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罗马式的自杀,
一件令人很不愉快的事。
——《小公爵》
1
罗跟着那个身穿蓝制服的男人走上石阶,沿着一条两边有门的走廊向前走去。一些房门开着,他发现这些房间都很小,形状和大小如同忏悔室。里面只有一张桌子和三把椅子,没有任何别的东西,那是三把直挺挺的硬椅。那个男人打开一扇门——他好像没有什么理由不去开其他的门——然后说道:“在这里等着,先生。”这是清晨,铁窗框外面是灰色和阴冷的天空。最后几颗星星刚刚消失。罗坐了下来,双手夹在两膝中间,带着呆滞和疲惫的神情耐心等待着。他是个微不足道的人物,他没有成为探险家,他只是个罪犯。为了到这里来,他折腾得筋疲力尽。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做了些什么,只记得在黑漆漆的乡间走了很久,一直来到火车站,当篱笆后面传出母牛的哞哞叫声和猫头鹰的哀鸣时,他浑身瑟瑟发抖,他在月台上踱来踱去,闻到了青草和蒸汽的味道。检票员问他要火车票,他拿不出来,也没钱买票。他知道自己的姓名,或者说他自以为知道自己的姓名,但他说不出自己的地址。检票员对他倒挺客气,大概看出他有病。检票员问他是否要投奔朋友,他回答说他没有朋友……“我要去见警察。”他说。检票员温和地责备他:“你用不着跑到伦教去找警察,先生。”
在他无言以对的可怕的一瞬间,他想到他会像一个逃学的孩子那样被送回去。检票员说:“你是福里斯特医生的病人,对吗,先生?如果你在下一站下车,他们会打电话叫车来接你。用不了三十分钟。”“不对。”“我估计你迷路了,先生。但你不必对福里斯特医生那样的绅士感到不放心。”他使出全身的力气说:“我要到苏格兰场 [1] 去。那儿的人要我去。你要是不让我去,后果由你负责。”
火车在下一站停了一会儿。站台小得可怜,候车室是黑漆漆的旷野上的一间小屋。他看见了约翰斯。他们一定到他屋里去过了。约翰斯发现屋内空无一人后立即驱车赶来。约翰斯一眼就看见了他,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到车厢隔间的门口。卫兵在他后面来回走动。“你好,老兄,”约翰斯不安地说,“下车吧。我这儿有一辆小汽车,一会儿就能到家。”
“我不去。”
“医生很难过。他难过了一整天,发了脾气。你对他的话不必当真。”
“我不去。”
卫兵挨近了些,这表明如果需要用武力的话,他可以尽职。罗怒不可遏地说:“你们还没有确诊我是疯子呢。你们不能把我拉下火车。”卫兵走上前来,轻声地对约翰斯说:“这位先生没买票。”
“很好,”约翰斯惊讶地说,“这就没问题了。”他把身子向前一探,轻声说,“祝你好运,老兄。”火车开走了,它排山倒海般的蒸汽像屏幕似的遮住了小汽车、小屋和站在那里挥手的人。
现在,所有麻烦都过去了,剩下的事是对凶手进行审判。
罗一直坐在这里等着。天空阴郁,灰蒙蒙的一片。几辆出租车在鸣喇叭。一个穿双排扣马甲的矮胖男人漫不经心地推开门,看了他一眼说:“比尔在哪儿?”但他不等回答就走了。从池塘方向传来一艘小船发出的长长的哀鸣。有人吹着口哨从外面的过道里走过。他有一次听到了茶杯的叮当响声,闻到了远处传来的淡淡的血腥味。
那个矮胖男人又毫不在乎地走进房间。他长着一张过分大的圆脸,留着金色的小胡子,手里拿着一张罗先前填好的单子。“那么你就是罗先生了,”他严厉地说,“你总算来见我们了,我们很高兴。”他按了一下铃,一个穿制服的警察走了进来。他说:“比维斯在值班吗?叫他来。”
他坐下,两条肌肉发达的腿交叠着。他看着自己的指甲。它们被修剪得很好。他从各个角度打量着它们,似乎对左手大拇指的表面感到不安。他一句话也没说。显然,没有证人在场,他不愿讲话。不久,一个高个儿男人走进房间,他穿着一件制服,手拿一本笔记本和一支铅笔,坐在第二张椅子上。他长着一双很大的招风耳,脸上有一种怕难为情的奇怪神情,像是因为自己走错了地方而感到惴惴不安。他拿起笔,往本子上写字。你会发现,他的动作叫人看了难受。他还会觉得因为他了解案情而感到害怕。
“好了,”衣冠楚楚的矮胖子叹了口气,把手指塞到交叠着的两条腿中间保护起来。他说:“罗先生,你是自愿到这里来招供的吗?”
罗说:“我在报纸上看见了一张照片……”
“几个月来,我们一直请你到这儿来。”
“昨天晚上我才头一次听说。”
“你好像有点与世隔绝。”
“我住在一家疗养院里。你知道……”
他每次一开口,那支铅笔便在纸上沙沙地写起来,把他的杂乱无章的叙述整理成有条有理的、前后连贯的句子。
“什么疗养院?”
“福里斯特医生开的私人疗养院。”他还说出了那个火车站的名字。他不知道别的地名了。他解释道:“那里好像遭到过一次空袭。”他摸了摸额头上的伤疤,“我丧失了记忆力,稀里糊涂地发现自己到了那儿。除了童年的事还稍微记得一点外,别的全忘了。他们告诉我说,我的名字叫理查德·迪格比。最初我连那张照片都没认出来。你看,这把胡子……”
“我希望,现在你的记忆力已经恢复了。”矮个子厉声问道,他的语气略带挖苦,只带一点点挖苦。
“我能记起一些事情来,但是不多。”
“这种失忆症用起来倒挺方便。”
“我正在尝试,”罗稍带愤怒地说,“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英国法律规定,在你证明一个人有罪之前,得假设他是无罪的,对不对?我准备把我想得起来的有关那件凶杀案的所有情况都告诉你。不过,我不是凶手。”
这个胖子开始微笑。他抽出自己的双手,看了一眼指甲,然后又把双手插回两腿中间去。“这很有意思,罗先生,”他说,“你提到了凶杀,可我没有对你提起任何关于凶杀的事,另外,报纸上也没写着凶杀这个词……现在还没有这么提。”
“我不懂你的话。”
“我们办事要一丝不苟。你把他刚才的供述念一下,比维斯。”
比维斯照办。他的脸紧张得发红,像是一个个子长得过高的小学生在讲台前朗诵《申命记》 [2] 。“我,阿瑟·罗,自愿做出以下供述。昨晚,我看见了一张报纸上登了我的照片,才第一次知道警方要找我谈话。在过去的几个月中,我住在福里斯特医生开办的疗养院里,因为我在一次空袭中丧失了记忆力。我的记忆力尚未完全恢复,但我希望能把自己所知道的有关凶杀案的全部情况说出来……”
警官打断比维斯的朗读。他说:“怎么样,记得准确吧?”
“我想是的。”
“以后会让你在上面签个字的。现在请把那个被害者的姓名告诉我们。”
“我记不起来了。”
“我明白了。那么,是谁告诉你我们要找你谈有关那件凶杀案的事情呢?”
“福里斯特医生。”他回答得这么快,使警官感到意外。连比维斯也着实犹豫了一阵后,才重新用铅笔在笔记本上做记录。“是福里斯特医生告诉你的?”
“对。”
“他是怎么知道的?”
“我猜他是从报纸上知道的。”
“我们从来没在报纸上提到过这件凶杀案。”罗疲惫不堪地把脑袋枕在手上。他的脑子又感到了联想的压力。他说:“也许……”可怕的往事在他的脑海中翻腾,结晶,消融……
“我不知道。”他认为,警官的态度比刚才稍微缓和了点。警官说:“用你自己的话把你记得的事告诉我们,按什么顺序都行。”
“我的话肯定没有次序。先说波尔吧。他是福里斯特医生的病号楼里的看护,狂暴型的患者都被送到那儿去,但我认为那些病人并非都是狂暴型的。我知道,我以前见过他,是在我失去记忆力以前。我记得有那么一间破旧的小房屋,里面挂着一张画,上面画的是那不勒斯湾。我好像就住在那儿——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是不会选中那种地方的。但我说的这些只是主观感觉而已,而不是事实。”
“没关系。”警官说。
“这正如你记得自己做过一个梦,但大部分内容却已经被遗忘了。我记得自己心情很沮丧,感到很恐怖,是的,有一种危险感,还尝到一种怪味。”
“什么东西的味道?”
“我们正在喝茶,他要我给他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我记不起来了。我确实记起来的东西却很荒唐。一块蛋糕。”
“一块蛋糕?”
“一块真正用鸡蛋做成的蛋糕。接着发生了一件事……”他感到极度疲劳。太阳出来了。城里到处都是去上班的人。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犯了弥天大罪的人,正看着别人去接受圣礼,而自己却被抛弃了,他要是知道他在干什么事就好了。
“你想喝杯茶吗?”
“是的。我有点累。”
“去弄点茶来,比维斯,再拿几块饼干——或者蛋糕。”
在比维斯回来以前,警官没有提别的问题。当罗伸手去拿蛋糕时,他却突然说:“恐怕这块蛋糕不是用真正的鸡蛋做的!你的那块蛋糕准是家庭自制的。那种蛋糕你是买不到的。”
罗不假思索地答道:“哦,不是买的,是赢来的……”他打住了,“真奇怪,我没想到……”茶使他感到有劲了。他说:“你们对凶手不太坏嘛。”
警官说:“继续回忆吧。”
“我记得有许多人在房间里围坐成一圈。灯灭了。我担心有谁会走到我背后来,捅我一刀或者把我勒死。一个声音在说话。那个声音简直糟透了,是一种绝望的痛苦。但我连一个字也记不得了。后来所有的灯都亮了,一个男人死了。我猜想,你们追问我干的事就是指这个。但我认为事实并非如此。”
“你能记得那个男人的脸吗?”
“我想能记得。”
“把案卷拿来,比维斯。”小房间里越来越热,警官的额头上渗出了汗珠,浸湿了他那金色的小胡子。他说:“假如你愿意的话,你可以脱掉外套。”他把自己的外套脱掉,露出一件珠灰色的衬衣,银白色的臂环正好箍在袖口上。他看上去像是一个洋娃娃,仿佛这个洋娃娃身上的东西只有外套可以脱去。比维斯把一份硬纸壳封面的案卷放在桌子上。警官说:“你把案卷翻一遍——一会儿就会发现里面还有几张零散的照片,你看能不能把那个被害者认出来。”
警方掌握的照片与护照上的照片相仿。智慧能使一张平常的脸孔带上某种特殊的情调,这是一架廉价照相机所无法拍下来的。有时,尽管面部线条、鼻子和嘴巴的形状照得逼真,谁看了都会承认,但我们还是争辩说:“这不是我……”
案卷一页一页地翻过去,动作越来越机械。罗无法相信他是和这些人生活在一起。只有一次,他迟疑了片刻,他看到一张零散的照片以后,他的记忆中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照片上那个男人的稀疏头发贴在后脑勺上,眯缝着的眼睛看向一旁,像是要避开摄影灯的强烈灯光。照片的左下角还有一支斜放着的铅笔。
“认识他吗?”侦探问。
“不。我怎么会认识他呢?他是商店的老板吗?我想了一下,但还是不认识他。”罗继续翻看案卷。有一次,他抬起头,发现警官已经把手从两腿下边抽出来了。看来警官已经对此失去了兴趣。剩下要翻的页数不多了。不久,一张脸意外地出现了:这个不知名者前额宽阔,身穿深色城市服装。随着这张照片的出现,一大群人物的脸孔冲出罗的潜意识的大门,熙熙攘攘地涌入他的记忆中。他说:“就是他。”罗顿时头晕目眩,往椅子里一靠,觉得天地在他周围旋转……
“胡说八道。”警官声色俱厉地说,“你一直让我猜哑谜……真是一个好演员……别再浪费时间了……”
“他们用我的刀子干的。”
“别演戏了,”警官说,“这个男人没有被杀死,他跟你一样活得好好的。”
2
“他还活着?”
“当然,他还活着。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偏偏挑中了他。”
“反正在那个案子里我不是凶手。”他的倦意完全消失了,他开始注意到外面的天气很好。“他的伤势很重吗?”
“你真的是说……”警官产生了怀疑,比维斯也不想做记录了。警官说:“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这事发生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你认为你看见了什么?”
罗看着那张照片,支离破碎的片段回忆在他的脑中变得愈来愈清晰。他说:“好极了。有一位太太,名叫……名叫贝莱。是在她家里。一次招魂术表演。”他蓦地看见一只沾满血污的纤纤细手。他说:“这事为什么……福里斯特医生在场。他告诉我们说那个男人死了。他们派人去叫警察。”
“是同一个福里斯特医生吗?”
“正是他。”
“他们让你走了吗?”
“没有,是我自己逃走的。”
“有人帮你逃走吗?”
“有。”
“是谁?”
往事在脑中渐渐再现。卫兵已经离开了大门,现在好像没什么可怕的了。安娜的哥哥帮助了他。他看到了那个年轻人的兴奋的脸,感到自己的手指关节被敲了一下。他不愿意出卖那个年轻人。他说:“我记不得了。”
矮胖子叹了口气。“这件事不应该由我们来办,比维斯。”他说,“咱们最好把他交给59号。”他给一个叫普伦蒂斯的人打了电话。“我们把他交还给你,”他抱怨道,“你们怎么老是把这种人交给我们呢?”说完,他和比维斯带着罗,穿过一个四周都是灰色高楼的宽敞院子。几辆有轨电车在泰晤士河河堤上驶过,鸽粪落在堆得到处都是的沙袋上,使周围带上了一种田园气息。他毫不在乎他们两个人把他夹在中间——显然是怕他逃跑。他仍然是自由人,他没有犯过杀人罪。他的记忆力正在逐渐恢复。他骤然说:“他要的是那块蛋糕。”他笑起来了。
“把你的蛋糕留给普伦蒂斯吧,”矮个子没好气地说,“他是这儿的现实主义者。”
他们来到另一排楼房的一间屋子,这间屋子跟刚才那间几乎完全一样。一个身穿花呢西服、蓄着爱德华式八字胡的男人坐在室内,他仅仅坐了个椅子边,仿佛那张椅子是根顶端可以打开的手杖。“这位就是我们登报寻找的阿瑟·罗先生。很幸运,我们使他恢复了记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记忆啊!我们完全可以开个诊所了。让他说说科斯特被杀的情况吧,你一定会有兴趣听的。”
“有意思,”普伦蒂斯带着中年人惯有的那种彬彬有礼的口气说,“不是我的那个科斯特吧?”
“正是他。还有,他死的时候,一位名叫福里斯特的医生在旁边。”
“是我的那个福里斯特医生吗?”
“好像是。这位先生曾是他的病人。”
“我不坐了。你喜欢古怪的人。我不喜欢。我把比维斯留给你吧,你也许需要有个人做记录。”矮胖子朝门口转过身去说,“祝你做个好梦。”
“你真够朋友,格雷夫斯。”普伦蒂斯说。他向前欠了欠身,像是要拿出一瓶好酒。优质花呢的气味越过桌面飘过来。
“那个疗养院好不好?你愿意说说吗?”
“只要不跟医生吵架。”
“哈哈……那当然。还有呢?”
“你如果是狂暴型病人,那就有可能住进病号楼。”
“妙极了,”普伦蒂斯先生一面说,一面捋着他那两撇长长的八字胡,“我们深感敬佩……你没什么要抱怨的吗?”
“他们对我很好。”
“嗯,也许是这样。那里住的都是自愿入院的病人,要是有人提出控诉的话,我们就能有机会到那儿去看看了。我已经等了好久啦。”
“病人一旦进入病号楼,那就太晚了。如果你没疯,他们会很快把你弄疯。”罗在苦苦思索中一时忘记了斯通这个人。他想起了门后传出的那个疲倦的声音,感到非常内疚。他说:“他们现在把一个人关进了病号楼,但那个人并不是狂暴型病人。”
“你和我们的福里斯特医生意见不一致吗?”
“那个人自称看见医生和波尔——波尔看护——在波尔的房间摸着黑做什么事情。那人告诉他们说,他正在寻找一扇可以当射孔用的窗户。”罗停了片刻,“他有一点疯,但并不厉害,不是狂暴型。”
“说下去。”普伦蒂斯先生说。
“他认为德国人占领了池塘中的一个小岛。他说他看见他们在挖战壕。”
“然后他就对医生说了?”
“是的。”罗恳求他说,“你不能把他弄出来吗?他们给他穿上了紧身衣,其实他不会伤害任何人……”
“这个,”普伦蒂斯先生说,“我们必须慎重考虑。”他用挤奶似的动作捋着胡子。“对这件事情我们必须进行全面考虑,是不是?”
“他会真的变疯的……”
“他真可怜。”普伦蒂斯先生用不能令人信服的口气说。他彬彬有礼的谈吐中带着一些冷酷无情。他把话题一转:“那么波尔呢?”
“有一次他来到我屋里——我记不得这件事是多久以前发生的了——他向我要那块我赢来的蛋糕。但是发生了一次空袭。我有一个想法,觉得他想杀死我,因为我不愿意把那块蛋糕交给他。那是真正用鸡蛋做的蛋糕。你认为我也疯了吗?”他焦急地问。
普伦蒂斯先生若有所思地说:“我不会那么说你。生活是很奇怪的,嗯,很奇怪。你应该多读点历史。你知道蚕是被人放在空心的手杖中偷运出中国的。谁也不能确切说出,钻石走私贩在什么地方做黑市交易。现在,我正在寻找——哦,极其迫切地寻找一样东西。它也许比一块钻石大不了多少。一块蛋糕……很好,不是吗?但他没有杀你。”
“我的记忆中有许多空白。”罗说。
“他是在什么地方找到你的?”
“我不记得了。在我的一生中,有许多年头的事我仍然记不起来。”
“我们很容易忘掉给我们造成痛苦的事情。”普伦蒂斯先生说。
“我真希望自己是个罪犯,那样的话,这儿就会有我的档案了。”
普伦蒂斯先生从容不迫地说:“我们谈得很好,很好。现在,让我们回到凶杀案——科斯特的凶案上来。当然,他们制造这起假凶杀案的目的很可能是把你藏起来,使你不至于到我们这里来。但后来的情况如何呢?显然,你没有藏起来,但也没有来找我们。那么,你当时知道什么呢……或者,我们当时又知道些什么呢?”他把双手平放在桌子上说:“这个问题真妙。人嘛,几乎可以用代数式来表示。请把你刚才对格雷夫斯讲的话统统告诉我。”
罗把他刚才记起来的事情又叙述了一遍:一个拥挤的房间,灯关掉了,一个声音在说话,一种恐惧感……
“格雷夫斯认为这些没意思,我敢这么说。”普伦蒂斯先生说,他抱住自己的瘦骨嶙峋的膝盖,轻轻摇晃着,“可怜的格雷夫斯,他只对铁路搬运工干出的桃色案件感兴趣。在我们这个部门里,每人都有他们自己古怪的兴趣。所以他不信任我们,确实不信任我们。”
他开始翻阅案卷,看样子就像用一种可笑的动作翻阅家庭相册。“你是研究人性的吗,罗先生?”
“我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
“比如说,这张脸……”
这就是那张罗先生看到它时犹豫了片刻的照片。他犹豫起来了。
“你认为这个人是从事什么职业的?”普伦蒂斯先生问。
这个人的上衣口袋里斜插着一支铅笔,是一件寒酸的上衣。他露出一副随时准备受挫的神态,眼镜周围布满了表示他有学问的皱纹。罗仔细观察了一阵这张照片后,他的疑团全部解开了。“他是一个私人侦探。”罗说。
“你算说对了。这个不知道名的小个子隐匿了他的那个字母不多的名字……”
罗微笑了:“我猜他叫琼斯。”
“你不要去想他叫什么,罗先生。你和他——就让咱们叫他琼斯吧——有某些相似之处。你们俩都不见了,但是你回来了,比维斯,那个雇用他的机构叫什么名字?”
“我不记得了,先生,我可以去查出来。”
“算了。我只记得一个叫克利福德的侦查处。但那个机构不叫这个名字。”
“是不是叫奥索太克斯?”罗问,“我曾经有一个朋友……”他停住了。
“罗先生,想起来了吧,是不是?是的,他的名字是叫琼斯,他确实是奥索太克斯侦查处的人,你怎么会到那里去的呢?即使你自己不记得,我们也能告诉你:因为你当时认为有人想杀了你——为了一块蛋糕。你在游园会错误地赢得了那块蛋糕,真是个误会!因为一位叫贝莱的太太把蛋糕的重量告诉了你。你去找到了贝莱太太的住处,是从自由母亲基金会(如果我所知道的这个稀奇古怪的名字没有错的话)打听到的。琼斯在后面跟着,主要是监视他们,也监视你。但是,你用某种办法把他甩掉了,罗先生。琼斯再也没有回来。当你第二天打电话给雷尼特先生的时候,你说警方因一件凶杀案要抓你。”
罗坐在那儿,他的一只手捂住了眼睛。是在回忆往事吗?是想把往事忘掉吗?与此同时,那个声音在继续仔细、准确地往下说:
“在那以后的二十四小时内,就我们所知,伦敦没有发生凶杀案,只有琼斯遭到了不测。你显然知道什么事,也许你什么都知道。我们在报纸上登启事要你来,但你没来。直到今天,你留着与以前显然不同的一脸胡子来到这里,说是你失去了记忆,但至少还记得你因凶杀案而受到指控。但是你挑出的那张照片上的男人我们确定还活着。对于这一切,罗先生,你有什么想法?”
罗说:“我等着戴手铐。”他苦笑了一下。
“你不要责怪我们的朋友格雷夫斯。”普伦蒂斯先生说。
“生活果真像这样吗?”罗问。普伦蒂斯先生带着一种很感兴趣的神情向前探出身子。他仿佛随时准备放弃细节,以便保证整个说法站得住脚。他说:“这就是生活。我想,人们会说生活就是这个样子。”
“我可不是这样去想象生活的,”罗接着说,“你看,我只是个初学者,刚刚开始生活,正在设法找到我的道路。我以前曾经认为生活要简单得多,堂皇得多。我想孩子们对于生活就是这么想的。小时候,我听说过斯科特船长写最后几封家信的故事,听说过奥茨跟暴风雪搏斗的故事。我现在忘记了是谁在做镭试验的时候失去了双手,但我记得达米恩一直和麻风病人打交道……”他在灰色的宽阔的苏格兰场这间闷热的小办公室里,回忆自己过去的生活。影影绰绰的往事变得清晰起来。追忆是令人欣慰的。“有一本书,名叫《黄金事迹书》 [3] ,是一个叫永格的女人写的……还有《小公爵》……”他继续说,“如果你突然离开原来的天地,来干现在的工作,你会感到不知所措。什么琼斯,蛋糕,病号楼,可怜的斯通……还有那个名叫希特勒的人的胡言乱语……你们案卷中的那些令人讨厌的照片,那些残忍、荒谬的事件……这好比派一个人带着错误百出的地图踏上旅途。你要我做任何事情都行,我已经准备好了。但你要记住,我不知道我在走一条什么样的路。所有人都在慢慢变化,懂得了一些事情。这都是战争和憎恨造成的——真怪。我没料到这一点。我猜想,我的最好的结局是被绞死。”
“是的,”普伦蒂斯热切地说,“是的,这是一桩很有意思的案子。我可以向你说明一切。”他出乎意料地用了一句俚语,“这是个烂疮疤。但我们当然已经把它医好了。”
“我感到害怕的是,”罗说,“我不知道在我恢复记忆之前这件事是怎么办妥的。今天我到伦敦来的时候,没料到会有这么多的麻烦事。没有比这件事更奇怪的了。上帝才知道我自己是什么货色。也许我是杀人凶手吧?”
普伦蒂斯先生又把案卷打开,迅速地说:“噢!我们不再认为你杀了琼斯。”他好像是在墙上发现了某种令人不悦的东西,马上离开了墙壁,边走边说:“问题在于,是什么东西使你失去了记忆力。关于这一点,你知道吗?”
“我只知道我听说的那些。”
“你听说了什么?”
“我听说一枚炸弹爆炸了。于是我有了这个伤疤。”
“当时只有你一个人吗?”
在他还没来得及住嘴前,脱口而出道:“不。”
“谁跟你在一起?”
“一个姑娘。”现在太晚了,他不得不把她牵涉进来,说到底,如果他不是凶手,那么姑娘的哥哥帮他逃走这件事又有什么关系呢?“她叫安娜·希尔夫。”名字虽平淡,但他心里觉得甜滋滋的。
“你为什么和她在一起?”
“我想我们在相爱。”
“你是这样想的吗?”
“我记不得了。”
“关于这件事情,她说些什么?”
“她说我救了她的命。”
“她是‘自由母亲基金会’的人。”普伦蒂斯思索着,“她对你讲过你是怎么到福里斯特医生那儿去的吗?”
“别人不许她提这事。”
普伦蒂斯先生扬起一边的眉毛。
“他们要——他们是这样告诉我的——让我的记忆力自然地、慢慢地恢复。不用催眠法和精神分析法。”
普伦蒂斯先生对罗笑了笑,在椅子上微微摇晃着身子。你感到他仿佛是在一场进展顺利的设计赛的间隙让自己理所当然地休息一会儿。“对,不能那样,那样不行,如果你的记忆力恢复得太快的话……当然,随时有可能被送进病号楼。”
“你还是把前后经过都告诉我吧。”
普伦蒂斯先生捋着小胡子,他有亚瑟·贝尔福 [4] 的那种怡然自得的神态。你会觉得他自己也知道这点。他有自己的风度,他觉得这样的生活更轻松。他给自己选择了一种风度,犹如作家选用一种写作技巧。“你当时是‘王室纹章’的常客吗?”
“那是一家旅馆吗?”
“你记得的事挺多嘛。”
“嗯,这很容易猜到。”
普伦蒂斯先生闭上眼睛。这也许是一种感情的流露,但又有哪个活人能不流露出自己的感情呢?
“你干吗要问‘王室纹章’旅馆的事呢?”
“因为还有件事搞不清楚,”普伦蒂斯先生说,“我们的时间太少了。”
“干什么的时间?”
“到大海里捞针的时间。”
3
没有人会说普伦蒂斯先生神通广大。倒是会说,开枪射击这件事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走出家门进汽车,走出汽车进办公室——这就是他在一天中走的最大距离,你不能指望他走得更远。然而,到了办公室后的几个小时里,他却显得十分神通广大,甚至让他持枪猛射也不在话下……
他刚才说出那句莫测高深的话,就像踩高跷一般僵硬地挪动着两条长腿,话音未落便走出了房间。只剩下罗一个人和比维斯待在一起。时间过得真慢。早晨的灿烂霞光所做的允诺是虚假的,窗外下起了不合时节的冷雨,灰蒙蒙的,如同一片尘土。过了好久,才有人给罗端来一盘吃的东西,几块凉馅饼,一杯茶。
比维斯不爱讲话,好像他的话会被用来作为证词似的。罗只有一次想打破沉默。他说:“但愿我知道这件事情的前后经过。”他看着比维斯那个时张时合的嘴,一个牙齿很长、形状酷似捕兔笼的嘴。“这是官方秘密。”比维斯一边说,一边直愣愣地盯着眼前的那堵空墙。
突然,普伦蒂斯回来了。他迈着僵硬又蹒跚的步子走进房间,后面跟着一个穿黑衣服的男人。此人气喘吁吁,双手在胸前捧着一顶圆顶硬礼帽,像是端着一捧水。他进门站定,两眼盯住罗说:“他是个坏蛋。我毫不怀疑。他蓄着胡子我也能把他认出来。乔装打扮没用。”
普伦蒂斯先生咯咯一笑。“好极了。”他说,“全对上号了。”
拿礼帽的人说:“他拎着一只箱子进来,要把它留下。但我接到过指示。我对他说,他必须在屋里等待特拉佛斯先生。他不想等,他当然不想等,因为他知道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后来准是出了个岔子。他没有等到特拉佛斯先生,但那个可怜的姑娘却几乎死于非命……等到那阵混乱过去以后,他不见了。”
“我不记得以前曾经见过他。”罗说。
那个男人激动地挥着礼帽。“我可以到任何法庭上去作证,就是他。”
比维斯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种情景。普伦蒂斯又咯咯地笑了。“没时间了,”他说,“没时间吵嘴了。你们俩以后会互相认识的。现在我需要你们俩。”
“你能否向我吐露一点?”罗恳求道。他想知道自己经历的一切,知道别人为什么指控他杀了人,以便从这个愈来愈乱的线团中理出头绪……
“先上车吧,”普伦蒂斯先生说,“上了出租车,我会解释的。”他朝门口走去。
“你不去控告他吗?”那个男人问。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跟在后面。
普伦蒂斯先生头也不回地说:“以后,以后,大概……”然后他又闪烁其词地问:“控告谁?”
他们走出庭院,来到诺森伯兰德大街,广阔的路面是石子铺的。警察行了个礼。他们钻进一辆出租车,沿着千疮百孔的河堤驶出。保险公司大楼没有玻璃的窗户,钉着木板的窗户,陈列着一盘紫红色口香糖的糖果店的橱窗……一一从他们眼前掠过。
普伦蒂斯先生低声说:“我只要求你们两位先生举止要自然,咱们将到市中心的一家服装店去,我要在那儿做套衣服,需要去量尺寸。我先进去,几分钟后,罗进去,最后,戴维斯进去。”他伸出一只指头,用指尖碰碰放在那个陌生人膝上的圆礼帽。
“不过,先生,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戴维斯问。他慢慢挪动身子,使自己离开罗。普伦蒂斯先生缩着双腿,坐在他们对面的一个附加座位上。
“别担心。你睁着眼瞧吧,看看店里有没有你认识的人。”当出租车绕过丹麦圣克莱门教堂的断垣残壁时,他那诙谐的眼神消失了。他说:“那个地方将被包围起来。你们别害怕……”
罗说:“我不怕。我只想知道……”他的目光射向车外,看看这个遍体鳞伤、疮痍满目的伦敦。
“情况确实严重。”普伦蒂斯先生说,“我不知道严重到什么地步。但可以说,这件事关系到咱们大家。”说完这句发自肺腑的话之后,他颤抖了一下,然后笑了一声。他疑惑地捋着他那把末端像丝一般柔软的胡须,略带忧伤地说:“你们知道,总有一些短处需要掩盖起来。敦刻尔克战役以后,假如德国人知道英国的短处……英国还有不少短处,倘若他们知道真实情况……”
圣保罗教堂的废墟展现在眼前,这座天主教堂跟庞贝一样,已经成了断垣残壁。普伦蒂斯先生说:“这没什么,没什么。”他慢慢说下去,“我说过那儿没危险,也许我说错了,如果我们的路子对头,那当然就会有危险,是不是?他们认为,嗯,值得为这事付出一千条性命的代价。”
“如果我有点什么用处就好了,”罗说,“对我来说,这件事太稀奇了,我以前没想到战争是这样子。”他看着凄惨的废墟。当基督郁郁而泣时,耶路撒冷想必也是这种样子……
“我也不怕。”那个拿礼帽的人用自卫性的尖厉语调说。
“我们正在找一小卷胶卷。”普伦蒂斯先生说,他用手抱住瘦骨嶙峋的膝盖,身体随着汽车的颠簸而抖动。“它大概比线团的木芯要小很多,比你们放在莱卡相机里的胶卷要小。尼恩一定已经在报上看到,有人在议会里就某些文件失踪了一小时提出质问。这个问题被当众搁置了起来。这就使任何人也不能去损害一个大人物的信誉了。这样,公众和报刊也不至于把我们的线索搅乱。我之所以把这件事告诉你们两位,只是因为——嗯,如果消息泄露出去,我们可以随时把你们投进监狱。这件事发生了两次:第一次,胶卷藏在了一块蛋糕里,应该由某人从游园会上取走。但是,你赢得了这块蛋糕。”普伦蒂斯先生对罗点了一下头,“暗号送错了人。”
“是贝莱太太搞错了吗?”罗说。
“现在她已受到监视,”他一边挥动那双看上去不中用的瘦手,做出一些模棱两可的手势,一边继续说下去,“那次尝试失败了。一颗炸弹击中了你的住处,毁掉了蛋糕盒所有的东西。大概是这颗炸弹救了你的命。但他们不喜欢你想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的做法。他们企图恐吓你,逼你藏起来。可是由于某种原因,那样做还不够。当然,他们本想把你干掉,但后来发现你已丧失记忆,这就行了。这比杀死你好,因为你曾经藏了一段时间,他们可以说你是畏罪潜逃,因此可以把那颗炸弹爆炸的事和琼斯的死统统推到你身上。”
“但是,那姑娘又是怎么回事情呢?”
“咱们先不考虑这里面有什么神秘之处,”普伦蒂斯先生说,“也许因为她哥哥帮过你的忙。他们不免会受到报复。只不过现在还没时间顾得上这一切罢了。”他们来到了公寓大楼。“我们知道的就是这些——他们必须等待下一次机会的到来。另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另一个笨蛋。在这一点上,他跟第一个笨蛋一样——他到同一个裁缝那儿去过。”出租车停在一条市区街道的拐角处。
“我们从这里步行到那儿去。”普伦蒂斯先生说。他们下车时,马路对面的一个男人开始沿街走去。
“你带手枪了吗?”戴圆礼帽的男人紧张地问。
“我不知道怎么使用,”普伦蒂斯先生说,“假如出了那样的乱子,你们就卧倒。”
“你没有权利把我卷进这种事。”
普伦蒂斯先生猛地转过身来。“哦,是的,”他说,“非常正确。在现在这种时候,人们连自己的生存权利也没有。老兄,你是受命于国家的。”他们三人站在人行道上。银行里的通信员头戴大礼帽,手捧着上了锁链的盒子,在他们面前走过。快要迟到的速记员和职员午饭后匆匆赶去上班。这儿看不见废墟,仿佛是太平盛世。普伦蒂斯先生说:“要是那些照片弄出国,将会有许多人自杀……至少法国已经发生了那种情况。”
“你怎么知道照片还没有弄出国呢?”罗问。
“我们不知道。我们只是抱有这种希望,如此而已。我们很快就会知道最坏的消息,”他说,“你们看着我进去,让我和咱们需要的那个人在试衣室里待五分钟。然后,罗,你进去找我。我会让他站在我能看得见他的地方——在所有的镜子里看见他。接着,戴维斯,你数到一百下,然后也进去。你将看到一件最巧的巧合。你是最后一招。”
他们看着这个穿着旧式服装的人直挺着身子沿街走去。他确实是应该到市中心的裁缝店里去做衣服的人——这个裁缝办事可靠,索价不高。他应该把这个裁缝推荐给他儿子。走了大约五十码后,他进入店里。一个男人站在旁边的一个角落里,点燃一支烟。一辆汽车靠到隔壁门口停下,一个妇女下车买东西,一个男子站在汽车旁边。
罗说:“我该走了。”他心跳得很厉害。他参加这次冒险活动,好像并不害怕,而像小孩似的觉得新奇。他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戴维斯:那人站在那里,脸颊神经质地抽搐着。罗说:“数到一百,你就跟着进来。”戴维斯一声不吭。“你明白了吗?数到一百。”
“哼!”戴维斯怒气冲冲地说,“这是在演戏。我与此无关。”
“这是他的命令。”
“他是老几?居然向我发号施令!”
罗不能停住脚步跟他争辩:时间到了。
战争对于裁缝业的打击很重。柜台上放着几匹劣等灰布,架子上空空如也。一个身穿礼服大衣、神情疲惫忧虑、满脸皱纹的男人说:“先生,我们能为你做些什么?”
“我到这儿来,”罗说,“是为了找一个朋友。”他朝那条狭窄的过道看了一眼。两边是装着镜子的小试衣间。“我想,现在正给他量尺寸。”
“先生,你请坐,好吗?”他说。“福特先生,”他接着喊道,“福特先生。”科斯特从一间试衣间里走了出来,脖子上挂着一条皮尺,翻领上别着一小串别针。他身体结实,一副大都市里的人的派头。那天晚上,当电灯重新亮起时,罗看见他已经死在椅子上了。这正像一块玩具拼板咔嗒一声放对了地方,本来令人不解的图案马上有了意思。罗一看到这个举止沉稳的人,便想起了一个从韦尔文来的人,即那位诗人以及安娜的哥哥。贝莱太太叫他什么来着?罗记得她是用几个字称呼他的——“我们的办事员”。
罗站起来,好像对方是个大人物,必须循规蹈矩地向他致意。但这位举止沉稳、叫人肃然起敬的人似乎没有认出罗。“什么事?布里奇斯先生。”这是罗第一次听到他开口说话,他以前干的一切都是为了装死。
“这位先生来见另一位先生。”
他的目光慢慢移到罗身上停住。那双灰色的、沉静的大眼睛没有露出认识罗的迹象。难道有必要使那双眼睛久久地隐藏在这片灰色的阴影中吗?“我快要量完那位先生的尺寸了,如果不介意的话,请等两分钟……”两分钟,罗想,到那时另一个人就回来收拾你。
福特先生——现在就算他叫这个名字吧——慢吞吞地走向柜台。你觉得他做的每件事情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的服装剪裁得很得体,他的动作极有分寸,没有任何古怪之处,也没有叫人捉摸不定的地方。但是,在他的外表下却隐藏着一些古怪得出奇的地方。当初罗亲眼看见福里斯特医生用手指去摸那种看起来像血的东西。
柜台上放着一部电话。福特先生拿起话筒拨号。号码盘对着罗。罗仔细看着他的手指去拨哪个字母。他拨的是B、A、T,三个字母。罗觉得自己看清了。但是后来他漏看了最后一个数字。当福特先生再拨那个数字时,罗突然颤抖起来,因为他看见福特先生正用一种平静和意味深长的目光盯着他。他对自己没有信心了。他希望普伦蒂斯先生快来。
“喂,喂,”福特先生说,“这里是波林和克罗斯韦特服装店。”
一个头戴圆礼帽的男人拖着不情愿的脚步沿着橱窗朝门口走来。罗放在膝上的双手握得紧紧的,忧心忡忡的布里奇斯先生背对着他们,把一匹匹布弄整齐。他那双手软绵绵的,像是在对《裁缝和剪裁师》这本书提出尖锐批评。
“衣服今天上午送去了,先生,”福特先生说,“我相信它没有耽误你的行期。”他在电话里用平静和无动于衷的声调表示他的满意心情。
“非常感谢你,先生。我本人对最后一次试衣感到十分满意。”福特先生把眼光移到叮当作响的门上,戴维斯正傻里傻气地朝店里看。“哦,是的,先生。我想你穿过一次后,衣肩就会合适了……”普伦蒂斯先生精心策划的计谋全部失败了,那个人一直保持冷静。
“特拉佛斯先生。”戴维斯惊叫了一声。
福特先生小心用手捂住话筒说:“对不起,先生,你说什么?”
“你是特拉佛斯先生。”这时,戴维斯看到对方的目光既清澈又平静。他有气无力地又说了一句:“对不对?”
“不对,先生。”
“我认为……”
“布里奇斯先生,你来量下这位先生的尺寸?”
“好的,福特先生。”
福特先生的那只手放开话筒,他平静、坚定、命令般地对电话继续说:“不,先生。最后我发现我们不能再试那条裤子了。这不是因为服装配给票的问题,不是的。我们不能再次从厂方拿到那种式样的裤子了,一条也没有了。”他的视线再次和罗相遇,他打量着罗,就像一只盲人的手轻轻抚摸着罗的脸。“先生,就我本人而言,我没希望了,一点希望也没有了。”他放下话筒,顺着柜台走了几步。“你来接待他们一会儿吧,布里奇斯先生……”他拿起一把裁缝剪刀。
“好的,福特先生。”
他没有再说什么,从罗面前经过时也没有再看他一眼。他慢条斯理地沿着过道往前走,脸上露出庄重、老练的神色,但步子十分沉重。罗迅速站起来,认为应该采取某种行动,说句话,这样整个计划才不至于以失败告终。“科斯特,科斯特。”罗对着那个人的背影喊道。只是在此时,罗才感到那个手拿剪刀的人冷静和自信得出奇,他还发现那人打量他的脸孔时用的是一种异样的目光……当这个给顾客试样的裁缝拐弯走进一间试衣间时,罗高喊了一声“普伦蒂斯”以示警告。
但普伦蒂斯先生并没有从那间试衣间里出来。他穿着胸口敞开的丝绸衬衫,出乎意料地从过道的另一端走来。“什么事?”他问。但罗已经走到那间试衣间门口,硬要进去。他回过头,看见了布里奇斯先生的那张吃惊的脸和戴维斯的那双瞪得大大的眼睛。“快,”他说,“你的帽子。”他抓过那顶硬顶圆礼帽,用它打穿了门上的玻璃。
罗透过门上的碎玻璃看见了科斯特兼特拉佛斯兼福特。他坐在顾客坐的扶手椅子里,面对着三面大镜子,身体向前微倾。他的喉咙已经被那把紧紧夹在他的膝盖中间的裁缝剪刀戳破。这是古罗马式的自杀。
罗想:这一次我确实杀死了他。他的耳边仿佛重新响起了那个平静的、令人肃然起敬的、命令般的声音——那个声音对着电话说:“就我本人而言,我没希望了,一点希望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