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帝及其前辈
在本章研究的时期之前的两个世纪中,明代君主政体的特征已经显著地发生了变化。早期的皇帝指挥战役,颁布法令,创设国家机构,管理官吏。在制度安排已定,行政机构设置齐全以后,皇帝在处理帝国事务中不再起积极的作用。官员们只希望皇帝成为他们道德和才智的典范,因此,作为人世间的最高权威,他在争端中的仲裁被视为决定性的和不容置疑的。这种作出决断的方式很少提供对于问题的合理解决办法;但是,由此而得出的解决办法当受到皇帝绝对权威的支持时,是不可改变的。
皇帝为了保持他的绝对权威,避免使自己卷入提请他注意的问题。他逐渐变得更加与外界隔绝,他的权力表现出一种消极的特征。他能够轻易地解除任何官员的职务或惩处任何官员,下令免征赋税,给予赦免。但是,他要主动地提出议案却是非常困难的,时期较早的皇帝不放弃他们的皇权的任何部分,但是当从皇位掌管国家事务显然不再可行时,朝廷官员们开始把早期的施政安排恭敬地说成“祖宗之制”,以此暗指破坏现存制度就是不孝。事实上,他们是借助于口头恭维这些初期制度上的安排,告诫所有的人——即使是皇帝——不要进行影响深远的改革。
弘治皇帝(1488—1505年在位)符合官僚们的期望。在没有作出重大决定的同时,他使他的朝廷保持了和睦、协调;以传统标准衡量,他的私人生活也无瑕疵,虽然是枯燥无趣的。相反,他的儿子正德皇帝(1506—1521年在位)却在各个可能的方面抵制朝政生活的束缚。他亲自掌管军队,随意游览、视察各地,并让太监和军官们接管应当属于文官的职责。这个享乐的皇帝对于礼仪活动是完全藐视的。当他被他的官僚们以他不能反对的“纲纪”逼紧的时候,他就想办法把自己当作个人而与作为制度的君主政体分开。
嘉靖皇帝(1522—1566年在位)部分地恢复了早期君主政体的格局,但他迷恋道术,不理国事,引起了官员们的批评。不过,他和外廷的隔绝,他的亲自行使皇帝的委任权,他对礼仪细节的关注,甚至他给予他的亲信和批评者的残酷而专横的惩罚,这些和传统的治国之术并不矛盾。
皇帝的绝对权力之所以被容忍,是因为它在理论上和特定的个人无关。皇帝在最高一级以专横的决断解决任何问题,不可避免地要使一些个人不公正地受到伤害。但是,他的不公正的行为并非出于本人的恶意。当嘉靖皇帝和他的首辅的派系发生了亲密的私人关系时,他的与个人无关的统治的能力削弱了。这一事态不但为无休止的勾结和阴谋开了方便之门,大学士严嵩还给帝国朝廷投下了恐怖和猜疑的阴影,延续了几十年。这种状况在严嵩死后并未改善:嘉靖皇帝的后继者们的一些顾问仍旧仿效他的依靠告密,甚至依靠背信行为的统治方式,尽管程度没有那么严重。
有关隆庆皇帝(1567—1572年在位)朱载垕的资料是笼统而相互矛盾的。他不参与朝政,但他对官僚的权力名义上仍然存在。史官们称颂他节俭和仁厚的记述,证明是不真实的,或无实际内容;更多的有损于他的性格和品格的记载,实际上却可以得到证实。[1]
隆庆皇帝设法回避了争论,因为他从未作出任何重要的政治决断。在大学士高拱的回忆录中,他让读者得到皇帝智力非常有限的印象。他笨口拙舌,怜惜自己,不能维护自己作为个人的权力,更不用说作为君主的权力了。尽管高拱著作本身的真实性和可靠性可疑,但他对缺乏个性和力量、对国事没有兴趣乃至好奇心的皇帝的描述与社会上的传闻是一致的。
隆庆皇帝曾被他的父亲长期压抑。即使作为皇帝还在世的最年长的儿子,他也没有被给予太子的头衔,当他终于被立为太子时,他也没有被给予合乎他的身份的荣誉和待遇。嘉靖皇帝坚持,他和他的异母弟景王要被同等对待。事实上,当有必要在奏疏中提到这两个王子时,朝臣们总是小心谨慎地对待他们,仿佛他们是孪生兄弟。当这种姿态含有深远意义的年纪到来时,这种安排促成了这样的推测:隆庆皇帝将被废黜,他的弟弟将被宣布为太子。在未来皇帝正好于他29岁生日前一个月登上皇位之前,这种怠慢和不安全的状态给他的生活投下了暗影。
虽然隆庆皇帝接受过正规的儒家教育,可是他没有受过他那个时代的治国之术的特殊训练。没有证据表明,他对他周围的情况和他自己作为皇帝的任务的真正意义有过了解。另一方面,也没有确凿的证据表明,他确实是精神失常或智力迟钝。奇怪的是,与他有关的最值得注意的公务是他参加国家典礼,这些典礼在盛大和壮观方面超过了以前的朝代。场面最盛大的典礼中有两次是1569年对京师戍军的大检阅和1570年的冬至庆典。有理由相信这种盛典是他的富有事业心的大学士们安排的,以皇帝的到场来使公众获得深刻印象。根据记载,似乎皇帝甚至不能把他早朝的程式化的谈话继续下去,而由大学士们代他讲话。
这位皇帝因他过度沉溺于个人的享乐而只能受到责备。总之,标志他统治时期的这五年半的相对稳定和繁荣证明,国家事务可以没有皇帝的亲自指导而继续进行。他的无能或不愿干预国家事务,实际上使得有能力的大臣和大学士们干得更好。但是他所造成的损害是制度上的,而且长期起作用,因为他需要一个其决策要由皇帝显然予以支持的主要行政官员。某种形式的掩饰是需要的,因为将皇帝权力托付于人是违反王朝传统的。既然皇帝不能完成执掌政务的主要工作,内阁内部的权力之争就加剧了。此后,地位最高的大臣们要保持公众的信任变得甚至更加困难了。
万历时期
隆庆皇帝的儿子万历皇帝朱翊钧(1573—1620年在位)的统治时期不应当作为一个怠惰和不负责任的朝代而概括地草草带过。这种过分简单化的做法勾勒出一个历史人物的不全面的画像,模糊了他失败的体制上的原因,因而使得随后的事件难于理解。
万历皇帝聪明而敏锐,他自称早慧似乎是有根据的。他博览群书,甚至在他最后的日子里,在他已深居宫廷几十年,并已完全和他的官吏们疏远了时,按照他时代的标准,他仍然博闻广识。有关他青年时期的故事描绘出一个创造的活力经常受到阻挠的不肯安静的青年。他被迫承担一个与世隔绝的君主的任务。除了因夜间与太监们一起喝醉而受到他母亲和大学士张居正的训导外,他还因时常练习书法,因骑马,因主持射箭比赛而受到批评,所有这些消遣被认为是与他当皇帝的职分不相容的。他在其统治的早年关怀百姓的福利和他关心官吏的腐化及边疆防御的恶化,常常被批评他的人所忽略。
由于他母亲(虔诚的佛教徒)的影响,他通常不判死刑。鹿善继为向军队紧急交付一笔未经批准的款项而从内库提款,因而曾被皇帝降级,他在皇帝死后评论说,皇帝的主要缺点是过于宽厚。即使是对万历皇帝或多或少持批评态度的现代史学家,也特别提到他不让厂卫骚扰他的官吏和百姓。可是他手下的大太监刘若愚说,皇帝有时想让进谏的官员们被打死,但他不是一贯残忍。
但是皇帝可能报复心切。他容易感到伤心,当出现这种情况时,他的宽宏大量很快就被他的防卫心理压倒。身为大学士和皇帝讲官的张居正,在他努力引导冲龄皇帝成为道德模范的过程中,曾得到他母亲同意,强使他接受一种严格的个人品行准则,包括俭朴生活的某些标准。皇帝绝没有忘记他受张居正威压的那些日子的屈辱。在这位大学士死后,皇帝发现他的讲官自己过着浪费的生活时,在他找到逼使服从的时机以前,暂时期待着报复的机会。张居正死了两年以后,一个王妃告发他非法接管她的家产,皇帝乘机下令籍没张居正的财产,并把他的几个儿子发戍边疆。同时,他下诏公开指责张的罪恶。张的“罪恶”于死后揭发对年轻的皇帝有深远影响。他发觉了他的高级官员们的双重标准,变得愤世嫉俗。他自己还变成了财物的收藏者。这个天之子所表现出的极度贪婪,在他的统治期结束之前一直使财政发生困难。
皇帝刚想掌管帝国事务,其结果就是灾难性的。这发生在张居正死后不久,这时皇帝大约20岁。在使政府摆脱张的追随者的运动期间,监察官员们发现,他们可以安然无恙地告发地位很高的朝臣。掀起的论战性辩论是如此之多,以致皇帝最终也变得吃惊了。他愤怒地质问御史们:如果他自己任命的人他们都不中意,照他们看,还有别的什么人更有条件补充官员的空额?这个问题暴露了皇帝的孤立无援,同时于无意中承认了政府中根本的体制方面的缺陷。没有井然有序的办法就任何有关政策和任命的事项在官僚中达成一致意见。因此消极的批评总有胜过积极建议的趋势。官员在任何时候都可以批评和指责负责的人,但是,如果他推荐适当的人或提出建设性的方案,他将遇到很大的困难。
1585年以后,皇帝本人变成了批评的主要对象。进谏的官员们批评他怠惰,对他私生活是否适当提出疑问。被触怒了的皇帝下令责打进谏的官员们和泄露消息的宫廷人员,进行报复。但这无济于事。皇权的神秘性必须保持非个人的性质。皇帝由于卷进他的官僚们的阴谋,不但损害了他个人的声誉,而且削弱了他的政府的效力。此外,君主的惩罚权必须保留以解决重要的争端。在以前的几朝,皇帝公正无私的严正性及其不可预测性平息了反对的意见。可是,当万历皇帝依照惯例却又优柔寡断地行使这种君权时,这一切都已丧失。批评他的人远没有气馁。用皇帝自己的话来说,他们不顾惩罚以博取当前的名声。在大学士申时行的劝告下,皇帝才决定不批复令人烦恼的谏章。但是已经造成了损害。而不理睬令人不快的诤谏的做法使皇帝走上了被动抵抗的道路——在他统治时期的全部剩余时间里,他开展一场反对他的官僚们的运动,给帝国施政的效率带来了严重的后果。
皇帝的继任问题1586年早期就已提出。皇帝通过授予他宠爱的郑妃以贵妃称号,把她提升到所有他的嫔妃之上,让她在等级上仅次于皇后。朝臣们了解他的意图并不困难。他想利用子以母贵的原则,把他的第三子朱常洵提升到高于他的长子的品级(他的次子夭亡)。这一步骤引起了造成分裂的争端,没有朝臣能够置身事外。有些官僚在原则上维护长子继承权,他们把它看成天理的主要部分。可是其他的人卷入了“国本”的争论,因为他们必须选择两个王子中的一个作为他们未来的主人。他们从过去的经验中知道,错误的一步,即使这时无声无息,当继位问题最终确定以后,也可能断送他们自己的生命,并给他们的家庭带来灾难和耻辱。
已经引起了如此重大的争论,可是皇帝却缺乏实现他的计划的决心。他没有透露,为了讨好他所爱的女人,他已提升了他的幼子。他自己反而空口承认长子继承权的原则不可违背。他没有在官僚中谋取一个心腹的帮助以推进他的事情。他在选定继承人方面的拖延仍然引起了他的最高级的官员们,特别是首辅申时行(1534—1614年)和王锡爵(1534—1611年)对他的怀疑。在一个派别活动已经有减弱行政机构施政能力危险的时代,皇帝不采取行动为党派性的论战提供了一个焦点,这种论战在他死后延续了很长时间。
这一连串事件揭示了万历皇帝无力满足晚明存在的君主政体的需要。可是,这些事件也揭示了强加于君主的无法忍受的状况,这种状况是由情势而不是由阴谋偶然形成的。尽管是专制君主,万历皇帝却没有立法的权力。尽管是最后的裁决者,他却不得不在合法的迷雾中行事。而当他要朝廷承认他的人性需要时,他发现他什么也不能得到。在处理继任问题中,万历皇帝处境孤立。1601年,在来自他的顾问们的难以承受的压力下,他才同意立他的长子朱常洛为太子。过了13年之后,如王朝的则例所要求的,他打发他的第三子之藩。在其间的年代里,他变得完全和他的官员们疏远了。
这位统治者和他的朝臣们之间的这种对抗性关系由来已久。早在1588年当皇帝的继位问题还未成为争端时,这一朝的实录记载,一份谴责他从太监张经接受私礼的谏章已经使皇帝对他的公职职分的热情减弱了。此后,他减少了公开露面,并终于无限期地暂停朝廷的早朝。将近16世纪末,他只出席成功的战役之后的祝捷庆典。帝国朝廷的事务全部以书面形式处理,这给了皇帝留下一些公文不予批阅的选择权,而万历皇帝常常予以利用。
到了他统治时期之末,他已不补京师和省的许多重要职位的空缺,高级官员们的辞呈也不予答复。这些官员中的一些人擅自离开他们的职位,皇帝仍然不对他们采取行动。这种僵局是全面的:皇帝谋求使帝国的官僚们气馁,官僚们反过来谋求约束皇帝,支配他的行动,即使是他私生活的细节。
万历皇帝的聪明促成了他不尽君主之责。尽管他从未明白说明,但他似乎了解,他不能改革作为制度的帝国官僚机构。[2]他无力革新,和对皇帝一样,这对王朝也是不幸的。他不得不实行并不治理的统治达48年,闭居宫中,像是他的官僚们的事实上的囚徒。
张居正的10年:耀眼的暮光
权力斗争
一场权力斗争在嘉靖皇帝死后立即开始。1567年早期,在隆庆皇帝即位之前,首辅徐阶主动为已故皇帝准备了一份“遗诏”,并秘密送呈当时的太子以便得到他的同意。这份文件表达了已故皇帝对于在他统治时期因各种原因而给予进谏官员们的严厉惩罚的懊悔。他吩咐他的继位人给予补偿。一旦公布,便不会有人怀疑这份文件的真伪;推翻以前的判决也就无可非议。但是,这份遗诏的制造者的意图却受到了批评。通过采取主动,徐不但和前一皇帝的不受欢迎的政策无关(他曾担任他的主要顾问),而且还装出一副被召回的官员们的庇护人的姿态。当有些被贬谪的朝臣重新被任命为御史和给事中时,大学士徐阶在官僚机构内获得了可靠的权力基础,此后能够容易地使人感受到他的影响。他的谋略受到他的一个同僚高拱的批评。
作为政治家,高拱属于不同的集团。在政府的编撰—教育部门度过多年以后,他看透了高层的手段,并切望运用他的学识。他也已聚集了一批追随者,一个官员的小团体,这些官员由于以前的交往尊重并遵从他,当作他们的指导人。而且,在被任命为大学士之前,高拱曾经担任太子即现在的皇帝的侍讲。这个背景使他能够与徐阶争夺对内廷的控制。
高拱性情急躁而有闯劲。他对官场的惯技有清晰的了解,并从不隐瞒他对其程式化的守旧作风的藐视。在贯彻政策中,如果一种方法有效,高拱情愿不去理睬官样文章,即使严格地说他的方法与法令的文字抵触,他也不担忧。由于这些原因,他是科道人员的当然敌人。他认为他们小心眼儿,碍事,各自抱住职位去甚至保护某个集团的利益,往往利用弹劾手段报复那些威胁他们利益的人。
1567年春,高拱被几个御史弹劾。他合乎情理地怀疑弹劾是徐阶策划的,并怂恿他自己的一个追随者控告徐阶在担任嘉靖皇帝的顾问时,曾经阻挠选定隆庆皇帝为太子,显然希望在皇帝和他的首辅之间煽起怨恨。于是两人都受到批评。如在这种情况下的惯例那样,徐和高同时以健康不佳为借口退居在家。实际上,他们是把他们的争端交给皇帝仲裁。但是,皇帝随后的诏书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偏心。两位大学士都被敦促恢复视事。
在这个案件最终了结以前,有许多指责高拱的文件呈递上来。这位皇帝以前的讲臣据说“奸险”、“不忠”。比较温和的控告要求他去职,更加敌对的控告要求将他处死。控告者不但包括科道官员,而且包括北京六部的官员和南京机关的一些官员。总计上呈了28份控告他各种罪行的奏疏。1567年6月,高拱被迫告退。
一年以后高对徐阶进行了报复,而张居正在这一密谋中起了重要作用。张是次辅,是高拱多年来的密友。和高一样,他在政府的编撰一教育部门有长期经历。和高一样,他也当过隆庆皇帝的讲臣。而且在应当如何指导帝国行政方面,他和高拱有某些相同的看法。但是当高急切从事而直言不讳时,张却以沉着谨慎而闻名。他情愿等待时机。
1568年夏,高的机会来了。徐阶遭到一个给事中指责。主要的指控和边境防务有关,但也重新提到嘉靖皇帝的遗诏。徐阶被控利用遗诏暴露已故皇帝的缺点。因为指控者与徐有私怨,而不是代高拱行事,这位大学士不很警惕。他当然请求皇帝辩明自己无罪,同时他提出辞职,满心希望皇帝将要求他留在他现在的职位上。但是张居正指示票拟隆庆皇帝诏书的官员接受他的辞职。
徐阶刚退职,态度温和的李春芳就成为首辅。张居正又等了一年半才采取他的下一步骤。1570年早期,一场朝廷的争论迫使吏部尚书去职。张与皇帝亲近的太监们商议,商定召回高拱当次辅并兼任刚空出来的尚书职务,这是一个临时的步骤。张与皇帝私人工作班子的紧密联系这时很少引起注意。
高拱回朝以后,做了一些后来玷污了他的声誉的事。他立即惩罚那些反对过他的御史和给事中。他们当中的许多人悄悄离去,而高拱以他作为吏部尚书所掌握的权力在重新安排其余的人方面并无困难。这时,司礼监的太监们成了皇帝的代表,张居正与他们保持着紧密的联系。高和张已经形成的合作关系把帝国政府最高层的几个部门结合了起来:内阁和各部,政府的科道部门以及编撰—教育部门都在这两位大学士的控制之下。
李春芳于1571年夏退职,使高拱当了首辅。但是即使在这以前,高也已经脱颖而出,成为隆庆皇帝朝廷中的支配人物。
朝廷非常需要一个领袖。几年以来这两位大学士竭力填补这个空缺,并竭力使被动的官僚们有一种管理的意识。当杨博被任命为兵部尚书时,宣布了一项普遍适用的政策。从此以后,兵部的高级职位只给予有军事经验的官员,他们不参加一般职务的轮换。此外,边境地区今后由中央政府定期视察。当黄河泛滥并使大运河上的运输中断时,研究了建造一条向东的平行水道的建议。同时,进行了把从南方船运粮食转到海路的航程试验。在为地方职务选拔有才能的人方面,高拱和张居正是最擅长的。
已经镇守苏州的戚继光,受到鼓励为其他防御基地提供样板。任命张学颜为辽东巡抚和李成梁为他下面的总兵,对不肯安静的东蒙古人准备了一个有力的答复。调能干的将领王崇古总督宣府、大同和山西军务,证明是一个更大的成就。正是王崇古诱导俺答接受了一种和平的解决办法。同时,殷正茂当广东提督,一再打败了他地区内的造反者,还有海盗和土著居民。虽然不引人注意,这些行动却在几十年的失败和挫折之后带来了某种程度的满足和希望。高拱管理政府时,使用特殊的方法来达到他的目的;他从来没有试图系统地改革官僚政治。本朝的官修史书引述了他的话:“吾捐百万金予正茂,纵干没者半,然事可立办。”高拱和张居正之间的分裂是不可避免的。两人都有才华,两人在同一竞技场内为个人的权势而竞争。张是否打算利用高为自己扫清场地仍然不能断定。但是,尽管他们有相同的见地,他们在气质方面的差别非常明显也是不能不予以考虑的。同样,高拱易于让暂时的成功吸引住他的注意力,而张居正的眼光是深远的。因此,张最终占了上风。
当时的资料列举徐阶事件的后果作为导致这两个人之间的分裂的主要原因。高拱回朝以后,任命一个心腹为苏州和松江府的监司,辖区包括徐阶的家乡,专门告发这位退职的首辅和他的亲属。高拱的代理人在搜集不利于徐的亲属的证据方面没有碰到困难,他们大规模地放高利贷,并通过欺诈和恫吓兼并农民土地。他逮捕了徐阶的三个儿子,并建议籍没徐家的财产(据说包括6万亩土地)。徐阶只能预料,也必将给予他某种惩罚,死刑也并非不可能。这时张居正居中代为说情,因此高拱同意减轻惩罚。但是他后来相信了谣言,张因为接受了3万两银子的贿赂才代徐恳求。这种说法出现在他们的交谈中,对这种说法的争论把他们永久地分开了。
正在这时,在1576年夏,隆庆皇帝死了。徐阶和他儿子的案件暂时被搁置一边。高拱和张居正之间的对抗的时机成熟了。有一种记载说,高当首辅时,一个太监带着继位的冲龄皇帝的口信走近他,他以一个问题作出反应:十岁幼童何能尽理天下事?[3]这句话反映了他对于通过太监接到的口头命令的真实性的怀疑态度,但也可以被解释成对皇帝的诽谤。他的话的含糊性给了掌司礼监的大珰冯保方便,冯是高拱的敌人,却是张居正的亲密朋友。冯在和张商量后,把高的失礼的口气夸大到了煽动性的乃至谋反的程度,并将其向年轻的皇帝的嫡母和生母告发了,她们在这一事件后将很快成为太后。
京师官员们立刻被召集到宫门。在他们面前宣读了据称是万历皇帝和他的两位母亲共同署名的诏书。高拱被控妨碍皇帝行使其权力和威逼皇室。他被剥夺了官秩,并被命令返回故里,他在那里终身被置于地方长官的监视之下。
这样,张居正在47岁时成了首辅。他就要开始他10年的施政,他这10年的施政可以被看作明王朝暮色中的最后的耀眼光辉。
10年
1572—1582年的张居正施政时期是晚明历史中的一个特殊阶段;张居正在这一时期所积累的国库储备方面成就很显著。在他死前不久,北京粮仓有足够的存粮以满足此后九年的需要。不到紧急时刻不能支取的太仓库古老储藏室里的存款增加到600多万两银子。太仆寺保存另外400万两,南京的库房也藏有250万两储备。广西、浙江和四川的省库平均存款在15万—80万两之间。这和16世纪平常的情况形成了似乎是不可能的对比,那时完全没有储备。
更值得注意的是,这是在现行财政制度没有任何结构上的改革的情况下做到的。张的个人权势,代替实现结构上的改革所需要的立法程序,起了作用。但是,他的成功既博得了后世史家的赞赏,也受到了他们的责备,他们称赞他的功绩而批判他的方法。改革本身从未宣布,张只声称他的目的是恢复王朝创建者们的制度上的安排。这种姿态给了他一种合乎正统的气派,使他能够以万历皇帝的名义对官僚机构施加压力以推动他的方案。实际上,由他主持的实现这一方案的办法基本上限于人事安排和靠公文进行管理。此外,张可以见到厂卫的报告,当他需要时,他随时可以利用只属于皇帝的惩罚权力。
张居正有大珰冯保和万历皇帝的生母慈圣太后的支持,在指导年轻皇帝方面并无困难,他把他从首辅提升为元辅。次辅们(他们全由元辅提名)接到皇帝的命令,明确地让他们服从张。同时,虽然从没有得到正式承认,张居正还对吏部和都察院进行控制。在这10年的大部分时间里任职的两位吏部尚书张瀚和王国光受他的指挥。都御史陈玠更是一味顺从。在他延续了将近六年的整个任职期间,陈只弹劾了一个省级官员,这个官员在张居正告假住在他的湖广省故里时没有露面,因而冒犯了这位学士。张能够选拔他个人的亲信任尚书、侍郎、总督、巡抚。除已提及的几个官员,他派凌云翼去广东,张家胤儿去浙江,梁梦龙去辽东代替成了户部尚书的张学颜。同时,潘季驯被委总理河道。才干已被证明的军事领袖们,尤其是戚继光和李成梁,仍然得到这位大学士的信赖。他们留在他们的职位上足足有十多年,这在晚明是不多见的。所有这些人都有事业心,有革新精神,并知道他们处于高位的支持者。
张居正作为大学士并没有权力提出政策,只容许他发布命令。但是他通过私人的交往避开了这种约束。这位大学士给他那些在帝国政府中身居要职的下属主管官员们写长信,敦促他们提出他所赞成的提案。然后,他作为皇帝的主要顾问,代替皇帝草拟诏书批准那些就是他所提出的政策。他在信中利用笼络、劝告、抱怨以及温和的谴责等手段以达到他的意愿。他有时预先告知接受者随之而来的任命或晋级,让人明白他对接受者的擢升负责。
信中讨论的事情涉及种种问题。张在详细阐述细节的时候,谈论的题目多种多样,诸如引起麻烦的部族首领的个性、铸造铜币的物资来源、大运河的漕粮船年中及早出发的好处,和沿北方城墙修建望楼的规格等等。这些详尽的书信透露,为了补救帝国官僚机构体制上的缺点,他不得不注意没完没了的琐细小事。在官僚政治的体制中没有关于低层的独立自主办事的条令,新问题必须上达上层以求得解决。因此,上层有才华的人不得不自己处理所有的行政琐碎小事。
根据这一事实,张在国家事务中小心谨慎,这并不令人惊奇。作为与俺答和平解决的一个早期倡导者,他驳回了好战的兵部尚书谭纶提出的建议:在草原上对蒙古游牧部落发动先发制人的攻击。他给有能力发动这样一次进攻的戚继光以明确的指示,他的主要目的是保持武装和平,而不是进行进攻性的军事行动。
毫无疑问,对国家财政的关心决定性地影响了张的政策。在16世纪的最后25年,帝国处于财政混乱的状态,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是:粮食定额不等地、不正规地换算成银子缴纳,徭役折成银子缴纳,以及每当需要军需款项时在基本税额之上增加各种各样的附加费。要是这类各行其是的更改继续下去而不受抑制,它们可能导致无政府状态。因为张没有能力重新制定帝国政府的财政结构或使财源的分配一体化,他便着手检查账目;同时,他实行影响政府所有机构的严格的财政紧缩。
在这位大学士的指导下,所有不必要的和不重要的政府活动不是中止就是延期。由政府给予定期津贴的学生的人数被减少,宫廷太监的采购任务受到严格监督。地方官员们奉命减少他们的徭役需要量,一般减至现有水平的三分之一。帝国邮传系统提供的驿站设施也削减到最低限度。进行这些削减并没有同时相应地减轻向人民征收的赋税,由此而节省的钱完全收归帝国国库。由罚款、没收、减刑而得的收入要查账。拖欠租税者受到有力的法办,作出了真正努力以征收欠税。
这种经济紧缩方案还扩大到军队。因为已与蒙古人讲和,边军和边境巡逻部队现在可以减少。这使全面节约成为可能,并使更多的人解脱出来到军队的农场干活。负责边营的总督们被要求减少他们的开销,以便把他们每年财政援助的五分之一储存起来。军队的种马由民户饲养以充他们的部分徭役义务,这些民户的服役义务还折银缴纳。
地区账目的复查于1572年开始,但在1579年以后,县和府必须将它们徭役征发的账簿上呈户部复查。山东和湖广的账簿已知是张居正亲自检查的。在复查审核并完成以后,账簿被交还,而地方政府奉命要将它们公布,作为半永久性的预算方案。虽然仍不够整齐划一,不过这些报表还是抑制了地方官员在财政管理方面的自治权,这种自治权随着16世纪中叶的军事紧急情况而增大了。这类账簿的公布同时,最后在整个帝国正式规定了一条鞭法。按照这一制度,所有各种徭役征发、附加费以及五花八门的征用都合并成单一的银两缴款额。原来形容这一制度的用语“一条边”和“一条鞭”同音,因此这一制度被纳税者叫做一条鞭法。
张居正利用政府的科道部门以加强行政纪律。他要求科道官员们运用他们的弹劾权力支持他的计划,而不要在琐碎而肤浅的问题上互相攻击。通过检查公文的去向,他确保在报告中一度提及的任何问题都必须在适当的时期内予以解决。这位孜孜不倦的大学士制定了一种方案,给事中们由此要将欠税和帝国各府县的盗匪案件造册。所有欠税必须全部征收,所有盗匪必须捕获。中央政府每月和每半年要总结任何未了事务。一个长官除非由给谏官署辨明无罪,他便不能被提升或调职。在某些未清情况下,官员们甚至于退职后被召回以回答有关未尽责任的问题。
很明显,从1572年年中到1582年年中帝国官僚政治的效率达到了它的顶点。这个顶点还标志着那个时代在中国社会的政治传统的束缚下人力所能做到的极限。张居正的施政没有依靠镇压行动,能够和一般在新王朝建立后不久而为人所知的那种声名赫赫的施政相比。
张的方案的缺陷及其失败
在缺乏结构改革和调整的情况下,这位大学士加于现存政府机构的负担也是空前的。从整体来看,张居正谋求的是效果。他不处于可以改变帝国官僚政治结构的地位。他没有立法权,不能创设或撤销任何机构,改造指挥系统,甚至修改不切合实际的官员薪俸的安排。他横向地对所有单位施加压力,无疑在许多方面导致困难。例如,强制减少经费在某些机构比在其他机构导致效率更差。税额在某些地区比在其他地区更难如期收齐。他所委托的副手的成绩也不能吹毛求疵地予以分析,因为他们也必须用他们所能有的任何手段去达到派给他们的定额。因此,从他的反对者的观点看,这位大学士只是滥用权力以提升他自己的人,他们责备他牺牲有真正品德和正直的人来建立施政效率的假象。由于以他这一方的不过是虚假的合法性攻击既得利益,张居正使自己容易受到有组织的挑战。
张以前在1575年和1576年曾受到两个御史个别的攻击,他们单独地说出了他们自己心里的话。1577年,张父亲去世。王朝的律令和礼仪准则要求他放弃他的职守,并遵守在家27个月的服丧期。有人提议召回张居正负责内阁。这时,或者是照张居正自己的建议或者是得到他的默许,他在宫廷中的支持者说服这时只有14岁的万历皇帝,以皇帝的诏书答复这位大学士的丧假请求,说他的工作是不可缺少的,在这种特殊情况下,应该免除他服满全部丧期。虽然并不是没有先例,皇帝的决定仍然在朝廷上引起一片喧嚣。部级官员们要求张去职。政府的编撰—教育部门的成员,作为一个集体,在张居正自己的住所访问他,在这个伦理—礼仪问题上质问他。
即使几个进谏者根据皇帝的命令受到责打,对抗停止了,张居正也从没有恢复他在同事中的威信。此外,这一年年终之前张在一次不惜冒险的恢复控制的努力中,组织了一次不在计划中的人员考核,命令所有四品以上京官提交自我鉴定。这一部署是除去政敌的一个巧妙计谋,也把人事安排改变成了党派政治斗争——一种将使明朝廷继续遭受几十年灾祸的新手段。
可是,张居正的最大弱点却在于他没有能力摆脱王朝统治方式的模式,这反过来意味着他改革帝国官僚政治的努力不可能系统化。他赞助戚继光建立一支新模范军(“戚家军”),他却不能制定一种方法向其他军镇扩大戚的招募办法、训练和战术。他在帝国国库中积聚了巨额银锭,可是他找不到投资的办法,甚至找不到利用它作为基金以创立管理国家财政的帝国金库的办法。他把政府的各个部门置于他个人的控制之下;可是他的权力仍然依靠个人的政治关系。在明朝的制度下,他没有政府承认的权力以制定政策或进行统治。同时,他扩大内阁对于吏部的影响并没有得到他的同僚们的同意,而他和接近皇帝的中官,皇帝的私人办事人员的非正式联系,完全构成了对王朝皇室法令的违犯。由于张的严格说来是“违制”的应变措施,以许多职能上分离的行政部门为特征的洪武皇帝型的政府又再次成为可以运转的了。但是,当其协调人,这位大学士,一旦去职,整个事业就又不存在了。
在这10年快要结束时,张居正进行了一次改革帝国税收管理的重要尝试。他以皇帝的命令安排了一次土地测量。皇帝的命令于1580年12月颁布。当这位大学士大约一年半以后去世时,统计表还没有完成。
这次测量不能认为是成功的。河南省用了一年半时间才提出统计报表,后来发现是重新提出的旧资料。这正是张试图克服的歪风邪气。省的官员们受到申斥,并被命令再次进行测量;在第一次报表被驳回之后六个月内上交了另外一套簿册。虽然大亩〔240步(每步5英尺)长1步宽〕被指定为全帝国的标准测量单位,但据说在许多地区都出现了与此不合的事例。张居正死后,人们普遍抱怨从事土地测量的地方官员们被迫多报他们地区的耕地面积以邀功。局面变得很难控制。帝国朝廷不得不宣布1581—1582年的测量统计表没有约束力,各地区有权选择接受它们作为征粮根据,或者利用这次新测量之前存在的资料。如果张活得更长并把这事进行到底,土地税制度上的合理化可以得到保证也是有疑义的。但是,这样一种可能性仅仅是由实际出现的情况联想到的。
后果
1582年7月9日张居正之死结束了一个时代。大约过了几个月,这位大学士本人于死后被控接受贿赂,生活奢侈,安插不胜任的党羽于要职,滥用权力,设法使他的儿子们在文官考试中得中并进入翰林院,勾结太监冯保,压制舆论,蒙蔽皇帝,甚至试图篡夺皇位。虽然有些指责有事实根据,但这些罪状大部分是由张执政时受过害的和急切希望以牺牲他为代价来为自己辩护的朝臣们提出的。总之,他们试图完全改变他的政策,停止他在办事手续上的改革,同时一有可能就根除他的势力。
张居正受到公开指责,他的财产被没收。此后政府的最高层保持没有领导的状态。内阁里的权力斗争实际上受到了抑制,任何个人这时都不再可能对这个机构进行控制。但是另一方面,具有张居正这样才干的政治家在明代再也没有出现第二个。没有人具有张的早期对手高拱和徐阶的才干,或者即使是像15世纪40年代和50年代严嵩那样得力。
张居正死后,他的被保护人张四维担任这个职务约一年。他正确地弄清了公众意见和万历皇帝的意向。因此他对职务的主要关心是使自己与他前任所主张的严厉控制脱离关系。他情愿清除张居正的做法。这在他立即停止土地测量的建议中表示得很明白。他的继任者申时行是另一个接受过张居正保护的人,迈出了更远的一步。他说服皇帝停止张对公文的检查,提出有说服力的论点:政府的地方机构没有配备人员像所要求的那样有效地去进行管理。申任职超过八年,可是他的调停和折中的工作没有进展。皇帝在亲自统治方面的努力也是不成功的。1591年,申时行在他代表朝臣在继位问题上充当斡旋者时,由于大多数朝臣表示对他不够信任而被迫去职。在他之后,万历皇帝的几个首辅没有一个处境稍好一些。
中央施政的衰落
但是,继位和张居正的政策并不是1590年以后分裂帝国朝廷的仅有的两个问题。申时行以后在万历皇帝手下任职的八个首辅中,没有一个和张居正有过交往。事实上,前三个王家屏、王锡爵和赵志皋是以反对过他而为人所知。朱赓从退居生活中被召回;他远离朝政被认为是有利的。李廷机、沈一贯和叶向高由高级廷臣们推荐。可是,与第八个方从哲一道,他们任职全都是不愉快的。只有王家屏在他呈递辞呈时,没有受到御史的弹劾。他只任职六个月,获得盛名是由于他干脆避开与皇帝争执的问题所引起的党派争论。赵志皋和朱赓都死于任内,激烈的指责伴随他们到死。关于李廷机的事迹甚至更为荒谬。
在他任有名无实首辅三年零九个月的几乎全部时间里,他自称有病,不肯料理他的公务。可是皇帝不肯免去他的职务,虽然监察官员们不肯停止因他失职而对他进行的攻击。他受到各方面的憎恶,逃到一座荒庙去躲避这种攻击。只是在他呈递了120多次辞呈,并在1613年迁出北京城以表示他决意割断他和朝政的关系后,万历皇帝才终于批准他退职。
回顾起来似乎是,主要依靠思想控制、只略微依靠专门技能的明代官僚政治的程式化管理,已被原来为之拟定这种程式化管理的社会和经济状况的变化所倾覆。从这种观点看,张居正试图以个人管理代替彻底的制度上的改革,是帝国统治问题在没有达到改朝换代地步时的唯一可行的解决办法。但是,当这位果敢的大学士声称他身非己有时,他的方案加于社会机构下部基础的难以忍受的负担,是他的同僚们所不欢迎的。和承认他的政策中的基本原理相比,他们更多地注意这个要人私人生活的“违法”和“不道德”方面。张居正的做法一旦被废除,朝廷对其广布的官僚机构的控制就更进一步衰落了。科道官员、编撰—教育部门的官员和吏部官员的一些小党派这时不受大学士们的控制,并意识到他们自己在朝廷中的影响。他们忙于争论和尽力清洗张的党羽,而不是忙于恢复和复兴的尝试。皇帝不够果断无疑无益于这种局面。他不能达到他的官僚们的有德之君的理想,但他也缺乏个人才干像有力的专制君主或暴君那样行事。
他笨拙地处理时间拖得很长的继位问题,排除了内阁作为复兴帝国施政根基的可以性——已由高拱和张居正着手的一项工作。为了促成他个人所希求的事,万历皇帝试图把几个大学士引为心腹,但没有成功。更糟的是,他这样做在其他官僚眼中玷污了他们,其他官僚怀疑他们与皇帝共谋,反对他们的愿望。当这几个大学士不能在文官和皇帝之间充当斡旋者时,便再也没有任何办法利用他们的机构来监督整个帝国的行政。
税矿中使
当皇帝于1569年派遣一些太监到各省当税使和矿监时,他进一步疏远了官僚们。皇帝委派太监们去监督各省的行政工作到这时已成惯例。这些中使自己接办行政工作,把原来主管的文官降到机构属员的地位,这也是常见的。而且,在16世纪末年,城市工业、内地贸易和矿业无疑被看作可能的税收来源。因此,这种政策既有实效,又是有例可援的。
在1569年第一批督察太监被派遣时,他们与文官们协力工作,同时他们的工作限于局部地区。1599年,规模扩大了。到了这时,所有重要的口岸都有大珰驻守,他们逐渐扩展权力,终于开始和当地文官政府的正常职责发生了冲突。没有商事法规和周到的检查程序,文官们本身在工商资源的税收管理方面过去是以马虎和腐败出名。[4]地方官员们习惯于按照不变的定额掌握收入和支出,总的来说,在按变动的数额予以管理方面却是无能的和未经训练的。有效的查账实际上是不可能的。官僚们认识到他们自己管理的技术上的限制,对营业税按不变定额实行控制。预定的收入来自由商业行会首领办理并征收的某种形式的摊派份额。如果地方官员们不能强使商业税以定得很高的定额缴纳,收入就将减少而不是增加,那么整个工作和他们自己的仕途都将陷入危险。他们对采矿工作的厌恶甚至叫嚷得更凶,因为采矿企业的倒闭,除了极少数例外,使处于困境的采矿工人变成了盗匪。
官僚们办坏了的事太监们也没有希望办得好一些。他们不能补法定的空缺职位。他们因他们的同事们而负较小的责任。并且没有设立正式工作班子的先例和传统的做法,他们只能把一伙伙地方上的恶棍和投机分子搜罗在他们的周围。在许多情况下他们的活动受到文官对手的阻挠,他们还引起了很多城市骚乱事件。矿税实际上常常是一种敲诈的形式。太监管事们威胁要在房屋和祖坟下挖地采矿,只有他们从业主勒索到若干报酬后才发善心。
1606年,一伙军官联合骚乱者杀了云南的矿监杨荣。这个消息令人不安,甚至足以使得肥胖的、放纵的万历皇帝倒了胃口。可是这样做已经延续了很长时间,他不能完全废除他的政策。当受到催逼时,他在这个问题上作了让步。尽管在太监管理之下的税矿工作以信誉的极大损失为代价,只带来极少的收入,然而整个万历统治时期都在继续。这个问题分裂了官僚们。产生了一个毫不变通的英雄李三才,他作为淮安巡抚逮捕了他地区内许多太监的追随者,并将其中的一些人处死。这还使加之于大学士沈一贯的责骂增多了。这位大学士被他的同僚们认为,他曾有机会要求皇帝停止矿税使的活动,但他敦促皇帝不够卖力。
东林书院和朋党之争
东林党
东林党不是这个用语的现代意义的政治党派。翻译为“党派”的“党”字有贬义,在意义上更接近诸如“派系”、“宗派”或“帮伙”一类的词。成员的身份没有固定的标准:开始时,“党人”从他们的敌人那里得到这个称号。东林书院的主要人物始终包括在这个集团内,但是这个党从来没有一种排他的成员资格。因为朋党之争在发展,任何知名人物仅仅由于他政治上的同感乃至他的社会联系,就能取得成员资格,有时是在死后。最后,这个称号终于被看作一种光荣的标记。
作为一个集团,东林党人以他们坚持儒家正统和他们严格遵守真正的道德行为而闻名。当张居正谋求义务性质的服丧期的一个例外时,他在他们的眼中被评定为一个没有原则的人。在他们看来,万历皇帝对他长子的偏见(这种偏见导致他偏袒他的第三子继位)也是不合乎道德,不合乎礼仪的。他们不能说服皇帝同意他们的看法,便支持那些敢于在这个问题上毫无顾忌地表示意见的人,并以很深的猜疑看待那些有矛盾心理的人。这种态度有时简直成了深仇大恨的挑剔。
开创东林运动的人是地位低下的年轻官员们。他们当中的许多人是以这种身份公然反对皇帝的权威,并因这种反对遭受酷烈的惩罚而赢得了正直的名声。快到明末时,在押的和被放逐的东林支持者比在职的多。因为他们把个人品德置于其他一切事物之上,他们也就容易因个人的行为而出名。作为一个集团,他们逐渐在攻击下互相援助,并在任职时采取一致行动清洗官僚机构中的他们的敌人。由于这个缘故,对有些人来说,他们显得好争论和起破坏性作用。张居正预料到他们的敌对行动,于1579年2月17日发布命令关闭所有私人书院。万历皇帝本人对东林党人强烈反感。当东林支持者的朋友上疏皇帝为他们辩护时,他照例将给予他们的不重的惩罚改成较重的惩罚。皇帝一点也不了解,他自己感情上的憎恶有助于激起这场运动的狂潮,而不是使它平息下去。
东林运动的成员有一种共同的思想上的假定:一个学者—官员真正的毕生事业是修养他的品性。简洁地表现这种观点的《大学》的教导,在个人道德和公共道德之间没有做出区分。自我修养始于自心,扩大到家庭,然后到社会交往,最后到公共事业。这种生活方式由高攀龙(1562—1626年)作出了最好的范例。在禅宗式的顿悟中找到一种个人自由(如许多著名的明代新儒家那样)之后,高从未期待一种平静的退隐生活。几十年中无论在职或去职,他始终都深深地卷入了北京的朝廷政治斗争中。东林党人在被放逐中从来没有想组织一个“忠君的反对党”。正是他们被迫去职的事实意味着邪恶势力在进行统治,他们必须想办法通过谋略和发表议论以“救正”局势和恢复职位。这种不实际的态度使他们不能被叫做“自由主义者”(他们有时被贴以这样的标签),当然,他们也不是革命者。
尽管对政府机构中的合乎道德的行为的宣扬代替了任何特定的政治原理本身,东林运动在比较实际的一些问题上并不是完全没有影响。东林的代言人有力地说出了关于内阁机构中“擅权”的担忧。徐阶和高拱的不法行为以及张居正的失败无疑加强了这种确信。为了抵消内阁的权势,他们维护科道人员的独立性,科道人员能够抑制政府中的编撰—教育人员的势力和吏部的自主权,并对太监的活动限制在宫廷范围进行检查。从他们的观点看,这些制约的实现将意味着一种“清明”之治,比较接近于王朝建立时所树立的榜样。
这些改革的方案并不图谋改进帝国行政的体制或改变其权力的结构,它们完全是以道德的考虑为基础。新近的经验使他们确信,以集权机构(如张居正当政时的内阁)的命令为基础的行政管理,没有以牺牲正直的人为代价而使无节操的投机分子得利的卑劣的个人行为,是不能实现的。
他们向往一种组织上松散的政府(具有向皇帝直接报告的各自独立的各种机关,并具有独立的报告途径),有时达到了不切实际的程度。1583年,后来都和东林发生了联系的魏允贞和李三才,冒着触怒皇帝的风险争论说,应当规定大学士们的儿子没有资格参加文官考试。这个建议的两个发起人想使内阁这个机构减少吸引力而降低其权势。10年以后,东林运动的主要创始人顾宪成(1550—1612年),作为吏部的高级官员,成功地阻挠了任命一个翰林学士来领导他自己的部,理由是,所有大学士已是翰林成员,由这样一个排他的内廷集团控制外廷的一些主要职位将有损于健全的政府的利益。
东林党人保持一种组织相对松散的文职官僚等级制度的倾向,对现代的读者来说是不易看出的。了解这一点的关键在于这样的事实:16世纪晚期,帝国的官僚机构已经用尽它的技术能量通过系统的、有条不紊的方法以解决行政问题。它对太大的领土和太多的人民负有责任;它的活动太程式化,也太表面。此外,东林支持者抵制任何基本制度上的或财政上的改革观点:他们认为技术性的解决办法过去不成功,也不可能成功。因为他们偏爱行政改革的空想,他们的运动在体制意义上可以被认为是倒退了一大步,是从高拱和张居正所采取的立场的重大的退却。
但是在16世纪晚期,正统的儒家道德价值具有的吸引力比我们可能或乐意了解的要大得多。在注重实行方面,它们弥补了体制上的缺陷。孔子本人曾经详细阐明这样的原则,一个有修养的君子应当为了仁爱随时准备献出生命。孟子曾经要求个人放弃自身利益以服从公共福利。经史中不懈地提出的、农村塾师和更高层次的学官不断重复的对于自我牺牲和坚毅的号召,被这些正统的儒家认为提供了令人畏惧的蓄积起来的精神力量,比任何体制的或正在使用的力量都强。热心公益的精神,当其由承担了领导任务的学者—官员的核心指导时,就会做出惊人的成就。它保证黄河溃决的堤堰将被修复,边境游牧部落的入侵将被击退,无论有无所需的人力和财政资源。在皇帝面前苦谏的官员们的拼死的正直,是明代所特有的,表明了对人生目的的同样理想化了的态度。宋代的新儒家学者已经解释过,所有这种道德上的训导和实践都和他们所认为的天理是一致的。赴义所隐含的吸引力满足了那些东林追随者,他们喜欢这个在失败和挫折的时代不公正地被迫害的高尚的运动。
此外,儒家对亲属关系和家长权威的崇敬已被吸收进法典,把明代的国家和社会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东林支持者对这些原则的紧密依附,带来了这样的希望:统治方式的实践和理论彼此可能更接近一些——这种一致是张居正执政以来所缺少的。地方政府直到这时是作为间接的、防范性的管理机构而发挥作用。农村精英在引导未受教育的群众在社会习俗的范围内谋生方面,其有效性对于这种最低限度的管理的成功是必不可少的。在这样一种体制下,技术的效力是不相干的;法律和命令必须植根于男人的无上权威、对长者的尊敬,以及对社会差别的严格遵守。整个行政机构都建立在这些前提上。当中央政府将其重点转移到征税和刑事诉讼时,它造成了一种不能再被简单地叫做儒家和法家之间的学术争论的局面。倒不如说是,上层建筑以一种下部基础不能跟上的方式重新认定它的活动方向。农村村社从来不能提供所需人员和专门技术的支持来实现像张居正当政时所宣布的那种改革。
张试图严格管理帝国的徒劳无益,东林领袖们甚至在他们把注意力转向道德和精神问题之前已经预见到。1581年,当仍在张的管理之下时,户部尚书张学颜曾上呈皇帝《万历会计录》,这是到那时为止关于帝国资源的最全面的会计概要,编辑这部概要占用了14个工作人员,费时两年多。可是它表明,承认了很多有所改变的财务单位和特殊的会计手续,暴露出可悲的现实,即整个帝国普遍存在的差异绝不可能全部并入一种统一的管理制度。这一著作的编辑者中有顾宪成、赵南星和李三才,他们当时都是户部资历不深的成员,但后来都是著名的东林党人。在他们生涯的这样一个早期阶段曾被给予这样一个少有的观察高层管理的机会,这就很难理解为什么他们在后来的年代里行事如此不同。看来他们似乎已经确信,通过抽象的道德劝勉比依靠所有层次上的查账,更能符合帝国的利益。[5]
从1593年京察到东林书院的建立
研究这段时期的学者面临难以克服的困难,因为这个范围的原始资料都偏向东林集团。道德问题在很大程度上扭曲了同时代作者的观察力,以致他们的记述变成了为各自的目的而利用事实和争端的评论、辩解和攻击。在这些记述中能够发现某些错误和矛盾。例如,《实录》无疑认定万历皇帝大约在1587年之前曾试图实施他的个人统治,朝廷那时做出的重大决定都出自他自己,包括贬谪未来的东林创始人顾宪成在内。但是《明史》却明确地谴责申时行干了这件事。据说这位大学士以他个人的好恶支配朝廷的选择。
把个人道德等同于行政才能的习惯,由于过分强调官吏的品性而流行开来。赞成这种看法的较早的历史学家们,倾向于把那些比关心道德的纯洁性更关心政府正常发挥作用的人评述为品格低下,乃至邪恶和无耻。大学士王锡爵当他断言后来成为东林集团一个最受尊崇的领导人邹元标是“朴愿书生,无他奇略”时,无疑损害了他在道德方面的名声。[6]同样,给事中刘道隆(1586年前后)不能洗清他那谄媚者的形象,因为他讥讽地评论说,靠反对首辅(张居正)可以博得盛名和令誉;靠拥护他,即使他说的只是不加渲染的实情,也会赢得不朽的恶名。[7]
当东林运动的成员决意卷入朝廷的人员考核过程时,他们明显地暴露了他们运动的狭隘而有偏见的性质。他们只希望除去那些在他们心目中品性有缺陷的官员。张居正早已利用考核过程来实现他的个人目的。1557年,由于他没有为他的父亲服丧,面临朝中有组织的反对,他以皇帝的名义发布了一道命令,要求在常例六年一次检查之外进行一次额外的人员考核。结果,51名官员被解除职务。预定的下一次考核于1581年进行,以京师的264名官员和南京的67名官员降级或免职而结束。这两次清洗据说引起了许多朝臣的对抗。
1587年,当首辅申时行应当进行张居正去位后的第一次考核时,他进行得很谨慎。在他的指导下,只有33名进士被降级或免职,同时没有一人属于吏部、翰林院或科道机构——通常引起党派性争论的三个部门。但是在编制了名单以后,科道官员还是按传统被给予权力在考察拾遗名目下提出另外的批评案件。这时他们乘机要求曾和张居正保持密切关系的工部尚书何起鸣去职。批评显然是党派性的。皇帝被激怒,因为他只在一个月前委任何这个职务。因此,当何从行政机构被罢免时,都御史也被命令退职。四个对这起诉讼负有责任的御史被调任地方职务。
两个给事中以御史职务的豁免权力受到侵犯为理由上疏皇帝,表面上为御史说话,实际上却提出各自的抗议。皇帝的诏书反过来在短期停俸之外又给予他们每一人以申斥。没有卷入考核过程的吏部司官顾宪成,由于进一步为御史们和都御史辩护向皇帝上疏而出了名。万历皇帝很烦恼,召来三个大学士面谈。商谈以后,顾在调任地方职务以前被贬三级。这一事件实际上标志了最高的制度上的权力和威信斗争中的一个僵局。当皇帝和官僚们双方各自维护其权力——给予惩罚的皇权和御史弹劾的职权——时,并不存在能够阻止这种带来消极影响的有害论争的制度化了的机制。
六年以后,在1593年的考核期间,这种冲突以更激烈的程度再次开始。到了这时,内阁直接受到了牵连;而当骚动平静下来时,东林党人的命运也是如此,因为1593年的检查过程被利用来消除内阁在人事安排上的影响。这一过程计划得很好。当吏部尚书孙鑨负责时,他的主要助手正是顾宪成,他在六年期间设法从放逐中回到了吏部考功员外郎的职位。此外,考功郎中是顾的亲密的老友赵南星。为了突出这次检查公正无私,孙鑨指定免去他自己侄子的职务。考功郎中赵南星也牺牲了因婚姻关系而和他有联系的一个给事中。但是名单中指定从行政机构中免职的官员大多是那些与大学士们保持关系的人,包括次辅赵志皋的兄弟。
这份名单有一个深一层的目的。1593年早期,王锡爵刚被召回,成为首辅。在他到达时,皇帝向他透露,他打算同等地授予他的三个儿子以王的称号。王锡爵相信任何情况也要比继位问题上的僵局好,不适当地表示愿意接受这一安排,虽然他强调必须加上一个正式的声明:指导皇位继承的长子继承原则不因这一行动而受到损害。这受到皇帝和王锡爵的同僚们的拒绝。皇帝撤回了提议。在此期间,朝臣推测王锡爵一定是把这一新的职位当作一种贿赂来接受的;同时授予三个皇子以王的称号被看作一种巧妙的摒弃长子资格的办法。于是在舆论反对他的同时,他的追随者的免职此刻便意味着,既可作为对皇帝的抗议,也可作为对王锡爵的警告。
王锡爵不能完全改变考核过程,要安排或指导这一过程,他自己回朝太晚。但是没有什么能阻止他进行报复。据说他曾策划考察拾遗调查。吏部的确曾把对三个官员提出的批评搁置起来,他们和考核官们接近。当这个案件重新提出时,吏部的答复只能使情况更加恶化。当都御史为考核官们进行调解时,皇帝在他的奏疏上写道,这三个被批评的官员,和考功郎中赵南星一道,都应免职。几个中、低级朝臣针对皇帝裁决的规谏使规谏者遭到了贬黜。他们当中有些是江苏太湖周围地区的人,包括顾宪成的兄弟顾允成。所有这些人后来都成了东林书院的共同创立者。
顾宪成本人经受住了这次争论。他于1594年由于另外的原因被免去行政机构的职务,并再也没有担任官职。高攀龙(一个低级官员,他后来终于成为东林书院的领袖)也因这个争端而被降级。高与赵南星和顾宪成都接近,又是顾的家乡无锡人,他于1593年晚期返回京师。他立即为他的朋友的案件辩解。他被贬到一个县政府的添注典史的职位上,在他返回家乡参加东林集团之前,在这个职位上供职三个月。在顾宪成于1612年去世后,他成为东林书院的山长。
这样,在1594年夏季之前,所有具有这个运动的特点的要素都已经显露出来:可能的成员,领导人物,蔑视迫害的高尚理想和思想论战的才干。富饶的长江三角洲为学者的聚集提供了极好的环境。有几个上面提到的人物出身于富裕家庭。他们无疑并不缺少敬慕者和赞助者。原始资料除了提到顾宪成在他被迫退职的第一年病重以外,从没有清楚地解释为什么他们在建立这个书院之前等待了10年。但是官方记载表明,1594年早期一份报告引起了皇帝的警惕,报告说:“江南豪荡之子暗相号召,包藏祸心。”[8]似乎这种公开的攻击足以威胁顾和他的支持者,使他们延缓他们的更大的计划。
同时,北京的领导能力继续降低。1593年以后,中低级官职的委派由掣签决定。高级职位(包括内阁)的补缺人选通常是在朝廷上由公开推荐决定,实际上是要出席外廷的最高机构九卿会议的每一个人提名一人来决定。皇帝然后从他们的名单中挑选一人。由于那些对行政自主叫得最凶的鼓动者已经离开朝廷,1599年的人员考核没有引起任何严重的派系争论便结束了。但是由于继位顺序未定和被贬谪的东林支持者集团势不两立,那种坏人在北京当权的确信并没有减弱。相反,当万历皇帝派遣太监到各地当税监时这种确信增强了。
1604年东林书院的建立标志了朝廷上持续很久的权力斗争的另一个阶段,这种权力斗争其组织者从未放弃。这种权力斗争还集中注意力于根本不同的一些地方的讲学团体,在此期间,这些团体已经吸引了顾宪成等人。所有长江下游地区的学者都被邀请的三天集会标志了东林书院的建立。这次集会采纳了支持儒家正统的政纲。集会的学者按协议保证通过修养、正直的生活和正确的研究支持这个政纲。他们没有虚伪地说他们论及的问题与政治无关,他们的最终目的是救世。因为书院的创立人被赶出帝国朝廷以来已经过去了10年,这次集会这时没有被看作是颠覆性的。事实上,知县和当地知府以公款资助了书院房屋的建造。后来巡抚还莅临了一次这样的集会。
这个书院事实上起学术机构的作用,但它也充当公开的讲坛。每月为期三天的讲会吸引了广大地区感兴趣的学者们。此外,顾宪成在附属的学校中经常讲课。年度的集会通常在秋季举行,其记录是公开的。哲学方面的讲演很少不触及当时的事件。顾作为主要的讲演者,习惯于评介个别官员的品性。他在北京朝廷的年轻官员中尤其有影响。回顾起来,20年以后对领导书院的人物的控告并不意外。顾宪成和他的友人们进行的直率而公开的批评,对于皇帝和他的顾问们的确是难以忍受的。
政治斗争中的东林
直到万历统治时期结束,一直没有与东林书院有联系的主要人物曾经重新进入政府机关。1608年曾提出给予顾宪成一个在南京的荣誉职务,他拒绝了。但是在多年讲学和写作之后,他已在政府中聚集了一批支持者。他们和其他支持者一道被看作东林党人,即使他们和书院没有直接联系。他们终于和反东林的势力进行了一系列激烈的斗争。
斗争于1605年从一次关于人员考核结果的小对抗开始。首辅沈一贯是独立自主的,但独立自主还不足以公然反抗皇帝到东林党人所希望的程度。因此,他被认为是一个敌人。这次考核由吏部侍郎杨时乔和都御史温纯掌握,两人都是东林支持者。温与沈一贯由于以前的一次争吵尤其有矛盾。[9]考核者们的不公开的会议提出了记载上最苛刻的一系列建议:207名京师官员和73名南京官员被免职和降级。此外,这份名单包括几名对沈一贯很好的御史和给事中。皇帝知道这次考核的实质,把报告留在宫中,不肯加盖他的印鉴予以发布,因而违反了这种考核自动地得到正式认可的王朝的传统。为了减轻被批评官员中的两人的压力,一份皇帝的诏书明确要求他们继续工作。
抗议连同控告和反控告(其中有些反对考核者们),开始塞满官方渠道。这次争论从冬末拖延到夏季。凑巧6月的一个落雷击倒了天坛的旗杆。这个兆头迫使一些官员辞职。接着全部京官开始提出他们的辞呈,使帝国行政陷于瘫痪。经过大量争论以后,决定曾被控告不公正的都御史应当退职。在争论中讲话最大胆的两个官员被允许“引疾归”,而不是被免职。名单上的其他人照考核建议的那样予以处理。最后,使得沈一贯的地位很难维持,以致他在第二年被迫辞职。
这向东林党人表明,他们控制了朝廷中相当多的反对势力。但是他们要找到一个领导中央行政机构的人却有困难。1610年,他们似乎发现李三才是这样一个人。李任淮安巡抚超过13年,是顾宪成的密友。他对待中使们的态度使他赢得了无畏的名声。他慷慨地花钱,在很多地方结交了朋友。最初认为可以给他推荐一个内阁中的职务。如果被任命,他将是长时期以来第一个非翰林成员的大学士。这种前景对早期的东林组织者具有特殊的吸引力。他们自己不是翰林成员,看到那种独占被打破会感到高兴。但是当李的候选提名不得不被搁置时,又提议使他成为都御史,或者可以考虑他当辽东总督。辽东军事上的成就无疑将提高他的威望,使他成为一个引人注目的晋级候选人。
反东林集团并非没有看出这一着给他们造成的威胁。他们揭露李和顾宪成的联系来强调使帝国朝廷被一个贬黜的官员遥控的危险。东林党首次被叫做朝廷政治斗争中的一种恶势力。同时,李三才财务上的廉正也成了一个激烈争论的问题。突然提出了12条奸诈和贪污的罪状来反对他,其中之一具体指明了他曾接受的贵重财物,并指出了赠送人的名字。李三才陷入窘境,呈上辞呈,被政治争吵弄得厌烦了的皇帝没有回复。李未经批准便放弃了职务。
另外一个可能的大学士候选人王图受到两个集团的奉承。1606年,王的地位特别重要。作为吏部侍郎并主持翰林院,他取得了反东林的政府编撰—教育部门的支持,也取得了吏部尚书孙丕扬的信任。后一关系在六年一次的人员考核再次到期的这个时候特别重要。孙尚书年近80岁,不能指望他照管所有琐碎事情。[10]
事实表明,王图耍了两面派手法。他赞成东林集团,可是他没有拒绝这时以宣城汤宾尹和昆山顾天埈为首的那些反东林集团的建议。汤刚升任南京国子监祭酒,而顾新近免去了他的喻德的头衔。两人因此在政府编撰—教育部门内有相当多的支持者。他们还将科道人员集合成叫做宣—昆党的集团,这是按照这两个首领的故乡命名的。
不管是否由于王图的策动,1611年的考核给了这两个反东林集团致命的打击。皇帝再次看出这次考核的实质,不肯公布考核的报告,并再次将它们留在宫中以达到搁置提案的目的。但是1611年这次考核有一个罕有的特点:报告附有一份访单,具体说明了七个被批评著名人物的声名狼藉的个人品格,打头的是汤宾尹。皇帝扣下这份报告,但其内容泄露了出去。更糟的是,不太克制地宣扬被批评者的家丑的伪造弹章这时在京报上披露。在这种情况下,皇帝不得不公布这一考核报告。名单中打头的汤宾尹被控“不谨”,顾天埈被控“无行”。两人都被列入行政机构停用的名单。
可是1611年考核的结果王图不是没受损伤。他在考察拾遗中受到了批评,因为他的当知县的儿子从事不法的财政事务。由于这个原因,据说王图不宜委以要职。他自己和著名的东林党人李三才的关系也被揭露。但是,王随后的辞呈却被皇帝再三拒绝。他没有再任职,一年以后才被允许“引疾归”。他的离职使东林党人在万历统治时期可能获得高级职务的任何希望成为泡影。此外,虽然孙丕扬主持的北京的考核一般被认为有利于东林党人,南都南京的同一事项却不这样。南京考核中被免职的官员大部分是东林党人。
事实上,所有这一切并没有产生多大影响,因为1611年以后朝廷仍然进一步渐渐趋于瘫痪。两年以后,方从哲就任首辅,他担任这个职务(大部分时间没有副手)直到万历皇帝于1620年去世。他一般被认为是一个优柔寡断的官僚。皇帝对论战性的奏疏无意作出任何反应,在高级职位出缺时又习惯于让它们空缺。官僚机构的减员因科道部门的作用而扩大。御史报告中提到的人写出他们的辞呈,屈从于这种文件,未经批准便离开了职务,这类现象已经变得很常见。御史和给事中们意识到他们自己的权力,形成了几个地方性的集团,被叫做齐(山东)党、浙(浙江)党和楚(湖广)党,这三个党有反东林的共同倾向。1617年的人员考核大体上反映了这种倾向,这种倾向有时波及停用名单上的官员们。
次要争端和根本原因
东林运动只实现了一个政治目标。它彻底阻挠了万历皇帝改变继位顺序的企图。这证明皇帝没有他的官僚们的同意,绝不可能改变他们认为的王朝的根本法则。在职或被贬谪的对立的领袖们能够给皇帝,或者在做不到时,给他的主要顾问首辅,再做不到时,给下一级的官僚们施加压力。科道部门是朝廷反应灵敏的机构,掌握大部分的信息。许多批评和弹劾与这个根本的冲突有关,寻求个人满足或报复也能包括在这一冲突内。如果东林集团没有积极卷入这场权力斗争,定期人员考核所揭示的重要人物的不端行为绝不可能暴露。
上述政治结构似乎有可能将君主专制政体改变成某种形式的提供参加机会的议会的政体。非常明显,在16世纪晚期,皇权没有保持一支它自己的部队,也没有由之获得经济实力的坚实的土地基础。这个王朝创建者们的军事征服者的作用已经消失于幕后。皇帝此时仍然是皇帝,只是因为所有文官承认他是皇帝。文职官僚也经历了变化。表面上,文职官僚是通过公开的竞争考试被吸收进行政机构的。可是作为一个集团,它在很大程度上最终代表帝国的中上层地主。这些因素,连同有地方精英支持的东林领导人这时已在帝国经济最发达的地区建立了一个联系基地这一事实,使得一些学者把这个运动和西方世界大约同一时期民主和代议制政体的兴起同等看待。
但是形式的类似决不能掩盖实质的不同。在西方,形成民主的中心从来没有和财产权的概念分离,财产权是可以流通的,可以分割的,可以让与的,还有可能提交法院审理。东林党人鼓吹他们所认为的道德问题;按照他们的新儒家解释,道德问题等于天理。他们和皇帝相持不下,因为万历皇帝天生是上天(宇宙秩序)的代理人,不过,他改变继位顺序的企图,根据他们的意见,将打乱万物的根本自然秩序。按照他们的观点,这是一场伦理的,而不是一场制度上或法制上的斗争。
经济确实加入了总的斗争,但在道德的绝对权力面前,分散而难以划分的经济利益不够重要。万历皇帝能够反对公众利益而保留他的税监矿监,却不能够在他更改继位顺序的努力方面成功,这表明了这些问题的相对重要性。同样,尽管李三才因遏制那些税矿使而赢得了声望,但他从来没有获得足够的党派性的影响来和顾宪成、赵南星以及邹元标相比,他们通过道德上的争论树立了他们的社会形象。这场斗争的道德气氛由于人员考核过程而进一步增强。由于这一过程而被免职的所有东林或反东林的主要人物,都被想方设法地贴上不道德和没有节操的标签,没有一人被说成在职务的本分方面不够坚毅或缺乏专门技能。
按照社会学家的看法,所有这些观点都可以看作农业社会的特征。主张人类行为的复杂情况可以分为绝对好和彻底坏两种道德上的典型,这反映了官僚政治中缺乏结构上的深度,官僚政治是以它所统治的村社的准则为模型。(换句话说,也就是上层建筑仿效下部基础的结构)这种官僚政治不能更精密地管理它自己的成员,不懂得掌握任何类似立法的权力以制定可以调节背道而驰的经济利益的法律,而对参与关于法律的议会式辩论的权力听之任之。东林运动绝没有改变这种状况。反之,如果这时能够改变这种状况,这个运动可能采取完全不同的路线。任何变更都可能等于采用一种新结构的推理方法。相反,这个运动只是捞取从个人道德的没有变化的修辞水槽中汲取来的抗辩的论战术。
这种统治类型的保持产生了特殊的社会性后果,这种社会性后果反过来又反作用于官员集团,影响他们的行为方式。东林运动演戏似的表现了这种反作用过程。晚明的上层阶级职业上的出路很少。没有证据表明,国家经济已变得多样化,足以诱使最好的人才去经商,和以可观的资力去积累财富。另一方面,汤显祖作为剧作家,冯梦龙作为故事作者,吴承恩作为小说家,王世贞作为散文作者,李贽作为独立不羁的思想家,以及董其昌作为画家和书法家所表现的一切富有创造力的独特性,和他们作为职业官僚的“正常”经历无关,都得到了发展。在政府任职,就受过教育的精英的抱负来说,仍然是唯一的出路(注意到这批富有创造力的人物并不置身于论争之外,也是饶有兴趣的:汤显祖被看成东林成员,董其昌被看成东林分子,而李贽受到了东林的指责)。
在文职官僚机构这个巨大的文人—官员会集的部门内,由他们著作中无数次提到的他们闲暇生活的范围看,未加利用的精力其总量一定是相当大的,这在袁宏道的著作中尤其明显。在张居正以后,大部分官僚再次处于没有多少事可做的状态。他们很少有机会通过行政机构的经历获得成就和声誉。
这样,虽然有些政府官员认真地担任他们的职务,其他的人通过了文官考试,便以冷淡和不够关心的态度从事他们的职业。可是仍然热切地追求社会的认可。在这种情况下,给予受迫害者的褒扬有其不平常的吸引力量。
和这种才能的浪费一道,存在没有投资的财富。出售珍品如象牙和犀牛角的过高价格,以及铸造用具和埋在地下的贵金属(同时代的人常常报道的一种现象)的总量,作为例子证明了资金可能被冻结而不能产生经济价值的习俗。所有这些因素结合起来便产生了一个过于讲究的、虚饰的时代,这可以从有些学者在他们自己身上挥霍他们的财富的方式略窥一斑。在那个时代,一锭珍贵的墨在价值上可能超过一个农民家庭一年的收入;一个富裕人家庆贺生日可能延续10天,有从远方来的客人;简单的祝贺短文变成了冗长的精巧的歌颂文章。同时,乡绅们让他们的轿子为随从所环绕;捐得官阶的人在他们的住宅前竖立旗杆。换句话说,当社会不能引导它的成员面向目标时,他们便转而面向身份地位。历史上的正直的知名之士被给予最高一等的地位。这种名声,如果持续不替,不但比纪念有德之士而建立的石碑更长久,而且保证这种荣誉能伴随一个家庭几代人之久。
皇帝的悲剧是他为东林运动提供了制度上的根据。如果没有关于继位的事端和关于矿税使的争论,[11]党人持续他们几十年的斗争可能是有困难的。碰巧,小问题和小事件纠缠进了关于继位问题的普遍争论的更大框架;继位问题的争论由于与皇帝政策的可疑的和隐含的联系,在帝国的政治词藻中被叫作关于“国本”的争论。下述表面上不足道、但对东林运动的历史却很紧要的一些事例,能够说明问题。
1603年,还在东林书院建立以前,楚王(年长的皇帝的族人,受封于楚的王朝创建者的第六子的直系后代)被30个男亲属对他的继承权力提出异议。他的合法性受到怀疑;据说被说成是他父亲的前一位王长期无性交能力。尽管这事发生在这位父亲去世32年之后,并在批准这位王的爵位25年之后,署礼部尚书郭正域仍然请求公开查勘。想把这一案件的影响减少到最低限度的首辅沈一贯,主张调查应秘密进行。正巧郭以前是太子的主要讲官,他的同事们公认他是顺序地继承帝位的主要维护者。他还公开声言反对派遣矿税中使。另一方面,沈一贯被认为是皇帝的一个工具。这个涉及楚王合法性的案件就这样无意中导致了朝廷上所谓好人与恶势力的冲突。
在郭的坚持下,省的官员们进行了公开调查。证据大体上有利于楚王。但是,郭再次请求皇帝让证据在最高级的朝廷官员中传阅,以便详细调查他们的意见。这一请求被接受,37个领导官僚提出了他们各自的意见。这些意见不但彼此矛盾,而且有时包含了自相矛盾的和躲躲闪闪地陈述,透露出派性的考虑妨害了他们对于在其他情况下应是一个技术性问题的思考。按照礼部另一个侍郎(他在这期间受命接过了郭正域的职责)的建议行事的万历皇帝这时赞同楚王的合法性,并宣告这个案件结束。
这事刚一发生,皇帝就因弹劾过多而不胜其扰。支持沈一贯的科道官员们没有耽误时间。他们声称,郭正域为了报私怨,曾和一个不满的皇帝的族人勾结。郭以控告首辅欺骗进行反击。沈一贯和另一个礼部侍郎据说曾压制反对意见。郭更进一步揭发说,当这个案子还悬而未决时,楚王的一个代理人曾和他本人接洽,愿出1万两银子以换取有利的裁决,但他拒绝了。他暗示,楚王很可能以高得多的代价取得了他的合法性。万历皇帝对这样的争论很厌恶,对它们置若罔闻。当皇帝对这些弹章不作回答时,官僚们之间的控告和反控告逐渐使整个朝廷卷入了这个案件。其中,户部尚书和国子监祭酒因他们的意见有利于楚王的合法性而受到攻击。但是都御史和次辅支持郭正域。划出了派系界限。
最后皇帝接受了郭的辞职,显然希望这样做可以结束这个案子。但是它对皇帝继位问题的含义是所有人都清楚的,这个事件也没有就此结束。到这位前礼部侍郎已整装离京时,北京的街头发现了一种神秘的小册子,有的被投入一些高级官员的门内。这一印刷品宣告,一个废黜当今太子、以皇帝的第三个儿子取代他的阴谋正在进行中。它接着说,如果这个阴谋成功,大约有12个武官和文官将受到奖赏,他们的姓名列成了清单。然后它预言,最高的功勋无疑属于像首辅沈一贯那样的人。
看到这一印刷品,皇帝被激怒了。厂卫逮捕了几个嫌疑犯,但嫌疑集中于郭正域。一个给事中上疏皇帝,他把郭对楚王案件的处理和这一煽动性的印刷品联系了起来。但是,郭的朋友们怀疑,他是遭到了沈一贯的党羽的陷害。最后,两方的嫌疑都消除了。一个和官员集团没有关系的朝廷随从被定了印刷小册子的罪,并被处死。但这个案件拖延了六个月,提醒每一个人,有一个支持皇帝和首辅的党派,还有一个支持太子的党派。他们相互之间的仇恨和猜疑是强烈的。最细小的偶发事件,不管怎样无足轻重或并不相干,都可能在任何时候逐步升级为重大的对抗。
1603—1604年的事件只和东林党人沾点儿边。在搜查神秘小册子的作者时,有一个叫于玉立的人牵连进了这个案件。他的书信被发现为一个嫌疑犯所持有。于玉立是刑部的外郎,随后被免除了行政机构中的职务。他后来在京师和东林党人的一些组织者保持密切的联系。
这些事件,不管它们显得多么琐细,却有深远的影响,因为它们影响了随后例行的文官考核的结果和做法。1605年的人员考核是在关于楚王的合法性的争论和小册子引起的骚乱之后不久到来的。主持这一事项的官员正是都御史温纯,[12]他曾是侍郎郭正域的后盾,和大学士沈一贯意见不合。在考核期间他指名免职的主要人物大多数是在上述两起事件中颇为沈一贯尽力的科道人员。另外一个人以不同的方式成了这一连串事件的牺牲品。礼部侍郎李廷机曾建议万历皇帝承认楚王的合法性,自此以后被东林党人看做不受欢迎的人。他最后面对正在增长的反对,只好推卸了首辅职位。他反东林的态度是明显的,因为他偏祖沈一贯。[13]
万历皇帝在处理这两起事件时,在这种情况下似乎做得很好。他能自由使用的权力很少,在涉及楚王的事件中,他允许朝臣们说话,但一旦作了决定便拒绝重新讨论这一案件。在处理神秘小册子时,他一再嘱咐涉及的高级官员们保持镇静。在派厂卫去逮捕搞阴谋的人时,他避免使这一案件损害那些嫌疑犯。由于京师被小册子中的说法所震动,他把太子叫来面谈,有宫里一些太监在场的他们的谈话,被送交内阁的机关公布。不过,尽管有这一切骚乱,他并没有通过选定太子来解决继位争端,因而没有消除侵扰外廷的猜疑的根本原因。
当小册子最初在北京街头发现时,他已授予福王称号的他的第三个儿子,将近18岁。已经持续了两个世纪的王朝惯例要求他离开北京,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住。但是皇帝固执地拖延他心爱的儿子的行期。既然皇帝没有实行这个对于保证顺序继位至为重要的惯例,局外人推测皇帝的继承人问题并未最后确定就只能是自然的事情。在此后一些年里,这种猜疑将引起更多不可避免的争论。1614年,在福王28岁时,他才终于离开京师。但下一年发生了“梃击”事件,这一事件被认为是福王支持的党派杀害太子的一次不成功的尝试。随着这次据说是暗杀的尝试,东林党人聚集在了太子周围,太子就是未来的泰昌皇帝,他在位只有30天。
在万历皇帝统治期间,东林运动从对道德律的狭隘解释得出它的伦理的优越性。在对张居正不肯请丧假的指责中和在东林党人积极参与关于楚王的合法性的争论中,这是显而易见的。经受了多次考核过程以后,东林党人后来只好把他们权力的基础放在继位问题上。他们希望在太子继承皇位时,在他下面实现他们的政策。当“国本”(继位制)看来真受到威胁时,他们的关心被证明是有道理的。[14]
衰落期中的思想状况
统治能力的衰落
传统的中国历史学家一向把万历统治时期的中叶当作明帝国历史中的一个转折点,在此以后王朝的局面变得难以维持,它的崩溃不可避免。在得出这个结论的过程中,他们把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在皇帝的性格上。朝臣之间的派系争论也受到了谴责。这种解释倾向于掩盖一个认识还不很清楚的基本事实。一个其公开承认的目的是保存农村村社的农业单纯性的相对松散的政府,是没有能力应付新的时代的难题的。
可是在王朝政体的框架内,上述历史学家的论点不是没有真实意义的。也就是说,如果政府的改组和财政及法律的改革是不可能的,这些评论家在把皇帝和他的官吏之间的拖长了的僵局以及官吏本身之间的争论,当作王朝不能保持其政权的主要原因方面(如果不是唯一的原因),证明是有道理的。
在这种僵局以前,那个时代有头脑的人已经试图减轻这个高度程式化了的政权结构在行政工作中所保持的思想控制。当全面改革不可能时,就主要的行政官员来说,已在谋求某些行动的自由。例如,张居正曾经打算吸取反对传统观念的王艮(1483—1541年)所提倡的儒家类型的功利主义。王艮认为,利他主义不过是自我保存的一种行为,犹如以一己之舍对换他人之舍。[15]他的“左翼王阳明学派”的思想似乎包含了更多唯物主义的,因而也是实用主义的对社会问题的观点。[16]但是,在沿着这条路线的什么地方张很可能得出结论,他自己对一个特定的思想学派的赞助将不可避免地要树立一个坏的先例。最后,他成了下令关闭帝国中所有私人书院的人。[17]
李贽,一般被认为是这个时代最杰出的反对传统思想的人,提出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建议。包含在当时社会准则内的对个人自由的限制,仍然应当适用于普通群众,但有异常才能的男人和女人,当他们的成就比他们对准则的违犯更有价值时,应当不受传统要求的限制。证明这种例外有道理不是根据法律上的理由,而是根据哲学上的理由。李贽是王阳明的心学学派的追随者,他认为,因为终极的实在只存于心中,具有胜过邪恶的天生能力的卓越的心,应当被给予更大的行动自由,即使牺牲社会道德。[18]他的给予杰出大臣和将领更大便宜行事权力的有限目标,不能被认为是“激进主义”。但是,他的建议的激进方面在于他所寻求的赖以达到这一目标的方法。在一个法学不发达而哲学说教至高无上的时代,李贽提出,包含在有关法令的法律中的传统行为准则可以被思想认识取而代之,因而迈出了更远的一步。由于这种观点含蓄地怀疑道德律的超越地位,李因拥护这种不符合传统规范的思想而不得不死于狱中。他于1602年自杀。即使是通过间接的、善意的手段来改变王朝高度程式化的政体及与之伴随的道德准则的任何尝试,也就到此结束。
不过,涉及万历皇帝和他的官吏的法制上的僵局没有发展成为危机。的确,需要皇帝出席的礼仪活动是被放弃了。和关于皇帝职责的争论一道,有些关于实际问题的建议被留在宫中未予答复,实际上被皇帝否决。然而其他的事务继续进行,这些文件显然受到了皇帝本人的注意。(1620年,在他死前约三个月,他向首辅方从哲抱怨说,大量公文仍然需要他考虑)当高级政府职位仍未补缺时,副职和职位较低的官僚照常处理工作。饥荒的救济品分发了,国内的叛乱被制服了,边境游牧部落的入侵处理了,虽然这些事件的解决往往引起了批评。
万历时期晚期最实在的成就是泇河的完工。在大运河反复因黄河被淤塞和泛滥以后,打算建造一条在东边与之平行的代替的河道,以完全避开徐州附近的急流。这项建议曾经吸引了张居正的注意力。但是,工程于1593年才开始,而且这个项目很快陷入困境。必须清除的石头比预料的多,工程由于经费短缺几次停止。然后工程于1603年重新着力地开始。这条新河道长110英里,最后于1609年开通运输。
政府继续衰落,虽然不那么令人注目:衰落是逐渐的,但是是继续不断的。官僚机构只能依靠它的成员的忠诚和信念以正常地发挥作用。[19]东林运动的道德上的狂热只是那种信仰的一种表现,在社会各阶层的作用中这种信仰仍然是一种强大的力量。万历皇帝没有对维护社会道德做出什么贡献。相反,他的私事进一步打击了那些希望重振皇权的人的情绪。
他对中央官僚机构中的派系冲突(这种冲突常常由他的荒谬行为和报复态度引起)的反应是,堵塞得以正常领导政府的官僚政治的渠道。他对内廷和外廷的日常工作都干脆不理。最显著的是,他不肯对要求任命或辞职的奏疏表示承认或作出所需要的行政上的答复。一个现代的历史学家在他分析皇帝这方面的态度所造成的最高官僚机构中职位大量空缺的事实时,断定这种现象表示了大约从1600年起皇帝作为政府首脑所起作用的变化的几个有关的要点。第一,他曾一再受挫于他的官吏,屈从他们的意愿,他心怀怨恨地拒绝合作,作为报复他们的一种办法。第二,当他满足于让政府的许多部门在人员配备过少和无领导人的情况下竭力支持时,他显然把所有那些与积累财富有关的文官机构排除在这种处置之外。第三,他满足于让人员减少,是因为没有付给那些不值一谈的官僚的薪俸可以转入他的内库。[20]
为了说明这种僵局的范围,我们可以引证首辅沈一贯1603年早期的悲观失望的奏疏,他在其中向皇帝报告说,都察院的13道监察御史中有9道仍然长期空缺,尽管再三推荐了补缺的候选人。所有这些推荐都被置之不理。1604年,吏部尚书急切地报告说,国内几乎有一半知府的职位空缺,在南京和北京都有一多半尚书和左、右侍郎的职位仍未补缺,任凭一再努力以求补上这些空缺,皇帝干脆不理这些请求。京师仍然在职的官员们在皇帝(他这时如果有过的话,也是极少上朝)不想上朝时,好几次想出了接近皇帝的特殊办法来恳求他批准政府例行的任命,和允许那些没有得到正式批准便已长期离职的官员退职。有几次他们一起跪在宫殿的院子里,齐声呼号以引起他的注意。但都徒劳无益,任凭没有答复的奏疏一年又一年地堆积起来。
太监机构中的许多空缺职位,尤其是像司礼监的那些主要职位(在正常情况下,这些职位的补缺需要外廷或大学士们共同认可),也没有补人。这表现出皇帝看不起这个太监官僚机构的主要部门,在他看来,这个部门是京师官僚机构在对他强加约束方面的一个听话的代理机构。只有那些直接从事税收和开创新财源的太监(矿税使)的和外廷的官僚行政机构的部门才受到他的密切注意。这些部门保持满员或扩大,并被责成有效地发挥作用。这个君主得到了(无论他应否得到)历史上最爱财、最贪婪的皇位占有者这个名声。他连续不断地想出不把税收给予政府和增加他自己的私人宝藏的办法。官僚们对这位皇帝所感到的轻蔑遍及政府各部门,并对官僚政治的道德有深远的影响,这更进一步降低了不但人手不足,而且还不给予职位升迁的行政机构的能力。最大的损害是在“梃击”事件的余波中造成的,这次事件充分暴露了万历皇帝不但不适宜当皇帝,而且也不适宜做他自己家属的领导人。
“梃击”案
夏初一天的傍晚,一个挥舞大棒的强壮青年在皇城内的太子住所被逮捕。他已经伤了一个侍从太监。刑部官员的审问确定这个闯入者的姓名是张差。法庭打算断定这个人精神错乱,想要了结他和两个宫廷太监的怨恨,他曾在城外碰上他们。这时这个案件可能以立即判处这个人死刑结案,因为法令对于甚至即使是用姿态威胁宫廷的罪犯也要求处以这种极刑。但是,这种判决被一个负责监狱的低级官员阻拦而没有最后定下来。这个官员,王之寀,对精神错乱的断定提出异议。在牢房的一次个人的讯问中,他已证实这个囚犯神志清楚而机警,他曾受指导以执行一个阴谋。由代表刑部所有各司的人员当众进行的对这个案件的复审由于说出了两个作为唆使者的宫廷太监,而进一步证实了这一讯问结果。他们与郑贵妃和她的兄弟接近,这似乎证实了普遍的怀疑,这个闯入者是被派去杀害太子,以便她的儿子福王可以最终登上皇位。张差据说曾被许以豁免和奖赏。[21]
在随后的抗议和批评中,万历皇帝采取了一个没有先例的措施:他把所有的官员召进宫里。正式的礼规被免除。皇帝在跪着的朝臣们和站在他下面一两级石头台阶上的太子及其三子一女的前面临时讲话。他有一会儿抓住太子的手以表示对他儿子的个人感情,并让官员们放心,继位制度是不能改变的。他然后要求把张差和两个牵连进这个案件的太监处决。这时刑部的几个高级官员表示反对皇帝对所有三个嫌疑犯给予死刑的裁决。随后大学士们进行了调停。张差被判决于第二天处死。但是这两个仍然收押在宫中的太监将被移交给文官们审判。皇帝同意这样办。[22]
可是这两个太监最后也没有移交。在张差执行死刑以后,他们被带到文华门由文官们审问,但他们仍然由内宫监禁。他们坚持他们无罪,因此不能拿出裁决的意见。这时太子出来为他们说话,声称他们实际上是受疯子张差的陷害。审问的行政官员们于是请求皇帝准许再次反复询问他们,但是没有得到准许。在皇帝接见后的第五天,两个可疑的太监据说监禁在宫内时已经死了。过了两年,在1617年的人员考核时,曾经审查此案的积极的官员王之寀以贪污而被撤职。[23]几个以前主张迅速了结此案的官员这时被叫做浙党。派性的界限决定了这个案件的结果。
行政机关的自信被动摇了,它的管理观念消失了,变成了难以管理的机构。怀疑和不相信的态度逐渐地但却是不可逆转地蔓延到了低层行政机构。在明代的制度下,地方上的施政能力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各个地方长官的品格和廉正。在制止地方士绅对民众的剥削时,他们经常被迫单独地行动。现在,他们的美德很少被承认,他们的刚毅得不到支持。这种党派政治败坏风纪的影响因而扩展到了各级帝国行政机构。
没有选择余地
我们从16世纪晚期和17世纪早期游历过中国或从澳门对中国有过短暂观察的欧洲人的叙述可以了解,这个帝国被认为是一个安排合理的统一体,但是不能制止它行政机构中的许许多多违法行为和普遍的贪污腐化。这些作者还对许许多多的市镇和城市,对这个国家生产的种类很多的货物印象很深。这就产生了一种一致意见,中国非常富裕,但却虚弱。在这个航海和发现的时代,这种状况提供了不可抗拒的军事征服的诱惑。事实上,由于来自世俗,也同样来自宗教团体的热切恳求,西班牙腓力二世一再受到怂恿派遣一支远征队去征服中国。这个武力打开中国的建议,如果实现,要比鸦片战争早约两个半世纪。但是事实上腓力依然没有动心,这个建议没有什么结果。由几十年后对荷兰殖民者发生的事来看,马德里做出的决定不是不明智的。西方列强还没有获得它们技术的优势。只有在它们做到了这一点后,它们才能维持一支使中国的帝国体系结束所需的武力。
万历晚期的明王朝呈现出一种自相矛盾的状况。它的虚弱已暴露给欧洲,同样也暴露给本土的目击者,可是它能抵挡内、外两方面的攻击。明代的情况表明了天命说法的持久的效力。并不是中国民众生来对治理不善具有更大的忍受能力。但是农民(只在整体上能被操纵)是在同样分散的官僚的支配之下。[24]除非学者—官员阶级同意或被迫改变它的忠诚,王朝的更迭就不会发生。换句话说,王朝不是靠它的实力,而是靠它的没有竞争的地位而延续。没有有力的竞争者足以保证它继续存在。
在16世纪将要结束之前,万历皇帝还曾庆祝他三次主要战役(“三大征”)的成功的结局。[25]在他长期统治的最后30年中,很少有一年是在没有某种国内叛乱或边境危局中度过的,这样说就够了。
社会动乱和边境危机
在这个时期,有几省发生了国内起义。最严重的起义中有白莲—弥勒教所支持的山东的起义,1587年爆发,另一次在1616年。
在俺答于1571年受安抚以后,沿北京以北和以西的边境少有入侵事件。一度强大的蒙古联盟开始分裂;俺答的后继者撦力克和卜失兔不能控制所有的部落。但是,这并没有妨碍鄂尔多斯部入侵甘肃—青海边境地区。在随后防御鄂尔多斯游牧部落的战斗中,明军大体上是成功的,部分地是由于这一地区的藏族和维吾尔族部落的援助。但是在这整个时期,边境冲突和小的战役不断发生。同时,东蒙古人继续向南迁移进入辽东(在近代的满洲内),他们在那里时常袭击中国的边境前哨基地。1598年,部族成员成功地伏击并杀死了明的总兵官李如松。直到满族人在女真(满族)领袖努尔哈赤领导下出现时,蒙古人仍旧在东北占据了明军的注意力。他们能够把3万—5万骑兵投入一次战斗。
在西南,明军和缅甸人之间也在断断续续地打边境战争。1582—1583年,刘綎率领的一支讨伐军深入缅甸;1584年,刘再次打败缅甸人。尽管有这些胜利,边境仍然易受攻击。在16世纪的最后10年,缅甸人再次入侵云南边境。在这个混乱的时期,连越南人也变得不安定了,1607年他们沿云南和广西边界进行袭击。
这些危机和起义没有一次能够倾覆明政权,尽管它们引起了够多的问题,有时还引起了担忧。它们没有对帝国的体系构成严重威胁:没有一个集团设法建立后勤基地或设法获得足够的领土以支持进一步的发展。要做到这点,它们需要受过教育的精英的支持。如果一个起义者不能团结地方士绅作为他的事业的后盾,他的救世主的使命就只能在来世提供救助。如果一个边疆的首领不能吸收足够的合作者按照中国的样式来创立一个国家(如俺答一度试图去做,如努尔哈赤及其子孙后来实际做到的那样),他就不能希望在中国建立一个王朝。这些事例再次使人明白了这一点,中国传统思想状况的代替物在中国是不存在的。明帝国的失败可以归因于它的成功。它构想的政治制度使它能够牢靠地依靠它的指令,只要这种状况仍然存在,就只能忍受它的错误的行政管理。
文化隔离
万历时期的明政权缺乏它早期的活力,自从王朝建立以后,朝贡制度便已衰落。不过这一制度绝没有被放弃,它仍然符合帝国的利益,对它很有用。但是条款现在是易于协商的,而在早期它们是由明朝廷提出的。俺答和他的部属曾经受到朝贡关系的一种有所修改的方式的对待,赠品和商品的交换是在边境贸易站而不是在京师进行。丰臣秀吉差点被说服作为承担纳贡义务的日本“王”而出现。1590年,朝廷扣下给予撦力克的财政援助(与朝贡关系相联系的一种特殊照顾),这被认为是使蒙古人屈从的一种手段。1594年,云南巡抚能够联合纳贡国暹罗发起对缅甸的攻击。1615年,即努尔哈赤公开和明朝廷决裂的前一年,他派了他最后到北京的贡使。但是,把外援和接受者对天朝的自愿臣服联系起来的政策是有限度的。这类安排可能加强武装和平,但它不能代替武装力量。这一点被努尔哈赤所充分证明,而安南(越南)提供了另一个适当的例子。当明朝廷不能对黎和莫两个家族之间的争执进行仲裁时,它对安南的支配地位便消失了。
欧洲人的到来引起一个新问题。明帝国主要关心的事情是不让沿海贸易扰乱其农业社会的社会生活。葡萄牙人被允许在澳门继续居住。这个殖民地的合法地位从来没有提出,因为关于这个问题没有发生争执。实际上,葡萄牙人向香山县知县缴纳一笔规定的租金,而中国在澳门的市舶司征收进出口税和吨税,对葡萄牙人用特惠税率。1574年,一道界墙被建立起来以封闭这个殖民地,把外国人限制在里面。但是,葡萄牙人在这个殖民地内享受自治。在腓力二世占有葡萄牙王位后,澳门居民决定在其本国所承认的市民权的基础上成立一种议院行政机构,最后是从印度总督获得批准的。因此,虽然口头承认腓力是他们的国王,殖民者设法使他们的港口城市摆脱了西班牙的干预。
这些详情和中国人无关。尽管官员们承认不能禁止对外贸易,他们却被指望制止中国人出洋,因为他们不能处理由混杂的中外人口造成的问题。按照外国法律管理的侨民区因而符合他们的意向。对外贸易的关税和吨税并不作为国家的收入。未经仔细稽核的收益用来支付地方的用项。中国的资料证明,在征收了他们自己交来的税以后,官吏们很少提出问题便让关税申报得到批准。
1567年,明朝廷解除中国人参与对外贸易的禁令,还指定靠近现在厦门的月港为这种海上贸易应当通过的港口。这是对参加海盗活动和武装起义的福建居民的特殊让步。当地居民现在被允许出海。这项政策实际上支持移居国外,说明了许多福建人的村社这时在东南亚出现的原因。
贸易由澳门向上游转移到广州似乎已于1578年开始。在这一年澳门的葡萄牙人被允许到广东省的省会广州去购买中国货物。在整个16世纪,广州间断地禁止和开放对外贸易,决定其状况的主要原因是法律和秩序。广东的地方官员们拟定了一套详细办法来控制他们管辖之下的对外贸易。外国人必须在指定的地区内居住。他们由一个同业组织的管理人所指定的一些富有中国商人“担保”。贸易期限于一年一次(后来是两次)。中国人还发展了强制的方法。他们不给不遵守这些办法的外国人提供服务和生活用品。当征收关税从澳门移往广州时,所有19世纪公行制度(实际上这是朝贡制度的变体)的因素都已经有了适当的位置。
中国人在菲律宾群岛
在澳门葡萄牙人获得他的殖民地的同时,西班牙人也试图通过外交谈判在中国取得一个类似的立足点。这一计划的前景暂时似乎是良好的:中国官员们在肃清海盗首领林凤(在西方资料中也叫Lin A-feng、Limahong〔林阿凤〕,或Dim Mhon〔李马奔〕)方面也共享好处。
西班牙人于1570年到达一小批中国人已在那里长久居住的马尼拉,并建立了一个殖民地。1574年晚期,林投降中国当局的提议被拒绝,他带领62艘船只进入马尼拉湾,装载着男人和妇女、武器、农具,目的显然在于开拓殖民地。林的士兵在他们的路上并不困难地打败了一艘西班牙船,但他们和西班牙人在陆地上的战斗却失败了。这伙海盗于是转向北方,最后在仁牙湾的邦阿西楠建造了一个要塞。1575年3月西班牙人组织一支远征队,突然袭击这批中国人。他们摧毁大部分海盗船只后,围攻这个要塞。围攻继续了四个月。当战斗在继续进行时,正在寻找林凤的指挥两艘战舰的中国舟师军官王望高,也到了吕宋。他应邀到马尼拉,并受到热情接待。王反过来同意随他带回以这个传教区的创建者拉达修士为首的西班牙使团。
很明显,中国官员们这时想要西班牙人为他们打仗。而西班牙人,除了得到吕宋岛以外,为了贸易和传统事业还谋求打开中国大门。当西班牙使团到达福州时,它的成员受到热诚的招待,中国巡抚答应把他们的要求转呈北京。意外的是,当这个使团仍在福州的客馆时,林凤率领的海盗(西班牙人认为他们已被包围)已秘密地建造了30多艘船,并挖了一条水道逃到海里。把事情搞得更糟的是,一度在公海上自由行动的他们回到了台湾海峡,给福建官员们造成了一些问题。于是这些官员对促进西班牙人的事情的热情减低了。拉达使团空着手回去了。进一步的争论只能加剧双方的恶感。这些情况激起马尼拉的总督和拉达修士提出军事征服中国的建议。[26]
建议的这次远征没有具体化,因为腓力二世不接受这个建议。[27]但是大规模的流血还是发生了,遭难者是在吕宋海岸上的中国平民。在西班牙人于1571年在马尼拉立定脚跟以后,中国移民大批拥到这里,很使西班牙殖民者沮丧。1602年,根据一个叫张嶷的人的建议,福建矿税使得到万历皇帝的准许在一个偏僻海上小岛的机易山上开采贵金属。没有证据表明,皇帝了解这个岛在哪里,或者他知道即将和西班牙人发生的冲突。他是不顾他的科道官员的强烈抗议而给予准许的。事实上,“机易”山很可能是吕宋岛上的甲米地城。
当一个中国代表团(包括张嶷)到来调查这种可能性时,西班牙当局被激怒,代表团被赶了回去。但是总督唐佩德·布拉沃·德阿库尼亚怀疑这是某种中国阴谋。就在九年以前,由西班牙人统率的新应征入伍的中国人的叛乱要了一个总督的命。谣传中国即将入侵,中国移民将帮助入侵者。当西班牙当局采取预防措施,搜查中国居民的武器甚至铁器时,恐慌蔓延开来。
中国人的村社马上开始设法自卫。跟着发生的1603年10月的大屠杀很可能因小冲突而被引发。但是,由于已经取得势头,它变成了一场西班牙军队和中国人村社之间的名副其实的战争。追击从马尼拉开始。被打败了的中国人被赶到八打雁,在那里土著的菲律宾人也袭击他们。据说,死亡总数按中国人的计算超过2万,据西班牙的记载是1.5万人。这一事件直到一年以后才上报皇帝。万历皇帝处死了张嶷,他的不实报告引起了西班牙的暴行。除此以外,什么也不能做。1605年,新任福建巡抚向西班牙人送去一份照会,只要求将寡妇和孤儿送回本国。兵部提出“逐内洋红夷”[28],这个建议和自称天朝是一致的,却是完全做不到的。
在中国的耶稣会会士
这样大量的流血只能增加中国和西方之间的文化隔阂。建立联系的工作,通过一些非暴力的方法应当可以获得成功,耶稣会的会士们正朝这个方向前进。自从方济各·沙勿略于1551年在上川岛死后,在四分之一个世纪的时间里,人数日渐增多的基督教徒鼓吹有力地打开中国对基督教的大门。1557年,范礼安到达澳门时,给传教事业定了一个新方向。他作为东印度耶稣会布道团的新视察员,制定了文化顺应的政策,他要求到中国的传教士首先中国化。范礼安自己从未涉足中国,他留在葡萄牙在澳门的殖民地。但是他的努力产生了效果。他的追随者罗明坚和利玛窦很起作用。从肇庆的小教堂(在今高要,广州以西50英里)于1583年建立起,利玛窦终于设法到了两个直隶地区,1595年到南京,1598年又到北京。在他1602年第二次到北京的时候,他在那里永久地定居下来。这使他能够把他生命最后的繁忙的10年,致力于在帝国朝廷的成员中宣讲基督教和传播西方科学知识。他在北京的成功使在其他城市的传教工作成为可能。
利玛窦赢得信任的才能是很出名的。他有无穷无尽的耐性和一种直接学会关于中国的东西的才能,他是一个理想的使节。他不但被中国受过教育的精英所接受,他实际上把他们吸引住了。尽管他获得了成功,他并没有消除文化的壁垒。他只在上面开了一个孔,从孔中挤了进去。这个耶稣会神父自己的日志透露,他没有把他的工作看成令人惊奇的成就,尽管他使一些人皈依,其中有几个中国的显贵。利玛窦抱怨说,上层阶级的中国人寻求自身的教化,而不是确定他们的信仰。另一方面,下层阶级又沉迷于偶像崇拜和迷信。这是不难理解的。他所描述的一分为二的情况实际上是中国社会结构的反映,为数众多的有文化的官僚统治着无数农民,两个集团都不是深切地关心一种外国宗教的争端和教义。在裁决者的作用因超越认识的原因而由国家首领承担的时代,真主和耶和华是没有多少余地的。这样,中国并不需要打一场宗教战争以解决争端。所有信条都由它们的相对价值来评价,但没有一种自以为是绝对真理,绝对真理只留给对国家的崇拜。在这种情况下,在18世纪终于使中国皇帝反对罗马教皇的“礼仪之争”是不足为怪的。
文化顺应的政策已经在教会内引起某些曲解。利玛窦的指定的继任者龙华民,在这位能人1610年死后没有等待多久便表示了不同意见。1617年,在万历皇帝(他不是一个宗教上固执的人)的统治行将结束之前,在中国的新教会遭到第一次迫害,虽然是一次轻微的迫害。
万历朝晚期的三大征
“三大征”是晚明史学家们编史工作的一种杜撰说法。没有什么历史上的正当理由把在西南扑灭一个土著首领的战役、在西北镇压中国人一蒙古人兵变的战役和在朝鲜半岛上和日本的战争,当作具有同等重要性的事件而凑在一起。这三次战役,规模和范围不同,它们的历史根源也无相似之处。这三次战役也都不是像明代作家们所断言的那样以明显的胜利而结束。朝鲜战役是一次奇怪的战争,双方都处理不好,发展成了僵局。丰臣秀吉的意外死亡才导致了有利于明帝国的解决。举行了胜利庆典。战俘被献给皇帝,后来被处死。[29]
尽管它们之间存在这一切差异,这三次战役传统上都被当作相互关联的一组事件。明史学家谷应泰在他的条分缕析的明史中,用了连续三个部分来记这三次战役。这些事件的当代人冯梦龙,在万历朝结束后不出10年内发表的短篇小说集中,也在他的一个故事的引言中把这三次战役组合在一起。[30]但是,我们应当知道这种组合的含义。历史学家们试图夸大晚明帝国的军事威力以颂扬一个衰落中的王朝,自觉或不自觉地赞许那样一种思想状态,即使是以牺牲真实性作为代价。
西南的播州战役
防御杨应龙的战役可以被看作少数民族集团居住的西南地区中国化的一个方面,这种中国化整个明代都在进行。杨本人以中国血统而为人所知,尽管这实际上是说他出身于混血世家。他所控制的地区和时代是不合拍的。他的最早的知名的祖先,一个唐代的将军,征服了9世纪叫做播州这个地区的土著民族,能够把它当作这个国家之内的一个自主的国来控制,并在以后的七个世纪中传给他的子孙。几个朝代兴起又衰落,而杨氏接受了不同形式的分封和任命;但这个家族对于邻接湖广、四川和贵州三省多山地区(这个区域东西延伸200多英里,南北略短)的控制,在杨应龙死亡之前从未遭受一个帝国政府的破坏。
在这个土著居民社会特有的一种分封土地所有制的形式中,杨氏的封建领主权力是通过七个有势力的家庭行使的,这七个家庭还组成了他的议事机构。情况表明,这些附庸家庭在它们对中国人和对土著苗族的忠诚方面是有分歧的。杨应龙以支持苗族的事业著名,在他叛乱期间土著居民终于团结起来支持他的事业。
当时记载所描述的导致他叛乱的事件,似乎是不能说明问题的。据说杨于1587年和其妻张氏离异,以他的田姓的妾取而代之。接着他杀了他的前妻,她的亲属于是报告中国当局杨即将暴动。更可能的是,这一家庭纠纷打破了部族结构内的力量平衡,而中国人决定干预,因为张姓和田姓都属杨氏的附庸家庭,很可能导致一场自相残杀的战争。不能排除中国的税收作为叛乱的一个原因。明的官员们曾通过杨应龙设法从苗的部落得到人力和物资,主要是建造宫殿的木料。而且在杨“叛乱”的10年中,他两次主动地向明当局投降。每一次他都被判处暂缓执行的死刑。第一次他要求以2万两银子赎身;第二次判刑是以两倍于此数的罚款抵偿,再加上未说明数量的木材。两次他都没有缴纳。朝鲜战争使政府十分忙碌,官员们因而不能加强他们对他的压力。杨应龙一旦行动自由,他便对明军发动袭击和偷袭。可是他不敢像他的同伴所建议的那样,发动大胆攻击以占领四川。
政府于1590年处理他的问题。除了1594年谈判时暂时中止外,杨应龙的叛乱整个90年代都在继续。最后的解决发生在1600年。在朝鲜战争结束之后,北京朝廷立即任命李化龙为总督,命令他镇压杨应龙。1599年晚期他到达重庆。他非常详细地计划了第二年春天的攻势。针对杨应龙四五万人的兵力,他动员了一支20万人的军队。部队远从陕西和浙江来到。朝鲜战役的老兵,一小批从朝鲜来的日本人也被征召。大部分军队是从地方的辅助部队和其他土著部族成员抽调的。部署了火器。每一支先头部队都由精锐部队带领。地形事先进行了研究。总督本人在心理战方面是内行,他有效地利用了告示和传单。
实际的战斗持续了104天。李上报说有22687名叛逆者被杀,1124名被俘。这一比率表明了其残暴的程度。杨应龙自杀,他的尸体被送往北京予以污辱。随着杨氏氏族世袭的封建领主地位的消除,播州本地的酋长制被改成了直接治理的两个府。
鄂尔多斯战役
防御哱拜的战役的内容要少得多。现存的记载并未证实他打算造反的断言。在举起他的旗帜之前,他可能已和鄂尔多斯蒙古人达成了更好的谅解。有些记载表明,他是事件的受害者,后来被明的官员们挑选出来当作叛乱的首领。
哱拜是蒙古人,他的家庭曾长期服中国的兵役。1592年他以都指挥的身份退职。他的军阶由他的儿子承袭,他的儿子用中国名字哱承恩。按照惯例,这个家庭保有1000多“家丁”,也就是受他们的指挥官主人指挥,常常被他雇用的经验丰富的战士。评论家曾经评论说,保留这样一支私人军队,和他们父子都被卷入的这次兵变相比,很可能使他们更不可避免地要被消灭。因为哱拜和他的儿子被安置在战略城市宁夏,他们和草原上的敌人蒙古首领们的可能联系终于使中国当局感到忧虑。
1592年3月,一个中国军官刘东旸起来造反。他因欠薪而发怒,杀了这个地区的巡抚。在暴动的过程中,刘和他的部下还迫使这个军事地区的总兵官自杀。然后他宣布自己为总兵,让哱承恩和另外一个中国军官任他的左、右副职。哱拜在这一连串暴力事件中从来没有接受任何头衔,但他被确认为这次叛乱的幕后策划人。从一开始,负责西北边境的总督上呈皇帝的奏疏就大事渲染哱拜和他儿子的作用,而对中国人员的作用轻描淡写。通过夸大哱拜和蒙古人的联系,他希望使这一事件呈现出边境战争的特征,而不是由下级指挥官管理不当而造成的一次内部的暴动。
下几个月正与日本侵略朝鲜的时间巧合,是朝廷非常焦急的一段时期。叛乱者和政府军之间在宁夏周围的边境辅助哨所的较量加剧,叛乱者时时得到草原蒙古骑兵队的帮助。防线以内的中国指挥官们在待命中,奉命对蒙古人深入明疆袭击做好准备。从邻近地区调入了增援部队。注意了欠款问题,户部从陕西、河南和四川运送银子给战斗人员发饷。但是鄂尔多斯大部队在附近地区出现的传闻是不真实的。[31]皇帝两次严责官员们给他提供虚假的报告和矛盾的建议。如果鄂尔多斯蒙古人投入了兵力,这次叛乱能否被镇压是难以预料的。但实质上,到了仲夏,政府军已经包围了宁夏镇城。
1592年7月最后一天,李如松带领东部军区的援军到达。这标志着战役的转折点,可是围攻的军队又过了两月也未能攻占这座城。终于找到了一种解决的办法。修建了一道与城墙平行的堤堰,把中间的空地灌满水。这道堤堰完工时有3.5英里长,其中的水达到9英尺深。城墙的一些部分不久开始崩塌。从洪水中逃出来的叛乱者完全失去信心。1592年10月20日,宁夏城被占领。哱承恩在城陷以前杀了刘东旸,并将刘的首级悬挂在城墙外面,显然希望因此而得以赎身。哱承恩没有被宽恕。他到政府军的大营时被扣押,后来在西安被处死。哱拜自焚。1578年以来整个宁夏镇现役的花名册只有27934人,卷进叛乱的士兵数目不可能超过两万。宁夏城的人口当时的文献记载是3万。政府方面军队的总数不详,但它包括北方边境所有军区的部队。
朝鲜战役
朝鲜战争和上述两个战役不同,是在外国土地上作战。丰臣秀吉在准备侵略时,据说动员了大约30万人。此数一半左右参加了1592年在朝鲜的战斗。1597年的第二次侵略涉及差不多同样数目的人。这些数目使明军不可能具有它常有的那种数量上的优势。
因为丰臣秀吉的真实动机仍不清楚,历史学家们不可能十分肯定地论述这次国际冲突。他在宣告征服中国是他公开的目的后,甚至没有进入朝鲜以落实他野心勃勃的计划。他1592年的第一次突袭使朝鲜人大吃一惊。日军在1592年5月晚期在朝鲜半岛登陆,在两个月内便把汉城和平壤都占领了。到了1592年秋天,两支先头部队已抵达鸭绿江和图们江。没有做出努力越过这两条江前进,以至侵入中国境内。没有利用这最初的优势可以归因于朝鲜水军和朝鲜的非正规军,他们骚扰日本人,威胁他们的后方。但丰臣秀吉,和他愿意承认的或资料所透露的相比,可能持有不那么雄心勃勃的战争目标。乔治·桑塞姆怀疑他了解大陆战争的一些难题,或预料到严重的中国的介入。[32]碰巧,统率一支1.8人的先头部队,并和中国人打了大部分的仗的小西行长这个日本的“基督大名(Christian daimyo)”也在战地上进行了大部分和谈。这种双重任务要求他时而战斗时而友好地拜访中国将领们。休战很可能起了对明军比对日本人更有利的作用。
中国人考虑到他们派往朝鲜的象征性军队在1592年被日本人消灭,在这年晚些时候开始动员。集合了一支规定兵力为4.2万人的远征军,部队由北方五个军区提供。一支精通火器用法的3000名士兵的部队来自南中国。整个帝国奉命战时警戒。所有沿东海岸的海港都被关闭,以免16世纪50年代的海盗入侵可能重演。东方的访问者证明了对外国人的普遍怀疑。既然事已至此,万历皇帝发布命令调集一支由10万人(有的来自遥远的暹罗和琉球群岛)组成的远征军以夺回朝鲜,并最后侵袭日本。[33]和一般的做法一致,文官宋应昌被任命为经略,同时李如松被委任为提督。
地图24 朝鲜战役(1592—1598年)
这支远征军于1593年1月渡过鸭绿江。它的第一次战斗旨在收复平壤,是中国人的一次明显胜利。但20天以后,李如松在一次勇敢的追击中,亲自率领1000骑兵走在他的军队主力的前头,却遭到了灾祸。在汉城以北约15英里,他被一个三倍于他自己部队兵力的日本战斗队列所阻。中国人被击溃;提督本人好不容易才免于被俘。这次战斗结束了这次战争第一阶段的敌对行动,接着进行了和平谈判。
中国谈判代表团由沈惟敬率领。很奇怪,他既不是文官的一员,也不是一个军队的官员。他由兵部尚书推荐,轻率地被委以战斗的职责,作为游击去和日本的战地指挥官们面谈。他和敌方的谈判被认为为日本人于5月撤出汉城作好了准备。撤退背后的真实问题是,侵略者面临严重的后勤难题,他们已经遭受了一个大粮库的损失,它是被中国—朝鲜的代理人烧毁的。丰臣秀吉命令日本人在釜山附近建立他们的阵地。中国人没有所需的力量以摧毁这个桥头堡。僵局就这样出现,随之而来的休战持续了将近四年。
这种拖长了的解决难题的外交努力和处理谈判及其连带的礼仪的缓慢步调,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文化因素造成的。但是,一个好奇的读者很可能怀疑在起作用的丰臣秀吉的心计。这个日本的新霸主知道,如果他过分坚持这个争端(他供应他的军队已经有困难),可能跟着发生严重后果;他愿意等待时机。此外,如果在朝鲜受到挫折,他在日本掌权就不可能仍然是牢固的。
1593年夏天,一个中国代表团访问了日本,沈惟敬在代表团充当顾问。丰臣秀吉于6月接见了代表团,代表团在他的宫廷停留了一个多月。这一轮谈判毫无结果,但朝鲜局势的紧张程度减轻了。中国人决定在半岛上保留16000人以维护这种武装休战,撤回了其余的远征军。证据表明,已先倾向于和平解决的日本人在他们自己之间不能就条件取得一致意见。丰臣秀吉到中国的使节小西如安(中国人叫小西飞)首先必须在釜山和代表侵略军的将领们讨论。[34]他和中国谈判者的讨论也在北京引发了一次类似的争论。大多数意见赞成战争。结果是,这个使节在朝鲜和满洲滞留了一年多。但是,兵部尚书极力主张和平解决,列举了继续战争的财政困难。这得到皇帝的亲自干预以使他的论点占上风。一个低级官员被查明是吵嚷得最凶的应对阻挠和平解决负责的人,被免去了行政机构中的职务并被逮捕。这时这个使节小西飞才被护送到京师,他在那里停留了一个多月。
北京朝廷满足于日本的提议,派出一个使节去授予丰臣秀吉以日本王的称号。和解的一个先决条件是日本在朝鲜的军队完全撤退,这遇到了某些阻力。漫长的讨价还价随之出现。中国使节从1595年5月到1596年7月,先是滞留在汉城(在中国占领之下),然后是在釜山(在日本占领之下超过一年)。应该转交给日本那位霸主的皇帝的册文和绸袍变得很脏,以致都不再合用,必须从北京赶紧送来新的。在谈判期间,主要的中国使者担心他的性命,放弃使命并逃走了。他的职位只好由他的副手填补,只是在日本军的主力渡过朝鲜海峡以后,他才渡过朝鲜海峡到了日本。釜山的侵略者还是留下了一小支驻军。
1596年10月丰臣秀吉应允的对明使节的接见,是所有时代最大的外交大错之一。这个日本霸主认为自己在战争中是胜利者,愤怒地发现他将被置于向中国皇帝承担纳贡义务的附庸地位,并将保证决不再进行对朝鲜的另一次侵略。他曾指望分割朝鲜,送来一个朝鲜王子作为人质,和与一个明公主结婚。只要这样说就够了:日本已经发展得不适合于中国的世界秩序观念,以及它的从天朝京师放射到边缘地区的突出的文化影响。不难理解,谁都不敢把这一新的发展上报万历皇帝。220年以后,即使在一个异己的满族统治者之下,当英国国王的阿美士德使团于1816年被派往中国时,中国朝廷仍然紧紧地抱住它的世界帝国的特殊观念不放,这种观念对它的意识形态的基础是至关重要的。这一问题的费解方面是,丰臣秀吉见过沈惟敬不止一次,他的代表们也和中国人保持联系多年,直到册封的册文实际放在他的眼前时,他对争论的是什么仍然一无所知。
无论什么可能导致这一误会,其结果是和平谈判停止,而战争进入了它的第二阶段。1597年早期,双方恢复了敌对行动。在中国使节被给予回国通行证之后不久,据报200艘运载军队的日本船已抵达朝鲜海岸。夏季期间,另外1000艘这种军队运输船停泊在釜山。北京朝廷任命杨镐为一支新军的经理。控制满洲和北京附近地区的总督担任后方梯队总部和后勤的指挥官。这个官员邢玠作为防御的协调者,最后行使了高于经理的权力。同时,那些先前主张和平解决的官员被贬黜。沈惟敬到死被搁置一边。早些时候很得皇帝信任的兵部尚书因皇帝坚持而被处死刑。在执行死刑前据报他死于狱中。
中国文献指出,为这第二次战役,起初调集了3.8万人的部队。它们由一支2.1万人的水师协助。邢玠说他计划了动用10万人的冬季攻势,但似乎是,他的军队的总数是这个数量的一半左右。一个近代日本学者认为,明的兵力和丰臣秀吉14万人的侵略军相等,但这似乎是太不可能了。[35]中国军队是靠在全帝国调动现役部队和招募而组成的。涉及所有的边境地区,有些士兵还来自遥远的四川、浙江、湖广、福建和广东。一个现实的估计可能是把明在战役高峰期间的陆军和水师加起来的兵力估量为7.5万人。
第二次战役在几个方面和第一次不同。这一次,几乎整个战役都在北纬线36°以南,而不是沿南北延伸的战线进行。1597年8月,日本人推进到离汉城50英里以内;但是当明的援军到达时,战线变得稳定了。当冬季到来时,侵略者不得不撤回南方。此后他们便取守势。在第一次战役中已经认为重要的水师的军事行动,对第二次战役的结果有决定性的影响。朝鲜人起初把水师将领李舜臣投入了监狱,并委任一个不胜任的军官指挥他的舰队。他们很快把闲山岛上的基地丢给了敌人。这个错误被纠正了。在这一年结束之前,水师将领李舜臣回来了,由于他的返回,朝鲜人很快恢复了对海峡水道的控制。他的成功迫使日本陆军沿东部蔚山到西部顺天海岸采取守势。
中国人也没有忽视海军力量的重要性。按照大学士沈一贯的建议,万历皇帝下令筹办一支舰队,并派往朝鲜领海。它被置于中国水师指挥官、炮术专家陈璘之下,于1598年5月到达朝鲜海域。[36]天津的港口和山东半岛及辽东半岛的港口被利用来运送给养。这支水师最后在和朝鲜人的联合部署或者在和中国陆军的配合进攻中加入了战斗。
尽管有这些战略上的优势,陆上的军事行动也绝不是容易而顺利的。伤亡的巨大数字证实了战争的激烈。这次战役的中国一方还开始了党派性的争论,尤其是在战斗部队面临不利局面的时候。例如,1598年2月围攻蔚山,据说已接近于成功的结局。但是一支日本3000人的救援部队在最后时刻的出现引起了中国攻击部队的溃逃。经理杨镐因这次失败而受到指责。他因制止最后的攻击和其后逃命而受到批评。虽然他承认几百中国士兵死于战斗,他的对手却坚决认为这次损失很可能超过2万人。他和有很多敌人的大学士沈一贯的密切接触和这次批评有联系。这导致了杨镐的免职。
1598年春小西行长警告说,日本在朝鲜的阵地是守不住的。日本人依次下令撤退将近半数的侵略军,在朝鲜主要留下岛津氏族成员的指挥官们隶属的萨摩军人。这些人打仗很凶猛。在10月后期之前,丰臣秀吉于1598年9月18日死去的消息没有传到日本营地。那时,他们已在顺天和泗川打退了中国人的进攻。顺天之战是严重的失败,这在中国官员集团内是被承认的,虽然日本人声称他们斩首38700名,似乎是有意地夸大了。
这最后的挫折将北京朝廷(它还不知道丰臣秀吉之死)置于困境。朝廷提出了停止攻击和采取守势的建议。皇帝已经召集了主要大臣的会议以商议这个问题。就在这时福建巡抚向朝廷报告了丰臣秀吉之死。这个消息作为谁也不想继续的七年战争(日本人认为这次战争是“龙头蛇尾”)事实上的结束而受到了欢迎。
满族的挑战
帝国的创建者努尔哈赤
努尔哈赤生于1559年,这使他比万历皇帝年长四岁。他的通古斯人的建州部属于女真族。1635年以后他的后代才开始把他们自己叫做满族,这个词的起源不清楚。但是“建州卫”这个名称是明代新造的用语。永乐皇帝承认这些部落的作战能力,用这个名称于1412年设立了这个部族的卫,因而在理论上使这个部族成为中国帝国军队的一个附属部分。可是这种承认没有什么内容。明帝国从没有明确地划定这个卫的疆界;除了可能在最初的年代以外,没有证据表明,这个部族的首领的顺序继承是保持在帝国的严密监督之下。
在整个明代,满族人从他们靠近现今朝鲜和前苏联之间的边界地区的较早居住地,移居到西面大约300英里的满洲中心地带。在16世纪,他们沿着相当于现今辽河以东的南北铁路通道一线和中国人做买卖。和中国居民的冲突变得频繁了。努尔哈赤最终成了在腐败而专横的中国官员们手下受到恶劣对待的直率的满族人的维护者。实际上,满族部落之间的内部冲突是频繁的。其模式通常是以婚姻关系和联盟开始,而以背叛和吞并告终。中国的地方指挥官们毫不犹豫地利用这种对他们有利的情况。他们不能避开日益增长的满族人口的压力,常常在较弱的首领和较强的首领争夺权力中谋求给予前者以帮助。他们以这种方法改变力量对比,对局势保持某种控制。这样,到了17世纪第一个10年,明政府、它的军队和中国移居者都已长期参与了和满族人的各种关系。
努尔哈赤自己的亲属(他们对首领地位的要求,按照父系和母系血统似乎都被证明是正当的)成了异常情势的牺牲品,这种异常情势使他开始了作为满族人首领的生涯。1582年晚期,这个未来清王朝的创建者的父亲和祖父都在阿台的要塞内,阿台是和明将李成梁交战的一个首领,这时他们因中国军队猛攻这个要塞而遭到杀害。后来才发现他们是李秘密联系的人。在这一事件以后,努尔哈赤去见李,李安慰他,待他很好。有的记载甚至说,这个未来的满族首领成了李成梁的义子。
1583年,努尔哈赤24岁,开始创建他的帝国。他后来夸耀说,开始时,他的军队只有13副盔甲。他有李成梁的同情,并借口他是为他的先人之死报仇,他能够不受惩罚地采取行动。但是在1587年,当他开始加强他驻地的防卫时,辽阳巡抚断定努尔哈赤被纵容得过分了。他组织了一次先发制人的反对这个建州首领的战争,但他后来不得不予以放弃。如同当时典型的中国政治关系,对于如何处理这一局面存在不同意见。一个和辽东巡抚意见不合的下属地区的行政官员坚决认为,应当靠引导或“抚慰”把努尔哈赤争取过来。使得事情更加复杂的是,这个下级官员从北京监察官员们得到的支持比巡抚本人多。在努尔哈赤可能变得过分强大以前摧毁他的计划就这样被搁置了。
在这次事件之后,这位满族人的领袖还是以不太好战的办法向着他的目标前进。他已经控制了黑图阿拉(后来的兴京)河以南的地区,和四个女真后裔的主要部族政权保持真诚的关系,与其中一个首领的女儿和另一个首领的孙女结了亲。较小的部族被劝诱承认他为他们的领袖。他仍在等待时机,与明帝国同样和好。结果,万历皇帝于1589年授予他称号和军阶。第二年他以他自己的朝贡使团首领的身份到了北京,后来在1597年,他再次访问了中国京城。
中国和丰臣秀吉的战争给努尔哈赤提供了一个难得的机会。1593年努尔哈赤击溃了他的叶赫部的内兄弟所组织的联合进攻,扩大了他对在满洲的蒙古人的影响。他提议率领他的部队参加明在朝鲜的远征,被婉言谢绝。尽管如此,北京朝廷还是不得不谦逊地对待他。他还从垄断与中国人的珍珠、貂皮和人参的交易中获利,这样获得的财源有利于他的扩张计划。几乎不能相信人人在这时都能看出努尔哈赤迟早将起而向明王朝挑战,可是也没有提出抑制他的办法。1592年,在抵御丰臣秀吉的战役的前夕,来自满洲的一份中国公文表明,这位满族首领大约有了3万—4万骑兵,加上大约4万—5万步兵。努尔哈赤精锐部队的质量给人的印象甚至更为深刻,普遍认为它甚至胜过日本人。[37]
在这个世纪结束前后,努尔哈赤采取两种措施把他的机构提高到高过部族政权的水平。一种措施是在1599年研制一种独特的女真字母字体,代替以前所用的蒙古字体。另一种措施是在1601年创立“旗制”。在四个旗的每一旗下大概各有25个300户的牛录;1615年又增加了四个旗。这些旗和牛录不只是作战的单位,还起军事行政区的作用。全部居民都在它们的下面登记,包括部族所有的男人和女人,以及他们的子女和奴隶。在和平时期,它们是行政和税收单位。在战争时期,登记在牛录的士兵很少同时被征召;它们奉命从每一牛录出规定数目的士兵,这取决于动员的程度。
1603年,努尔哈赤与明在辽东的将领们达成一项协议以划分他们之间的疆界。此后满族人的土地便紧靠中国的移民。中国人没有实行这项协议,这种情况曾被努尔哈赤作为他的“七大恨”之一而提了出来。
努尔哈赤的战术的核心是由1万—5万骑兵组成的骑兵兵团的灵活性和打击力量。由他的儿子和侄子们统率的各旗配合得很好。这些作战兵团行动的高速度使它们能够抵挡中国人和朝鲜人的火器。在1619年的战役中,努尔哈赤能够迫使中国在开阔的战场上(满洲人擅长于此作战),而不是在围攻和消耗战(中国人擅长这种作战)的一系列正面战斗中和他打仗。努尔哈赤于1615年派遣他的最后一个朝贡使团到北京,显然是为了分散朝廷对他真实意向的注意力和掩藏他的即将发动的叛乱。
他看出明帝国的虚弱已有很长时间。例如,他告诉他的部下说,如果一个明的将领奉派来惩办他,这个将领只是形式上奉行调遣,然后谎报他的功劳。他把以鲁莽出名的明的山海关总兵官杜松说成是疯子。总之,他怀着仇恨和轻蔑对待中国人。但具有讽刺意义的是,他从不缺乏中国顾问,其中之一据说为他尽力达30年之久。
最后的迹象
到了1618年,除了叶赫和海西外,努尔哈赤已并吞了所有的满族部落;叶赫和海西在中国人保护之下,没有一次大规模的战争不能消灭它们。这一年春季时机成熟了。5月8日满族人放出风声,第二天3000建州部族的人将到抚顺关做易货交易。在指定的时间,当城镇居民和戍军的士兵涌进城门外的市场极想做买卖时,努尔哈赤发动了他的攻击,杀死一个千总,并迫使一个游击投降。辽东镇的总兵官匆促出击。满族人于是撤出抚顺,向他们自己的地区撤退。但是,他们途中又折回并包围了中国人,这次杀死了这个总兵官。
努尔哈赤仍然声称希望和平解决,这时发布了他的“七大恨”,实际上强调了三个主要问题:他的父亲和祖父被明军杀死;明当局给予他的部族对手以帮助和支持;明的移居者蚕食他的疆土。这些恨只能以让与他疆土和以金、银、丝织品的年金——实际上是北京的贡品——来补偿。这些条件对于北京被认为是不能接受的。事实上,明朝廷深受派性斗争的困扰,以致它不得不鲁莽行事。除非努尔哈赤很快被彻底打败,应负责任的官员们没有一个能够希望避免指责和弹劾。在这种压力下,连万历皇帝也决定采取行动。有几个月,关于辽东的公文得到了他及时地注意。
计划于1619年春季讨伐。但是,在所有能胜任的官员中,又是有争论的杨镐被任命为经略。几个受到高度重视的将领——帝国能调的最好将领——也被派到辽东。边境戍军和远到浙江和四川这些内地省份的士兵、马匹和装备被集合起来以建立一支进攻的军队。当需要更多的人员时,便以新兵补充队伍。叶赫和朝鲜人也被要求参加这次战役。[38]
财政是一个主要问题。在张居正当首辅期间积聚的国库储备,在早一个10年已经全部耗尽以供给其他一些战役的资金。正常岁入绝不能抵补这种巨大开销。总是不愿放弃自己财产的万历皇帝,只为这次战役出了10万两银子,虽然在内库里他有几百万两。在户部尚书建议下,除贵州以外的所有省份,对于土地税都增加了银两附加费。在其他税收外,这项增加预期提供300万两银子,这笔款项在当时被认为足以使辽东事件获得圆满结局。到1619年3月,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已完成。
杨镐的全部兵力在有些资料中说有20万人。实际上他可能只有此数的一半,其中大约有83000人的中国部队,包括那些派给勤务和供应职务的人。余数由朝鲜和叶赫援军组成。所有努尔哈赤的部队一到达战场就投入战斗。在这次战役的高峰时刻,他或许有5万至6万人。尽管记载中夸大和缩小了军队人数的数字,可以有把握地认为,总的来说中国人具有大约两三万人数上的优势。但是在战场上,数量上的优势却在满洲人一边,因为杨镐把他的兵力分成了四路,而努尔哈赤实际上在一切场合都保持了以他的全部兵力攻击的机会。
回顾起来,杨镐的作战方案应该受到它所受到的一切批评。可是,这个作战方案类似于在抵御杨应龙战役的末期中和在朝鲜战争第二阶段中所用的方案。这类方案通常是由文官而不是由战地指挥官提出的。文官按照惯例被任命为最高指挥官,但职业军事指挥官却不能指望高升到超过野战最高将领的地位。一个指挥一个军团的将官通常已经达到他的履历的顶点。这也是1619年战役四个指挥官的情况。他们的服役经历和他们的声望大致相等,谁也不能被指望从属于任何别的人;谁也没有专门的知识和技能以调动大于上述四个纵队的作战编制。
由这种缺乏军事领导能力而产生的一些问题,更和缺乏专门技术和后勤的支持掺和在一起。军队由分散在许许多多行政单位中的各种来源提供资金。它的人员包括新兵,也包括世袭军户的成员。它的装备来自地方征集的比来自中央管理之下的合乎标准的工厂的要多,因此,不能指望质量检查。16世纪晚期到中国的西方访问者几乎一致认为,中国军队在战斗中很脆弱;但是不管它质量怎样差,它在数量上却能弥补。在和丰臣秀吉作战期间,朝鲜人看到没有甲胄保护的中国士兵迎面攻击日本的火器部队并遭受巨大伤亡而感到惊骇。最重要的是,这样一支军队不能机动地调遣。它需要富有经验的战士组成的精锐部队打开攻击的道路,以便大批士兵因而能够在他们后面蜂拥而进,维持攻击的势头,开拓成果。不过这些作战兵团由勇敢的人指挥,他们本人精通技击,在勇敢的冲锋中亲自带领他们的士兵。
1619年战役中的所有指挥官可以用以下的说法来评述:他们当中没有一个有资格叫做足智多谋的人,更不必说,战略家,但是他们在战斗中的英勇是被完全认定了的。在战斗中,他们被指望负责他们的“家丁”,即誓与他们的指挥将领们共生死的老兵的部队。例如,这四个野战指挥官之一的刘綎,是一个职业军事指挥官,他在1582—1583年战役的缅甸前线指挥,从此开始发迹。1619年他带着736个这样的家丁到了辽东。既然次一级的将军们顶多不过担任大队的指挥官,最高指挥部的选择余地便受到限制。由于这个缘故,战略和战术只能老是简单的。
对杨镐应做到完全公平,其他可减轻错误的因素也促成了他的失败。在他派马林到北面,刘綎到南面以后,他显然保持着对已在辽东的明军的指挥,包括叶赫和朝鲜的援军在内。朝鲜人离开他们的本国基地不能被有效地使用。地形是另一个影响他的决断的因素;从西方通向赫图阿拉的路线受到限制。所有的进路都在浑河的北面相交,而在南面,高山终归是一个严重的障碍。
地图25 杨镐进击努尔哈赤(1619年)
在作战方案已经决定时,杨镐作为经略,和在场的多数军官一起,于1619年3月26日在辽阳主持仪式以发动这次战役。4月5日以后在不同日子派出了几支部队,这取决于每支部队到达敌人都城必须行军多远。在举行仪式时,在前一年的战役中进攻不力的一个指挥当着集会的军官的面被处死。杨镐约定,自将领以下任何人在当前的战役中如果犯了类似的错误,都将施以同样的极刑。3月31日下了一场大雪,这就必须重新安排这次战役于4月9日开始。
只要努尔哈赤专意保卫赫图阿拉,让明的几支纵队围攻他,或者把他的兵力分散在广阔的地区,因此明军可以保持数量上的优势,杨镐的方案便有某种成功的可能性。但是这个满族领袖没有做这些事情中的任何一件。对努尔哈赤的才能估计不足注定杨镐和他的军队要遭到不幸。
碰巧,带着估计有2.5万人兵力从抚顺关动身的指挥将领杜松因这次战役的失败而受到了责备。据说他在萨尔浒之战中两次遭到伏击。4月14日一早,他渡过浑河,并在北岸放弃了他的装载着轻型炮的战车营。在南岸的小接触中他很快消灭两个堡垒,俘获了14个满族人。他受到这一成功的鼓舞而突进,正中努尔哈赤的埋伏。他的部队面对3万蒙古人。在激烈战斗期间,杜松试图占领一个山顶,不料又陷入另一次埋伏。日落之前,这个“疯子”将军和他的两个分队指挥官一起都已被杀,渡过浑河的人很少生还。
监察官员们谴责杜松“欲贪首功”。他的恶劣行为包括擅自把他的启程日期提前,放弃火器,反对他部下的建议而渡过浑河,以及背水而战。这次战役失败的严重责任最终落到杜的头上——这种判断为皇帝所接受。但是,这些批评完全以一个监察御史推敲出来的一份战地报告为根据,而他的报告又完全以四个士兵提供的口头叙述为根据,其中三个士兵执行侦察任务,只有一个士兵在这次战斗中实际作战。这些批评者不考虑最高统帅给指挥将领们添加的不适当压力,更少考虑大学士方从哲对整个战争工作所施加的压力,方从哲本人正面临不满的朝臣们的批评。
事实上,杜松的部队应当在4月14日出发。他实际上是在4月13日和14日之间的午夜启程的,这在技术上和他的命令并不是不符的。他战术上的错误可能是受缺乏充分侦察的限制。可是杜松的部队一旦投入战斗,便不得不靠占领一个突出的高地来保卫他的阵地。战车营被留在后面不是指挥决断的结果。仓促碰上敌人,杜松赶到了前线。后来战车营的指挥官证实,浑河的急流使得带着重型装备和黑色火药渡河很困难,所以他停止了前进。但是前线部队仍然有许多枪。对杜的指责因而基本上是不公正的,尤其是指责他没有使用火器。应当指明,对任何战争或这次战役的结果,火器都没有决定性的影响。在其后的尚间崖和牛毛寨的战斗中,中国和朝鲜的轻型炮都不能够快地射击以击退坚决进攻的骑兵大兵团。后来,在开原和铁岭战斗期间,也出现了同样的情况。
1619年4月15日在尚间崖的战斗重演了前一天战斗的格局。中国人的战术指挥再次把自己分割开。努尔哈赤在攻击敌军主力之前,再次消灭了敌人派出的突击部队。当努尔哈赤重新部署他的各旗时,明军再次不能很快地行动以夺取战术优势。唯一的差别是,在这次战斗中明军有时间占据防御阵地。从另一方面来说,满族人后面还有一天成功的激烈的战斗。在尚间崖,中国的指挥将领马林没有死于这次战斗;他撤退到了安全地带。派到他指挥部的高级文官潘宗颜监督后方梯队,在战斗中被杀。因杜松在前一天战败的消息而感到沮丧的中国士兵,一看见敌人就溃逃,潘的致命创伤是射在他背上的一支箭造成的。
这两天的战斗彻底摧毁了明前线的北部防区。只剩下南面的李如柏和刘綎。努尔哈赤开始放下心来。他派出两支蒙古诸部组成的先头部队,一支由1000骑兵组成,在4月15日;另一支由2000骑兵组成,在4月16日。做完这些,他花时间为他的胜利而感谢上天,在界藩献祭了八头牛。4月16日晚些时候他才动身往南去。他本人没有走出赫图阿拉,他在京城保留4000人的部队作为预防李如柏从鸦鹘关进攻的措施。对刘綎的军事行动由他的儿子大贝勒指挥;另一个儿子洪台吉和他的侄子阿敏台吉也参加了这次战役。按照满文资料,牛毛寨之战发生于作出向南行动决定之后的第四天,那就可以把它定在4月20日。朝鲜的记载注明的日期是4月17日,这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因为这时满族部队还在向南的途中。
最后的对抗
牛毛寨之战是在杨镐事先不知道,并且违反他的希望的情况下打的。在北方战线崩溃以后,这位经略马上命令南方的两支纵队停止前进。在极为困难的地区作战,并只和满族斥候接触的李如柏,及时撤出以避免更大的灾祸。但是刘綎没有接到这道命令。当满族人的袭击临头时,他的纵队仍处于行军队形。朝鲜资料说这时士兵们正在村庄中抢劫。中国通讯系统的低效率是太明显了。
可是按照满文资料,刘綎的部队能够顶住大贝勒进攻的最初浪潮。这位中国将领在他纵队的前面指挥明的各支队伍,带枪的朝鲜部队跟随在后。在他们后面更远一点是朝鲜步兵的余下部分。为了重新发起攻击,满族人派出骑兵队悄悄插入这些兵团,并占领了它们西边的一些高地。正面攻击得到了洪台吉指挥的对侧翼的向下冲锋的援助。当中国人被击溃时,他们的指挥将领也和他们一起丧生。中国人后来声称刘綎是在战斗中被杀的。满族人说他被俘并被处死。朝鲜人说他点燃他身下的黑色火药而自杀。
满族人在一个星期之内,在一次又一次的战斗中赢得了一连串辉煌的胜利。这次战役以后三个月,努尔哈赤占领开原,杀了马林。这之后七个星期,他洋洋得意地进入铁岭。余下的女真部落被吞并。北京最后不得不下令逮捕杨镐。他死刑临头达十多年之久;他在1629年才碰上了刽子手的大刀。原来四个战地指挥官中唯一活下来的李如柏,和他的经略一样,在他撤退之后的一年半被捕。他宁愿自杀,而不愿面对他和他的亲属曾和满族首领亲善的指责。
在辽东受挫的消息传到北京以后,京师的粮价因居民开始感觉到围城的可能性而突然飞涨。1620年早期,军队报告说出现了空前比率的逃亡现象。有时团营规模的部队一夜之间便消散了;士兵们成千地逃走。原来指定只生效一年的土地税上的附加税不能停止,相反,却增加了。明朝廷还能找到一个可以代替杨镐的人熊廷弼,不过他受到他的党派性敌人的恶毒攻击。仍然勉强抗拒让出他私库中银锭的建议的万历皇帝,于1620年夏天去世。在他死前大约三个月,他告诉大学士方从哲,辽东文武官员们之间和之中的不和导致了这场灾难。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给那么多别的人做出过判决的万历皇帝不知道历史家们将给他做出的判决就死了。虽然在他临终的日子里,他病得很厉害,头晕眼花,长期卧床不起,甚至不能阅读带给他的奏疏,但他作为天之子,仍然要对帝国内所有出了毛病的事负责。他生病和不能做什么以改变帝国体制,事实上并没有差别。总有人要承担最后的责任,这个人就是这位皇帝。
* * *
[1]对隆庆皇帝节俭和仁厚的驳斥,见孟森《明代史》[375](1957年;重印,台北,1967年)。隆庆皇帝不能当众讲话的最有力的证据得自高拱1572年在万历皇帝继位后不久所上的一份奏疏,其中据说,隆庆皇帝早朝时甚至让大学士代他从宝座上作例行公事的回答。高拱强调,这种做法损害了公众的信任。这一情节参见下文。这份奏疏见于陈子龙等编《皇明经世文编》[57](平露堂,1638年;摹印本,台北,1964年),301,第8页。这一资料也见于《病榻遗言》[282](16世纪后半期;重印于《纪录汇编》,1617年;影印本,上海,1938年)有关隆庆皇帝的话中,该书被认为是高拱所作,但真实性可疑。
[2]这样一种理解的最有力的根据是1590年8月25日皇帝和申时行的谈话。这一记录见《明实录·神宗实录》[380](1630年;重印,台北,1961—1966年),第4186—4191页。英译文见笔者《1587,无关紧要的一年:衰落中的明王朝》[251](纽黑文,1981年),第230—234页。
[3]不管怎样,这段情节似乎有坚实根据。举一个例来说,申时行:《赐闲堂集》[466](序,1616年;缩微胶片第865—866号,国会图书馆),40,第22页提到了这一情节,包括这里引述的话。王世贞:《嘉靖以来内阁首辅传》[553](16世纪晚期;重印,《明清史料汇编初集》,1,台北,1967年),6,第24页指出,冯保向太后报告说,高拱想以周王取代万历皇帝。
[4]见黄仁宇《16世纪明代的税收和政府财政》[254](剑桥,1974年),第226—244页。
[5]编辑者的名单见于《万历会计录》[550]正文前的书页,该书由王国光辑,张学颜编(版本不详,约1582年),其微缩胶片可以在几个图书馆找到,其中有芝加哥大学和普林斯顿大学图书馆。也见富路特和房兆楹编《明人传记辞典》[191](纽约和伦敦,1976年),第82页。
[6]见《明实录·神宗实录》[380],第4806页。
[7]见《明实录·神宗实录》[380],第4790、4812页。关于刘道隆的话见第4812页。
[8]见《明实录·神宗实录》[380],第5017页。
[9]参见下文《次要争端和根本原因》。
[10]但是王图的吏部侍郎头衔没有得到吏部内的实权。1611年考核期间在孙丕扬手下实际负责的吏部侍郎是萧云举。不过王图接近孙丕扬,并被认为对他有相当大的影响,因为两人都是陕西人,且被他们的敌人叫做“秦党”。
[11]这个问题的经济含义不应被夸大。许多不赞成派遣中使的人利用了孟子的论点,国家决不应当与民争利,这种考虑是道德的而不是经济的。他们反对开矿还出于风水的考虑。另一方面,强调东林党人代表商人利益的现代学者们过分依靠1613年亓诗教上呈的一份反东林的奏疏,转载于《明实录·神宗实录》[380]第9691—9693页。这份文件在揭暴“富商”出席东林会议时,绝没有表明党人采取了一种亲商人的政纲。正相反,富商是和其他不受欢迎的社会分子一道列入名单的。上奏疏的人以这种方式通过坚持正统的儒家态度为他自己在东林党人被认为优于他人的领域内博取声誉。
[12]参见前《政治斗争中的东林》。
[13]参见前《后果》和本节前文。
[14]关于东林党人在随后国家事务中的作用的论述,见后《“梃击”案》及其以下的文字。
[15]like trading one's own room for that of another,据此翻译。——译者
[16]见黄宗羲《明儒学案》[259](1667年;重印,《四部备要》C79—82,台北,1970年),32,第2、11页。
[17]参见前《东林党》。
[18]在许多当代中国著作中,李贽要么是平等主义的维护者,要么是一个放荡不羁的人。尽管关于他已经写了很多文章,但他的主旨并没为被充分了解,缺乏了解部分地是由于李自己没有写一篇系统的论文造成的。他的随笔和历史评论以旁注的形式出现,没有用推理方法来予以加强。许多语义学上的陷阱很容易引起误解。但是,如果读者全面地、批判地研究他的著作,包括《焚书》[315](1590年;重印,北京,1961年)、《续焚书》[316](1611年;重印,北京,1959年)和《藏书》[317](1599年;重印,北京,1959年),他的论证还是不难概括地论述的。他的传记材料也常解释了他的个别观点,见《明人传记辞典》[191],第807—818页。
[19]参要前文《东林党》、后文《“梃击”案》。
[20]孟森:《明代史》[375],第282及以下各页。
[21]关于郑贵妃,见前《万历时期》。
[22]西方著作中缺少关于这个案件的详细叙述,使笔者不得不对此花费些篇幅。提醒读者,多数中国作者由于受有关这个案件的道德含义的干扰,倾向于保持一种有选择性的眼光。最重要的第一手资料,《明实录·神宗实录》[380]只是有选择地加以利用。第10014、10016、10020、10026、10029、10031、10032、10041、10043、10047、10056、10061、10064、10067页的记载和多数第二手资料有相当大的不同。顾秉谦等编撰的《三朝要典》[291](1626年;影印本,台北,1976年)中的关于此案的反东林的不同看法也应查阅。
[23]见前《政治斗争中的东林》。
[24]参见《东林党》、《次要争端和根本原因》及本节上文。
[25]参见下文《万历朝晚期的三大征》。
[26]福建省的官员们于1575年过早地上报林凤即将被捕获,这没有多少疑问。一份中国资料在1575年11月1日这个日子下记载了以下互相矛盾的两条:“海盗林凤克吕宋国”和“吕宋献俘”。应当指明,这个时期许多中国人把新来的西班牙人和土著的菲律宾人混淆了。见谈迁撰《国榷》(约1653年;重印,北京,1958年),第4276页。这两条未见于《明实录·神宗实录》。拉奇将“吕宋贡使”系于1576年。见唐纳德·F.拉奇《欧洲发展过程中的亚洲》[302](芝加哥,1965年),第789页。这源于申时行:《大明会典》[465](1587年;重印,台北,1964年),106,第8页。这一失真报道的创始者是福建巡抚刘尧晦。见《明实录·神宗实录》[380],第1264页。
[27]参见前文《没有选择余地》。
[28]见《明实录·神宗实录》[380],第7536页;《国榷》[498],第4934页。
[29]见《明实录·神宗实录》[380],第6168页;朱国祯:《涌幢小品》[107](1621年;影印本,上海,1953年),第18—19页;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293](1658年;重印,台北,1956年),第62—64页。
[30]冯的短篇小说题为《杜十娘怒沉百宝箱》[161],见于他的《警世通言》(序,1624年;重印,北京,1956年;第2版,北京,1981年),是其中第32个故事。它被译为《妓女的宝箱》,载杨宪益和戴乃迭译《妓女的宝箱:10至16世纪的中国短篇小说》[612](北京,1981年),第246—271页。
[31]有些资料指出,鄂尔多斯蒙古人提供了3万坐骑支援叛乱者。见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293],63。发生的事情是,1592年9月12日鄂尔多斯蒙古人和哱拜之间一封允诺大量援助的信,据说被中国人截获。这一消息传送到北京已经过时。见《明实录·神宗实录》[380],第4696、4700页。
[32]见乔治·桑塞姆《日本史,1334—1615年》[445](斯坦福,1961年),第22章;也见小西行长传记《明人传记辞典》[191],第728—733页。
[33]这个布告很可能对朝鲜人比对日本人更有影响。关于原文,见国史编纂委员会编《朝鲜王朝实录》[93](《李朝实录》)(1400—1445年;第二次印刷,1603—1606年,摹印本,汉城,1968—1970年),30,第1—2页。
[34]见《明人传记辞典》[191],第731页。
[35]《日本在亚洲大陆的扩张:日本史研究,特别是关于它和中国、朝鲜和俄国的国际关系》[296(伯克利,1937—1940年),Ⅰ,第171页。但是,使用这部著作必须慎重,因为它带有浓厚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前日本国家主义的色彩。桑塞姆说,朝鲜国土上的全部侵略军接近15万的数量,都是“一级作战人员”。见桑塞姆《日本史》[445],第539页注19。
[36]见陈璘传记《明人传记辞典》[191],第167—174页。
[37]《朝鲜王朝实录》[93](《李朝实录》),30,第16页(97);第4—5页(55—63)。
[38]1619年的这些军事活动,在我的论文《1619年的辽东战役》[252]中作了充分的分析,《远东》,28(1981年),第30—54页。加里·莱迪亚德教授曾建议我利用朝鲜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