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布罗斯太太向她外甥女做过许多保证,其中之一就是给她住一间与整座房子隔绝的房间,够大、够僻静——在这间屋子里,她可以弹琴、阅读、思考,与整个世界对抗,它既是一座堡垒也是一座庇护的圣堂。她明白,到了二十四岁,一间间房间变得更像是一个个世界。她判断得没错。当她关上门后,蕾切尔就迈入了一个迷离的世界。在其中,诗人吟诵着,事物纷纷都变得刚刚好。有那么几晚,她在眺望过宾馆风景后,独自坐着,深陷在扶手椅中,读着一册有着鲜红封面的书,封面上写着《亨里克 ·易卜生作品集》。乐谱摊在钢琴上,两摞乐谱颤颤巍巍地垒在地上;现下这一刻,音乐被丢开了。
她似乎丝毫不觉得无聊也没有心不在焉,双眼全神贯注地聚焦在书页上,呼吸声缓慢却又压抑,可见她全身都已经紧紧地被运转的思绪包围了。最后,她猛地合上书,向后一躺,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一种内心情绪的奇妙表达,往往彰显出由想象世界到现实世界的过渡。
“我想要知道的是这个,”她大声说,“什么是真实?这一切的真实到底是什么?”她既是作为自己说出了这话,又是代刚读过的那部戏剧中的女主角说了这话。由于她看了整整两小时的铅字,外面的风景现在看上去已经变得异常真实与清晰了。尽管山上还有人正把白色的液体往橄榄树的树干上刷着,但在此刻,她自己才是这一幕中最鲜活的东西——一尊屹立于中央最显眼位置的英雄塑像,占据着整道风景。易卜生的戏剧总是让她处于这样的境地。她有时连着几天都会演上一番,这成了海伦最大的消遣。接下来再是梅瑞狄斯,她又成了十字路口的戴安娜。可是海伦发觉那不仅仅是表演,这个人的体内正在产生某种变化。等蕾切尔在硬邦邦的椅背上躺厌了,就翻个了身,舒坦地往下滑滑。她的视线越过家具望向对面的窗外,正对着花园。(她的思绪飘离了娜拉,继而思考起书本带给她的启示,思考起了女人与生活。)
在这里的三个月,正如海伦向她强烈建议的那样,她已经将用在阴凉花园里散步个没完的时间与同姑妈们在家闲话的时间大大地弥补了回来。但是安布罗斯太太定会首先否认是自己造成了些许影响,也不愿让别人认为她有能耐去造成任何影响。海伦见她没那么害羞了,也没那么严肃了,总之都往好的方向去了,造成这个结果的是突飞猛进的向前冲也好还是千头万绪的摸索也好,海伦都懒得去猜了。海伦相信谈话是良药,于是无话不谈,凡是自由的、不设防的都能讲。以她自己为例,与男人坦诚的交谈往往令事情变得自然。她还反对那种无私奉献与相亲相爱的传统,认为这些在男女混居家庭中的金科玉律是建立在伪善之上的。她渴望蕾切尔能够思考,因此她给了蕾切尔书籍,极力避免蕾切尔彻底沉湎于巴赫、贝多芬与瓦格纳之中。安布罗斯太太本来正打算向她推荐笛福、莫泊桑或是些讲述家庭生活的冗长编年史,蕾切尔却选择了现代书籍。那些书本有着闪耀的黄色封面,封底上印着烫金的大字。这些书在她舅妈看来,紧紧抓住了现代人眼中无关紧要的事情争论不休。不过海伦并未干涉。蕾切尔自己选书来读,作为一个对文字语句不甚了解的人,她怀揣着一份好奇去看书,将词语当作是一块块木头做成的,相当重要,还拥有与桌子椅子一样的形状。这样一来,她便得出了结论,还要依据白天的经历进行调整,实际上可以肆意尽情地改动它,在这之后留下一抹微小的意志。
紧接着易卜生的是一本令安布罗斯太太极度厌恶的小说。它的主要目的就是将一个女人的堕落平均分配到一众正直的肩膀上;如果读者的不适算是证明的话,它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她把书一扔,望向窗外,又离开窗口,重新坐进扶手椅中。
那是个炎热的早晨,阅读的操劳令她的神智和钟里的主簧一般一收一张。中午时分的细碎噪音带有一种规整的韵律,而人们无法找到确切的原因。一切都无比真实,无比庞大,不带丝毫个人色彩。片刻后,她抬起了自己的食指,又任它掉落在椅子的扶手上,为的是替她自己唤回几分自我的存在意识。接下来,她就被一股无可名状的怪异感淹没了——她居然坐在一张扶手椅上,在大早晨,在世界的中央。是谁在房子里走动——把东西从一个地方搬去另一个地方?还有生活,那又是什么?那不过是一道掠过表面又消弭无形的光,正如她到最后也会消失,可一屋子的家具依然留存着。她的溶解变得如此彻底,以至于她的手指再也抬不起来了。她一动不动地静坐着,总是盯着一个点听着看着。它变得愈来愈奇怪了。她被“一种事物竟然存在”的敬畏淹没……她忘却了自己还有哪根手指头可以抬起来……存在着的事物是如此的巨大、如此的荒凉……她继续长久地感知着这些巨大的物质,钟依然在宇宙寂静的中央嘀嗒作响。
“进来。”她机械地说,因为她脑子里似有一根弦被一阵持续的敲门声给拨动了。门缓缓地开了,一个高大的人影朝她投来,那人伸出双臂说道:
“这事我该怎么回应?”
这个女人手里拿着张纸,贸贸然地进了房间,吓了蕾切尔一跳。
“我不知道该回些什么,也不知道特伦斯 ·休伊特是谁。”海伦继续用着单调的语气幽幽说道。她将一张纸放在蕾切尔的面前,上面写着不可思议的字句:
亲爱的安布罗斯太太——我正在筹划下周五去野餐。如果天气好的话,我们准备在十一点半出发,去爬罗萨山。这会花上些时间,可是风景相当壮丽。如果你与温雷丝小姐愿意赴约的话,我将不胜荣幸——
你真诚的,特伦斯 · 休伊特
蕾切尔大声地将字句读了出来,好让自己相信它们是真的。出于相同的原因,她还将手放到了海伦的肩上。
“书——书——书尽是书,”海伦心不在焉地说道,“还有更多的新书——我搞不懂你在这里面找到——”
蕾切尔把信读了第二遍,不过是默读的。这一遍,词句不再是缥缈得跟鬼魂似的,每字每句都是真真切切、明明白白的。它们就是破出云雾的山顶。周五——十一点半——温雷丝小姐。血液开始在她的血管中奔腾,她感觉自己的眼睛都亮了。
“我们一定要去,”她说,这个决定令海伦大吃一惊,“我们非去不可。”意识到这事在发生,她长舒了一口气。实际上,在云雾的环绕下,她们显得愈发靓丽了。
“罗萨山——是不是那头的那座山?”海伦问,“可是,休伊特——他是谁呀?我猜,应该是里德利碰到的年轻人里的其中一个吧。那我该说‘好’吗?说不定那无聊透顶呢。”
她拿回信便走开了,因为邮差还等着她的回音。
几夜前在赫斯特房里计划的聚会已经成型,并令休伊特先生大为满意,他鲜少运用到自己的实践能力,也欣喜地发现那还与他的个性相符。众人接受了他的邀请,更是令他大为振奋。因为他违背了赫斯特的建议:不要把邀请信发给了那些无聊至极、完全无法相处的人手里,他们肯定不会来的。
“毫无疑问,”他说,一边把海伦 ·安布罗斯签了名字的纸条揉起来又展开,“成就一名伟大指挥官所需的天赋被荒谬地高估啦。只需要花上为一本现代诗集写评的一半心力,我便能聚集起七八个人,有男有女,让他们在同一天里同一时间到同一处地方去。还有别的指挥才能吗,赫斯特?威灵顿在滑铁卢的时候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啦!这就像是数一条石子路上的鹅卵石,枯燥乏味可并不困难。”
他正坐在自己的卧室里,一条腿翘在扶手椅上,赫斯特正在另一头写信。赫斯特立刻将剩下的难点一一指出。
“举个例子,到时候有两个你素未谋面的女人加入。其中一个患有高山病,就和我姐姐一样,另一个——”
“噢,那些女人是为你请的,”休伊特打断他,“我可是为了你好才请她们来的。赫斯特,你要明白,你太需要和一个与你年纪相仿的年轻女人交往了。你不知道如何与女人相处,这可是一个极大的缺陷,想想这个世界的一半都是由女人组成的。”
赫斯特嘟嘟囔囔地表示自己相当清楚这一点。
可是在休伊特与赫斯特来到了与众人相约的指定地点后,他的得意退却了些许。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叫这群人来,人们究竟想要从这群聚到一起的人里获得些什么。
“母牛,”他思索道,“在一块田里会靠拢到一起;风平浪静时船也会靠在一起;当我们无事可做时,我们也是如此。可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是为了防止我们将事物一窥到底?(他在一条小溪边停下,用手杖搅动起水流,带起的泥土令水变得浑浊。)将城市山川乃至整个宇宙变得毫无意义,还是说,我们真的互相喜爱吗?或是从另一方面看,我们是生活在一个永远无常的国度中吗,一无所知,从一个瞬间跃入另一个瞬间,由一个世界跃入另一个世界?总体说来,这就是我倾向的看法。”
他跃过小溪。赫斯特绕了个弯,加入了他,表示他早就停止探寻一切人类行为的动机了。
在往前走了半英里远后,他们来到一片悬铃木下,溪流旁那幢肉粉色的农舍就是他们选定的集合点。这是个阴凉的地方,位置便利,正好处于山坡拔地而起的交界处。透过悬铃木细瘦的茎干,两个年轻人能看见一小队毛驴正吃着草,一个高大的女人正在揉搓其中一只的鼻子,而另一个女人正跪在溪边用手掌拍打着水面。
他们进入了阴凉地后,海伦抬起头并伸出了手。
“我必须要介绍一下自己,”她说,“我是安布罗斯太太。”
他们握完手后,海伦又说:“这是我的外甥女。”
蕾切尔尴尬地走上前。她伸出手,又缩了回去。“都湿了。”她说道。
他们还没说上几句话,第一辆马车就驶近了。
毛驴猛地抬起头警觉起来,接着第二辆马车便到了。小树林里渐渐挤满了人——艾略特夫妇、索恩伯里夫妇、文宁先生和苏珊、艾伦小姐、伊芙琳 ·穆加特罗伊德,还有佩罗特先生。赫斯特先生声嘶力竭地扮演起了一只精力旺盛的牧羊犬。借助几句尖刻的拉丁语,他终于给这群动物整好了队,随后他斜过消瘦的肩膀,将女士们扛上了毛驴背。“休伊特没能明白的就是,”他说,“我们必须要在中午前接近山顶。”讲这话时,他正在帮助一个叫伊芙琳·穆加特罗伊德的年轻女士。她轻盈地像泡沫一样上了驴背。她头戴一顶坠饰着羽毛的宽檐帽,从头到脚一身白衣,看上去就像查理一世时代引领保皇军冲锋的英勇女将。
“和我一道骑吧。”她命令道。赫斯特飞身跨上了一头骡子,两人出发了,领着大队伍走在了最前面。
“不准你叫我穆加特罗伊德小姐。我恨这个称呼。”她说,“我的名字是伊芙琳。你呢?”
“圣约翰。”他说。
“我喜欢这个,”伊芙琳说,“你朋友叫什么呢?”
“他的首字母缩写是 R.S.T.,我们管他叫修道士。”赫斯特说。
“噢,你们真是太聪明了,”她说,“哪条道?给我摘根树枝。我们小跑起来吧。”
她狠狠地抽了驴子一鞭,向前跑去。
伊芙琳·穆加特罗伊德全速前进着,浪漫的性格与她的话语极为相称:“你管叫我伊芙琳,我就称呼你为圣约翰。”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微微的挑逗——只需称呼她的姓氏就够了——尽管有许多年轻男子都郑重其事地婉拒了她,她依然我行我素、不依不饶地这么说着。由于上坡的山脊小路开始越来越窄,四散着石头,她的驴子磕磕绊绊地蹒跚而行,她只能一个人走在前面。蜷曲的长队犹如一条多节的毛毛虫,被淑女的白色遮阳伞以及绅士的巴拿马草帽簇拥着。伊芙琳 ·M一跃而下,把缰绳丢给了当地的男孩,随后恳求圣约翰 ·赫斯特也一同下来。那些需要舒展舒展筋骨的人也跟着他们从驴背上下来了。
“我觉得我们没必要下来,”艾伦小姐对紧跟在她身后的艾略特太太说道,“想想我可是好不容易才爬上去的。”
“这些小毛驴什么都能挨。你可晓得?”艾略特先生对向导说道。那人恭敬地点了点头。
“花儿,”海伦说着,弯下腰摘起了几朵四散在各处的鲜艳小花,“掐一掐叶子,你就能闻到香味。”她将其中一朵搁在了艾伦小姐膝头。
“我们以前见过吗?”艾伦小姐望着她问道。
“我就当是见过了吧。”海伦笑着说,只因集合时一片混乱,她们没来得及相互介绍。
“多么善解人意啊!”艾略特太太尖声说道,“这就是人们所期望的那样——只不过很不幸,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海伦问。“什么事情都是有可能的。谁知道在天黑之前会发生什么呢?”她继续说道,讥讽起这个可怜女人的怯懦来。她永远事事盲从,要是教她知晓有个地方连晚餐都不吃,或是桌子从原定的地方移了寸许,她就会彻底惊慌失措。
他们越爬越高,渐渐地与世界分离了。他们回头望去,那世界已经变得平整,点缀着绿色与灰色的小方块。
“镇子都变得小极了。”蕾切尔说,只用一只手就能挡住整个圣玛丽娜和它的郊区。大海完美地将海峡的每个角落都填满了,还在交界处产生了一道白色褶边。四处都有船只在一片蓝色中稳稳地航行着。大海仿佛沾上了几点紫色和绿色的墨点。在海天交汇的边缘上还有一道闪烁的银线。空气十分清新,四周一片寂静,只剩下蚱蜢的嘈杂叫声与蜜蜂的嗡嗡轰鸣。那些声音在快速飞过人的耳畔时相当响亮,继而消散无声。众人在山腰处的采石场里停下来小憩片刻。
“真是太清楚了!”圣约翰赞叹道,他看见了大地的沟壑,一道接着一道。
伊芙琳·M坐在他身旁,下巴支在手上。她以一种胜利者的目光审视着这片风景。
“你相信加里波第到达过这里吗?”她问赫斯特先生。噢,要是她是他的新娘那该多好!要是没有这个野餐聚会,取而代之的是一伙爱国者,她和其他人一样,身着红衫,和坚定的男人们一起躺在平坦的草场上,将她的枪对准他们下面的白色炮塔,手贴着前额好让目光穿透硝烟,那该多好!她这般遐想着,一只脚焦躁地晃动着,高声道:
“我不把这个叫作生活,你呢?”
“那你把什么叫作生活呢?”圣约翰问。
“战斗——革命,”她依然注视着这座不详的城市回答说,“你只在意书,我知道。”
“你大错特错啦。”圣约翰说。
“那说说。”她逼问道,这里可没有瞄准躯体的枪炮, 所以她发动起了另一种战役。
“我在意什么?人。”他说。
“好吧,我惊讶极了!”她高声道,“你看上去严肃得不得了。就让我们做个朋友,告诉对方自己是什么样子的人吧。我讨厌小心翼翼的样子,你呢?”
可是圣约翰无疑就是个小心翼翼的人,她正好能看见他的嘴唇一下子抿紧了,而且无意向一位年轻女士吐露自己的心灵世界。“这头驴正在啃我的帽子。”他说。他并没有回应她,而是起身去取帽子。伊芙琳微微红了脸,随后略带急切地奔向了佩罗特先生。他们重新上路时,正是佩罗特将她抬上了驴背。
“下完了蛋,就到了吃煎蛋卷的时候啦。”休林 ·艾略特用精致的法语说道,暗示他人是时候重新回到驴背上了。
不出赫斯特所料,正午烈日开始火辣辣地大显神威。他们爬得愈高,眼前的天空就愈加开阔。他们一直爬着,只见那座山变得像一只拔地而起的帐篷,后面还衬了一片无边无际的蓝色背景。英国人陷入了沉默,在毛驴旁步行的本地人突然此起彼伏地唱起了怪异的歌谣,又接连讲起了笑话。道路越来越陡,每一个驴背上的人都紧盯着自己正前方一人一驴起伏蹒跚的身影。他们身体的紧张程度已经大大超出了这伙寻欢作乐之人所能承受的范围了。赫斯特偶然听见了几句略带不悦的抱怨。
“在这种大热天里远足恐怕有些不太明智啊。”艾略特太太低声对艾伦小姐说道。
可艾伦小姐回道:“我一直想要到山顶上去。”她说的是实话,尽管她是个大块头的女人,关节僵硬而且也骑不惯驴,可是她的假日也没有多少让她尽兴的事情。
那个灵动的白色身影在前方领路。她不知从哪弄到了一根茂密的枝条,将其围在自己帽子上,犹如一顶花冠。他们默不作声地向前走了一阵。
“上面的风景可是相当美妙的。”休伊特向他们保证道,他在鞍上回过身,面带激励的微笑。蕾切尔与他眼神相接,便也报以微笑。他们又在路上折腾了很久,四下没有其他声响,只有驴蹄子吃力地落在松散石子上发出的..声。之后,他们便看见下了驴子的伊芙琳。佩罗特先生站得就像一尊国会广场上的政治家雕像,伸出一条石头手臂指着风景。距离他们左侧不远处有一堵低矮的残墙,是一座伊丽莎白时期.望塔的残垣。
“我再也受不了了。”艾略特太太向索恩伯里太太私下吐露道,但在下一刻,众人品尝到登顶的喜悦又饱览了美景,并没有人搭理她。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来到了山顶的平地上,满心欢喜地站在那里。他们眼前看到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空间——灰色的沙土与森林相接,森林与群山相融,群山又被天空洗涤,这是广袤无垠的南美洲。一条河流穿过平原,水流与陆地一样平坦,看上去像是静止了一般。如此广阔的空间,第一眼看过去甚至令人心惊。他们感觉自己十分渺小,一时间,所有的人沉默无言。之后伊芙琳大叫道:“太壮观了!”她牵起了身边的一只手,这只手碰巧是属于艾伦小姐的。
“北方——南方——东方——西方。”艾伦小姐说,朝罗盘上的方位微微歪着头。
休伊特走在前面不远处,他望着他的客人们,仿佛是在彰显正是自己才将他们带到这儿来的。他观察着眼前奇怪的景象,他们身子微弓站成一排,被风吹起来的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体上,显得他们的身形活像是裸体雕塑。他们站在泥塑的底座上看上去陌生又高贵。但是在下一刻,他们的队伍散开了。休伊特需要去看一眼食物的分配。赫斯特前来帮忙,他们一个接一个传递起小包的鸡肉与面包。
圣乔治将海伦的小包递给她时,她盯着他的脸,问道:
“你记不记得——有两个女人?”
他打量着她。
“我记得。”他回答。
“原来你们就是那两个女人!”休伊特大叫,看看海伦又看看蕾切尔。
“你们那儿的灯光吸引了我们,”海伦说,“我们看着你们打牌,不过我们根本不知道到自己也在被注视着。”
“这就像戏里发生的事情一样。”蕾切尔补充说。
“而且赫斯特形容不出你们的容貌。”休伊特说。
见了海伦,却发现没有什么可对她讲的,想必是奇怪极了。
休林·艾略特戴上他的眼睛,跻身加入对话。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情比这个更吓人了,”他说道,拉扯着一只鸡腿的关节,“被人看见了,自己却毫不知晓。那人一定会感觉自己在做蠢事的时候被抓了个现行——比如说,坐在汉瑟姆马车里盯着别人的舌头看。”
这时,其他人不再看风景,他们互相招呼着围着篮子坐成一圈。
“汉瑟姆马车里头的那些小镜子可奇妙啊,”索恩伯里太太说,“当人只能看到自己的一小部分时,那些特征看上去就大不一样了。”
“汉瑟姆马车很快就要就所剩无几了,”艾略特太太说,“还有四轮的出租马车——我告诉你,哪怕在牛津都不太有可能叫得到四轮马车了。”
“真不知道马会遭遇些什么呢。”苏珊说。
“肉派。”亚瑟说。
“不管怎样,现在是时候让马绝种了, ”赫斯特说,“它们丑得令人作呕,而且坏极了。”
可是对于苏珊来说,她从小就知道马是上帝创造出的最高贵的动物。她无法苟同,而文宁则认为赫斯特是个坏透了的混蛋。但出于礼貌,他并没有打断这对话。
“当他们看到我们掉出飞机时,他们多少才会想到过去日子的好了,我想。”他说。
“你坐过飞机?”索恩伯里老先生戴上眼镜望着他问道。
“但愿某天能成真吧。”亚瑟回道。
他们索性畅谈起了飞行。索恩伯里太太发表的意见赶得上一篇演说了,她说在战时飞机必不可少,而英国已经远远落在后头了。“如果我是个年轻小伙,”她总结说,“我当飞行员肯定够格。”这位小个子老太太穿着灰色的大衣和裙子,手里还捏着一个三明治,两眼激动地放光,想像着自己是一个坐在飞机上的小伙子,她这副模样看上去奇怪极了。不知怎么的,他们的对话在这之后便没再继续下去,后来聊的也只是吃喝与风景。突然,靠着残垣席地而坐的艾伦小姐把三明治一放,从脖子上摘了个东西下来,说道,“我身上爬满了小东西。”她说的没错,大家对这个发现很感兴趣。蚂蚁同残墙石头缝间的松散泥土一起,犹如冰川一般倾泻而下——大只的棕色蚂蚁有着油亮的身子。她伸出手背给海伦看。
“它们蜇不蜇人呀?”海伦问。
“它们不蜇人,可是它们可能会污染食物。”艾伦小姐说,他们立马着手将蚂蚁赶离他们的食物。根据休伊特的建议,他们决定采用现代战争中抗击侵略军队的战术。桌布代表了被侵略的国家,他们在它周围用篮子围了一圈路障,竖起酒瓶作为堡垒,面包用作防御工事,还在盐堆里挖出壕坑。但凡有一只经过这里,它将彻底暴露在面包屑的火力之下。直到苏珊表示这过于残忍了,他们才停下。她还费了番口舌嘉奖了这群勇敢的灵魂。这场玩闹消除了他们的拘谨,甚至令他们变得异常胆大起来。佩罗特先生本是个十分害羞的人,他一边说着“请容许我”,一边拿下了伊芙琳脖子上的一只蚂蚁。
“要是真有只蚂蚁贴着皮肤爬进了胸衣里头,”艾略特太太偷偷跟索恩伯里太太说着,“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人声突然变得吵嚷起来,原来他们看见一长队蚂蚁发现了一个通往桌布的后门。如果成功能用嘈杂声来衡量的话,休伊特完全有理由觉得他的聚会是办成功了。然而,他却毫无理由地深陷入了沮丧。
“他们太不尽如人意了,都是些卑微的人。”他想道。他一边收拾着盘子,一边在不远处观察着他的客人们。他用眼睛把他们扫了个遍,有的弯着腰,有的绕着桌布晃悠,还打着手势。他们亲切又谦恭,许多方面都值得尊敬,他们的知足与善良甚至很可爱。然而他们是多么平庸啊,互相之间还能亮出何等无趣的残忍啊!索恩伯里太太,虽然甜美,但是她的母性透着斤斤计较与自私自利;艾略特太太总是没完没了地自怨自艾,她丈夫和她就是一个豆荚出来的豌豆,一模一样;还有苏珊——她没有自我,不知道算是哪类人;文宁拥有与学龄男童相同的诚实与粗鲁;可怜的老索恩伯里像匹转磨的马一样绕着圈子走;还有伊芙琳,他觉得还是少去细探她的性格为好。但这些人是有钱人,世界不是由别人,而是由他们来主宰。如果将一个更有活力、会关注生活与美好的人放到他们中间,如果他试着想与他们分享而不是斥责他们,那他们会给他带来多少痛苦、多少浪费啊!
“还有赫斯特,”他总结着,想到了他朋友的为人;他剥起一只香蕉,习惯性地微微蹙起了额前的两道眉毛,“他就和罪孽一样丑恶。”出于圣约翰 ·赫斯特的丑陋以及与之伴随的局限,他对剩下的人的评价还算可靠。都是他们的错导致了他孑然一身。他被海伦的笑声吸引,便来到她身边。她正在笑艾伦小姐。“这么热的天里你还穿着连身裤?”她压低了声音私下说道。他相当喜欢她的外貌,不是因为她生得美丽,而是因为她的高大与质朴,像一尊壮观的石雕女像,这令她在一众人里脱颖而出。他的心绪变得更和缓了,目光转而落到了蕾切尔身上。她远远地躺在其他人后面,用一只胳膊肘撑着地。她脑中或许有与赫斯特一模一样的思绪。她的眼睛悲伤却又涣散地望着对面的那群人。休伊特手里拿着片面包,挪动起膝盖靠向她。
“你在看什么呀?”他问。
她似乎吓了一跳,却直白地回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