两个小组。在其中的一个小组里,休林 ·艾略特正与索恩伯里太太喋喋不休,他俩读过同一本书,思考过相同的问题,现下正在给山下的地方取名字,把它们与海军、陆军、政党、土著与矿产的信息统统挂起钩来。他们说,要以此来证明南美是一个有前景的国度。

伊芙琳·M在一旁听着,明亮湛蓝的双眼紧盯着预言家们。

“我听了都想要当个男人!”她高声说。

佩罗特先生望着平原,回应说一个有未来的国家那是件好事。

“换作是我的话,”伊芙琳对他说道,将手套狠狠地从手指上扯下来,“我会组建一支军队,征服一大片领地,让它变得繁荣昌盛。为此你会想要女人的。我想要生活能从头开始,活出该有的样子——没有卑劣之事——只有恢宏的大厅与花园,还有杰出的男人与女人。可你呢——你只喜欢法庭!”

“那要是没有了漂亮的衣裙、糖果还有所有年轻女士喜爱的东西,你还会心满意足吗?”佩罗特问,他讥讽的话语中掩藏了一丝痛苦。

“我可不是个年轻女士,”伊芙琳立即回道,她咬住下唇,“就因为我喜欢绚丽华美的东西你就嘲笑我。为什么在今天就看不见加里波第这样的男人了呢?”她力争道。

“听着,”佩罗特先生说,“你连一个机会也没给我。你认为我们应该要有崭新的开始。不错。可是我没搞懂——征服一片领土?它们都已经被征服了啊,不是吗?”

“不是指确切的领土,”伊芙琳解释说,“这只是个说法,你没明白吗?我们过着如此平淡顺从的生活。我确信你内心里也是有些波澜壮阔的理想的。”

休伊特看见佩罗特那张睿智脸庞上的疤痕与凹陷可怜地松弛了下来。他还想像得到,佩罗特的脑中依然在盘算,在想去问一个女人要不要和他结婚是否恰当,要知道他每年在法庭上挣到的钱不超过五百磅,没有私产,还有个病弱的姐妹要照顾。佩罗特先生知道自己并不是“那么的”,就像苏珊在日记中写的那样;她说他不完全算是名绅士,因为他是利兹一个杂货商的儿子,从背上一只篮子起家的。尽管他确实与出身高贵的绅士别无二致,但在挑剔的目光下,他的出身就暴露了。他一丝不苟的着装,古板拘束的举止,极度的个人洁癖,以及使用刀叉时透出的一种无以言说的怯懦与精细,或许是他昔日缺少肉食,吞咽时无须计较小节所致的遗风。

四散闲逛的两组人现在又聚到了一起,他们结伴而行,久久地凝视着山下点缀着黄色、绿色田地的灼热地平线。热气在上方蒸腾,人们就连平原上村庄的屋顶都看不真切了。即使是在有微风轻拂的山顶,还是很热。这股热浪,食物,这片无垠的空间,或许还有一些不那么显眼的小路在他们之间生出了一股舒服的倦意与放松的愉悦。他们没有多说话,在沉默中也并没有感觉到拘束。

“我们不如上去看看有些什么?”亚瑟对苏珊说,两人便一道走开了。他们的离去无疑触动了剩下的人的某些心绪。

“真是一群怪人,不是吗?”亚瑟说,“我觉得我们就不应该把他们带到山顶来。不过我们来了我很高兴,棒极了!无论如何我都不会错过这个。”

“我不喜欢赫斯特先生,”苏珊突然说道,“我以为他很聪明,可是聪明人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呢——我觉得他人确实很好,真的。”她加了一句,本能地将一句听上去有些刻薄的评价堵了回去。

“赫斯特?噢,他算是个读书人, ”亚瑟冷漠地说,“不过他的样子看上去不像是喜欢做学问的。你真该听听他和艾略特的谈话。我几乎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我的学业一直不好。”

他们说说停停,来到了一处顶上长着几棵纤细的树木的小山丘。

“你介意我们在这里坐下来吗?”亚瑟问,他四下查看着,“坐在树荫里可好了——还有这风景——”他们坐下来,默不作声地冲着前方看了好一会儿。

“不过有时候我确实眼红这些读书人,”亚瑟说,“我不觉得他们会……”他的话没有说完。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眼红他们。”苏珊相当真诚地说道。

“一个人身上总会发生些奇怪的事情,”亚瑟说,“一旦顺风顺水惯了,事情便一桩接一桩地发生了。你一直风平浪静地航行着,觉得自己对此了如指掌,可突然间你变得对这里一无所知,所有的事物看上去都和从前变得不一样了。今天到现在,沿着那条路往上爬,我骑在你身后,我感觉看见的每样东西都好像——”他不说了,连根拔起一片草叶。他抖落掉黏着在根部的细小土块——“好像是都有了一种意义。你影响了我, ”他结结巴巴地说出口,“我没有理由不与你说。自从我认识你,我就感觉到了这个……那是因为我爱你。”

哪怕是在之前他们已经聊过日常的琐碎了,苏珊依然因为这种亲近而感觉兴奋,这份感觉不仅赤裸裸地包围了她,还感染了树木与天空。他的这通演说无可避免地令她痛苦万分,因为从来没有一个人离她这般近过。

他讲话的时候,她被惊得一动不动。当她听到最后几个字时,她的心脏猛烈地跳动了几下。她坐在那儿,手指抠着一块石头,凝望着面前山下的那片平原。就这样,这件事的的确确地在她身上发生了,一桩求婚。

亚瑟望着她,他的脸怪异地扭曲着。她正艰难地喘着气,几乎答不上话。

“你大概已经知道了。”他将她拉进自己的怀抱。一次又一次,他们紧紧地交缠在一起,含糊不清地呢喃着。

“好啦,”亚瑟叹道,重重地坐回地上,“那是我遇到过的最美妙的事情。”他看上去像是要试着把梦中所见的事物放到真实事物的旁边。

他们陷入了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这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苏珊十分温柔且无比坚定地说。这不再只是一桩求婚,而是与亚瑟的结合,与一个她深爱之人的结合。

在随之而来的沉默中,她紧紧地拉住他的手,向上帝祈祷她定要做他的好妻子。

“那佩罗特先生会怎么说呢?”她最后问道。

“可怜的老家伙,”亚瑟说,他已经在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并彻底地放松下来,沉浸在欢欣与满足中,“我们一定要好好对他,苏珊。”

他向她讲述了佩罗特的艰辛人生,他又是如何全心全意对待亚瑟的。接着他还跟她讲了他的母亲,一位性格坚毅的寡妇。苏珊也同他简单地介绍了自己的家庭成员——伊迪丝,她的妹妹,她爱伊迪丝胜过所有的人,“除了你,亚瑟……亚瑟,”她继续说,“你最先是喜欢我的什么呢?”

“是有一晚在海边你佩戴的一只皮带扣,”亚瑟思考了很久回答说,“我记得我注意到了——注意到这个可真奇怪!你没有吃豌豆,因为我也不吃它。”

说到这里,他们又继续比较起了更重要的喜好,或者说是苏珊了解到了亚瑟喜欢什么,又表示自己也相当喜欢的相同事物。他们会在伦敦生活,或许在苏珊家附近的买一间乡村小屋,因为她的家人可能一开始还不适应没有她的存在。她的思绪一开始满是震惊,现在又畅想起自己订婚后会发生的各种改变——跻身已婚妇女的队伍会是多么愉快——不用再和比自己小很多的女孩们待在一块儿——逃离了老姑娘漫长孤寂的生活。她惊人的好运偶尔光顾了她,她又对亚瑟表达了一番爱意。

他们躺在对方的臂弯中,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被人瞧见了。林间有两个身影突然出现在他们上方。“这儿有树荫。”休伊特说,这时蕾切尔猛地僵住了。他们看见一男一女正躺下他们下方,两人紧紧地相拥缠绵,继而又松开怀抱。那男人坐起身,现在能看清那女人了,正是苏珊 ·沃林顿,她躺在地上,阖着双眼,神情陶醉,似乎没有了意识。看她的表情,你也说不出她是快乐还是遭了罪。当亚瑟再次转向她,像羔羊吮吸母羊奶头似地吮吻她时,休伊特与蕾切尔一言不发地走开了。休伊特不自在地感觉到害羞。

“我不喜欢那样。”片刻后蕾切尔说。

“我觉得我也不喜欢,”休伊特说,“我觉得——”不过他改了主意,继续用普通的语气说,“好吧,我们就当他们是订了婚的。你觉得他还会想从事飞行吗,或是说她会阻止他吗?”

可是蕾切尔依然浑身僵硬,刚才看见的那幕情景在她眼前挥之不去。她没有回应休伊特,而是顾自开口。

“爱情真是样怪东西,不是吗?让人心跳。”

“这可是相当重要的,你得明白, ”休伊特回答说,“他们的生活永远地改变了。”

“这也让我为他们感到遗憾,”蕾切尔继续说,仿佛正在回顾她的感受,“我都不认识他俩,可我几乎就要落下泪来。真傻,是不是?”

“那只是因为他们在热恋中,”休伊特说,“是啊, ”他考虑良久补充说,“这其中是有些悲哀的事情在,我同意。”

这时,他们离小树林走得远了些,看到了一片十分适合躺下的圆形空地,他们便坐了下来。由于他们的偶然冲撞,那对恋人带来的视觉冲击依然留在他们脑海中,但那对恋人的影响力还是减弱了一些。这一天里任何压抑的感情都与其他日子里的不一样,所以这一天是不同的,仅仅是因为他们看到了处于人生重大时刻的其他人。

“这里会是片相当棒的露营地,”休伊特看着面前的群山说,“这里看上去像不像水彩——你知道水彩画干了后整张纸都会起皱——我一直在想它们会是什么样子呢。”

他的眼神变得犹如入梦一般,仿佛正在匹配各种事物,那颜色令蕾切尔想起了蜗牛身上的绿色。她坐在他身边也看起了群山。过了很久看得她眼睛都疼了,风景的巨大尺寸似乎将她的视域撑大到了常人不能承受的范围,她看起了地面。她很高兴能够仔细彻底地审视南美的每一寸土地,这样她就能注意到每一粒尘土,把它变作一个世界,在那里她被赋予了至高无上的力量。她折下一片草叶,把一只小虫放到了顶端的穗子上,思考着这只小虫是否会意识到自己的奇异旅程。有无数的草穗,她却偏偏折下了这支,也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你还没告诉过我你的名字呢,”休伊特突然说,“某某·温雷丝小姐……我想知道别人的教名。”

“蕾切尔。”她答道。

“蕾切尔,”他重复了一遍,“我有个姑妈也叫蕾切尔,她把达米安神父的生平写成了诗歌。她是个宗教狂人——是她从小成长环境造成的,她在北安普顿郡长大的,见不到一个人影。你有姑妈吗?”

“我和她们住在一块。”蕾切尔说。

“不知道她们现在正在做什么呀?”休伊特问。

“她们很有可能在买羊毛,”蕾切尔肯定道,她试着描述她们,“她们都是小个子、脸色苍白的女人,”她说道,“十分整洁。我们住在里士满。她们还养了条老狗,只能吃点骨髓……她们总是上教堂。她们把自己的抽屉整理得很干净。”可是说到这儿,她感觉描述起人来真是异常艰难。

“居然不知不觉已经过了那么久,真是不敢相信!”她大叫。

太阳已经落到了他们后面,有两道长长的影子突然落到了他们脚前,一个正在晃动因为那是一条裙子投下来的;另一个是静止的,因为那是一双穿着长裤的腿。

“你们看上去舒服极啦!”海伦的声音从他们上方传来。

“赫斯特。”休伊特说,冲着那个剪刀样子的影子说道,他随即转过身看见了他们。

“我们这儿还有空位。”他说。

赫斯特舒服地落座后,他问:

“你们恭喜过那对新人了吗?”

显然,在休伊特与蕾切尔离开的几分钟后海伦与赫斯特在同一个地方刚好撞见了同一幕场景。

“没有,我们没向他们道贺,”休伊特说,“他们看上去快活极了。”

“好吧,”赫斯特说,噘起嘴,“反正我不用同他们中任何一个结婚——”

“我们当时感动极了。”休伊特说。

“我觉得你会是的,”赫斯特说,“你被哪一种打动了呢,修道士?是想到了无限的激情?还是想到了把罗马天主教拒之门外的新生男婴?我敢肯定,”他对海伦说,“他会被其中任意一项打动。”

蕾切尔被他的挖苦大大地刺伤了,她想要用同样的话直接顶回去,可是她想不出一句妙语。

“没有东西能打动赫斯特,”休伊特笑着说,他看上去完全没受伤害,“除非有一个无穷数爱上一个有限数——我猜这种事情确实会发生,哪怕是在数学里面。”

“恰恰相反,”赫斯特带着一丝不悦说道,“我感觉自己是一个情感十分充沛的人。”他的讲话方式就确切地表明了他是认真的,他无疑是在帮着女士们说话。

“对了,赫斯特,”休伊特在停顿片刻后说,“我有件糟糕的事情要坦白。你的那本书——华兹华斯的诗集,你可还记得,我们出发时我从你桌上拿了,我肯定是把它放在了我这边的口袋里——”

“被弄丢了。”赫斯特替他讲完了。

“我觉得依然还是有另一种可能的,”休伊特急忙说,左一记右一记地抽打起自己的脸,“那就是我压根没有带上它。”

“不是的,”赫斯特说,“它在这。”他指了指胸口。

“感谢上帝,”休伊特大叫,“我不用再满腹愧疚了,那感觉就像是我杀掉了一个孩子。”

“我看你总是丢三落四的吧。”海伦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说道。

“我没有丢三落四,”休伊特说,“我只是没把东西放对地方。这就是为什么赫斯特在旅途中拒绝和我住一个舱位。”

“你们是一块儿出发的?”海伦问。

“我建议这次聚会的每个成员现在都简单地介绍一下自己的经历,”赫斯特坐直身子说道,“温雷丝小姐你先请。开始吧。”

蕾切尔说她二十四岁,父亲是个船东,她从来没有受过正规教育,会弹钢琴,没有兄弟姐妹,和姑妈们住在里士满,母亲已经过世了。

“下一位,”赫斯特听完后指向休伊特说道。“我是一名英国绅士的儿子。我二十七岁了, ”休伊特开口说,“我的父亲是个猎狐狸的乡绅。在我十岁时,他死在了猎场上。我还记得他的尸体被扛回家时,是放在一块门板上的,我想,那时候我正下楼去喝茶,注意到有配茶的果酱,我就在想可不可以——”

“行了,说重点。”赫斯特打断他。

“我在温彻斯特和剑桥上的学,过了一阵我便离开了。我做过许许多多的事情,自从——”

“工作?”

“没有——至少——”

“嗜好”

“文学。我正在写一部小说。”

“兄弟姐妹呢?”

“三个姐妹,没有兄弟,母亲尚在。”

“这就是你要告诉我们的一切?”海伦问。她说她已经很老了——去年十月就满四十岁了。她的父亲曾是城里的律师,不过破产了,所以她从来没受过多少教育。他们的住处辗转个不停。不过她的一个哥哥曾借书给她看。

“如果要我把所有的事情都讲给你们听——”她停下一笑,“那就得说好久啦,”她总结道,“我三十岁的时候结婚了,有了两个孩子。我的丈夫是一名学者。现在——到你了。”她朝赫斯特点点头。

“你还有许多没有讲呢,”他揶揄道,“我叫圣约翰 ·阿拉里克·赫斯特,”他得意洋洋地开口道,“我二十四岁。家父乃教士悉尼·赫斯特,诺福克大沃平区的郊区牧师。噢,我拿遍了所有地方的奖学金——威斯敏斯特的、国王学院的。我现在是国王学院的学会成员。听上去很无聊是吧?双亲俱在(噢)。两个兄弟一个姐妹。我是个很出色的年轻人。”他补充说。

“全英国最杰出的三个或是说五个年轻人之一。”休伊特说。

“一点没错。”赫斯特说。

“听上去都相当有趣,”海伦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道,“当然啦,我们还剩下一些重要的问题。比如说,我们都是基督徒吗?”

“我不是。”“我不是。”两个年轻男人回答说。

“我是。”蕾切尔说。

“你信的是一个人格化的上帝?”赫斯特转过身扶了扶眼镜,追问道。

“我信——我信,”蕾切尔支吾着,“我相信这世界上有我们不了解的东西,这个世界也许会在一瞬间改变,任何事情都会出现。”

听了这番话海伦大笑不已。“胡话,”她说,“你才不是基督徒呢。你从来都没想过自己是什么,还有许多其他的问题,”她继续说,“不过我们大概还不能问他们。”虽然他们相谈甚欢,但是所有人都不太自在地感觉到他们真的是对对方一无所知。

“还有些重要的问题,”休伊特沉思道,“相当有趣的问题。我怀疑从来没有人问过他们。”

蕾切尔迟钝地知晓了,即使是熟人之间,也许多事情无法吐露。她坚称自己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们可曾坠入过爱河?”她问道。“是你想问的那种问题吗?”

海伦又一次嘲笑了她,打趣地朝她扔了一把长草穗,因为她的勇敢,也因为她的愚蠢。

“噢,蕾切尔,”她大叫,“这就像你在家里养了只小狗,这只小狗把你的内衣叼到了楼下的大厅里一样。”

他们跟前洒满阳光的土地上再一次奇妙地覆上了几道晃荡的人影,是男男女女的身影。

“他们在这儿呢!”艾略特太太大叫,她的嗓音里带着一丝愠怒,“让我们到处找。你们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艾略特太太与索恩伯里夫妇和他们碰上了面。艾略特太太拿出了她的表,还玩味地拍打着表面。休伊特这才想起自己可是这次聚会的负责人,他迅速把他们带回.望塔,他们打算在回去前在那里喝个下午茶。

一条鲜红色的围巾在墙顶上飘扬着,其他人上来时,佩罗特先生和伊芙琳正试着把它往上面系。热浪现已退去,他们没有坐在树荫下,反而去太阳下面坐着了。阳光依然炽热,把他们的脸晒得红黄一片,也给山下的广袤大地染上了颜色。

“还有什么事情能比得上喝茶呢!”索恩伯里太太端起茶杯说。

“没有了,”海伦说,“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把干草剁碎——”她的语速比平时都快,双眼注视着索恩伯里太太说,“假装那是茶叶,后来还挨了保姆的骂。我想不明白,那些保姆莫非都是凶神恶煞?不然凭什么不允许我们做把盐说成胡椒这种无伤大雅的事情。你的保姆是不是也一模一样?”

她们正聊着,苏珊也加入进来坐到了海伦身边。几分钟后,文宁先生从另一头缓缓走来。他有些脸红,兴高采烈的,也有问必答。

“你们对那个可怜老伙计的坟墓做了什么?”他指着在墙顶飞舞的红旗问道。

“我试着让他忘却已经死去三百年的痛苦。”佩罗特先生说。

“那一定很可怕——死掉了!”伊芙琳·M突然说。

“死掉吗?”休伊特说,“我觉得这个不会可怕呀。这很容易想像。今天晚上你睡觉的时候双手像这样合拢——缓慢地呼吸,越放越慢——”他向后一躺双手交叠在胸前,闭起双眼,“现在,”他甚至用上更单一的语调低声说,“我再也,再也不会动啦。”他的身体直挺挺地躺在他们中间,装了好一会儿死人。

“这表演真是骇人啊,休伊特先生!”索恩伯里太太尖叫道。

“给我们来点蛋糕!”亚瑟说。

“我向你保证,这没有什么骇人的。”休伊特说,他坐起来伸手去拿蛋糕。

“这很自然,”他反复说,“有孩子的人应该每晚都让他们这样锻炼一番……并不是说我期盼死亡。”

“你刚提到了坟墓,”索恩伯里先生开口了,他几乎是第一次说话,“你凭什么把那座废墟叫作坟墓?我跟你一样,完全拒接受这个普遍认定的说法,把这里称作为一座伊丽莎白时期.望塔的遗址——就像我也不相信在我们英国丘陵顶上发现的圆土堆和土包是营地。古文物学家把所有的东西都叫成营地。我总是问他们,噢好吧,那你觉得我们的先人把牲口养在哪里呢?英国一半的营地只不过是古时候的兽栏和庄园农场,反正我自己是这么叫它们的。证据就在于,根本没有人会把自己的牲口放养在一个没有遮蔽、无足轻重的偏僻地方。如果你思考一下,在那时,牲口就是一个人的资产、他交易的货品、他女儿的嫁妆。没有牲口他就是个农奴,人下之人……”他的眼睛渐渐失了焦距,喘着气喃喃地开始了总结,看上去异常苍老与悲戚。

本来会与这位老先生争辩一番的休林·艾略特刚巧不在。他正拿着一大块方巾走过来。这块漂亮的方巾上印着活泼鲜艳的花纹,衬得他的手无比苍白。

“捡了个便宜,”他高呼,把方巾往桌布上一铺,“我刚问一个带着耳环的大高个男人买的。漂亮吧!当然啦,这不一定适合所有人,可是配一个到正好。是不是呀,海尔达?给雷蒙德·帕里太太呀。”

“雷蒙德 ·帕里太太!”海伦与索恩伯里太太同时大叫道。

她俩面面相觑,仿佛遮挡在她们面前的一层迷雾被吹散了。

“啊——你也参加过那些美妙的聚会是不是?”艾略特太太兴趣盎然地问道。

即使身在千里之外,帕里太太位于一湾水域后头的一小片土地上的会客室也马上浮现在她们眼前。从未有过任何交集与实际往来的两人莫名地联系到了一起,并生出了熟悉感。也许在同一时刻,她俩都在会客室里;也许她们在楼梯上擦肩而过;至少她们认识同一个人。她们怀着新的兴趣将对方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不过她们不能再盯着对方看了,没有时间让她们品尝新发现的果实了。毛驴过来了,他们最好还是立刻下山。夜幕很快就会降临,他们到家前天就会全黑了。

他们依次再度跨上驴背,沿着山路排成纵队往下走。时不时交换着细碎的闲聊。还有几句玩笑话逗得笑声四起。有几个走到一半,下来采些花,把面前的石头踢落下去。

“你们学院谁的拉丁文诗歌写得最好,赫斯特?”艾略特先生突然回头问,赫斯特回答说自己也不知道。

正如本地人先前提醒的那样,黄昏忽而降临。两边的山谷注满了黑暗。道路变得一片昏暗,以至于驴蹄落在硬石头上发出的声音还能吓人一跳。沉默降临到了一个人身上,接着是下一个,直到每一个人都安静下来,他们的思绪在深蓝色的空气中飞散。黑暗中的旅程似乎要比白天的行程更短些,不一会儿,他们就看见了远在山下平原的小镇灯火了。

突然一人大叫:“啊!”

一时间,一颗黄色的小点从山下的平原缓缓升起。它升到半空中停下,如花一样绽开,又如同雨点一样洒下。

“烟花。”他们大叫。

另一个点紧接着就上来了,还有一个。他们几乎能听见它旋转咆哮的声音。

“某个圣人的庆典日,我猜。”一个声音说。升上空中的烟花激烈地冲撞与聚合,如同一对腾起的恋人紧紧相拥。人群注视着它们,脸都被照亮了。可是苏珊与亚瑟在下山途中一路无话,微妙地保持着距离。

烟花变得稀疏起来,没多久就全灭了。他们剩下的旅程几乎全是在黑暗中行进的。他们身后的山成了一个巨大的影子,路旁灌木丛与树木的小影子投下了黑暗。他们在那片悬铃木那儿分手,挤进马车后便离开了。没有说上一句晚安,哪怕是一句嘟囔也没有。

由于实在是太晚了,从他们到达宾馆到上床睡觉的这段时间里,他们没有空进行正式的对话。但是赫斯特手上拿了只假领子晃进了休伊特的房间。

“好了,休伊特,”他说,一边打了个巨大的哈欠,“这是一次巨大的成功,我觉得。 ”他又打了一个哈欠,“可是要注意,你别去挂念那个年轻女人……我真的不喜欢年轻女人……”

疲于户外时光的休伊特满是倦意,已经无法作答。实际上,这次聚会里的每一个人在十分钟里都沉沉睡去了,除去苏珊·沃林顿一人。她躺着,茫然地盯着对面的墙看了好久好久,她的双手紧抓着胸前,她的烛火正在她的身侧燃烧。一切清晰的念头在很久之前就已离她而去了;她的心脏仿佛胀到了太阳那么大,照亮了她整具躯体,也像太阳一样散发着暖流。

“我很幸福,我很幸福,我很幸福, ”她反复说,“我爱每一个人。我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