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远处望去,尤弗罗西尼显得小极了。大船上的人们站在甲板上拿着望远镜对准它时,它看上去就像一艘不定期的货船,一艘拉货的小船,或是像那种人和牲口一起挤在甲板上的破烂蒸汽小客轮。人们还嘲笑起了达洛维夫妇、安布罗斯夫妇,还有温雷丝父女细如蚊蝇的身影。都是因为他们的身形真的是太小了,也只有最精密的望远镜才能分辨清楚他们到底是真的活物抑或是只是缆索上的疙瘩。满腹经纶的佩珀先生竟然被误认成一只鸬鹚,之后又糟糕地被认成了一头奶牛。实际上,一到夜里,当华尔兹在会客厅中摇曳起来,才华洋溢的乘客开始背诵之时,这艘小船——在漆黑的浪涛中凝成点点光亮,还有一颗高挂在桅顶之上,停下舞步歇息的热情伙伴们看在眼里,它们既深刻又神秘。它成了一艘在黑夜中穿行的航船——一枚印刻着人生孤寂的纹章,承载着古怪秘闻的奇想以及深切的同情。

它一路前行,不舍昼夜,遵循着它的道路,直到破晓之时,陆地出现了。只见它褪去了影子般的外表,先是展露出裂缝与大山,再是灰色与紫色,接下来散落成逐渐分离的白色方块。后来,大船就如同望远镜增加了焦距一般,渐渐逼近。风景中现出了街道与房屋。到了九点钟,尤弗罗西尼已经在一处巨大海湾的中央就位了,它落下自己的船锚。很快,如同一位需待检查的横卧巨人,众多小船围到了它的身边。它高声鸣笛,人们跳到了它的身上,脚步肆意地落到甲板上。这座小小的孤岛霎时间被人从各个角落入侵了。在四周沉默了以后,它因为听到了人声而陷入迷乱。安布罗斯太太独自一人,并没有留心任何喧闹。当满载着邮包的小船向他们逼近时,她的心悬在空中,脸色变得苍白。她埋头读信,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离开了尤弗罗西尼,当大船拔高了声量,像一头与自己牛犊分离的母牛一样咆哮了三声时,她也没有觉得伤感。

“孩子们很好!”她高声说。坐在一堆箱包对面的佩珀先生膝上盖着毯子,说道:“可喜可贺。”对于蕾切尔来说,航行的终结意味着一次视线的彻底改换。快靠岸了,她因为感到手足无措,无暇理解“孩子们很好”的意义以及“可喜可贺”的原因。海伦继续读信。

小船缓缓前行,每过一个浪尖都被托得高高的,现在正渐渐靠向一弯新月形的白色沙滩。在那身后是一片深绿色的山谷,小山在两侧起伏。右侧小丘的斜坡上伫立着棕色屋顶的白房子,如同筑巢的海鸟。山上长着一排排的柏树形成了黑色的条纹。山腰遍布着红色,山顶却是光秃秃的,像小尖塔般耸起,还把后面的尖峰挡住一半。时候还早,整片美丽的风景透着轻盈与愉悦。天空与树木的蓝色与绿色浓烈却不狰狞。他们越驶越近,将细节看得分明。承载了细微之物的陆地呈现出各种色彩,不同的生命形态在经过了四周的海上生活后迎面袭来,令他们沉默良久。

“三百多年了。”终于佩珀先生若有所思地开口道。

没人问“什么?”他只能掏出个瓶子吞了片药下去。那条消逝在他口中的信息大致是在说三百多年前,有五艘伊丽莎白的三桅帆船曾在现在尤弗罗西尼漂浮的地方下锚。曾有着同等数目的西班牙大帆船靠在那片沙滩上。那里荒无人迹,因为这个国家在当时还是片遮着面纱的处女地。英国水手跨过水面,掠走了大量的银块、成捆的亚麻与雪松木材,还有点缀着绿宝石的黄金十字受难像。当西班牙人喝完酒回来,一场大战开始了。沙滩上,两伙人一拥而上,把对方往浪里按。西班牙人被这片神奇土地上出产的水果养得脑满肥肠,他们成片成片地被打倒。而坚忍的英国人饱受航海风霜,皮肤晒得棕黄,因为没有剃刀,毛发疯长,他们筋骨细瘦,饥肠辘辘,见了黄金就蠢蠢欲动。他们把受伤的人送走,把将死的人抛进海里,很快就让原住民对他们陷入了一种盲目的崇拜。就在这个地方,一块殖民地建起来了;女人被输送进来,孩子们在此长大。这一切似乎助长了大英帝国的扩张,若是在查理一世期间也有像理查德·达洛维这样的人物,当年地图的这块无疑就是红色的,而不是像今天一样,标着讨人厌的绿色。不过人们也肯定想得到,那个年代的政治头脑缺乏想象力,仅是巴望着几千英镑和几千个人。本应是一场燎原的大火只剩下了一点消亡的火星。印度人带着精细的毒药与彩绘的神像赤条条地自内陆而来;寻仇心切的西班牙人与强取豪夺的葡萄牙人从海上而来;暴露在这些敌人面前(虽然天气相当宜人,土地也十分富足),英国人口逐渐减少,差一点全部消失。约莫是在十七世纪中期,有一艘单桅帆船趁着夜色偷偷出航,上面承载着大英殖民地的残余:一些男人,一些女人,有可能还有一打灰头土脸的孩子。英国历史从此否认了对这个地方的所有了解。出于各种原因,文明将它的中心转移到四五百英里以南开外的一个点,而今日的圣玛丽娜和三百年前的比也没有大多少。说到这里的居民,那是一次快乐的和解。因为葡萄牙父亲娶了印度母亲,而他们的孩子又和西班牙人通婚。尽管他们从曼彻斯特带来了自家的耕具,他们也用自家的羊毛做衣服,自己养蚕抽丝,用自家的雪松木打家具。这一处的艺术与产业依然与伊丽莎白时代的没什么区别。

要解释清楚为什么英国人在近十年里横跨海洋建立殖民地并不简单,也许历史书根本不会将之记录。尽管已经拥有了旅行设施、和平的环境、兴旺的贸易等条件;就算富有古国之辉,数量庞大的石雕、彩绘玻璃窗,以及售卖给旅客的浓棕油画,英国人依然不满足。这场探寻新事物的运动无疑影响甚微,只能打动一些富裕的人们。这是由几名男老师发起的,他们作为不定期货运汽船上的事务长一路去往南美洲,又在夏季学期及时返回。他们的故事充斥着海上生涯的壮丽与艰辛,连同航海船长的趣闻、晨昏日暮的奇观,殖民地的新奇事物以及有趣的异邦人,有时他们还将故事付梓。这个国家本身极尽了其想像之能,因为他们说这个国家比意大利大多了,比希腊高贵多了。他们不断说起原住民不同寻常的美丽,他们身材高大,皮肤黝黑,富有激情而且拔刀迅速。为了证明这个地方处处新奇、美丽非凡,他们展示了女人缠在头上的头巾与亮绿、亮蓝色的原始雕刻。不知怎的,就和时尚一样,这一时尚也开始传播开来。古旧的修道院迅速地被改建成宾馆,而一条知名的汽船航线为了旅客的方便被调整了路线。

奇怪的是,海伦·安布罗斯兄弟们中最不得意的一个早在几年前就被送出去谋求富贵,无论如何都好教他远离如今在这儿已变得深受欢迎的跑马。他常常倚靠在露台的柱子上,远眺英国商船载着成为事务长的男老师们,升腾着蒸汽驶入海湾。他终于攒够了度假的钱,也厌倦了那个地方,提出要将自己的别墅建在山披上,交由他妹妹处置。讲到新世界的话题,她也有所耳闻,据说那里永远阳光灿烂且从不起雾,她也有些被吸引到了。当他们在计划走出英国该去哪过冬时,她无疑不该错过这个绝佳的机会。因为这些原因,她决意接受威洛比让他们上船免费捎上一程的邀请,并把孩子安置在他们的祖父母那儿,好让她全心全意地投入自己要做的事情。

安布罗斯夫妇、佩珀先生以及蕾切尔在马车里坐好,由长着长尾巴、雉鸡毛立在耳侧的马拉着走出了船港。他们上山的时候天气逐渐升温。通向小镇的沿路上,似乎有男人敲打着铜器叫嚷着“水”,还有挡道的骡子,接着就被鞭子和咒骂声驱散了,女人们赤脚走在街上,头稳稳地顶着篮子,残疾人急切地展示起自己残肢。马车在陡峭的绿色田野中穿行,但不是这片土地能够展现出的最绿的颜色。巨树的浓荫遮住了除却道路中央的大部分地方。还有一条浅浅的山涧淌得飞快,细流如同交缠的发辫,沿着边缘奔流而下。他们越爬越高,里德利和蕾切尔索性下地在后面走;接着他们拐进了一条散落着石头的小径,佩珀先生举起手杖默默指了指一处灌木丛,紫色的花朵盛开在稀疏的草叶间。在一阵晃荡的小跑中,最后一段旅程终于结束了。

别墅是一栋宽敞的白房子,式样与多数欧洲的大陆房子雷同。在英国人的眼里,它显得脆弱单薄,摇摇欲坠而且轻浮得可笑。它更像是一座茶园里的宝塔而不是一个能让人睡觉的地方。花园急需一个园丁前来打理。灌木丛摇曳的枝干横亘在小路上;泥土暴露在棵棵草茎间,可以清楚分明地点出草皮的数量。露台前的一片圆形草地上有两只裂了缝的花瓶,里面的红色花朵耷拉着。它们之间还有一座石砌的喷泉,已经被太阳烤干了。圆形花园通向一座长形的花园,园丁的剪刀几乎不怎么光顾那里,除非他偶尔想到要为自己的爱人剪下一枝花。有几棵高大的树木落下阴影,排成一列的圆形灌木顶部开着蜡一般的花朵挤成一团。铺了光滑草皮的花园被厚实的篱笆隔开,还有隆起的花床。这样一座花园是我们英国人围在墙里的那种,布置在荒山的一侧则会显得格格不入。它的丑陋无须掩饰,从别墅里直接向外望,隔着种满橄榄树的半山腰就能看见大海。

整个地方的粗陋令契莱太太大为震惊。这儿连遮挡日光的百叶窗都没有,更别提会有让日光暴晒的家具了。她站在空荡荡的石头大厅里,仔细审视着无比宽大却没有地毯覆盖的破烂楼梯,她继而断定这里有耗子出没,个头有家里养的梗犬那么大。如果有人下脚稍微用了些力,地板一定会被踩穿。至于热水——想到这里,她的审视已经令她无言以对。

“可怜的丫头!”她对着脸色蜡黄的西班牙小女仆喃喃道,只见她与猪和鸡一同出来迎接他们,“难怪你看上去几乎没个人样了!”玛利亚以一种西班牙式的典雅气度接受了这句“恭维”。在契莱太太看来,他们还是待在一艘英国的船上来得好些,可是没有人比她更明白,她的职责是要她留下来。

在他们安顿完毕,准备好日常行程之后,便极力劝说佩珀先生留下,暂住在安布罗斯宅邸。早在船靠岸的前几天,她们已经使尽了浑身解数向他描绘了亚马孙河流的美丽。

“那条美妙的溪流!”海伦说道,她炽烈的目光好似眼前就已出现了成串的瀑布。“我很想亲自跟你去呢,威洛比——可是不行。想想那日落和月升的景象——我相信那颜色超乎想象。”

“还有野孔雀。”蕾切尔突然说道。

“还有在水里游的奇妙动物。”海伦肯定道。

“说不定能有人发现一种新的爬行动物。”蕾切尔接着说。

“这势必会掀起一场革命,我知道。 ”海伦急切地说。

这番诱哄的场面被里德利略微打断了。他看了一会儿佩珀,大声叹了口气,“可怜的家伙!”心中埋怨着女人们的残忍。

他留下了,相当心满意足地度过了六天。他日日坐在一间家具稀少的会客室里摆弄着一只显微镜和一个笔记本。但到了第七日晚上,在他们坐下吃晚餐时,他看上去异常的焦躁不安。餐桌被放置在两扇落地窗之间,按照海伦的吩咐,窗户的帘子没有放下来。在这样的天气里,黑暗如同刀锋般落下,山坡下的小镇涌现出一团团、一条条的光点。白日里从未现身的楼房在黑夜中出现,在汽船晃动的灯光下,大海犹如在陆地之上涌动。这道风景实现了一家伦敦餐厅里交响乐队所能达到的效果,不过前者是以寂静作为背景。威廉 ·佩珀观察片刻,戴上自己的眼镜思考起这个场景来。

“我认出了左侧的那一大块地。”他观察着,叉子指着一块由几排亮光围成的正方形。

“我猜他们应该会烧蔬菜。”他补充道。

“是家宾馆?”海伦问。

“曾经是座修道院。”佩珀先生说。

之后再无言语。不过一天之后,佩珀中午散步回来,静静地站到了正在露台上读书的海伦跟前。

“我在那儿要了个房间。”他说。

“你别是要走吧?”她高声道。

“基本上说——是的,”他说,“没有私人厨子会烧蔬菜。”

海伦晓得他讨厌被提问,某种程度上她自己也是如此,她便不再追问了。但有一股不舒服的怀疑感依然埋藏在她的心中:威廉正在掩藏伤痛。她回想起她说过的,她丈夫说过的,还有蕾切尔说过的那些扎人的话语,顿时涨红了脸。她几乎要大叫出声:“别走,威廉,解释清楚啊!”要不是威廉摆出了副高深莫测的扫兴模样,她本会在午餐上重提这个话题。只见他用叉子尖插起几片沙拉,那动作活像是在挑弄起水草,翻捡里面的沙砾和可疑的细菌。

“要是你们都死于伤寒我可不负责任!”他厉声说。

“如果你死于无聊,那我也不负责。”海伦暗暗驳斥道。

她想起来她还从未问起他是否谈过恋爱。他们非但没有接近这个话题,反而离它越来越远。她情不自禁地感到解脱,满腹经纶的威廉 ·佩珀带着他的显微镜、他的笔记本终于离开了;他真诚善良且富有理智,可是他的灵魂无聊至极。她也不禁感到悲伤,因为他们的友谊就此终结了。尽管多出个空房间就意味着更加舒适。她试着抚慰自己,思考起来:对于他人所感受到的事情,一个人从来不知道他人对此的感受程度到底是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