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帝国的衰落,似乎注定要使中国陷入另一段分裂与混乱的时期。各地军事领袖纷纷起兵,争取霸权。接着出现了一位军事天才,他命定要重建帝国,并为之后的中国历史与文明带来一段三百年的新进程。

唐太宗

他叫李世民。其父李渊号称唐国公,任山西一个军事辖区的统帅。李渊是有良好家庭背景的绅士,受人尊敬的将军,对一位处在如此重要位置的官员来说,他是再诚实不过了。李渊是个胆小怕事之人,经常担心自己受到危害。他足够忠诚,只有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才违背自己的职守。除此之外,他还富有儒家智慧,熟知圣人箴言。李世民同样如此,尽管很年轻(他出生于公元597年,其时不过是二十出头),却是伴随着历史掌故及精妙格言长大的。他军营生活的体验(其父的封地位于边境,经常会遭遇突厥人的袭击)以及在宫廷中的经历——隋朝皇帝的宫廷极尽奢华,腐败与怪异在远东尽人皆知——教会了这个年轻人如何利用儒家智慧,而不是被其所束缚。在其全部生涯里(其中也留下了一些古怪的阴影),李世民始终确保传统道德站在自己一边。而且,惊人的活力,几乎从不出错的决策能力,勇敢、狡诈、大胆及良好的判断力,所有一切很好地融合在一起,成就了他的完美性格。李世民是他那个时代的理想人物。

隋帝国挣扎在军事混乱的巨痛之中。已经退到扬州的隋炀帝,过着一种纵情酒色的生活,与此同时,他的将军们却在相互厮杀以争夺地盘。年轻的李世民,确保自己在山西的领地内有强大军事后盾,并因与几位突厥可汗的良好关系而更为强大。而且,他还与各地官员建立了有价值的联系,因此,他对其父守旧的忠君思想日益不耐烦。为了迫使后者有所行动,李世民采取了一种典型的中国式计谋。他和一位宫廷宦官勾结,在李世民的怂恿之下,后者送给了李渊一个原打算做后妃的女孩。这位少女必定非常有魅力,因为,这位受人尊敬的李将军接受了这份危险礼物,并未仔细考虑此举的后果。此后,李世民向他的父亲指出,他们已经让自己变成罪犯了,诱拐一位宫中的女性,可是杀头的大罪。李渊惊慌失措,惶恐不已——但接下来能做什么呢?想挽回已经太迟了。因此,李渊将其追随者召至其太原的住所,并动员军队听命于自己。与此同时,他还宣布,自己不过是作为一名忠臣起兵的,目的是将皇帝从其他觊觎者那里解救出来,以此来缓解良心上的不安。

一切都完全按照李世民所期望的向前发展。正如通过阴谋,他获得了后宫的支持一样,通过军事上的坦诚,他得到了突厥的同情,这些危险的邻居将五百名精选雇佣兵和二千匹骏马交由他调遣。同时,李世民的姐姐,一位和他同样骑术精湛的年轻女英雄,变卖了自己的珠宝,用这笔钱招募了一万名壮丁,并将他们交给弟弟。很快,李世民手下就有了六万可靠的士兵,这些人能和他一起吃苦,能被他的榜样激励,甚至能为他献出生命。在四年多的时间里(618—622年),李世民率领自己的士兵转战中原各省,与一支支军队交锋,并从混乱中恢复了秩序。

李渊的顾虑很快就随着形势而打消。在长江下游的皇宫里,皇家卫队利用普遍混乱之机,杀害了合法的皇帝隋炀帝。唐国公李渊于是宣布自己为王朝的复仇者,并以隋朝皇家世系最后一位代表的名义,掌握了帝国的军事指挥权。(618年)几个月之后,在李世民的怂恿之下,他废黜了那位影子国君,并宣布自己为皇帝。

帝国首都长安(这座城市过去在中国历史中所扮演的角色,与罗马在西方发挥的作用类似)率先打开大门,欢迎新皇帝——因为李渊不是陕西本地人,而这里自秦始皇时代,已经目睹了所有伟大王朝的崛起。随后,李世民率军包围了洛阳,此城在一位其父最可怕的对手控制之下。这是一项艰巨任务,因为城市非常坚固,而其他的觊觎者,出于对唐军势力的成功而惴惴不安,都在火速赶来支援守军。陪同这位年轻英雄的,是一位他从前的对手尉迟敬德。在俘虏了此人之后,他说服后者加入了自己的阵营。李世民以自己一贯的慷慨大度,不顾追随者的劝告,让尉迟敬德指挥一支军队。

当他们刚一看到洛阳城,李世民就带领一支由八百人组成的骑兵队,前去侦察攻城路径。但守军看到了这一切,出城包围了这小股人马。当这位唐军首领手提军刀,试图打开一条退却之路时,一个敌军军官认出了他,并拖着长矛向他冲了过来。因为自己的草率,这位未来的皇帝几乎丢掉了性命。但一直跟着他的敬德,冲上前来杀死了袭击者。就在此时,唐军主力到达战场,救走了他们的统帅。同时,一支由某个觊觎者所率领的敌军,从河北赶来解救洛阳。当他们距离城市仅有几英里之时,李世民率领一队精选的骑兵,在晨光初现时动身。他们向敌人营地疾驰,出其不意地突破了对方的防御,并一路杀到了主帅的营帐。在混乱中,主帅被长矛刺伤并做了俘虏。几天之后,洛阳就投降了。

(621年)李世民凯旋而归,回到长安。就这位年轻征服者的回归,中国的编年史作者们给出了一副极不寻常的华美画卷。他们描述,李世民骑在盛装打扮的骏马上,缓缓地穿过都城的街道。他身披战袍和金色胸甲,头戴钢盔,他的弓挂在吊索上,箭囊扛于肩头,宝剑握在手中。被征服的觊觎者们走在李世民坐骑的两边,靠近他的马镫。《唐书》中所表现的这一场景,根据最近的考古发现,能够描述得更为生动一些。在墓葬的赤陶雕像中,可以发现唐代的骑兵,他们的战马前足离地腾跃,后足抓在地面上。我们甚至可以找到李世民最喜爱的坐骑塑像、名字与记录。这些强健的马匹,身上的鬃毛打了褶,栩栩如生地雕刻在他的坟墓中。参加长安凯旋的骏马,毫无疑问就是“秋露”,作为其主人的忠诚伙伴,它在河南战事的全过程中闻名遐迩。至于这位征服者所穿戴的盔甲,在墓葬雕塑所塑造的武士,或是佛教塑像的护法天王之强壮肩头上,都有其精确的复制品。

中原的统一,恢复得恰到时候。突厥人依然在边境上图谋不轨。

中国的军事混乱,似乎给突厥人提供了一次入侵的绝佳良机。东突厥的可汗颉利与其侄子突利率领着大队骑兵,横扫了边境各要塞,并抵达了帝都长安的郊区。老迈的高祖皇帝(昔日的李渊)大受惊吓,提出要撤离都城。李世民让父亲继续唠叨着,与此同时,他自己却带着一百名精选的骑兵,开始向突厥挑战。他大无畏地策马来到敌人面前,进入他们的队列并向所有人喊话道:“国家与可汗誓不相负,何为背约深入吾地?我秦王也,故来一决。可汗若自来,我当与可汗两人独战;若欲兵马总来,我唯百骑相御耳。”同时,他对一些首领,诸如突利这样的,提出了个人的呼吁。这些人跟李世民注定会通过军事友谊联系在一起,而后者则再次唤起了他们的战火兄弟情。李世民坚定的举止,以及他对突厥人思维方式的了解,威慑住了这些生性多变的游牧民。多个部落的首领碰头商量了一段时间,随后就调转马头,策马离开。几小时之后,这一地区被倾盆大雨侵袭,李世民立即将其将官召集起来。根据他的传记作者说法,李世民向他们做了如下训话:“弟兄们,现在是时候展示我们的勇气了。整个平原都变成了一片泥浆。马上就到晚上,到时天会很黑。只有当这些突厥人能射箭时,他们才会让人害怕。让我们用马刀和长矛攻击他们。在突厥人能够准备好抵抗之前,我们一定能消灭他们!”他的确做到了。在拂晓之前,突厥人的营地被攻陷,唐朝骑兵一路杀到了可汗的营帐。后者请求休战,并退回到了蒙古。

随着时间推移,李世民日益维护了他作为帝国保护者的权威。他的两个兄弟,对他的荣耀也越发嫉妒,并决心除掉此人。即使李世民的父亲,靠他才当上的皇帝,也逐渐对他的声望感到不快,并停止将国家大事托付给他。因此,一场残暴的大戏拉开了序幕。这种表演,在中国的禁宫与拜占庭圣殿里发生得同样频繁。当追踪《唐书》中关于这些悲剧日子的记录时,读者们很可能在拜占庭历史的书页里也能读到。李世民的兄弟们为他办了一场庆功宴,并给后者下了毒。李世民喝了解药,恢复过来。接着,两兄弟又雇佣刺客,隐藏在某座宫门附近等候他。但是,一名叛徒提醒了他,整个故事中充满了背叛,正如充斥着杀戮及道德雄辩一样。于是李世民先发制人了。因为已经得知了对手的图谋,李世民的忠实支持者就将骑兵部署在一些适当地点。在敌人约定的伏击时间,在这起暗杀战中,李世民如同在战场上一样向对手发起进攻。“他扣上胸甲,戴上头盔,拿起弓箭,前往宫殿。”他的两个兄弟一看到他逼近,立即乱箭齐发,但并没有射中。而李世民的第一箭,就射倒了一个兄弟,而他的副将则杀死了另一个。就在此时,这位副将安排埋伏的士兵现身来保护李世民了。根据《唐书》记载,这时“没有人敢上前一步”。同时,宫廷卫队和当地百姓开始聚集过来。李世民于是脱下头盔,让别人认出自己。他站在两个兄弟血淋淋的尸体前面,向着人群喊话:“子民们,不要为我的安全担忧,那些想暗杀我的人已经死了!”随后,李世民忠实的追随者尉迟敬德砍下了两个皇子的人头,并将它们展示给众人。

剩下的事情,就是将这场处决通报给皇帝了,李渊一直对两个受害者表现出明显偏爱。李世民将任务委派给尉迟敬德,后者漠视最为神圣的礼节规定,全副武装地进入皇帝的住所,他的双手可能依旧是红色的,还沾着两位王子的鲜血。读者可以在官方记录的字里行间,通过阅读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是一个体现儒家伪善的壮观场景,凶手们依旧充满杀机。为这样一种目的引用道德格言,只是想证明他们的行动并不丢脸。

当得知这一消息之后,老皇帝无法抑制自己的泪水,也不能控制他的愤怒。李渊的第一个行动,就是命令进行严密调查。他不清楚,自己已不再是局势的控制者了。皇帝的一位大臣小心翼翼地提醒他事件的真实状态。“没必要做进一步调查了……不管这些事件是如何发生的,两位死去的皇子必定是有罪的,而秦王(李世民)是无辜的。”这些辞令堪与塔西佗的雄辩相媲美,并给这场尼禄式的大剧添上了最后一笔!随后,大臣们详细罗列了这两个行凶皇子所犯下的各种弥天大罪。二人不曾与其父的几位皇妃私通过吗?仅这点而言,就足以令他们的死刑合法化了。

随后皇帝得到通知,李世民来了。这位杀害兄弟之人,让自己展示出各种最感人的孝顺表征。而年迈的君主则泪流不止,拥抱着儿子,甚至祝贺后者拯救了他们的家族。这是一出“感人场景”。“皇帝,”编年史家平静地写道,“一直犹豫如何在他的儿子中做出选择。两位年长皇子之死,结束了他的困惑,而昔日对李世民的喜爱,完全占据了皇帝的心。当他看到李世民跪在自己脚下,如同一名祈求宽恕的罪犯时,皇帝拥抱了他,并向后者保证,自己根本不认为他是犯罪,并相信,李世民的行动,只是出于合法的自卫。”在做完这番宣讲之后,皇帝如人们所期望的那样,将皇位传给了自己的儿子。如果没有进一步的感人场景,这出大戏就不算完美:李世民遵守礼节规范,拒绝了皇位;即便内阁全体一致地支持新主人,也是徒劳——他再度拒绝,“放声痛哭,并跪倒在其父脚下,恳请对方继续执政直到去世”。但这位老人下了命令,因此李世民作为孝子和忠臣,不得不服从。因此,公元626年9月4日,李世民被迫登上了皇位。为了终止任何可能的仇杀并稳定帝国,新君主下令,立即处死其兄弟的所有妻妾及子女。先皇退隐于一处宫殿,在那里,我们得知:“他生活在极受尊重且快乐祥和的享受之中,而他的儿子,也从来不曾让他有丝毫的理由,来后悔自己放弃皇位的举措。”

与此同时,这场宫廷政变也给了突厥人新的希望。新皇帝甫一登基,十万骑兵就从外蒙古穿越戈壁,开到了长安城下。公元626年9月23日,他们出现在都城北门的吊桥之前。大臣们再度恳请他们的年轻君主,放弃这样一座无法防御的都城。但李世民——从此之后,我们就要用他的规范头衔“太宗”来称呼了——可不是一个任人恐吓之人。突厥人的领袖颉利可汗,傲慢地派出一个使者来索要贡赋,并恐吓说,如果不支付,百万游民就将这座都城变成废墟。太宗做出的回应,则是威胁要砍掉来使的首级。他冒着巨大风险,因为当时长安的兵力非常稀缺。为了蒙蔽敌人,太宗命令其军队从各个城门列队开出,并在城墙下面列队排开,同时他以自己惯常的方式,带着一小队骑兵去侦察敌情。尽管有随行的反对,太宗还是策马沿渭河前行,正对着突厥的骑兵队伍,并处在他们弓箭的射程之内。相比自己的随从,太宗对游牧民的心理有着更好的了解。“突厥人知道我,”其传记作家引述他的话说,“他们已经学会了害怕我。即便仅仅是看我一眼,就足以将恐惧植入他们的心里;而当看到我的队伍列队出城时,他们就会相信,我们的人数比实际数量要多得多。”太宗继续纵马奔向敌人,“他表现出的信心,就好像是要去检阅自己的营地一样。”一看到他,“突厥人对太宗尊贵庄严、无所畏惧的举止印象深刻,纷纷从马上下来,用本民族的方式向他致敬。”与此同时,在太宗身后,唐朝军队在平原上占好了位置。如此一来,他们的盔甲和旗帜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太宗继续向突厥营地前进,随后他勒住缰绳,向唐军做了个手势,让他们后退,并保持作战序列。

这位皇帝提高嗓音,向两位突厥首领——颉利可汗和突利喊话,并要求进行一对一决斗,就像草原勇士中习以为常的那样:“李世民当了皇帝之后,从来没有忘记使用武器!”以军人荣誉之名,太宗用突厥人自己的语言,激起他们的勇士精神,并激烈地指责对方破坏停战的协议,违背他们自己的誓言。突厥可汗面对这样的挑衅,屈服于这样令人敬佩的勇气展示,并吃惊于唐朝军队的调度,于是求和。第二天,在横跨渭河的桥梁边上,遵从传统献祭了一匹白马之后,双方达成了和平。这一次,突厥人记取了教训,他们再没有来过。

太宗的顾问们建议他加固长城,以防止类似的恐慌再度发生。太宗微笑着答复:“何须固边?”事实上,鄂尔浑突厥人的权威,正被太宗刻意煽动的内部纷争与叛乱渐渐破坏。在颉利可汗的一起鲁莽挑衅之后,太宗出动了整个唐朝的兵力来对付他。帝国军队突然攻打位于内蒙古归化(今归绥)附近的颉利可汗,突袭其大营,并驱散了他的部落。接着,又将他赶到了外蒙古,直到鄂尔浑河及克鲁伦河,在那里,颉利可汗被迫依附于某个部落,而后者却将他交给了唐王朝。自此之后,东突厥的可汗一直臣服于唐朝,历时五十余年(630—682年)。

《唐书》沾沾自喜地描述了突厥首领们在太宗面前拜倒的壮观场景。在一次公开接见中,皇帝倾向于集体召见他们,包括亲近臣服的可汗,以及许久之前已经归顺的头目。“他们一进入觐见大厅,就开始履行致敬仪式,行三拜九叩大礼。”那些忠诚部落的首领走在颉利可汗前面,后者却被当作战俘对待。不过,经过一通羞辱之后,皇帝精明地宽恕了他,并在宫中为他安排了一个住所,在那里,颉利可汗处在了软禁状态。

(630年)整个东突厥汗国,即今天的内蒙古地区,被并入了唐帝国。和硕柴达木的突厥文阙特勤碑内容如下:“原来的突厥贵族之子,成了汉人的奴隶。他们保持处女之身的女儿,变成了女奴。突厥贵族们放弃了头衔,接受汉人取代他们。他们臣服于汉人可汗,为他服役五十年之久。他们为汉人的利益进行远征,从日出地,向东一直征战到莫利可汗之地,向西则一直打到铁门(在突厥斯坦)。但他们向汉人可汗交出了其帝国及习俗。”

在接下来的二十年里,在这些外援的帮助下,太宗将突厥斯坦的突厥部落及戈壁的绿洲纳入了自己的势力范围。随着他的到来,一个意想不到的、史诗一般的汉人之国,展现在了亚洲各民族面前,令他们非常吃惊。太宗根本没有与蛮族媾和,也没有用黄金收买,而是让他们听到自己的名字就战栗不止。这一时期的现实主义艺术,很好地表达了此种精神。在浮雕、雕塑和墓葬陶俑中,那些强劲有力的动物及军事主题,以它们几乎过度饱满的气势(例如龙门石窟中体格健壮的护法天王),以及制作者对于着重强调的偏爱,经常能达到强烈的漫画讽刺效果。就连唐代的磁器,以及它们相当强劲的橘黄与明绿色彩,都显示出了这一时代的艺术品味。

吐蕃使者朝见唐太宗画像

如果太宗曾经将自己的功业与昔日的伟大君主们做过比较,他必定会想起古代中国最为知名的皇帝,即汉武帝。存在于公元4世纪蛮族入侵之前的大汉帝国,事实上已经复活了。而且,唐朝骑兵的赫赫战功甚至超过了其汉代同行。即便是古代疏勒的征服者班超,也没有像大唐的将军一样,能夺下这么多畜群,打垮这么多蛮族部落,或者砍下如此数以千计的人头。因为,在汉朝与唐朝之间的三个世纪中(当中原已经成为蛮族入侵的牺牲品),汉人一直从获胜部族那里吸收血脉;如今,她因此而健壮和强大,并能用从草原人那里吸收的力量,再加上一种超过千年的文明之巨大优势,与他们抗衡。

来看看那些墓穴雕像吧。那些骑兵和步兵的形象,都是半鞑靼外观的扁平面孔,其特征几乎僵硬到了鬼脸的地步;它们戴的要么是突厥辅军的帽子,要么是唐军的头盔。粗糙地包裹身体的,是僵硬的皮革装甲,胸甲及背甲用金属加固,围裙是皮革或者金属鳞片做的。他们手持装饰有奇怪脸孔的或方或圆的大盾牌——这些人准备穿越戈壁,或者登上杭爱山。即使是佛教工艺品的表现目标,例如护世天王,或是有监护天赋的金刚手,我们也会发现类似的甲壳装甲,以及同样可怕且乖戾的外貌。那些陶俑骑兵战马,依旧在嘶鸣,发出喷鼻声,用前蹄刨着地面,似乎它们已经等得不耐烦,准备开始对疏勒或龟兹的一场袭击!曾让萨珊帝国恐慌战栗,后来又令年轻的阿拉伯势力发愁焦虑的西突厥,也要在与他们自己很相像的大唐雄兵面前低头。不久之后,西突厥人就能看到,大唐军队扫荡了自己的营地,烧毁了他们的车辆,拆散了他们的毡帐,一路向西打到了塔尔巴哈台峡谷——并发现对方依旧追逐着自己,穿越了一马平川的吉尔吉斯大草原。

一旦击败了蒙古的东突厥,太宗就可以腾出手来对付突厥斯坦的西突厥了。当时,后者在一位强大的君主之下,其控制范围从阿尔泰山延伸到了咸海。夏天他住在天山,冬天则居于“热湖”,即伊塞克湖附近。因为佛教朝圣者玄奘的一篇描述,这位可汗极为出名。公元630年年初,在伊塞克湖西岸的托克马克城(位于今天的吉尔吉斯共和国),这位朝圣者与可汗相会,后者正率领其庞大的骑兵队伍向西行军。“戎马甚盛。可汗身著绿绫袍,露发,以一丈许帛练,裹额后垂。达官二百余人,皆锦袍辫发,围绕左右。自余军众,皆裘歇毳毛槊纛端弓,驼马之骑,极目不知其表。”太宗皇帝相信,“远交近攻”战略是明智的,只要他还在对付蒙古的突厥部落,就会放任这些西边的势力。但是,到了公元630年,他征服了蒙古,机会——并不完全是主动提供的——来到他手上了。在多少有点神秘的形势下,那位西突厥可汗(其权力给朝圣者玄奘留下了深刻印象)被人谋杀了,而他的王国也分裂成几个相互敌对的部落集团。因此,相比蒙古的突厥汗国,西突厥汗国并没有存活更长时间。公元642年,在乌鲁木齐附近,一支唐朝远征军一个接一个地消灭了所有试图抵抗的部落,剩余的都承认了唐朝的霸权。

消灭突厥之后,太宗皇帝就能够在塔里木盆地重新建立汉人的保护国了。

如今的塔里木盆地绿洲已经衰败不堪。为理解它在中世纪早期所扮演的重要角色,我们必须概括一下先前谈到过的汉代时期。从人种学角度来说,这些绿洲中至少有一部分——吐鲁番、焉耆及库车——居住的是讲印欧方言的民族,他们不仅与亚洲的雅利安语系(伊朗语和梵语)有密切关系,而且和某些欧洲语言(斯拉夫语、拉丁语和凯尔特语)相当接近,更不用说疏勒地区所讲的“东伊朗语”了。从文化视角来看,公元3到8世纪,作为佛教传播的结果,“中国的突厥斯坦”(新疆)事实上成了外印度的一个地区,在这里,与在恒河两岸一样,梵语和古印度语的文学与哲学著作得到了同样的尊重。从艺术方面来讲,这块土地是亚历山大大帝身后的征服之地——这依然是佛教传播的结果,当地人学到了亚历山大时代的肖像法。虽然希腊可以说已经死于拜占庭,但它的艺术影响力,从那时候起就与佛教教义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了一起。一直持续到公元7世纪,从疏勒东部到吐鲁番及罗布泊,依然能感受到这种身后的影响——也许在一些中国镜子自由的古典风格上,我们可以追溯这些影响。这样,一颗死亡之星的光芒可以持续数个世纪,穿过时间与空间的界限,来到我们身边。今天的塔里木盆地,没有留下任何商业、宗教与艺术的辉煌遗迹。沙漠的推进破坏了土壤,而伊斯兰教则吞没了古老的佛教文化中心。在那里,人们发现了社会大厦整体坍塌所遗留的残垣断壁,并意识到了文明必然灭亡的宿命。但如果没有这座大厦,就不可能有印欧世界与华夏世界的通道。而这一切,离我们并不遥远。

有关塔里木盆地的这些绿洲,当时曾经有过生动的描述,是中国朝圣者玄奘在前往印度的旅途中写下的。(公元629至630年,他向西行进,公元644年返回。)1912到1914年的考古发现,大部分属于这一时期。

在那个时期,塔里木盆地的艺术直接起源于阿富汗的佛教作坊,后者有其双重源流:希腊—印度及伊朗—佛教的影响。在丰杜基斯坦(位于喀布尔与巴米扬之间)发现的模型墙雕,更加阐明了这些影响。这些雕塑的年代,是根据同一地点发现的萨珊国王库思老二世(Khosroes II)铸币来确定的。它们显示,阿富汗的佛教艺术,依然按希腊模式复制着佛教神灵的塑像,但完全结合使用了印度模式来加工女像,而掺杂了萨珊波斯模式来制造男像。在克孜勒(塔里木盆地北部靠近库车)佛窟的壁画上,发现了同样的结合形式。哈金认为,壁画分属两个时期,最早的可以追溯到公元450到650年间,而其他的则源于公元650到750年间。它们共同显示,虽然类似库车这样的绿洲,因为佛教的关系,其精神文明几乎完全是印度的,而物质文明则体现出萨珊波斯相当程度的影响。事实上,这些躺着的贵族画像,同时还有公主像,透露出一种对波斯原型的直接模仿。沙漠通道上的这些绿洲,不仅是从中国到印度的朝圣驿站,还是中国与波斯之间的商业停靠点,没有什么能比这更清楚地显示它们发挥的重要作用了。我们对克孜勒壁画的相关评论,放在硕尔楚克(焉耆附近)的雕塑、吐鲁番绿洲的壁画与雕塑,以及丹纳纳里克(于阗附近)的绘画上,同样是适用的。

唐代中国渴求控制上亚细亚,它自身对塔里木盆地的众多绿洲不可能不感兴趣。在当地建立的保护国,对于控制通往印度和波斯的通道是不可或缺的。太宗皇帝希望运用和平手段,将他们纳入自己的势力范围。吐鲁番是西部绿洲中距大唐最近的一个,受中原文化的影响也最为直接,正如当地的佛教壁画显示的那样,在其中,唐代风格与印度和波斯作品的模仿融合在了一起;而且,其执政王朝也有着汉人血统。公元629年,在前往印度朝圣的途中,唐朝佛教徒玄奘路过了吐鲁番,受到当地国王的盛情款待。(事实上,招待是如此热忱,以至于玄奘试图从接待中脱身,重新开始旅程,都有了极大困难。)第二年,国王向太宗皇帝表示效忠。但是,在公元640年,他愚蠢到了与突厥叛乱者结盟,要切断中国与印度和波斯之间的沙漠通道。国王指望穿越戈壁沙漠的漫长距离能够保护自己,但是,一队唐朝骑兵却穿过了戈壁,出其不意地到达了吐鲁番。当听到这一消息时,国王惊吓而死。唐朝军队包围了这座城镇,很快,雨点一般的石块落在了这片绿洲上。新国王非常年轻,他出城来到了唐军营地。他的致歉并没有谦卑,因此一位中国将军站起来说:“我们的首要任务是拿下城池!跟这孩子辩论有什么用处?发出进攻信号吧!”这位年轻国王的衣服被汗水浸透了,他拜伏于地,无条件投降。唐军将领将国王扣为俘虏,后来,在举行庆功仪式的大殿上,又将他交给了太宗。后者为勇士凯旋举行庆功仪式,大摆酒宴三天。呈交皇帝的吐鲁番国王的镶钻宝剑,被赐给了突厥将领阿史那社尔。

焉耆(向西通道上第二重要的绿洲)民众帮助唐朝击败了吐鲁番人。他们与后者不和。一等到吐鲁番被兼并,焉耆人变得惶恐起来,并与持不同政见的突厥人缔结了同盟。太宗派出一支新军,在一位足智多谋的将军郭孝恪指挥下,穿越了戈壁。“焉耆所都周三十里,四面大山,海水缭其外,故恃不为虞。孝恪倍道绝水,夜傅堞,迟曙噪而登,鼓角轰哄,唐兵纵,国人扰败,斩千馀级。”太宗在都城遥控着一切行动。(644年)一天,“帝语近臣曰:‘孝恪以八月十一日诣焉耆,阅二旬可至,当以二十二日破之,使者今至矣!’俄而遽入以捷布闻”。

塔里木盆地中最为繁华的城市是龟兹,城中的佛教壁画显示,它拥有很高的文明与优雅生活。龟兹国王名为苏伐叠(Swarnatep),在当地的印欧语中,意为“金色之神”。公元630年,他给予中国朝圣者玄奘热情的接待,并承认了唐朝的宗主权。但公元644年,他却转向了,与焉耆结盟来对抗帝国。此后不久他就去世了,其年轻的弟弟继承了王位,在佛教梵语中,此人被称为诃黎布失毕,也即“神圣之花”。(646年)新国王意识到了风暴即将临近,急忙向大唐帝国宫廷派出使臣,声明自己的忠诚。但太迟了。在唐朝效力的突厥将领阿史那社尔已经出发,率领汉人正规军及鞑靼辅军向西杀来。

龟兹人预料袭击会来自东南,唐军会穿越戈壁进攻。但攻击却来自西北。阿史那社尔遵循的路线,是从乌鲁木齐经尤尔都斯河(Yuldus)源头,翻越天山隘口。龟兹人没能看到来自焉耆的援军,却惊恐地发现,大唐骑兵队伍在延伸到城北的多石沙漠中扎下了阵脚。当国王诃黎布失毕出城迎敌时,唐军采用了一种古代蒙古的作战策略,假装退兵,引诱龟兹出色的武士们进入沙漠,并在那里歼灭了他们。克孜勒的佛教壁画中,描绘了这位出色将领的“克雷西战役”和“阿金库尔战役”。阿史那社尔胜利进入龟兹城,接着,当国王率领残兵败将逃到城防坚固的拨换城(今阿克苏)时,他也一路追赶到这里,经过四十天的围攻之后,占领了这座城池。在龟兹,阿史那社尔斩首一万一千,“西域震惧”。

龟兹的失守,对于戈壁城市的独立性无异于致命一击。这标志着一个一直幸存的、迷人而优雅的世界之终结。克孜勒的壁画,让人回忆起那段灿烂的文明,自从这次惨败之后,它再也没有彻底恢复。约瑟夫·哈金在克孜勒所开展的调查显示,在这一时期(648—650年),两种绘画风格存在着断裂,第二种采用了更为强烈的色彩,以弥补浮雕的缩小。在这种风格中,还使用了一种新式波纹,可以看到明显受萨珊波斯风格影响,但实际上,这是波斯难民的作品。公元652年,阿拉伯人占领了这些人的国家,此后他们就远逃,并在大唐新的保护国中避难。

在控制了塔里木盆地的北部绿洲之后,唐朝人将其注意力转移到了南部。公元632年,于阗国王承认了中国的宗主权。公元635年,他派其子到唐朝宫廷中担任护卫。不过,这些表达善意的证据似乎并不能让汉人满意。公元648年控制龟兹之后,唐朝认为,是时候对南部绿洲采取一种更为严厉的控制措施了。“公破龟兹,西域皆震恐。”他们说,“愿假轻骑,羁于阗王献京师。”一旦说了,就立即付诸行动。唐朝骑兵出人意料地到达了于阗绿洲,国王惊恐不已。唐朝指挥官“陈唐威灵,劝入见天子”。这位国王遵从了他的建议,而且,国王这么做什么损失都没有。因为,在长安宫廷逗留几个月之后,他被允许返回家乡,还受赠蟒袍,以及五千卷丝绸。

直到当时,吐蕃依然是蛮荒之地,一位积极有力的首领,在逻些(拉萨)地区建立了一个王国。在与此中原交锋之后,这个王国最终被纳入了唐朝的势力范围。公元641年,太宗皇帝将一位汉族公主许配给他。如此一来,文明开始在这些粗野的山民之中渗透。太宗甚至派出一名使臣去印度,朝见北天竺国王那陵提婆(Harcha)。中国向该国派出的最出色使节,就是名声卓著的朝圣者玄奘。公元629年,他离开长安,在遍游中亚与印度之后,直到公元644年才返国。我们已经提到他的西向旅行,途经吐鲁番、焉耆、龟兹、天山、伊塞克湖、托克马克、撒尔马罕、大夏及喀布尔河谷。而他的返乡之旅,则经过了帕米尔高原、疏勒、于阗、罗布泊和敦煌。事实上,他遵循的正是古丝绸之路的两条通道。大唐所强加的和平,重新打开了从中国到印度和波斯的横跨大陆之路。自从汉朝灭亡之后,这条通道总有一些地方被阻塞。有时,朝圣者的足迹,甚至追随而来的是太宗的威力。公元647年,一个唐朝使团在前往印度途中遭到袭击,使臣王玄策去找吐蕃和尼泊尔的首领寻求支援,二者都是唐朝的臣属。王玄策带领他们的分队返回印度,向挑衅者复仇,并将匪徒用铁索带回了长安。

作为其征服的结果,唐朝的直接统治一直行使到了帕米尔高原。人们可以理解太宗的自豪感,这合情合理。“曩之一天下,克胜四夷,”其传记作者引述他本人的话说,“惟秦皇、汉武耳,朕提三尺剑定四海,远夷率服,不减二君者。”

中国势力向印度和波斯的拓展,在精神层面也产生了效果。

北魏王朝自始至终,都在积极地推广佛教。自从它倒台之后,这一宗教就遭受了无数的攻击。公元574年,中国北方的一个短命王朝颁布了一道法令,取缔了这个“外来宗教”及道教。但六年之后,这一迫害就告一段落了。两位隋朝皇帝,一开始都站在正统的儒家信徒立场上,因为像所有其他新王朝一样,他们要求官僚阶层的支持,以巩固其合法性。但随着时间流逝,二人日益表现出对佛教的认同。至于那位后来成为唐太宗的粗野武夫,在他继位时,对这种屈服与遁世的印度宗教只是感到怀疑。“(梁)武帝末年,”他评价道,“频幸同泰寺,亲讲佛经,百僚皆大冠高履,乘车扈从,终日谈论苦空,未尝以军国典章为意。及侯景率兵向阙,尚书郎以下,多不解乘马,狼狈步走,死者相继于道路。”他认为道教的“无为”同样也不值得称道:“孝元帝在于江陵,为万纽于谨所围,帝犹讲《老子》不辍,百寮皆戎服以听。俄而城陷,君臣俱被囚挚。”在这些事件上,太宗的私人顾问是一位年迈的儒家学者,自然憎恶佛教。他呈上了一篇至今依旧闻名的奏表,其中列举了国家儒学对佛教僧人的抱怨。以下的节选内容,更加清楚地阐明了这个国家发生的观念之争:

“佛在西域,”这篇文章直言不讳地说,“言妖路远,汉译胡书,恣其假托。故使不忠不孝,削发而揖君亲;游手游食,易服以逃租赋。”而且,“演其妖书,述其邪法,伪启三途,谬张六道,恐吓愚夫,诈欺庸品。凡百黎庶,通识者稀,不察根源,信其矫诈。乃追既往之罪,虚规将来之福。布施一钱,希万倍之报;持斋一日,冀百日之粮。遂使愚迷,妄求功德,不惮科禁,轻犯宪章。”文章继续说:“况天下僧尼,数盈十万,翦刻缯彩,装束泥人,而为厌魅,迷惑万姓者乎!今之僧尼,请令匹配,即成十万余户。产育男女,十年长养,一纪教训,自然益国,可以足兵。”直到今天,人们还能发现对佛教出家制度的反复指责,说它反社会,反国家。在儒家知识分子,也就是几乎整个官僚阶层当中,这种反教权主义已经成为一种传统。

太宗皇帝也认同这种观点,自从在公元626年继位以来,他已经大大削减了僧人及寺院数量。但是,像塔里木盆地这样佛教影响特别深的地域,随着汉人支配权的确立,加上随之而来的与印度本身的政治关系,终究改变了这位皇帝的态度。这在玄奘的故事中得到了表明。公元629年,当这位著名的佛教学者寻求许可,以踏上前往恒河圣地朝圣的旅程时,当局拒绝给他发放必要的通关文书。玄奘被迫秘密地越过边境,避开敦煌的边关哨卡,进入茫茫戈壁之中,没有向导引路。在旅程的第一阶段,他几乎丢掉了性命。当玄奘穿越塔里木盆地时,大唐的威望,以及当地统治者佛教徒一般的虔诚,共同保护着他。因此他能够通过突厥斯坦和阿富汗到达印度。在天竺,玄奘受到了最为热烈的欢迎,接待他的不仅有佛教同道,还有印度的王公。他们好奇地想见到这位旅行者,因为他从中国远道而来,要在他们的国家学习梵文哲学。

玄奘画像

玄奘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被想要见到这块与佛陀出生、布道及涅槃的圣地之愿望鼓舞着。他同样还是一位最卓越的哲学家,对波罗门教和佛教的各种形而上学体系,都做过深入周密的研究。他最终加以发展并以一种非凡洞察力进行详细说明的体系,属于绝对理想主义,有一些类似贝克莱与费希特的哲学。他承认,无论个人的自我,还是外部世界,都是虚无的。或者说,它们共同简化为他所称的“唯识”,如果人们喜欢,也可以叫作“理想的平面”。这是一种摇摆于主观主义与一元论之间的、微妙的隐蔽哲学,但它不能恰当地定性为这两种理性姿态中的任意一种:因为不像一元论,它否认一切物质的观念;又不像西方的主观主义,它否认了自我,或者至少是物质的自我。

事实上,它远远超出了如玄奘这样的译者展示给中国的那些体系。它是一套完整的思想财富,包括了概念、观点、形而上学构建及知性分析。它确实是印度思想的完整遗产,不过已经改造得让唐朝国民能够接受了。尽管有儒家知识分子的反对,但动态观念的一场入侵还是发生了,它无法抗拒。一个证据就是,宋代正统的新儒家(由朱熹详尽阐述),无意中被渗透了这些观念。这里有一种“精神输血”,唯有二十世纪西方观念的突然入侵,方能与之媲美。玄奘最为重要的成就,也许并不是穿越戈壁、天山、帕米尔高原及印度的库什,而是对印度思想这一未知世界的探究。这是一片树木茂盛但明显无法通行的森林,但他却平安且没有过失地追踪到了路径。这是一项庞大的工作,毫无疑问要追随许多先行者,但玄奘将他们全都超越了。他成功地翻译了最为复杂、精细和微妙的印度形而上学概念,并且是用一类合于目的的中国词汇(这几乎是一种新的语言),以及并不完善的工具(即中国的书写文字)来加工改造的。只有那些不得不将托马斯主义哲学翻译成中文的天主教传教士,才能领会这一成就。

除了是一位虔诚的朝圣者,以及有着惊人能力的形而上学作品翻译者之外,玄奘同时还是一位眼光敏锐的探险家以及精准的地理学家。他的旅行记录,是7世纪上半期中亚和印度自然、政治与经济的调查书,一国接着一国,一英里接着一英里。他开列了自己经过的所有地区之农业及商业活动——从大唐的边疆,到波斯的门户,以及从阿富汗到阿萨姆(Assam,在印度)。他还列举了在其旅程中邂逅的所有民族语言(包括一份梵文语法的摘要),制度及风俗(连同一篇种姓制度的概览),迷信,宗教及哲学。最后,就各种不同的政治势力,他给出了一份极为准确的报告,还包括了不同国君的性格。

这些最新的观察记录,对太宗皇帝的“世界政策”想必特别有价值。公元629年,太宗曾希望阻止这位朝圣者动身,但在公元644年,当后者返回中国时,皇帝却给予他最为奉承与友好的欢迎。太宗详细询问这位旅行者印度各王国的情况,并对他的回答非常满意,以至于希望授予后者大臣的职位。玄奘则愿意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宗教和哲学事务中,拒绝了邀请。不过,他在长安定居下来,住进了尚未完工的大慈恩寺。自此以后,太宗一直很欣赏玄奘,经常将他召到皇宫。大慈恩寺的献祭仪式,因一场皇帝出席的庄重游行而出名,他是出于和玄奘的友谊,才答应到场的。玄奘的传记作者,描述了这次气势不凡的游行,伴随队伍的是多面旗帜,以及从印度带回来的佛教雕像。最近的考古发现,证实了这一时期某些中国佛像的印度起源。在山西北部天龙山的石窟中,发现了一些菩萨雕像,显然属于唐代作品,是对印度笈多(Gupta)王朝艺术的直接模仿。它们有着柔软的造型,圆润的魅力及混和的形态,看起来显然非大唐风格,表现了纯粹的印度美感,以及与生俱来的热带感觉。而且,在隋朝和唐朝早期,还有一种塑性造型的普遍复兴。佛教雕塑,放弃了“中国罗马式”的乏味,逐渐恢复了对模式的强调。毫无疑问,这个改变部分是源于印度模型的示范,它是由玄奘这样的朝圣者带回国的。

大唐帝国的扩张,最远达到了印度及波斯边境。这不仅促成了与佛教印度更为紧密的联系,而且使基督徒从波斯及河中出发的旅程成为可能,并导致了景教在帝国心脏地带的确立。公元635年,一位名为阿罗本(叙利亚头衔“拉班”之汉语翻译)的景教(Nestorian)牧师来到长安。公元638年,这位传教士在首都建起了一座教堂。这一事件记载在公元781年的“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上,碑文还谈及了太宗皇帝对基督教的仁慈态度。

经过23年的统治(这是中国历史上最为辉煌的时期之一),公元649年7月10日,在其五十三岁时,太宗在长安皇宫去世,被安葬在礼泉附近的昭陵。太宗让人在陵墓周围雕刻了他所征服国家的国君雕像,以及自己在战争中所骑骏马的造型。太宗的老兵们对他是如此忠诚,以至于其中的一位,古老突厥民族的阿史那社尔,想要在其主人的遗体前,遵照古代方式自尽:“请以身殉,卫陵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