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早已过去,

伤痕仍然很深。

——《小公爵》

1

奥索太克斯侦査处是伦教历史最悠久的私人侦查处,它仍然在没被炸毁的法院巷的末端开展业务。这个侦查处靠近一家书籍拍卖店,左右两侧是一个小酒店和一个正规书店。那个小酒店在战前是以供应便餐出名的。侦査处设在一栋楼房的五楼上,楼里没有电梯。二楼住着一位公证人,三楼是《合理与自由》月刊的办公室,四楼是一个套间,目前没人住。

阿瑟·罗推开一扇上面标着“侦查处”的房门,可是里面没有人。桌上是一本翻开的电话号码簿,旁边放着一个盘子,里面有一个吃掉一半的香肠卷饼,这个卷饼显然已经在那儿搁了好几个星期。看来,主人是慌慌张张地把这个侦査处拋弃的。它现在如同国王仓皇出逃后的宫殿,游客们看到的杂志还翻在王室几年前逃走时的那一页呢!阿瑟·罗等了一会儿,继续找人。他敲开了另一扇门。

一个秃顶男人赶紧把一个酒瓶放进公文柜里。

罗说:“对不起,那边好像没人。我要找雷尼特先生。”

“我就是雷尼特。”

“有人介绍我到这里来。”

秃顶男人疑惑地注视着罗,他的一只手按在公文柜上。“谁让你来的?我能问一下吗?”

“多年以前的事了。是一个名叫凯泽的人。”

“我不记得他了。”

“我自己也快记不得了。他不是我的朋友,我是在火车上碰到他的。他告诉我,一些信件使他遇到了麻烦……”

“你应该先约个时间。”

“对不起,”罗说,“看来你们不想接待委托人。我告辞了。”

“噢,噢,”雷尼特先生说,“别发脾气嘛。我是个忙人,做什么事总得有个规矩。你要是说得简单些……”他仿佛是在处理一件不体面的事,一件跟淫书或非法手术有关的事。他以一种鄙视的态度对待这位顾客,似乎不是他想卖,倒是别人急着要买。他径自在桌前坐下,事后才想起说:“请坐。”他在一个抽屉里乱摸了一阵,匆匆把找到的东西又塞了回去,最后他拿出一本便笺,一支铅笔。“讲吧,”他说,“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现事情不对头的?”他让身子往后一仰,用铅笔尖剔着牙齿。他呼吸时,参差不齐的牙齿间发出阵阵轻微的嘘声。他看上去与另外那间屋子一样被抛弃了——他的衣领已经磨损,衬衫不大干净。可是,罗心想,既然有求于人,那就不必挑挑拣拣了。

“你叫什么名字?”雷尼特先生接着问,好像刚想起来似的。“现在住在什么地方?”他使劲撕下一张纸,把罗的回答写下来。当他听说罗住在一家旅馆的时候,他抬起头,板着脸说:“你在目前状况下,应该更小心一点。”

“我想,”罗说,“也许我最好从头开始讲。”

“老兄,”雷尼特先生说,“你可以假设我知道这件事的开头部分,我干这一行已经三十年了,整整三十年!每个委托人都认为自己的案子是独一无二的,可是实际上跟别的案子一模一样。我只需要你回答我几个问题,其余的事情用不着你操心,我们自己来办就行了。现在开始吧,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事情不对头的?妻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你冷淡的?”

“我还没结婚。”罗说。

雷尼特先生厌恶地瞥了他一眼,罗后悔不该这么回答。“那么是毁约吗,嗯?”雷尼特先生问道,“写过什么信没有?”

“跟毁约也没有关系。”

“敲诈?”

“不是。”

“那你何必上我这儿来?”雷尼特先生气冲冲地问。接着他又加上一句口头禅:“我是个忙人。”可是谁也不像他这样明摆着闲得没事干。在他的桌上有两个文件格,分别标着“来函”与“待发”的字样。“来函”文件格空着,“待发”文件格中只装着一本仅供男士看的杂志。要是罗还知道别的侦查处,要是他对雷尼特先生的同情没有超过厌恶,那他早就起身走了。雷尼特先生显然很生气,因为他来不及把桌子整理一下。他显然在强忍着不发火,他在强忍着!做出了自我牺牲,显示出一种被迫受挫的高贵气派。

“一个侦探就光是处理离婚和毁约的案子吗?”

雷尼特先生说:“这是一种体面的事务,历来如此。我不是夏洛克·福尔摩斯,你总不见得想让我这样一个有地位的人拿着显微镜在地上乱爬,到处寻找血迹吧?”他生硬地说,“如果你碰到的是这类事情,我建议你去找警察。”

“听着,”罗说,“你讲点道理吧。你要知道,你能对一个委托人做的事,我也一样能对你做。我会给你酬金的,很高的酬金。放明智一点,把柜子打开,咱们一起喝一杯吧。空袭把人弄得神经紧张极了。得来点什么……”

雷尼特先生回头仔细打量着罗,他的生硬态度慢慢和缓下来了。他伸手摸摸光秃秃的脑袋说:“也许你说得对,大家都人心惶惶,我从来不反对把酒当兴奋剂喝。”

“现在谁都需要喝两杯。”

“昨晚珀利区的情况糟透了。扔下的炸弹倒不多,可是等呀等的,心都等烦了。我们也吃了苦头,降落伞扔下的薄壳炸弹……”

“我住的地方昨天全被炸毁了。”

“不至于吧,”雷尼特先生无动于衷地说,同时打开公文柜,把刚才那个瓶子拿出来。“上星期……在珀利区……”他完全像在谈生意,“还不到一百码远……”

“咱们俩都该喝两杯了。”罗说。

僵局打破了,雷尼特先生像解冻似的顿时变得坦率起来。“我刚才说的话大概尖刻了一点。我过于激动了。战争使我们这一行简直干不下去。”他解释道,“至于说调解,哎,你简直不相信人性会变得这样忤逆。此外,登记制度当然使事情变得更困难了,人们不敢像往常那样去住旅馆。而你在小汽车里是什么也证实不了的。”

“你的事情真够难办的。”

“需要坚持,”雷尼特先生说,“在逆境中坚持下去,直到停战为止。到那时,就会有一大批离婚、毁约案件找上门来了……”他打量着酒瓶,以一种含含糊糊的乐观精神思量着未来的局面。“请原谅,只好用茶杯了,行吗?”他说,“停战以后,我们这种联系甚广的古老职业将成为一棵摇钱树。”他接着忧郁地补充道,“这只是我对自己的劝慰。”

罗一边听一边想:这个稀奇古怪的世界用不着认真对待。他平时也常常这么考虑的,可是,事实上他总是认真得要命。那些庄严的名词跟雕塑一样恒久不变地固定在他的脑海中,例如“公正”和“惩罚”,尽管它们全都压缩成一个雷尼特先生,或几百个雷尼特先生。不过,如果你相信上帝——还有魔鬼——事情当然就不会这样滑稽可笑了。因为魔鬼——上帝也一贯利用可笑的人、没出息的人、卑微的郊区居民、残废者和脾气古怪的人来为他的目的服务。当上帝利用他们时,你就认为是“高尚”的;而当魔鬼利用他们时,你就说是“狡诈”的。其实,在两种情况下,被利用的人是同样乏味和卑贱的。

“……新秩序。但这个世界不会变。我希望如此。”雷尼特先生说。

“怪事照样会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发生,”罗说,“我就是为此而来的。”

“哎,是啊,”雷尼特先生说,“咱们先把杯子倒满,然后再谈正事。真对不起,我没有苏打水。现在告诉我吧,你碰到了什么麻烦事……你可以把我当作你最好的朋友。”

“有人想杀死我。当然这种事现在听起来并不严重,因为每天晚上我们当中都有很多人被杀……可是这使我愤怒。”

雷尼特先生的目光越过杯口,凝视着他:“你刚才说,你还没结婚,对吗?”

“这件事和女人没关系,”罗说,“是由一个蛋糕引起的。”他向雷尼特先生描述了游园会的情况,有人如何急切地想要回蛋糕,陌生人的来访……然后是炸弹。“要不是那杯茶有股怪味,”罗说,“我是不会多想的。”

“这也许仅仅是你的想象而已。”

“不,我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的味道,是……东莨菪碱 [6] 。”他不大情愿地说了这句话。

“那人死了吗?”

“他们把他送进了医院,可是我今天去看时,他已经被接走了。他不过是脑震荡,他的朋友们让他回去。”

“医院里会有他的姓名地址的。”

“他们留有一个姓名地址,可是我查了伦敦姓名地址录以后,发现那个地址根本不存在。”他抬头望着桌子对面的雷尼特先生,想在他脸上看出一些惊讶的表情,因为,即使在古怪的世界里,这也算得上一个古怪的故事。然而,雷尼特先生却不动声色地说:“这可以有许多种解释。”他把手指插进背心,思考着。“比如说,”他说,“可能是一种骗局。那帮人随时都会想出新的花招。他要把蛋糕从你这儿拿回去,有可能是为了挣一大笔钱。他大概告诉你说,蛋糕里藏着宝贝吧?”

“里面藏着东西?”

“爱尔兰沿岸西班牙珍宝隐藏地的详图。非常富于浪漫色彩。他需要你给他一个信物作为交换,比方说二十英镑,或者某件值钱的东西,然后他才去银行。当然,他会把蛋糕留给你的。”

“真叫人纳闷……”

“噢,一切都会搞清楚的。”雷尼特先生说。他真了不起,能把什么事都看得那么简单,甚至认为空袭也只局限在珀利区。

“如果你对茶的看法是对的话,”雷尼特先生说,“那么,也可以有另一种可能性。不过,请你注意,我并不相信。他主动上你家去,大概是想抢劫。他很可能从游园会开始就一直在跟踪你。你有没有把钱拿出来过?”

“他们想把蛋糕要回时,我给了他们一英镑。”

“一个愿意拿出一英镑来换一个蛋糕的人,”雷尼特先生舒了口气说,“肯定是个富翁。小偷一般不投毒,可是那人看来有点神经质。”

“那么,蛋糕是怎么回事?”

“纯粹是胡扯。他不是真为蛋糕而来的。”

“你能再做一种解释吗?你刚才说,可以有很多解释……”

“我总是选择最明确的一种。”雷尼特先生说。他伸出手指,上上下下地抚摸着威士忌酒瓶。“蛋糕也可能是真的搞错了,他到你那儿去真的是为了要回蛋糕。也许蛋糕里面藏着一件奖品……”

“毒药也只是我的想象吗?”

“这是最直接的解释。”

雷尼特先生用沉着的口吻说出了他的怀疑,罗大为震动。他不满地说:“你当了很长时间的侦探。在你的整个侦探生涯中,你曾经遇到过谋杀案吗?和凶手打过交道吗?”

雷尼特先生的鼻子在杯子上方抽动了一下。“坦率地说,”他说,“没有,我没有遇到过。你知道,生活并不像侦探故事里描绘的那样。凶手是难得碰到的。他们属于特殊的一类。”

“这使我很感兴趣。”

“他们当中可以被称为绅士的人极少,”雷尼特先生说,“小说里不写他们。你也许可以说他们属于社会的最底层。”

“也许,”罗说,“我应该告诉你,我就是一个凶手。”

2

“呵呵。”雷尼特先生淡淡地笑了两声。

“这正是叫我大发雷霆的原因,”罗说,“他们应该马上把我抓起来。他们完全是一帮外行。”

“你是内行啰?”雷尼特先生勉强地微笑了一下。

罗说:“是的,我是内行。如果你在动手之前整整盘算了两年,每天夜里都梦到它,最后终于下了决心,从没有上锁的抽屉里取出毒药,使自己成了一个……然后你坐在被告席上,试图揣摩出法官在想些什么。你注视着每一个陪审员,猜他们是怎么想的……有个戴夹鼻眼镜的女人老是拿着把伞……在这以后,你就离开被告席,连续等好几个钟头,直到陪审团回来。狱卒努力鼓起你的信心,但你心里明白,如果世上还有什么公正的话,那只能有一种裁决……”

“对不起,稍停一下好吗?”雷尼特先生说,“我好像听见我的人回来了……”他在桌后站起身来,快步走出罗所坐椅子后面的那扇门,动作敏捷得惊人。罗照旧坐在那儿,两手夹在膝间,试图控制自己的思绪和语言……“啊,上帝,别让我乱讲,别让我乱开口……”他听见隔壁发出一阵铃响,便循声而去。他看见雷尼特先生在打电话。雷尼特先生用怜悯的目光看看罗,又看看香肠卷饼,似乎它是能伸手拿到的唯一武器。

“你是给警察局,还是给大夫打电话?”罗问。

“给剧院打电话,”雷尼特先生绝望地说,“我刚才想起了我的太太……”

“你经历了这么多事,居然也结婚了,是吗?”

“是的。”雷尼特先生面部肌肉抽搐着,他极不愿和罗讲话,因为电话里响起了一个微弱的声音。他说:“两张……前排的。”他砰的一声放下了电话。

“剧院?”

“剧院。”

“他们甚至不问你的名字?干吗不明白点!”罗说,“不管怎么样,我得告诉你,你必须知道全部的事实,否则就不合乎情理。你要是愿意接受我的委托,这些事就得考虑进去。”

“考虑进去?”

“我的意见是……这些事可能和那件事有联系。这是他们审问我时我发现的道理,每件事都可能和那件事有联系。有一天我独自在霍尔本餐厅吃午饭,他们问我,你为什么一个人去吃饭。我说,有时我喜欢一个人待着。你真该看看他们对陪审员们点头的样子。这是有关系的。”他的手又开始抖动起来。“好像我真的要一个人过日子似的……”

雷尼特先生干咳了一声。

“甚至我妻子喂养小鸟这件事……”

“你结婚了?”

“我杀死了我的妻子。”他发现很难把事情说得有条有理。人们不该问那些不必要的问题。他并不想故意把雷尼特先生吓一跳。他说:“你不必操心,这些警察局全知道。”

“你被无罪开释了?”

“我是在陛下大赦期间被羁押的。那次大赦为时很短。你瞧,我没发疯。他们只好找个借口。”他不乐意地说,“他们可怜我,所以我现在还活着。所有报纸都把它称作出自好心的谋杀。”他的手在脸前挥动,仿佛有个蜘蛛网在碍他的事。“可怜她,还是可怜我,他们没说,我甚至到现在也不知道。”

“说实话,我觉得,”雷尼特先生说道,刚说了半句就喘了口气,他和罗之间隔着一张椅子,“我无法接受你的委托……这超出了我的业务范围。”

“我可以多给钱,”罗说,“事情总要归结到钱上,不是吗?”在这个积满灰尘的小屋里,面对着碟子、吃了一半的香肠卷饼和破烂的电话号码本,他马上发现雷尼特的贪财心已经被激起来了。他知道他成功了。雷尼特先生没有本事多挣些钱。罗说:“凶手和贵族很像——为了自己的名声,他不得不多破费些。他试图微服私行,但往往暴露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