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王朝,再没有从因安禄山叛乱造成的震动中恢复过来。皇家世系的恢复,似乎终止了反叛大剧,但想复原国家从前的繁荣却是不可能的。在叛乱期间,唐朝丢掉了它除安南之外的全部境外领地。八年的内战(755—763年),加上抢劫的损失,财富的破坏,以及农田的荒废,导致了人口的极大缩减。内战前夕,在一段一百四十年的国内和平时期之后,公元754年的人口调查,显示了相当于5200万人口的家庭总数。公元839年,在复辟王朝已经用了四分之三世纪来抹去战争创伤之后,人口调查却显示,全国人口不超过3000万。

人口数量的下降,伴随的是前所未有的经济与社会危机。在唐代,国家理论上仍旧是土地的唯一所有者。而实际上,它只满足于做一个分配者。每个农民到了成年之时,都会得到一份分配的乡村土地,面积从7.5到15英亩不等。这些地终生都是他的;农民还能得到一份最多3.5英亩的“地产”,他有权利留给自己的子孙;所有田地都是不可转让的。这些恩惠使农民有责任承担土地税、服劳役与兵役。当他死却之后,这份地要返还给村社以重新分配。只有官员才能获得大量地产,而且可以通过继承来保有,这一点至关重要。由此产生的大土地所有者,将他们的土地交给农业劳工去耕作,并且按年度向后者支付报酬。这些大地产或者由管家打理,或者出租给佃农。

在公元8世纪中期,农民的小块土地(在每个乡村,农民的生活都要靠这小块土地给予耕种者的恩赐)突然间消失了。安禄山反叛摧毁了王朝的财政,对叛乱的镇压,则使征兵的持续增长成为必要。伯乐写道,税赋、劳役和兵役变得如此深重,农村人口的债务又如此紧迫,以至于大部分农民都将其土地卖给大地主,自己则变成了佃户或者农业农工,也就是说,比农奴好不到哪里去(尽管法律禁止这样的交易)。小地产就这样消失,被大庄园给吞并了。到了8世纪末期,拥有土地的家庭只占全部人口的5%,此时的中国不再有富裕的农民,而只剩下一种农业无产阶级了。

贸易同样被摧毁了。在公元781到783年间,为了重新充实被内战掏空的国库,政府向所有商人征收了他们的部分货物。在这项措施实行之后,帝国首都长安——最重要的商业中心,丝绸之路的出发点,以及印度和波斯湾沙漠商队的目的地——衰败得就如同被蛮族洗劫过一样。财政上的强求如此严酷,从而导致了骚乱。然而,政府继续对每一种商品的买卖,以及所有商业行为与交易,征收极为沉重的税收。例如,在公元793年,来自四川的茶叶要交10%的税。

革命的舞台已经搭好。在公元874年年底,它终于爆发了。反叛的主要推动者,是一位心怀怨恨的知识分子,名叫黄巢。此人非常聪明,不讲道德且精力充沛,是一起明目张胆的审判不公正之受害者。叛乱发生于河北南部与山东的交界处,从黄巾起义到义和团,这一地区一直都是类似暴动的策源地。正如我们先前所说的一样,此地人口过剩,低洼的冲积土和黄土平原上散布着贫困的村庄,没有一英寸的土地被闲置,但土地容易遭受周期性的旱涝灾害,毁坏农作物,并引发可怕的饥荒。公元874年的运动,是以一场农民暴动拉开序幕的,一群孤注一掷的人揭竿而起,将他们自己组织成“大团伙”,意在打家劫舍。为了对抗此次叛乱,政府采取的一项措施,只是起到了加剧动乱并使其普遍化的作用:它命令农民将自己武装起来,并为他们提供战斗装备。那些因为过度的税负被迫卖掉自家土地的农夫,以及被税收官逼上绝路的店主,一旦有了武器,很快就加入到了叛乱者阵营。

黄巢将这些不同门类的造反者整合起来。在短短几个月内,他就洗劫了山东部分地区,以及河南富庶的开封平原。从那里,他带着自己的团伙抢掠了华南两大港口:福州(878年)和广州(879年)。在当时,广州是最大的商业中心之一,有着“外国船只停泊最多的港口,以及能满足全部海上贸易的仓库”。阿拉伯的地理学家(他们将其称为广府)告诉我们,广州有着一个极为重要的阿拉伯人及波斯商人聚居地,他们的信仰各不相同——有穆斯林、基督徒、摩尼教徒及犹太信徒,出口的货物包括丝绸、瓷器、茶叶、樟脑、芦荟,以及其他中国产品。当黄巢大军到达时,广州人紧闭门户,准备对抗围城。黄巢提出,如果朝廷任命自己为广州节度使,他就讲和。朝中大臣们拒绝了。“广州市舶宝货所聚,岂可令贼得之。”黄巢用武力占领了城市,屠杀了所有市民,包括阿拉伯人移民,并对其仓库进行了从屋顶到地窖的彻底洗劫。“除此之外,他还下令毁掉了整个地区的所有桑树,如此一来,在很长时间里,没有丝绸出口到阿拉伯帝国”。(879年秋季)与此同时,黄巢叛军中的农民,即北方各省的土著,遭受广州热带气候的折磨,因疟疾而大量死亡。黄巢率领幸存者返回北方,占领了帝国的都城洛阳及长安,洗劫两座城市并屠杀它们的居民。同时,皇室成员再一次逃到了四川。

在如此绝境之下,唐朝向一个被称为“沙丘”的突厥人部落求助——在突厥语中叫作“Tchol”,在汉语中名为沙陀。这个部落起源于戈壁,过去作为唐朝的盟友,一直住在鄂尔多斯河套。近来乘内战之机,他们在山西北部定居下来(878年)。沙陀人的首领李克用,此时年仅二十八岁,是他那个时代最有同情心的人物之一。在此番唐朝落幕的大戏中,这位突厥人的勇敢和忠诚,与其他角色的腐败行为形成了鲜明对比。朝廷向李克用求助,以使自己从叛乱者那里解救出来。他答应了,并且此后从来没有动摇对大唐事业的忠诚。他的骑兵(因为他们身着黑衣,被称为李克用的“鸦儿军”)从山西进军长安。在这里,黄巢的部队明显已经消失了。在洗劫了首都之后,这些农民造反者想的不过是将自己的战利品运回安全的地方,于是就一批接一批地逃跑,为的是回到他们的村庄。公元883年年初,李克用驱逐了最后一批残留的叛乱者,并将皇帝请了回来。“荆棘满城,狐兔纵横。”黄巢逃到了山东,在那里被杀。他的重要将领朱温,及时重整队伍,投入到了朝廷的平叛事业中,并获得了一块重要的封建开封(汴州),作为自己的回报。朝廷的救世主李克用得到了山西省,后来他又得到了河北北部。

事实上,这些只是全面分割帝国的最为突出之例证。各地长官及军队将领,利用内战和地方民军武装,不同程度地都独立了。在整个国家之内,一种世袭的封建制度在发展壮大,正如大约同一时期的法国(也是在有些类似的形势下)在加洛林王朝崩溃时所发生的事情。整个华南以这样的方式,很快被分成了七个割据政权;同时,在北方出现了两位竞争者:突厥首领李克用和前土匪头子朱温。

最终获胜的是朱温。李克用受制于其忠君思想,这位有着骑士精神的突厥人,拒绝违背自己对于唐王朝的忠诚誓言。但朱温却没有被这样的顾虑所困扰。这个前强盗领袖试图将李克用诱进陷阱,从而除掉他自己的对手。朱温邀请后者参加一场宴会,让他喝醉,接着派出一队杀手袭击此人。李克用的随从将冷水浇在主子脸上,从而唤醒他,随后用绳子将他从城墙顶上顺下去,设法让他脱逃了。

朱温对待自己的士兵,也如对付敌人一样无情,他在部下脸上刻下了编队的番号,如此一来,任何逃兵都能被轻易认出,并立即被斩首。他将皇室引诱到自己在河南的封地,随后又暗杀了皇帝(904年9月22日)。随后,朱温又将其牺牲品的兄弟们聚集在一次宴会上,散席时,他将这八人全部杀害。(905年)与此同时,他将最后一位唐朝皇子推上帝位,这是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公元907年5月12日,朱温废黜了这孩子(9个月之后又将其杀害),并自封为皇帝。

此后半个世纪,中原大地重新陷入了无政府状态。正如我们所看到的那样,华南地区被七个地方王朝瓜分。帝国本土此时已经缩减到了北方几省,朱温家族以河南为中心,仅仅执政了十六年(907—923年)。他们被李克用家族所驱逐,但轮到后者执政时,其统治也不过只持续了十三年(923—936年)。随后被另一个突厥血统的家族所取代。到这个时候,无论在生活方式还是衣着打扮上,沙陀人已经彻底汉化了。不过此时,在辽东地区出现了一支依旧完全野蛮的部落:这就是契丹人,他们声称要在瓜分中原中得到份额。

契丹是一个蒙古人种的民族,在东北、位于辽阳和达来诺尔(呼伦湖)之间的松辽盆地上过着游牧生活。他们干预中原事务的机会,是由汉人自己提供的。公元936年,一位反叛朝廷的中原军官石敬塘,向契丹求助。后者的可汗耶律德光,率领五万骑兵南下进入河北,帮助石敬塘本人成为了一个新帝国的缔造者,定都开封。作为他们干预的价码,契丹得到了包括今天北京在内的河北最北部,以及包括大同在内的山西最北部。蛮族人从此就深入长城以内,在北部边境定居,并得以控制中原政治。石敬塘的叛国,打开了中原版图完整性的第一个缺口,这一缺口后来被加宽,在12世纪征服华北、13世纪征服整个中国的游牧民族,正是从这里席卷而至的。北京地区被耶律德光占领之后,它从契丹的蒙古部落手中,转移到了通古斯部落的女真那里,又再次从女真处转给了成吉思汗的蒙古,从公元936到1368年,它以这样的方式,一直为鞑靼人所控制。

契丹人控制北京的痛苦后果,很快就被促成它的同一批人感受到了。石敬塘的继承者,决心将自己从契丹那不堪承受的保护中摆脱出来,但他只是成功地激起了后者的进一步入侵。公元947年1月25日,耶律德光开进了帝国都城开封。在返回北京之前,他审慎认真地洗劫了这座城市,并将全部中国官员作为俘虏带走。契丹人撤走之后,一个新王朝登上了开封的皇位,但他们只是维持了四年(947—951年)。到了公元960年2月,皇位传给了一个伟大的王朝,即宋朝。但因另一个持不同政见的汉人王国之建立,中原的分裂却进一步加深。后者在山西建国,以太原为都城。因为华南已经分裂成为了七个独立王国,这样一来,就有了八个地方割据政权与一个中央帝国相敌对。实际上,后者只控制着陕西、河南、安徽北部、山东及河北南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