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克拉丽莎起得比其他所有人都早。她穿戴好,走上甲板,呼吸宁静的早晨的清新空气,并绕着整艘船逛了两圈。她迎面撞上了消瘦的格赖斯先生,那个乘务员。她道了声歉,同时向他问了个问题:顶上这些半是玻璃半是黄铜的发亮物件是做什么的?她一直在思索这个,可就是猜不出来。他向她解释了一番后,她激动地叫道:

“我就知道当水手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棒的活计!”

“你又知道些什么呢?”格赖斯先生问道,激起了异样的态度,“抱歉。在英国长大的男男女女有哪一个会懂得海上的事情?他们宣称自己懂,其实他们压根不知道。”

他苦涩的口吻给接下来的事情蒙上了不好的兆头。他将她领到自己的宿舍。达洛维夫人在一张黄铜包边的桌子旁坐下,她的身躯白皙清瘦,消瘦的脸庞挂着警觉,看上去怪像只海鸥的。她不得不听这个狂热的男人滔滔不绝地讲话。她意识到了吗,陆地只是这个世界的一小部分?比起大海来,它是多么平和、多么美丽、多么仁慈?假使明天陆地上的动物都因为瘟疫死绝了,深海的蕴藏依然能不费吹灰之力地供养欧洲。格赖斯先生回想起他在世界上最富有的那座城市里见过的可怕光景——男男女女站成一排,等呀等呀,就为了领上一大杯漂着油花的汤水。“我还想到这下面有游动的肥鱼可以尽情地捞。我算不上是个新教徒,我也不信天主教,可我巴不得祈祷罗马天主教再度回归——因为有斋戒。”

他边说边打开一只只抽屉,摆弄起玻璃小罐。这里都是些伟大海洋赐予他的宝藏——浸泡在绿色液体中的浅色鱼,一团团长着卷曲长须的水母,脑袋上带着灯的鱼,它们生活在深海。

“它们曾在尸骨间四处游动。”克拉丽莎叹了口气说。

“你想到了莎士比亚。”格赖斯先生说道,从摆放整齐的书架上取下一本书,带着浓重的鼻音背诵道:

“你的父亲深眠于五尺五下。”

“伟大的家伙,莎士比亚。 ”他说着,把书放回了原处。

克拉丽莎听到他这么说很是高兴。“你最喜欢哪部戏?让我猜猜是不是和我的一样?”“《亨利五世》。”格赖斯先生回道。“棒极了!”克拉丽莎大叫,“就是它!”

你也许会觉得《哈姆雷特》对于格赖斯先生来说过于内省了,而十四行诗又太过热情。《亨利五世》于他而言恰是英国绅士之典范。不过他最爱读的还是赫胥黎、赫伯特·斯宾塞,以及亨利·乔治。至于艾默生与托马斯·哈代,他只是读来消遣的。正当他向达洛维夫人就英国的现状陈述自己的观点时,早餐铃急切地响了起来。她表示自己必须得离开了,并许诺还会回来,要来看看他的海草。

前一晚在她眼里显得十分古怪的那群人已经围坐在了桌旁。他们依然面带睡意,所以相互间没有交流。不过她的翩然而至如同朝他们吹了一小口气。

“我刚进行了一次这辈子最有意思的谈话!”她高声说着,在威洛比身边落座,“你们意识到了吗,你们之中有一位哲学家兼诗人?”

“一个相当有趣的家伙——我总是这么说,”威洛比说,点明了是格赖斯先生,“不过蕾切尔觉得他讨人嫌。”

“他讲起洋流来确实讨人嫌。”蕾切尔说道。她的眼中满是困意,可眼中的达洛维夫人依然美极了。

“我还没碰到过讨厌鬼呢!”克拉丽莎说。

“那我得说这个世界充斥着这种人!”海伦高声说。她在晨辉中光彩照人的美貌与她的话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觉得这可能是对一个人最糟糕的评价了,”克拉丽莎说,“一个人宁可去杀人也不能讨人嫌!”她补充了一句,带着她讲起事情时惯用的深沉口吻,“有人或许还能喜欢上一个杀人犯呢。狗也一样。有些狗真是相当讨人嫌,唉,可惜呀。”

理查德碰巧坐在了蕾切尔旁边。她清醒地感知到了他的存在与外表——他剪裁精良的衣服,笔挺的衬衫前襟。他的袖口佩有蓝色环扣,指尖都修得平平的,相当整洁的左手小指上戴了一枚小巧的红宝石戒指。

“我们养过这么一只狗,连它自己都知道自己讨人嫌,”他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冷静口吻对她说道,“它是一条斯凯梗,就是那种毛长长的,小脚从它们的长毛里露出来——像毛毛虫——不对,我是说像沙发那样。好吧,那时候我们还养了另一条狗,是条活泼的黑毛狗——一条史奇派克狗,人们应该是这么叫的。你根本想象不出它们的区别可以有多大。那条斯凯梗慢条斯理的,看你的眼神就像俱乐部里的老绅士,仿佛在说,‘你实际上不是这个意思吧,说真的?’而那条史奇派克快得像把刀。我得承认,我最喜欢那条斯凯梗。可它出了桩惨事。”

这个故事听上去并无高潮。

“他怎么了?”蕾切尔问道。

“那是个悲伤的故事,”理查德说,他压低声音,削着一只苹果,“有天它跟在我妻子的车后面跑,被一个残忍的骑车人给碾了。”

“它被碾死了吗?”蕾切尔问。

但是坐在餐桌另一头的克拉丽莎还是听到了。

“别说了!”她哭喊着,“直到今天我还是不忍想起这件事。”

眼泪真的在她眼里打转吗?

“这就是关于宠物的伤心事,”达洛维先生说,“它们会死。我记忆中第一次感到悲伤就是因为一只榛睡鼠的死。我抱歉地承认,是因为我坐在了它身上。就算说了,依然没能减少我的愧疚。不是还有一只塞缪尔·约翰逊坐死的鸭子吗?就我那时的年龄来说,我块头挺大的。”

“后来我们养了金丝雀,”他继续道,“一对斑鸠,一只狐猴,还养过一只紫崖燕。”

“你们在乡下住过?”蕾切尔问他。

“我们以前一年里有半年住在乡下。我说的‘我们’指的是四个姐妹,一个兄弟还有我自己。有个大家庭最棒了。姐妹们特别的讨人喜欢。”

“迪克,你可是被宠坏的!”克拉丽莎在桌子那头喊道。

“没有,没有,是备受喜爱。”理查德讲。

蕾切尔还有其他的问题已经到了嘴边,或是说她有一个特大的问题,可她根本不知道怎样组织语言。谈话的氛围显得太轻松了,根本容不下这个。

“请告诉我——所有的一切。”那就是她想要说的。他已经打开了一小条细缝,展露出璀璨夺目的珍宝。在她看来,这样一个男人竟然愿意同她说话,简直不可思议。他有姐妹,有宠物,还在乡下生活过。她一圈一圈地搅动着自己的茶,漂浮聚拢的泡沫在她眼中就如同聚集起来的想法。

她的思绪从这次交谈中转移,已然飞远。这时理查德突然以一种打趣的腔调开口道:“我肯定,温雷丝小姐现在正偷偷地转投天主教呢。”她根本不知道如何作答,海伦见她一激灵的模样便忍不住笑了。

无论如何,早饭还是结束了,达洛维夫人站起身。“我一直认为宗教信仰就如同收集甲虫,”她说,和海伦一同上楼时她一路总结着这次谈话,“有人迷恋黑色甲虫,有的人不是,争论这些并无价值。你现在的黑色甲虫是什么呀?”

“我想是我的孩子吧。”海伦说。

“啊——那不一样,”克拉丽莎吸了一口气,“一定要跟我说说。你有个儿子,是不是?跟他们分开是不是糟透了?”

一时间,犹有一道蓝色的影子倾泻到池子之上。她们的眼神变得更深邃,嗓音变得愈加兴奋。她们走上甲板散起了步,可蕾切尔没有加入。她对兴高采烈的主妇们心怀愤懑,感觉自己被隔绝在她们的世界之外,因为自己的母亲已经不在了。她转过身来,唐突地离开了她们。她将自己的房门砰地关上,打开自己的乐谱。那都是些古老的乐章了——巴赫与贝多芬,莫扎特和柏塞尔——纸页泛黄,触感粗糙。不到三分钟,她便深深沉浸在一首难度极高、极为经典的 A大调赋格曲中。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怪异的、不带个人色彩的疏离表情,一种彻底的全神贯注以及焦虑的心满意足。现在她出了个差错;她停了停,不得不把那小节重弹一遍;可是有一条看不见的线似乎将音符都串在了一起,并由此升起了一个轮廓,是一座楼宇。她全心投入到这部作品中,想要知道如何将这些音符联合到一起实在是太难了,这耗尽了她所有的本领,因此她根本没有听到敲门声。房门被猛地打开,达洛维夫人就站在房中任门开着。开口处露出了白色的甲板与蓝色的大海。巴赫的赋格曲戛然而止。

“别受我的打扰,”克拉丽莎恳求道,“我听见你在弹琴,我忍不住了。我爱巴赫!”

蕾切尔的脸涨得通红,手指在双膝上摩挲着,笨拙地站了起来。

“它太难了。”她说。

“可你弹得真是棒极了!我应该站在外头的。”

“不必。”蕾切尔说。

她把《柯珀书信》和《呼啸山庄》从扶手椅里抽了出来,好请克拉丽莎坐在上面。

“多可爱的小房间呀!”她说道,四下环顾着,“噢,《柯珀书信》!我从没读过它们。好看吗?”

“非常无聊。”蕾切尔说。

“可他写得非常棒,不是吗?”克拉丽莎说道,“如果有人喜欢那种书的话——就能看完他的一字一句和所有作品。《呼啸山庄》!啊——这个更对我胃口。没有勃朗特姐妹我就活不去!你爱她们吗?不过总的来说,和她们比起来,我更离不了简·奥斯汀。”

尽管她说话的口吻轻快随意,可她的举止中透着一种极度的关怀,并且迫切地想要与蕾切尔交好。

“简·奥斯丁?我不喜欢简·奥斯丁。”蕾切尔说。

“你这个怪物!”克拉丽莎大叫道,“我只能勉强原谅你。告诉我为什么?”

“她太——太——好吧,太像一股编得紧紧的发辫了,”蕾切尔支支吾吾地讲。“啊——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可我不赞同。等再过几年你就不会这么想了。我像你这么大时只喜欢雪莱。我还记得我在花园里为了他流泪痛哭呢。‘他已然飞跃在我们黑夜的阴影之上,嫉妒憎恨痛苦以及诽谤——’你记得吗?‘不再触碰到他,混浊世间的侵蚀不再折磨他。’多么美妙!可尽是些胡话!”她随意地环视房间,“我总觉得与死相比,生才是真正重要的。我相当尊敬某些个上了年纪闷闷不乐的股票经纪人,他成天把一栏一栏的数据加在一起,然后和自己喜欢的某只哈巴狗小跑回布里克斯顿的别墅,还有个无聊的小妻子坐在桌子的另一头,隔两周去一趟马盖特——我向你保证,我认识很多这样的人——好吧,在我眼里,他们确实要比那些诗人高尚多啦。那些诗人受万人敬仰,只是因为天妒英才死得早罢了。不过我不指望你会赞同我的话。”

她把手搭上了蕾切尔的肩头。

“嗯,嗯——”她继续引用着诗文,“‘不安被人们误以为欢欣——’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你就会发现这个世界充斥着欢乐的事物。我觉得年轻人犯了这样一个错误——不让自己开心。有时候我觉得快乐才是唯一重要的东西。我和你不够熟,还不能说这个,但我猜你也许会想要听听的——在一个人年轻貌美的时候——我要说!万事万物都在自己的脚下。”她一边说一边环顾四周,“不只是几本乏味无趣的书和巴赫。”

“我非常想要问些问题,”她继续说,“你引起了我很大的兴趣。如果我失了礼数,你就扇我耳光吧。”

“我——我也有问题想问。”蕾切尔的语气无比热切,令达洛维夫人的笑容一滞。

“介意我们一块散个步吗?”她问,“空气怡人极了。”

两人关上门走上甲板,她像一匹赛马似的深吸了一口气。

“活着真好不是吗?”她高声说道,将蕾切尔的臂膀拉进怀里。

“看哪!看哪!多美呀!”

葡萄牙的海岸轮廓开始变得模糊。可是就算隔着很远的距离,陆地依然是陆地。她们能看见散落在山坳中的小村落,烟雾袅袅地升起,映衬着后面紫色的高山,这些镇子看上去小极了。

“说实话,”克拉丽莎看着,开口说,“我还是不喜欢风景。它们太缺乏人性了。”她们继续走着。

“这真是奇怪!”她激动地继续说着,“昨天的这个时候我俩还未曾见面。我还在宾馆中一间拥挤的小房间里收拾行李。显然,我们对对方一无所知——可是,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很久之前就认识你了!”

“你有孩子——你的丈夫之前在国会?”

“你从没去过学校,你住在——?”

“在里士满和我姑妈们一起。”

“里士满?”

“要知道,我姑妈喜欢那个公园。她们喜欢清静。”

“可你不喜欢!我明白啦!”克拉丽莎笑了。

“我喜欢独自在公园里散步。但不算——还有狗一起。”她补充道。

“不算,而且有的人就是狗,不是吗?”克拉丽莎说,仿佛猜中了一个秘密,“不是所有人——噢,不是所有人。 ”

“不是所有人。”蕾切尔说着,不再作声。

“我能清楚地想像出你一个人散步的样子,”克拉丽莎说,“并且思考——在你自己的小小世界中。可是你将会相当愉快的——总有一天!”

“我会愉快地和一个男人一起散步——你是这个意思吗?”蕾切尔问,睁大了双眼疑惑地望着达洛维夫人。

“我没有特地去想是一个男人,”克拉丽莎说,“但是你会有那么一天的。”

“不,我永远都不会结婚的。”蕾切尔坚定地说。

“我不该那么肯定。”克拉丽莎说。蕾切尔的眼角余光扫到了她,虽然她莫名的滑稽,但还是发现她富有魅力。

“为什么人要结婚?”蕾切尔问。

“这就是你要去探索的。”克拉丽莎笑着说。

蕾切尔追随着她的眼神,发现它们在理查德 ·达洛维富有活力的身形上停留了一秒。他正蹭着靴子底划火柴,一旁的威洛比正认真地解释着什么,两人看上去都兴趣盎然的。

“没有什么能与此相比了,”她总结道,“跟我说说安布罗斯夫妇吧。还是说我问了太多问题了?”

“我觉得我和你很谈得来。”蕾切尔说。

安布罗斯夫妇的简短介绍虽然看起来很是敷衍,但她还是多少提到了安布罗斯先生是她舅舅的这一事实。

“你母亲的兄弟?”

当许久未使用的一个称谓被掷出后,在她心中轻泛起了涟漪。达洛维夫人继续说:

“你和你母亲像吗?”

“不,她很不一样。”蕾切尔说。

她有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告诉达洛维夫人某些从来没和任何人说起过的事情——某些她自己都从未想到过的事情,直到眼前这一刻。

“我很寂寞,”她开口道,“我想——”她并不知道自己想要说什么,所以她连这句话都说不完,可她的双唇颤动着。

可是达洛维夫人似乎不需要言语就明白了。

“我知道,”她说,将一只手臂紧紧地环上蕾切尔的肩膀,“我在你这个年纪时也渴望那些。没有人理解得了,直到我遇上了理查德。他给了我想要的一切。他是男人也是女人。”她的目光停留在达洛维先生的身上,只见他靠着栏杆,依然在说话。“别觉得我是因为自己是他的妻子才这么说的——他的缺点我看得最为清楚。一个人对于共同生活的另一半的要求无非就是让对方保持最佳的状态。我经常在想我到底做了什么居然让自己如此快乐!”她高声说道,泪水沿着脸颊滑落。她将它抹去,捏了捏蕾切尔的手,又高声道:

“生活多美好啊!”在那一刻,两人伫立在清爽的微风中,阳光洒在波涛上,达洛维夫人的手抚着她的臂膀,在此之前的生活仿佛从未被正名,如今却美妙无比,美妙得似不真实。

海伦这时从她们身边走过,看见蕾切尔与几乎是一个陌生人的女人手拉着手,还一脸兴奋,她觉得好笑,同时也隐隐有些愠怒。不过理查德很快就加入了她们,之前他愉快地与威洛比聊了些相当有趣的话题,兴致十分高涨。

“瞧瞧我的巴拿马草帽,”他说,抚摸着自己帽子的帽檐,“你注意到没有,温雷丝小姐,恰当的头饰能为好天气做多少贡献呢?我坚信现在是一个炎热的夏季。我得警告你,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动摇的。所以我要去坐下了。我建议你学着我的样子。”三把椅子排成一排正等候着他们落座。

理查德往后一靠,注视着波涛。

“这蓝色真的很漂亮,”他说,“可是这有点过了。对于一道风景来说,多样性必不可少。所以,如果你有山那就要有水;有水,就得有山。我认为世界上最美的风景就是好天气下的博尔斯山——必须要得是个好天气,告诉你——一条毯子——噢,谢谢亲爱的这样的话你还有利于你建立联系——与过往的联系。”

“你想聊聊天吗,迪克,或者让我大声地朗读?”

克拉丽莎拿来毯子时一并带了本书来。

“《劝导》。”理查德说道,审视着书。

“这是给温雷丝小姐的,”克拉丽莎说,“她忍受不了我们最爱的简。”

“这样啊——恕我冒昧——那是因为你还没读过她,” 理查德说,“她是我们所有女作家中最杰出的,无与伦比。 ”

“她是最伟大的,”他继续说着,“就是因为她没有试图像一个男人那样写作。而其他的女作家都是如此,因为这个缘故,我不读她们的书。”

“说说你的想法吧,温雷丝小姐,”他接着说,十指相对,“我准备好改变想法了。”

他等待着,而蕾切尔试着从他施加的轻蔑为自己的性别辩护。

“我恐怕得说他是正确的,”克拉丽莎说,“他就是——一个可怜虫!”

“我把《劝导》带来了,”她接着道,“因为我觉得这本相较其他书基本上还没那么俗套——还有,迪克,你假装自己对简烂熟于心,这可不好,想想她总是让你犯困!”

“我为立法操劳过,睡睡觉天经地义。”理查德说。

“你别再想着那点枪了,”克拉丽莎说,她注意到他的视线越过了波涛,依然在全神贯注地寻找陆地,“还有海军、帝国,还是别的什么。”她这么说着,打开了书开始朗读:

“‘来自萨摩赛特郡凯琳奇庄园的沃尔特 ·艾略特爵士其人,为了消遣,也不拿起别的书,只看《男爵名册》’—你不知道沃尔特爵士吗——‘闲暇时,他能从中获得消遣,在痛苦的话语中找寻到慰藉。’她写得真的很好,不是吗?‘还有——’”她朗读时用上了一种轻快幽默的语气。她坚信沃尔特爵士可以让自己的丈夫将注意力从英国的枪炮转移到一个精致、奇妙、活泼且略带滑稽的世界中去。片刻过后,那个世界的太阳似乎正在落下,句子变得愈加柔和。蕾切尔抬起头要看看是什么造成了变化,只见理查德的眼睛一合一张,一张一合。一阵响亮的鼻息表明他已经不在乎形象了,人已然陷入了酣睡。

“胜利!”克拉丽莎在句末低语道。她突然抬起手以示阻止。一个水手迟疑了,她把书给了蕾切尔,轻轻迈步走上前去听他的口信——“格赖斯先生想要知道您方不方便”她跟着他走了。没有人注意到里德利在一旁徘徊, 这时走上前,又停住了。他做了个表示厌恶的手势,大步迈向了自己的书房。沉睡的政治家只能留待蕾切尔来照料了。她读了一句句子,又看了眼他。睡梦中的他就像一件挂在床头的大衣—遍布褶皱,尽管没有手臂双腿的填充,袖子和裤管却依然保持着形状。她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直到她觉得他非抗议不可才停下来。

他大概有四十岁,眼周遍布细纹,双颊上有奇怪的龟裂。他看上去有些沧桑,但他顽固倔强,正值壮年。

“有姐妹,一只睡榛鼠,还有几只金丝雀,”蕾切尔喃喃道,眼睛不曾移开他身上。“我想知道,想知道,”她不说了,她的手托着下巴。一阵铃声在他们身后响起,理查德抬起头。他睁开双眼,露出了一种奇怪的眼神,就像个近视眼丢了眼镜的模样。他花了点时间回过神。他先前在一位年轻女士面前失了体面,没克制住打起了呼噜,而且可能打得很响。他醒来发觉自己单独与另一个人在一块儿,这也有些令人不安。

“我猜我一直在打瞌睡,”他说,“大家都怎么了?克拉丽莎呢?”

“达洛维夫人到格赖斯先生那看鱼去了。”蕾切尔回道。

“我早该猜到的,”理查德说,“这很寻常。你在这段美妙的时光里精进得如何?你皈依简了吗?”

“我得说我一句话都没读进去。”蕾切尔说。

“我一直都这么感觉。有太多东西要去看了。我发现自然令我兴奋。我最棒的点子是我在户外时萌生的。”

“在你散步的时候?”

“散步时——骑车时——划艇时——我想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几个对话都是在我漫步于圣三一的大庭院时发生的。两所大学我都去了。那是我父亲那辈的潮流。他觉得这能开拓心胸。我想我是赞同他的。我还记得当年的那种光景——与现任的印度大臣共商未来国家的根基。我们曾认为自己充满了智慧。我确定我们这么想。我们以前很快乐,温雷丝小姐,而且那时我们还很年轻——天赋助长了智慧。”

“你说过的你想做的事情,你做了吗?”她问道。

“一个探究性问题!我来回答——是与不是。一方面来说,如果说我没有完成自己既定的目标——还有谁能做到呢!另一方面,我又能坦言,我还没有降低我的理想。 ”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海鸥,仿佛他的理想乘着鸟儿的翅膀。

“可是,”蕾切尔问,“你的理想是什么呢?”

“这你问得太多了,温雷丝小姐。 ”理查德玩味地说着。

她只能说她想知道,而理查德的兴致足够高涨,愿意回答。

“好吧,我要怎么回答呢?就用一个词——团结。目标的团结,主权的团结,进程的团结。最棒的想法四散在这个最伟大的地方。”

“英国人吗?”

“我承认英国人总体上看上去比大多数人更清白,他们的记录更干净。可是,上帝啊,不要认为我没有看见缺陷——恐怖——难以启齿的事情就在我们身边发生着!我不存幻想。没有多少人,我猜,比我抱有更少的幻想了。你去过工厂吗,温雷丝小姐!没有,我猜没有——我真该希望你没去过。”

对蕾切尔来说,她鲜少走过贫民街区,就算去身边也总是有父亲、女佣或是姑妈陪着。

“我要说,如果你见过身边正在发生的这些事情,你就会明白是什么驱使我以及像我这样的人从政的。你前一会儿还问我是否已经达成了我的既定目标。好吧,当我思考起我的人生,我承认其中有一件事令我引以为傲。正因为我,兰开郡有几千个姑娘——她们之后还有几千个——每天能够在户外待上一小时,而她们的母亲在昔日里只能整天坐在纺织机前。我觉得,这比让我写出雪莱、济慈的那些玩意儿更令我骄傲。”

蕾切尔作为沉迷雪莱、济慈文字的一员,这话令她心痛。她喜欢理查德 ·达洛维,所以变得同他一样激动。他的话似乎就表明了他的想法。

“我一无所知!”她高声说。

“你还是一无所知来得更好,”他用上了父亲般的口吻,“而且你错看了你自己。我听说了,你的琴弹得非常好。我也坚信你博览群书。”

来自长辈的善意逗弄已经再也无法让她哑口无言了。

“你说到团结,”她说,“你得教我弄懂它。”

“我向来不准我妻子谈论政治,”他严肃地说,“正因如此,尽管人类组织有序,但既要他们战斗又要抱有理想,这不可能。如果我已经坚守住我的理想,我得满怀感恩地说,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我能够晚上回到家与妻子团聚,知道了她度过了这样的一天——做客,演奏音乐,和孩子们玩耍,还有操持家事——你以后也会面对的。她的幻想还没有被摧毁,是她给了我继续下去的勇气。公众人物的生活可是相当紧张的。”他附加道。

这番话令他看上去像一名沧桑的殉道者,为了服务人类,每一日都舍弃了最珍贵的黄金。

“我想不到,”蕾切尔高声说,“一个人是怎么做到的!”

“说说吧,温雷丝小姐,”理查德说,“这是我想说清楚的一个话题。”

他表现出真挚的善意。她也下定决心要把握他给予她的机会,尽管和这样一位位高权重的男人讲话令她心悸。

“在我看来就像这样。”她开始说,先是尽了最大努力去回忆,再是颤颤巍巍地吐出个人的见解。

“有个老寡妇在自己屋里,某个地方的,我们假设是在利兹的郊区。”

理查德点了点头表示他听明白了是这个寡妇。

“在伦敦,你们过你们的日子,交谈、写东西、通过法案、想念自然的事物。可结果呢,她无非是来到橱柜前找到多一点的茶叶、几块糖,或是一份报纸。我承认全国的寡妇都这么做。尽管如此,寡妇依然拥有思想——情感。这就是你不曾触碰的。而你浪费了你自己的。”

“如果寡妇来到橱柜前发现里面是空的,”理查德回到道,“我们要承认她的精神或许会受影响。如果让我来寻找你哲学里的漏洞,温雷丝小姐,它确实有自己的优点,我要指出,人类并不是一个套间,而是一个有机体。想像一下,温雷丝小姐,发挥你的想象力。这是你们这些年轻的自由党人的缺陷——将世界看作一个整体。现在说你第二个观点。你断言我为了年轻一代的福祉,尽力要将议会整顿完善纯粹是在浪费我的高超能力,我完全不同意你的看法。我想不出比这个更崇高的目标了——成为帝国的公民。要这么看,温雷丝小姐,将这个国家看作一台复杂的机器,我们公民就是机器的零部件。有一些行使这更重要的职责,其他的(也许我就是其中之一)仅仅是负责连接机体内一些不太引人瞩目的部分,隐藏在公众的视线之下。但哪怕最微小的一颗螺丝掉了链子,整个机器的正常运转都会遭到威胁。”

一个是全身黑衣的瘦弱寡妇,望着窗外,巴望着能有人说说话;一个是一台巨大的机器,就像人们在南肯辛顿看到的那种,轰隆轰隆地撞击着。根本不可能把这两个形象结合起来看。为沟通做出的尝试已经失败了。

“看来我们无法互相理解。”她说。

“我能说些会令你相当生气的话吗?”他回应道。

“我不会生气的。”蕾切尔说道。

“好吧,那我说了。没有女人拥有我说的那种政治直觉。你们拥有非常美好的品德,我得说我是第一个承认这一点的人,可是我从来没见过有哪个女人可以明白政治才能的意义。我还要说些让你更生气的。我认为永远见不到这样的女人。现在,温雷丝小姐,我们成了死对头吗?”

虚荣、愤怒以及渴望被理解的强烈欲望催促着她做出了新的尝试。

“在街道下面,下水道里面,线路里面,电话里面,有一些东西活着。这是你说的意思吗?像是在垃圾车里,人修的路里?每次你在伦敦漫步,当你打开龙头水冒出来时,你难道都感觉得到?”

“那是自然,”理查德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整个现代社会是以共同努力为基础的。如果有更多人能够意识到这一点,温雷丝小姐,那你口中独居的老寡妇就会少很多啦!”

蕾切尔思考着。

“你是自由党还是保守党?”她问。

“方便起见,我管自己叫保守党人, ”理查德微笑道,“不过这两个党派之间共同点比人们想像的要多。”

出现了一阵沉默,并非蕾切尔没有话可说;同往常一样,她无法言明,更是被即将终结的谈话给弄糊涂了。她的思绪被奇怪的想法乱哄哄地萦绕着——若是一个人能够追溯到够远的地方去,也许一切都会明了的。一切事物都有共同之处。昔日在里士满大街一带吃草的猛犸象变成了铺路的石头和扎满缎带的盒子,还有她的姑妈们。

“你说过你孩提时曾住在乡下是吗?”她问。

在他看来,她的举止粗鲁,理查德却受宠若惊。毫无疑问,她是真心感兴趣。

“是啊。”他微笑说。

“在那发生了些什么呢?”她问,“还是说我问得太多了?”

“我必须跟你说,你让我受宠若惊了。不过——让我想想——发生了些什么?好吧,骑行、上课、姐妹们,那有个奇妙的垃圾堆,我记得,各种稀奇古怪的事物都有!对于怪异的东西孩子们记得最牢了!我到今天还记得那地方的样子。认为孩子都是快乐的实际上是个谬论。他们不是,他们并不都快乐。我童年时受过的苦最多了。”

“为什么?”她问。

“我和我父亲处得不好,”理查德简短地回答,“他是个相当能干的人,可是很严厉。好吧——这也让我下定决心不让自己犯下那样的罪过。孩子从来不会忘却不公。他们会原谅许多大人介意的事情,可是那项罪是不可饶恕的罪过。跟你说吧——我是个难管教的孩子。在我想到的时候我就准备说出来了!不,我的罪孽比那项罪更深重。我上学的时候,成绩非常不错。之后呢,就像我说的那样,我父亲把我送去了两所大学你知道吗?温雷丝小姐,你令我思考起来了。哪怕只有一点点,一个人可以向任何一个人讲述他的人生!我坐在这,你坐在那;我俩的人生,我怀疑并非全都是最有趣的经历、想法和情绪;可是要如何沟通呢?我告诉你的事情,你见过的每一个人都会告诉你。”

“我不那么认为,”她说,“这就是讲述事情的一种方式,不是吗,而不是说某些事情本身?”

“没错,”理查德说,“的的确确如此。”他沉默了一下。“回想我的一生——我四十二岁了——有何种伟大的真相显现过?启示,如果我能这么叫它的话,又在哪里?贫穷的苦难还有——”(他停顿了一下,压低了声音。)“爱!”

那个他压低声音说出的词,就是这个词似乎令蕾切尔豁然开朗。

“同一位年轻女士说这个很奇怪,”他继续说,“但是你多少懂了吧?你懂我的意思了吗?没有,当然没有。我不是在传统意义上使用这个词。我像一个年轻男人一样用它。女孩子是在无知的环境下长大的,不是吗?也许这是明智的——也许——你难道不明白?”

他说着话,仿佛已经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讲些什么了。

“不,我不懂。”她说,几乎气若游丝。

“战舰,迪克!在那呢!看呀!”克拉丽莎正向他们跑来,比着手势。她欣赏完格赖斯先生所有的水草藏品,刚刚脱身。

她看见了两条阴沉沉的灰色大船,在低水位里航行。它们形同枯骨,一艘跟在另一艘的后面,如同寻找猎物的盲眼野兽。理查德立马回过神来。

“是乔治国王的!”他高声说,站起来手抵额头,遮住阳光。

“是我们的船吗,迪克?”克拉丽莎问。

“是地中海舰队。”他答道。

尤弗罗西尼缓缓地降下旗帜。理查德举起帽子致意。克拉丽莎激动地捏住了蕾切尔的手。

“作为英国人,你难道就不高兴吗?!”她说。

战舰驶过了,在水面上留下了一种奇异的气氛,既拘谨又悲伤。直到船开得看不见时,人们才开始泰然地聊起天来。午饭的闲谈全是关于英勇与死亡,以及英国海军上将的伟大品质。克拉丽莎引用了一位诗人的著作,威洛比又讲起了那位。在海上戎马一生的男人非常了不起,他们都那么认为。还有水手们,无论在什么时候碰见他们,总是特别的友好与单纯。

因此,没人喜欢海伦说的那番话。在她看来,船员被困在船上与动物园里的动物一样。至于英勇的战死沙场,现在肯定是时候让我们停止褒扬勇气——“或者写关于这个主题的烂诗歌了。”佩珀先生嘲讽道。

然而海伦十分想知道为什么蕾切尔静静地坐着,看上去如此怪异而且面红耳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