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以后,他们走出了灯光照耀的又亮又热的餐厅,踏上甲板,在栏杆旁停住了脚步。她闭上眼睛,把手背贴在面颊上。她笑了,这笑是纯真而迷人的——在这个小巧的妇人身上,一切都是迷人的。
她说:“我好像是醉了……您是从哪儿来的?三小时之前,我还不晓得人间还有您这样一个人。我连您在哪儿上的船都不知道。是在萨马拉吗?不过都没关系……啊!这是我头晕还是我们的船在转弯?”
前方是漆黑的夜空和星星点点的灯火。夜空中一股强劲而又柔和的风迎面吹来,那点点灯火向一旁什么地方飞快地退去,原来是轮船以伏尔加河的派头做了一个潇洒漂亮的弧形急转,露了一手,向一个小码头靠去。
陆军中尉握着她的一只手,举到唇边吻着。这手小巧而又有力,晒得黑黝黝的皮肤上发散着阳光的气味。他想象在那薄薄的粗麻布衣裙下面的、躺在海滩灼热的沙上被南方的骄阳晒了一整月后的身躯,她说她是从安纳帕[1]来的——自然是矫健的、黑黝黝的。想到这里,他觉得可怕而又愉快,心都要停止跳动了。
他喃喃地说:“我们下去吧……”
“上哪儿去?”她吃惊地问。
“在这码头下船。”
“为什么?”
他默而不答。她又把手背贴在她那发热的面颊上。
“发疯啦?”
“我们下去吧!”他笨拙地重复着这句话,“我恳求您……”
“啊!那您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她说,一面把脸转过去。
滑行前进的轮船轻轻地撞了一下灯光昏暗的码头,他俩几乎都要跌倒在对方的身上。船靠岸了,缆索从他们头上飞了过去,然后,轮船又往后一退,这时河水的急浪哗啦哗啦地响了起来,人们乒乒乓乓地搭上了跳板……中尉匆匆忙忙地跑去取行李。
片刻之后,他们俩已经穿过寂静的码头,踏上了河岸。岸上的细沙厚得能陷进半个车轮,他们沉默地坐上一辆落满尘土的出租四轮马车。上山的缓坡路上积着厚厚的尘土,让人觉得软绵绵的,路边偶然有一根歪歪斜斜的灯柱,柱上挂着路灯,盏盏路灯相距很远,使这条路显得十分漫长,仿佛永无尽头。马车终于爬上山,轰隆轰隆驶上了马路,过了广场、市政府、消防队的瞭望台……马车在一家亮着灯的旅馆门前停住了,走进敞开的大门,就是一道又陡又旧的老式楼梯。一个年迈的侍者,拖着一双破旧不堪的鞋子走在前面引路,他穿着玫瑰色斜领衬衫,外面套着便礼服,没有刮脸,胡子拉碴,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为他们提着行李。
这是一间宽大但却非常气闷的房间。太阳烤晒了一整天,窗上垂着白色的窗帘,镜台上有两支没有点过的蜡烛。他们刚走进门,侍者就带上门岀去了。中尉猛地向她扑去,他们如醉如痴地销魂于狂吻之中。在许多岁月之后,他们仍不能忘怀这一时刻,无论是他还是她,在一生中,他们再也没有这种感受了。
次日早晨,阳光灿烂,天气炎热。教堂的钟声悠扬,旅馆前熙熙攘攘的集市上,发散着干草、松焦油以及俄罗斯城市特有的那种混合的郁烈香气。这位小巧的无名妇人,早晨十点钟走了,她没有说出她的姓名,只是开玩笑地称自己是一个不相识的最好的人。他们睡得很少,早晨她用了五分钟的工夫梳洗穿戴,当她从床旁的屏风后走出来时,容光焕发,看上去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她觉得窘惑和羞怯吗?没有,就是有,也只是一星半点。她和以前一样,还是那样纯真、愉快,不过已经理智多了。
“不,不行,亲爱的。”当他要求继续陪她,和她同船上路时,她这样答复他,“不行,您必须留下,等下班船再走。如果我们一起走,那一切都毁了。这会使我非常不愉快的。我对您说的是真话,我绝不是您可能想象的那种女人,就是昨天晚上这样的事,过去从来没有过,而且将来也不会再发生。这是我一时的迷误……或者正确地说,仿佛有一束强烈的阳光,使我们俩都头晕目眩、心灵陶醉了……”
不知为什么,中尉轻易地让步了。他送她去码头,轻松愉快,充满了幸福——这时玫瑰色的“飞机号”客轮正要起航——他们在甲板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吻别,他一下跳板,人们就把跳板撤下了。
他怀着毫无牵挂的心情,轻松愉快地回到了旅馆。然而,好像什么东西已经发生了变化。她不在,这个房间似乎和她在时完全不同了。房间里曾经充满了她的举止、音容和话语,现在却是空荡荡的。人的感情多么奇怪!那英国香水幽雅的芳香犹存,托盘里还放着她没有喝完的茶。可是她已不在,人去楼空了……这时,中尉的心紧缩了一下,他忙去拿烟,吸着烟,在房里来来回回踱了几趟,“真是一次奇遇!”他自言自语地笑了起来,眼泪却夺眶而出。“我对您说的是真话,我绝不是您可能想象的那种女人……”一切都还历历在目,可是她已经走了。
屏风移在一旁,床还没有铺好,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力量去看这床铺一眼。他移动屏风把床遮住,关上了窗子,不想听见集市上嘈杂的人声和车轮的吱咯响声,他放下窗帘,坐在沙发上……是的,这旅途的艳遇就这样结束了!她已经离去,而且现在离我很远了,也许,这时她正坐在镶满玻璃的雪白的舱房里,或是站在甲板上,河水在阳光下金光闪烁,她会看到迎面漂下的木排、岸边金黄色的沙滩;她会眺望伏尔加河无际的万里江天,她会眺望远方,远方水天相连,灿烂辉煌……啊!别了,而且永远地别了……他们还能指望在什么地方重逢吗?“我总不能无缘无故地闯到那个住着她丈夫、她三岁的女儿,总之,她的全家以及她过着正常生活的城市去呀!”现在他觉得那个城市是非凡的,神圣不可渎犯的。但一想到她将在那个城里过着孤独寂寞的生活,也许她会常常想念起他,想起这次萍水相逢、昙花一现的艳遇,而他却永远见不到她了。想到这些,他大吃一惊,不知所措了。不,这是不可能的!这样就太残酷、太不合乎人情,这是完全不能令人相信的事!这时他意识到,没有她,他的一生会是多么痛苦,简直就是不必要的了。他恐惧万分、心如死灰了。
“真见鬼!”他站了起来,又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尽量克制自己不去看那屏风后面的床铺,“我是怎么啦?她有什么特别了不起的地方呢?而且,说实在的,又发生了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呢?只是一束把人照得头晕目眩的阳光而已!然而,首先要解决的是没有她,我怎么在这穷乡僻壤度过这整整的一天呢?”
尽管如此,他仍在回忆她的一切,她的那些最细微之处:那被太阳晒得黑黝黝的肌肤,粗麻布衣裙发出的芬芳,结实的身体,以及充满活力的、纯朴的、明快的语音……不久前,他曾感受过的她那种使人销魂的女性的全部娇媚,还活生生地、异乎寻常地涌现在他的心头,而现在这却变为次要的了。一种新的、奇异的而又不可理解的感情占据了他的全部身心,这是他们在一起时根本没有过,甚至是完全不能想象的一种感情,然而他的这一切感受现在已无法向她倾吐了!他想:“最重要的是,我已经永远不能把这一切都告诉她了,满怀的思念和无法排除的痛苦。怎么办呢?在这伏尔加河边,这座被上帝遗忘了的小城市里,我将如何消此永昼?正是在阳光下金光闪烁的伏尔加河上,一艘玫瑰色的客轮把她带走了!”
必须摆脱这样的苦闷,做点什么事,散散心中的烦恼,应该到什么地方去走走。他戴上大檐帽,拿起马鞭,快步通过空无一人的走廊,马刺相碰叮叮地响了起来。他跑下了陡峭的楼梯,直奔大门口……往哪儿走呢?大门前停着一辆马车,马车夫是个年轻的小伙子,穿一件合身的、腰部打褶的紧身上衣,正在安静地吸着自卷的纸烟。中尉心不在焉地望了他一眼,觉得十分惊异,他怎么能够如此安详地坐在驭手台上吸他的烟呢?一个人怎么会这样纯朴、无忧无虑、对什么都漫不经心呢?“大概,在这个城市里只有我一个人这样不幸吧?”他一面想,一面向集市走去。
集市快要散了。不知为什么,他就在一辆辆四轮大车、装着黄瓜的车子、大大小小崭新的缽子和罐子之间踩着牲口的新粪,漫无目的地走着。那些席地而坐的女人拿着瓦罐,用指头当当地敲打着,表示这些罐子质地精良,争先恐后地向他兜售。那些庄户人震耳欲聋地向他喊着:“头等的小黄瓜,长官!”——一切都显得那么愚蠢、无聊!他跑出集市,走进了教堂。在这里,人们充满了信心,他们正在虔敬地、愉快地高声诵唱赞美诗。之后,他又在一个荒芜的小花园里闲步消磨时间。花园坐落在伏尔加河岸的悬崖上。他俯视着暗淡的铁灰色的宽阔河面。军服上的肩章和铜扣已晒得烫手,大檐帽的衬里已经完全汗湿,脸也被晒得通红了……他回到旅馆,走进楼下宽敞、凉爽、空荡荡的餐厅,觉得舒服一些了。他摘下帽子,在敞开的窗子下的一张小桌前坐下,又有一种快感,虽然窗外不时有热气吹来,但毕竟还有一点风。他叫了一份加冰块的波特文尼亚汤[2]……他感到一切都非常美好,一种无限的幸福、巨大的欢乐无所不在,甚至于这酷暑、这集市的各种气味、这陌生的小城市、这古老的县城旅舍,这一切事物中,都有一种欢乐和喜悦。然而与此同时,他五内俱焚,他的心碎了。他喝了几杯伏特加,有腌得淡淡的茴香小黄瓜下酒。他想,如果有什么天回地转的奇迹可以把她带回他的身边,再和她一起共度一天——今天这一天,那么,就是明天去死,他也会视死如归。他要再和她共度一日,仅仅是为了要告诉她,要用什么办法去证明,要使她相信,他是多么痛苦而疯狂地爱她……然而为什么要去证明呢?又为什么要使她相信呢?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他知道这比生命更重要。
“我的神经有点不正常了!”他说,一面斟上了第五杯酒。
他推开那盘冷汤,要了杯黑咖啡,抽起烟来。他紧张地思索着:现在该怎么办?如何摆脱这天外飞来的、意想不到的爱情呢?尽管他清楚地意识到,摆脱是绝对不可能的了。他猛地站了起来,拿起帽子和皮鞭,打听出邮局在什么地方,就向那儿奔去。他头脑中已经想好了电文:“从今以后,直至入墓,我的全部生命,皆属于卿,为卿所主宰。”当他跑到那幢古老的墙坚壁厚的邮电局楼前,突然停住了脚步,他不知道她住在哪个城市,也不知道她姓什么叫什么,他只知道她有丈夫和一个三岁的小女儿!昨天他们共进午餐以及在旅馆时,他曾多次问过她,但她每次都笑着说:“为什么您一定要知道我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呢?”
大街的拐角上,挨着邮电局就是一家照相馆的橱窗。他久久地凝视着一张军人的大照片。这人佩戴着穗子很密的肩章,瞪着鼓鼓的大眼睛,前额很低,一脸漂亮的连鬓胡子,宽宽的胸脯上挂满奖章……当一个人的心灵受了伤,即使是那些平凡的、司空见惯的事物,也都会使人感到残酷而又可怕。是的,他现在理解了,他的心灵受了伤,是被这束可怕的、令人头晕目眩的、令人销魂的阳光,被这巨大的爱情、巨大的幸福所伤了!他又看见一张新婚夫妇的结婚照——那个剪着小平头的年轻人,穿着便礼服、打着白领带,站得笔直,挽着头饰婚礼白纱的姑娘。然后,他又转眼去看一张小姐的照片,她很漂亮,俏皮地歪戴着一顶大学生的大檐制帽……他觉得自己对这些不相识的、没有苦恼的人产生了一种痛苦的嫉妒,这更使他烦恼万分。
他心情紧张地顺着这条街望去:“往哪儿去呢?做点什么事呢?”
大街上空无一人,所有的房子样式相同,全是商人居住的小白楼,楼前有大花园,一眼望去,小楼里也像空无一人。马路上蒙着一层白茫茫的尘土,到处阳光刺目,一切都在灼热的、兴高采烈的炎炎夏日之下,然而在这里,骄阳的喷射却多此一举,毫无必要!远处,街道越来越高,形成了弓形,与那没有一丝云彩、阳光绚丽,但微微发灰的天际融在一起。这种景色似乎有些南国的情调,使人联想起塞瓦斯托波尔、刻赤、安纳帕等地,这种联想使他难以忍受。于是中尉低垂着头,刺目的阳光使他眯起眼睛,聚精会神望着脚下,他摇摇晃晃、跌跌撞撞,两脚的马刺不时互相勾绊,步履蹒跚地往回走去。
回到旅馆,他已筋疲力尽,仿佛在土耳其斯坦、在撒哈拉大沙漠中长途行军之后一样。他用最后的力气,走进那宽大的、空荡荡的房间。房间已经收拾打扫过了,她的最后痕迹全都没有了,只有一个她忘在这里的发卡,还放在床头柜上!他脱下上衣,走过去照了照镜子。他的脸是一张普普通通的军官的脸,被太阳晒得黑黝黝的,泛着灰色,唇上的小胡子也晒褪了颜色,眼睛是浅蓝色的,由于脸晒黑了,就越发显得淡了,这张脸上的表情是兴奋而疯狂的,在这薄薄的、浆过的雪白立领衬衫下,藏着炽热的青春活力和深深的不幸。他仰面躺在床上,把落满尘土的皮靴跷在床背上面[3]。窗子敞开着,拉上的窗帘不时被风鼓鼓地吹起,把灼热的铁皮房顶发散出的蒸人暑气,把烈日下寂静无声、空旷无人的整个伏尔加河上的气息都吹进房里来了。他躺着,两手垫在脑后,呆呆地、漫无目的地凝视着什么。他咬紧牙关,闭上了眼睛,泪水从合着的眼皮下涌出,顺着双颊滚滚流下。最后他终于睡着了。他睁开双眼时,窗外的夕阳把房间染成一片金红。风已经息了,房里又闷又燥,好像在烤炉里似的……此时此刻,昨晚和今晨的种种悲欢,都宛若十年前的往事了。
他慢慢地起了床,从容地梳洗完毕,拉起了窗帘,又拉铃叫来了侍者,吩咐端上茶饮。结好账后,他不慌不忙地喝起了柠檬茶,老半天之后,他吩咐马车夫进来把行李搬走。这是一辆四轮轻便马车,他坐在晒得褪了色的坐垫上,给了侍者整整五个卢布[4]的小费。
“好像就是我昨夜送您到这儿来的,长官!”马车夫拿起缰绳高兴地说。
当他们驶向码头时,蓝色的夏夜已经降临在伏尔加河上,船上五彩缤纷的灯火映在水中,宛如点点繁星;正向码头驶来的客轮,桅杆上已经挂上了几盏明亮的灯。
“咱们到得正是时候,长官!”马车夫说话时有些口吃。
中尉也给了他五卢布。买了票,上了码头,一切都和昨天一样,船靠岸时也轻轻地撞了一下码头,脚下船体的晃动,使他又觉得微微有点头晕,然后缆绳又从头上飞过,接着船身也向后退了一下,从船下涌向岸边的急浪又哗啦哗啦地响了起来……这艘满载着旅客、灯火辉煌、厨房里发散着香味的客轮显得格外殷勤、格外舒适。稍停片刻,客轮向上游开去,它正驶往昨天载她而去的方向。
在远方,夏日夕阳的残晖渐渐昏暗,昏暗中,残阳的玫瑰色彩映在河面上,前方一抹晚霞横在西天,轻波荡漾,抖动的涟漪闪烁着微光,映在河面上的两岸灯火向后漂去。中尉坐在甲板的凉棚下,他感觉自己一下子老了十岁。
1925年于阿尔卑斯海滨
[1]安纳帕市位于俄罗斯克拉斯诺达尔州,是黑海滨的一个小城市,为海滨浴场,休养区。
[2]用清凉饮料、格瓦斯、鱼、豌豆、香肠及各种蔬菜做的一种夏季食用的冷汤。
[3]俄国南方的一些软床,床背呈小圆枕形,形同扶手,可以活动,睡觉时可以放下。
[4]在帝俄时代,五卢布是很大一笔钱了,一个低级职员的月薪往往只有十卢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