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伍尔摩打开门来,昏黄的街灯映照在吸尘器上,一个个影影绰绰地立着,像是墓碑。他开始爬楼梯。贝翠丝悄声说道:“等等,等等,我好像听到……”
这是他们在离开海斯巴契医生的寓所后第一次交谈。
“怎么了?”
她伸出手从柜台上拿了某样金属物,把它当棍棒般拿着:“我好害怕。”
还不及我一半害怕呢,他想。我们真的能借一支笔创造出有血有肉的人吗?那会是什么样的实体?莎士比亚完成了《麦克白》后,是否也曾于小酒馆亲耳听到邓肯的死讯?或是听到自己的卧房门外响起叩门声? [1] 他站在店里,轻轻哼起歌曲来鼓舞自己。
他们说地球是圆的——
我的疯狂执意抗拒。
“嘘,”她说,“有人上楼来了。”
他心想,他只是害怕自己想象中的人物,倒不怕真人恶棍。他快速往上跑,却突然被一个黑影挡住。一时间他真想叫出他创造的所有人物,一次痛快地了结——特蕾莎、轮机长、教授、工程师。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是米莉的声音。那只是米莉站在她的房门到浴室之间的通道上。
“我们去散步了。”
“你跟她一起回来?”米莉问,“为什么?”
贝翠丝谨慎地拾级而上,手上还警戒地握着那根棒状物。
“鲁迪醒着吗?”
“没有吧!”
贝翠丝说:“要是有什么消息的话,他应该会熬夜等你。”
如果这个角色活生生到足以死亡,那么应该也真实到能够传消息过来。他打开办公室的门,鲁迪被吵醒了。
“有消息吗,鲁迪?”
“没有。”
米莉说:“你们错过了好戏。”
“什么好戏?”
“到处都是警察,你们应该有听到警笛声。我以为是革命暴动,所以打电话给塞古拉大队长。”
“什么事?”
“有人企图刺杀某人,当时那个人正从内政部长官邸走出来。行刺的人一定以为他是内政部长,但结果不是。他从车子的窗口向外射击,然后逃走。”
“那是谁?”
“还没有捉到。”
“我是指——刺杀的对象。”
“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但他长得和部长很像。你们到哪里去吃晚餐?”
“维多利亚。”
“有吃龙虾吗?”
“有。”
“我很庆幸你长得不像总统。塞古拉大队长说可怜的希夫博士吓得都尿湿了裤子,后来还到乡村俱乐部去大醉一场。”
“希夫博士?”
“你知道的嘛,就是那个工程师啊!”
“他们朝他开枪?”
“我说过他们认错人了。”
“我们坐下来好吗?”贝翠丝说道,她指的是自己和伍尔摩两个人。
他说:“到饭厅去……”
“我不要坐硬邦邦的椅子,我要软一点的东西,我觉得想哭。”
“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到卧室去,那……”他犹疑地说着,看着米莉。
“你认识希夫博士吗?”米莉同情地问贝翠丝。
“不认识,我只知道他有个大凸子。”
“什么是大凸子?”
“你父亲说那是斜眼的方言。”
“他告诉你的?可怜的老爸。”米莉说,“这下你可惨了。”
“好了,米莉,请你回去睡觉好吗?贝翠丝和我还得工作。”
“工作?”
“没错,工作。”
“这么晚了还要工作?”
“他会付我加班费。”贝翠丝说。
“你在学跟吸尘器相关的事吗?”米莉问,“你手上拿的那个是喷嘴。”
“真的?我拿它是为了防身打人。”
“那玩意儿并不合适,”米莉说,“它有个望远镜套筒。”
“为什么要装这个东西?”
“可以在最不巧的时候偷窥啊!”
“米莉,拜托……”伍尔摩说,“都快两点了。”
“别担心,我就要回房间去了,而且我还要为希夫博士祷告。要真被射中可不是好玩的,那颗子弹穿透了一堵墙,想想看,要是射在他身上会有多惨。”
“也为一个叫罗文的人祷告吧!”贝翠丝说,“这个他们可没失手。”
伍尔摩平躺在床上,合上双眼。“我不懂,”他说,“没一件事想得通,没一件事。这一定是巧合,一定是的。”
“不管他们是谁,他们愈来愈狠了。”
“但这是为什么呢?”
“间谍本就是危险的行业。”
“但希夫并不是真的……我是说他并没那么重要。”
“可是奥伦特的那些基地很重要。你的情报员好像很容易被击中,真不懂怎么会这样。我想你应该尽快通知桑兹教授和那个女孩。”
“女孩?”
“那个脱衣舞娘。”
“但怎么通知呢?”他无法对她解释他一个情报员也没有,他从来没有见过希夫或桑兹教授,而特蕾莎和罗文甚至根本不存在;罗文是为了死去才突然变成真的。
“米莉说这个叫什么?”
“喷嘴。”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东西。”
“应该有吧,大多数的吸尘器都有这个东西。”他从她手上拿下喷嘴。他不太记得寄给霍索尼的图中有没有这个东西。
“我现在该怎么做呢,贝翠丝?”
“我觉得你的人应该躲起来一阵子,当然不能躲在这里,太挤了,而且也不安全。你那位轮机长呢——他能不能把他们藏在船上?”
“他人在前往西恩富戈斯的船上。”
“话说回来,他也可能会遭到毒手,”她若有所思地说着,“我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让你和我平安回来。”
“什么意思?”
“他们轻而易举就可以当面把我们干掉。或许他们想拿我们当饵。当然如果行不通的话,随时都可以把饵做掉。”
“你真是个可怕的女人。”
“不,我只是让你回到《少年世界》里来,你应该要感到庆幸才对。”
“为什么?”
“它也很可能是《星期日镜报》呢。这个世界不过是畅销杂志的翻版,我的丈夫就是从《偶遇杂志》里走出来的人。我们要弄清楚的问题就在于他们到底是属于哪一种报刊。”
“他们?”
“我们就先假设他们属于《少年世界》好了。那到底是苏联情报员、德国情报员、美国情报员——什么?很可能是古巴情报员。你报告中的那些平台一定是古巴官方弄的,不是吗?可怜的罗文,希望他死得很快。”
他真想告诉她所有的事,但“所有的事”是什么呢?他自己都糊涂了。罗文被杀了,海斯巴契亲口说的。
“首先是上海戏院,”她说,“这么晚了它还开着吗?”
“第二场还没演完呢。”
“希望警方比我们晚到。当然他们并没有动用警力对付希夫,他的身份可能太重要了。杀人一定得避免引发丑闻。”
“我从来没想过这方面的事。”
贝翠丝打开床头灯,走到窗边去。她说:“你这里有后门吗?”
“没有。”
“我们必须全部改动,”她说得煞有介事,好像自己也是个建筑师似的,“你认识一个跛脚的黑人吗?”
“那应该是乔伊。”
“他正从窗下慢慢走过去。”
“他出售春宫画,正要回家去,就这么简单。”
“以他的速度当然是不可能跟踪你,但他可能是他们的人。总之,我们得硬着头皮试试看了。他们显然想在今天晚上来一场赶尽杀绝。妇孺优先,教授还可以再等等。”
“但我从来没有在戏院见过特蕾莎,她在那里用的或许是别的名字。”
“但你总可以认出她来吧,虽然是裸着身子?当然啦,脱光的时候,大家看起来都蛮像的,就像日本人一样。”
“我不认为你应该去。”
“我一定得去,如果其中一个人出状况,另一个人可以接替。”
“我在说的是上海戏院,可不是《少年世界》。”
“婚姻也不是啊,”她说,“虽然在教科文组织就是了。”
2
上海戏院位于大沟路的窄巷里,周遭满布酒吧。它的门口挂着煽情的广告牌,售票处不知为何却设在外头的人行道上,或许是因为大厅里设了一个让顾客在中场休息时打发时间的色情书报摊,所以没有空间留给售票处。街上的黑人皮条客好奇地看着伍尔摩和贝翠丝,他们不常看到欧洲女人在这里出现。
“我觉得离家好远噢。”贝翠丝说。
每张票售价一又四分之一比索,而戏院里仍然座无虚席。领他们到位子上的那个男人拿出一盒春宫明信片给伍尔摩,索价一比索。伍尔摩拒绝了,那人又从口袋里掏出另一盒来。
“想要的话就买了吧,”贝翠丝说,“如果你觉得不好意思,我专心看秀就是了。”
“看秀和看画,”伍尔摩说,“其实没什么差别。”
带路的那个男人又问贝翠丝要不要大麻烟。
“Nein, Danke。 [2] ”贝翠丝说道,语言都搞错了。
舞台的另一边,争妍斗艳的海报为这附近各家美女如云的夜总会大肆宣传。还有个告示牌,用西班牙语和拙劣的英语写着:“禁止观众调戏舞者”。
“哪一个是特蕾莎?”贝翠丝问。
“我想一定是戴着面具胖胖的那个。”伍尔摩随口胡诌。
她正扭动着肥润的屁股离开舞台,观众席里一阵掌声和兴奋的口哨声。接着灯光暗了下来,一面银幕徐徐放下,电影开始了。起初还称得上中规中矩:有个人骑着脚踏车,森林的景致,轮胎破了,男女主角邂逅,绅士脱帽致意……然后是一堆光影闪动和雾面处理。
贝翠丝一声不吭地坐着。当他们一同观赏这亘古不变的爱的蓝图时,彼此之间有种奇异的亲密交流。一时间,那不断重复的人身扭动,比外面的整个现实世界都来得有意义。欲望的行动和爱的行动是相同的,它不像情感,容不得虚假造作。
灯光又亮了起来,他们无言地呆坐着。
“我的嘴好干。”伍尔摩打破沉寂。
“我也好渴,我们现在可不可以到后台去看看特蕾莎?”
“等一下还有另外一部电影,然后舞者会再上台来表演。”
“我心脏没那么强,受不了再看一场。”贝翠丝说。
“表演完毕前,他们不会允许我们到后台去的。”
“我们可以到街上等,对不对?而且可以借此观察是不是被跟踪了。”
他们在第二部电影开场时离开。他们是唯一起身离去的人,所以如果有人跟踪他们的话,也一定是等在街上。但是街上那些皮条客和出租车司机没有特别可疑的。有个人倚在电线杆上睡觉,一组彩券斜挂在他的脖子上。伍尔摩想起和海斯巴契医生在一起的那个夜晚。就是在那个晚上,他学会了兰姆《莎士比亚故事选集》的新用途。可怜的海斯巴契喝得酩酊大醉。伍尔摩还记得当自己从霍索尼的房间出来时,他是多么狼狈地蜷在沙发上睡着了。他对贝翠丝说:“如果猜对了书的话,要破解书码是多么容易啊!”
“对一个专家来讲并不难,”她说,“那只是耐心的问题。”
她走到那个彩券贩子前面,把他的彩券号码摆正。那人并未醒来。
“斜着很难看懂。”她说。
那天晚上他曾把兰姆挟在腋下、插在口袋里或是放在皮箱里吗?当他扶起烂醉的海斯巴契时,他可曾把那本书放在地上?他什么都记不起来,而这种猜疑也未免太卑鄙了。
“我想到一个有趣的巧合,”贝翠丝说,“海斯巴契医生所读的兰姆是我们那个版本。”看来她的基础训练好像包括了心电感应这一项。
“你在他的房子里看到了?”
“没错。”
“如果真有什么秘密的话,”他辩解着,“他应该会把它藏起来。”
“或许他想警告你。记得吗,是他邀请我们去他家的,也是他告诉我们罗文发生意外的。”
“他不可能事先知道会遇到我们。”
“你怎么知道不可能?”
他很想辩驳说,根本没有一件事是可以相信的,罗文不存在,特蕾莎也不存在!但他心思一转,那么一来她将打包离去,为这个故事留下未知的结局。
“观众出来了。”贝翠丝说。
他们发现了一个通往更衣室的偏门。通道上挂了一盏没灯罩的灯泡,显然已燃烧过太多的日与夜。通道几乎被垃圾箱给堵死了,有个黑人拿着扫帚,兀自低着头清扫那些沾满胭脂扑粉的棉片纸屑。这地方有种梨子糖的气味。或许他们最后会发现这里并没有特蕾莎这号人物,但他还是懊悔自己当初为什么选了这么一个常见的名字。他推开一扇门来,里头俨然是中古世纪的堕落深渊,放眼过去满是烟雾与裸女。
他对贝翠丝说:“你不觉得你最好回去吗?”
“在这里需要保护的是你。”
没有人注意到他们。那个胖女人从耳边卸下面具,啜饮着一杯酒,一只脚搁在椅子上。有个肋骨像琴键般排列的瘦女孩,正在穿丝袜。这些裸女摇乳翘臀,香烟在浅碟中半烧着,气味浓重。有个男人站在梯子上,拿着螺丝起子修东西。
“她在哪儿?”贝翠丝问。
“我想她不在这里,或许是生病了,说不定正和她的情人在一起。”
有人穿上衣服,掀起一阵暖暖的气流。胭脂粉末飞舞,像是尘埃。
“试着叫叫她吧!”
他叫了一声“特蕾莎”,不情不愿的。没有人注意他。他再试了一次,那个梯子上的男人朝下看着他。
“Paso algo? [3] ”他问道。
伍尔摩用西班牙语说他在找一个叫特蕾莎的女孩,那个男人则建议马利亚更好,他用螺丝起子指指那个胖女人。
“他说什么?”
“他好像不认识特蕾莎。”
这个男人在梯顶上坐了下来,开始发表长篇大论。他说在哈瓦那找不到比马利亚更好的女人,她什么都没穿的时候有一百公斤重。
“显然特蕾莎不在这里。”伍尔摩松口气道。
“特蕾莎,特蕾莎,你找她有什么事?”
“我就是,找我有事吗?”
那个瘦女孩问道,走上前来,手上握着一只丝袜。她瘦小的胸脯和梨子一般大小。
“你是谁?”
“苏儿·特蕾莎。”
贝翠丝说:“那是特蕾莎吗?你说她很胖,就像戴面具的那个一样。”
“不,不,”伍尔摩说,“那不是特蕾莎,她是特蕾莎的妹妹,苏儿是妹妹的意思。”他说,“我会请她帮我们捎个口信。”
他拉起瘦女孩的臂膀到一旁去,并试着用西班牙语警告她要小心。
“你是谁?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事情有些阴错阳差,唉,说来话长。有人可能想要伤害你,这几天请尽量待在家里,不要到戏院里来。”
“我必须来,我在这里接客。”
伍尔摩拿出一沓钱来。他说:“你有亲人吗?”
“我母亲。”
“到她那里去避一避。”
“但她在西恩富戈斯。”
“这些钱够你去西恩富戈斯的了。”
这时候每个人都竖起耳朵来了,她们渐渐逼近,围起圈圈。拿螺丝起子的男人爬下梯子来。伍尔摩看到贝翠丝在圈圈外努力地往前挤,想弄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那个拿着螺丝起子的男人说:“这女孩属于皮欧,你不能就这样把她带走,你必须先知会皮欧。”
“我不要去西恩富戈斯。”女孩说。
“你在那里比较安全。”
她转向那个男人求助。“他威胁我,我搞不懂他到底要什么。”她展示那些比索,“这些钱太多了,”她对大家说,“我是个好女孩。”
“麦子丰收不见得就是好年头。”那个胖女人严肃地说。
“你们皮欧到哪儿去了?”那男人问。
“他生病了。这个男人给我这么多钱做什么?我是个好女孩。你知道我的价钱是十五比索,我不是妓女。”
“瘦皮狗满身蚤。”那肥女人又说话了,看来她对什么情况好像都有俗语可用。
“怎么了?”贝翠丝问道。
有个声音传来:“嘘,嘘!”是扫通道的黑人在通告大家,“警察!”
“哦,该死,”伍尔摩说,“完蛋了,我必须把你弄出这里。”
没有人惊慌失措。那个胖女人喝掉杯里的酒,穿上短裤,瘦女孩特蕾莎则穿上另一只丝袜。
“我不要紧,”贝翠丝说,“你得赶紧把她弄出去。”
“警察来做什么?”伍尔摩问梯上的男人。
“找女孩。”他尖刻地说。
“我要把这个女孩带出去,”伍尔摩说,“有后门可走吗?”
“当然有,有警察的地方永远有后门可走。”
“在哪里?”
“先拿五十比索来再说。”
“没问题。”
“把人给他。喂!”他对那黑人叫道,“马格,叫那些警察再等三分钟。现在谁想被他带走?”
“我选择警察局,”胖女人说,“但衣着还是要整齐。”说着便整整她的胸罩。
“跟我来。”伍尔摩对特蕾莎说。
“干吗?”
“你不明白——他们要你。”
“我不信,”拿着螺丝起子的男人说,“她太瘦了。你得快一点,五十比索可撑不了那么久。”
“来,穿上我的外套。”贝翠丝说,她把衣服披在瘦女孩的肩上,女孩身上什么都没穿,只套上了两只丝袜。女孩说:“但我要留下来。”
那男人拍了一下她的屁股,推了她一把。“你拿了他的钱,”他说,“和他走吧!”
他把他们赶进一间又脏又小的厕所,让他们爬出窗外。他们翻身出来时,发现自己已在街上。有个在戏院外站岗的警察假意地看着别处,有个皮条客吹着口哨指着伍尔摩的车。那女孩又说了:“我要留下来。”
但贝翠丝把她推进后座,自己随后坐进来。
“我要尖叫。”那女孩说着,把身体伸出车窗外。
“别傻了!”贝翠丝把她拉进来。伍尔摩发动车子。
女孩只是试探性地叫一叫,那警察转身看着另一个方向。看来五十比索的效用还真大。他们向右转,朝着海岸线开去。没有车跟踪上来,事情就这么简单解决了。那女孩一定认识到自己已没有选择的余地,便干脆理理身上的外套,舒服地往后一靠。她说:“Hay mucha corriente。 [4] ”
“她在说什么?”
“抱怨我开车的技术。”
“她看来蛮粗俗的,她姐姐呢?”
“和邮务督察在一起,人在西恩富戈斯。当然我得开车送她到那儿去,早餐前应该能抵达。但米莉怎么办?”
“除了米莉还有别人,你把桑兹教授给忘了。”
“桑兹教授可以再等等。”
“不管他们是谁,他们的行动似乎很快。”
“我不知道他住哪儿。”
“我知道,出门前我查过乡村俱乐部的名册。”
“你带她在家等我。”
车子驶到了海滨步道。“在这儿左转。”贝翠丝说。
“我现在先载你们回家。”
“我们还是在一块比较好。”
“米莉……”
“你不希望连累她吧?”
伍尔摩只好左转:“去哪里?”
“维达度。”贝翠丝说。
3
新兴城市的摩天大楼耸立在他们眼前,好似月光下的冰柱。一个大大的“H.H.”嵌在夜空里,像是霍索尼口袋上的缩写。但这并不是皇家贵族的象征,只是希尔顿的招牌。海风吹得车子摇晃起来,潮沫越过车道,模糊了靠海那边的车窗。这个潮热的夜有盐的味道。伍尔摩把车开得离海远一点。那女孩说:“Hace demasiado calor。”
“她说什么?”
“她说太热了。”
“真难伺候,”贝翠丝说,“最好把窗户摇下来。”
“万一她尖叫呢?”
“我会赏她耳光。”
他们进到维达度的新小区。一栋栋有钱人家的米色洋房在眼前铺展开来。楼层愈少愈是有钱,只有百万富豪才有办法在这种本该造摩天大楼的地段盖起平房别墅。他一摇下车窗,花香便扑鼻而来。她要他把车停在一堵高高白墙的大门前。
她说:“内院有灯光,看来一切都还好。你先进去,我在外头帮你看着这个野丫头。”
“就一个教授而言,他实在太有钱了。”
“依照你要求的那些情报支出,他可不算有钱。”
伍尔摩说:“给我几分钟,别走开。”
“我看起来像要走吗?不过你动作要快一点。到目前为止,三个人之中他们才解决了一个,当然,也算是失手了。”
他试着推推铁格花门,门没锁。这情况真是尴尬,他要怎么解释他的出现?——“你是我一个不认识的情报员,你目前身陷危险,必须躲藏起来。”他甚至连桑兹教授专攻什么科目都不知道。
两棵棕榈树之间有条小径通往第二扇铁格花门,再过去便是灯光所在的内院。留声机播放着柔和的轻音乐,两个高大的人影在沉默中轻轻拥舞。当他一跛一跛地走上小径时,警铃突然刺耳地大响起来,划破原本的宁静。沉醉在舞步中的两个人影同时停下,其中一人走下小径来。
“谁?”
“桑兹教授吗?”
“是的。”
他们两人都走到有亮光的地方。教授身穿白外套,白头发,下巴还冒着些白短须,手里拿着一把左轮枪指着伍尔摩。伍尔摩看到他背后的那个女子,既年轻又漂亮。她转过身去关掉留声机。
“原谅我这么晚来拜访你。”伍尔摩说。其实他根本不知该如何表明来意才好,而且那把左轮枪也让他脊背发凉。当教授的人是不该有左轮枪的。
“我恐怕不记得你是谁。”教授彬彬有礼地说,同时继续用枪指着伍尔摩的胃。
“你没有理由记得我,除非你有个真空吸尘器。”
“真空吸尘器?我想应该有,我太太应该知道。”
年轻女子从内院走出来,光着脚丫,鞋就留在留声机旁,看起来像捕鼠器似的。
“他想干吗?”她的口气颇为不悦。
“很抱歉打扰你们,桑兹夫人。”
“告诉他我不是桑兹夫人。”年轻女子说道。
“他说是和真空吸尘器有关,”教授道,“你认为马利亚在离去前……”
“他干吗在半夜一点跑到这里来?”
“对不起,”教授语带困窘,“这个时间实在不太对,”他把左轮枪稍稍挪开,“通常这时不会有访客……”
“看来你已经有所准备。”
“噢,这把枪——小心一点总是好的,你要晓得,我可是有几幅不错的雷诺阿名画。”
“他不是来偷画的,是马利亚要他来的。你是间谍,对不对?”那年轻女子口气很强硬。
“嗯,就某方面而言是的。”
那女子开始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捶胸顿足,手镯脚环一阵乱响。
“别这样,亲爱的,别这样。这背后一定有什么解释。”
“她嫉妒我们的快乐,”年轻女子说,“先是叫了主教来,现在又是这个男人……你是牧师吗?”她问。
“亲爱的,他当然不是牧师,看看他的衣服就知道了。”
“亏你还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教授,”年轻女子说,“连三岁小孩都骗得过你。说,你是不是牧师?”她又重复问了一次。
“不是。”
“那你是什么人?”
“事实上,我是卖真空吸尘器的。”
“你刚才说你是个间谍。”
“嗯,是的,就某种意义而言……”
“你来这里做什么?”
“来警告你们。”
那年轻女子像母狗似的咆哮起来。“你看,”她对教授说,“她开始威胁我们了,先是主教,然后是……”
“那个主教只不过是执行他的任务,更何况他是马利亚的堂兄。”
“你怕他,你想离开我。”
“亲爱的,你知道不是这样的。”他又转身问伍尔摩,“马利亚人在哪里?”
“我不知道。”
“你上一次是什么时候见到她的?”
“我从来就没见过她。”
“你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他是个骗子!”年轻女子说。
“不见得,亲爱的,他也可能是中介公司派来的。我们最好静静坐下来听他讲,怒气冲冲的只会坏事。他只是在执行他的任务——”
教授领路回内院去,他把左轮枪放回口袋里。那年轻女子等伍尔摩先走再尾随而上,像只看门狗似的。他心里有股错觉,觉得她就要跳上来咬他的脚。他心想,如果我不赶快开口讲话,恐怕永远都没有机会了。
“请坐!”教授客气道。这就是所谓高等教育的风范吗?
“要喝点什么吗?”
“不用麻烦。”
“执行任务时你不喝酒?”
“任务!”那年轻女子按捺不住又说了,“你还真把他当个人看,他执行的是哪门子不要脸的任务?”
“我到这里来是要警告你,警察……”
“哦,不对,不对,通奸可不是犯罪,”教授说,“只有在十七世纪的美国才会当它是犯罪。当然啦,还有摩西的十诫。”
“这跟通不通奸没有关系,”年轻女子理直气壮,“她根本不在意我们睡在一起,她在意的是我们在一起。”
“不过在一起就免不了睡在一起,除非你想的是《新约》,”教授引经据典,“‘在心里犯奸淫’。”
“如果你不赶快把这个人撵走,你才真的是没心肠。我们光坐在这里讲话,好像是已经结婚几百年的老夫妻。如果你想要整晚坐着聊天,何不找马利亚去?”
“亲爱的,上床前先跳跳舞也是你的点子啊!”
“你那哪叫跳舞?”
“我说过我会去上课的。”
“是啊,这样才有借口和那些女学生厮混。”
伍尔摩眼看这段对话已经愈扯愈远,只能几近绝望地说:“他们射杀了工程师希夫,你也同样有生命危险。”
“如果我真要什么女孩子,学校里头太多了,她们都争先恐后地来上我的课。难怪你会想到这个,你自己就是这样送上门来的。”
“你敢这样侮辱我?”
“我们离题太远了,亲爱的。重点是马利亚接下来会采取什么行动。”
“早两年她就该不抱任何希望了,”这年轻女孩不屑地说,“我太了解你了,你只在乎肉体,以你这把年纪而言,你真该觉得羞耻。”
“如果不是你希望我爱你……”
“爱!爱!”她开始烦躁地踱起方步来,双手在空中比画,像是要把爱肢解遣散。伍尔摩忍不住说:“你们要担心的不是马利亚。”
“你这个骗子,”她对他大叫,“你还说你从没见过她。”
“真的没有。”
“那么你为什么叫她马利亚?”她大叫,开始和假想中的舞伴跳起胜利之舞。
“年轻人,你说希夫怎么了?”
“今天傍晚有人暗杀他。”
“谁?”
“我也不清楚,但那是整个事件的一部分。一时间我也不知从何说起,但桑兹教授,你的生命真的遇到了极大的危险。当然这一切其实是个错误。警方今天也到上海戏院去过。”
“上海戏院关我什么事?”
“到底是怎么回事?”年轻女子激动地大嚷。“男人,”她说,“男人!可怜的马利亚,她不只有一个女人要对付,看来她要计划一场大屠杀才够。”
“我和上海戏院从来没有任何瓜葛。”
“马利亚消息灵通得很,我想你有梦游症。”
“你也听到他说了,那根本是个误解。而且他们还射杀希夫,这个总不能怪到马利亚头上吧。”
“希夫?他是说希夫吗?啊,你这个西班牙白痴。只因为那一天他在夜总会和我讲了几句话,你就雇杀手杀他。”
“拜托你讲讲理好不好?我是刚才才听到这位先生说……”
“什么先生,他根本是个骗子。”话题兜了个圈,又绕回了原点。
“如果他真是骗子,我们就不必在意他说的话。他搞不好是在中伤马利亚。”
“哈,你倒替她辩解起来了。”
伍尔摩简直是焦头烂额,他打算再做最后一搏:“这和马利亚一点关系也没有——我是说——和桑兹夫人。”
“桑兹夫人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教授问。
“我以为你觉得马利亚……”
“年轻人,你该不是在告诉我,马利亚打算对付我太太和我的……我的这位朋友吧?这实在是太可笑了。”
伍尔摩恍然大悟,终于搞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了。只因为他误扯了个线头,最后整件毛衣竟都变形了。难道这就是所谓的高等教育?
他说:“我本以为自己是一片好意来警告你,但看来死亡对你而言反倒是个解脱。”
“你真是个神秘兮兮的年轻人。”
“我不年轻了。教授,看来你才是年轻人。”他一时觉得心慌,便大声说,“要是贝翠丝在这里就好了。”
教授马上回话:“亲爱的,我向你保证,我不认识任何叫贝翠丝的人,完全不认识……”
年轻女子狂笑了起来。
“你似乎是专程来惹麻烦的。”教授终于开始埋怨了起来,但就目前来看,这埋怨还算温和,“我实在想不通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他说着便走进屋子里去,随手把门关上。
“他是个怪胎,”女孩说,“性欲很强的怪胎,不折不扣的色情狂。”
“你不了解……”
“我知道那句话——了解就能够谅解。但它并不适用于今天晚上。”她对伍尔摩的敌意似已烟消云散,“马利亚、我、贝翠丝——我没把他老婆算在内,那可怜的女人。其实我并不恨他太太。你有枪吗?”
“当然没有,我来这里是为了拯救他。”伍尔摩说。
“让他们动手吧,”年轻女子说,“对准他的肚子——或再低一点。”撂下这句话后,她毅然地进屋子里去了。
伍尔摩只好也走了。当他走向铁门时,看不见的警铃又大响起来,但小白屋里的人毫无动静。伍尔摩心想,我已经尽我所能了,而且教授似乎也准备好面对任何可能的危险。或许警方反而是他的救星,他们至少比那个女人容易应付吧。
4
走在满是花香的草坪上,他心里只有一个愿望:对贝翠丝和盘托出实情。我不是情报员,我是个骗子,这些人都不是我的情报员,我对目前的情况一无所知,我困惑,我害怕。她一定能接手掌控整个情况,毕竟她才是专家。但他知道找她帮忙是行不通的,那无异于拿米莉的未来开玩笑。他宁可像罗文一样被歼灭。他们应该会颁给殉职者子女一笔抚恤金吧?但罗文又是谁呢?
就在他抵达第二扇门前时,他听到贝翠丝在唤着他:“吉姆,小心,快跑。”
即使在那个紧急的当儿,他还是想起自己的名字是伍尔摩、伍尔摩先生、夫摩尔先生,从没有人叫过他吉姆。然后他开始使劲地跑——一边冲一边跳地跑向那个声音,跑到街上,跑向一辆无线电车以及三个警察,然后又出现一把左轮枪指着他的胃部。贝翠丝站在路边,身旁站着那个瘦女孩,她的双手忙着拢紧贝翠丝那件根本拢不紧的外套。
“怎么回事?”
“他们说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其中一个警员要他进警车里去。
“我自己的车怎么办?”
“我们会把它开到警局去。”
在他还来不及遵命时,他们就把他推进车子里。他对贝翠丝说:“我搞不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前途堪忧。”警员又开口了。伍尔摩说:“他要你也上车。”
“告诉他,”贝翠丝说,“我要和特蕾莎的妹妹在一起,我不信任他们。”
两辆车在百万富翁的洋房丛中蜿蜒慢行,好像是走在医院的街道上,小心翼翼地避免惊扰任何人。有钱人家需要睡眠。路程不远,他们不久便进入一个深宅大院,大门在他们后头关上,然后便是警局里那种动物园似的氨酸味。在那刷白的通道上悬挂着通缉犯的照片,旁边还伴着表情虚假的历任大胡子局长。通道尽头的房间里坐着塞古拉大队长,他正在下西洋棋。
“吃了。”他说,随手取下两个棋子,然后他抬头看到他们,“伍尔摩先生!”
他的语气充满惊讶之情,而当他看到贝翠丝时,却像条小青蛇似的谄媚地连忙站起来。他越过她看着特蕾莎,她的外套又往外松开来,半是有意半是无意。他说:“怎么搞的,这……”然后对着和他下棋的那个警察说,“下回再玩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塞古拉大队长?”
“你在问我吗,伍尔摩先生?”
“是啊!”
“我倒要问问你这是怎么回事,我一点也没想到会是你——米莉的父亲,伍尔摩先生。我们接到桑兹教授打来的电话,说是有个人闯入他家里,含糊不清地说了些威胁的话。他认为这位不速之客是觊觎他的那些名画。我马上派了辆警车过去,哪知道竟然把你给逮回来了,身旁还带了这位小姐——我们见过面,还有那个光溜溜的婊子。”一如之前在圣地亚哥的那个警官,他加了一句,“这样不太好,伍尔摩先生。”
“我们到过上海戏院。”
“那也很不好。”
“我实在厌倦了听警察说我很不好。”
“你为什么去找桑兹教授?”
“那全是误会。”
“这个裸女又是怎么回事?”
“她搭我们便车。”
“她不该在街上穿得这么裸露。”有位警察倾过身来附在塞古拉大队长身旁耳语。
“哈,”塞古拉大队长说,“我懂了,今天晚上警方临检上海戏院,我想这位小姐一定忘了带证件,所以趁机逃跑,以免牢狱之灾。她求你……”
“事情完全不是你所想的那样。”
“最好是这样,伍尔摩先生。”他用西班牙语对那女孩说,“你的证件呢?你根本没有证件,对不对?”
她高傲地说:“Si, yo tengo。 [5] ”她弯下腰来,从丝袜上方松紧带处取出皱巴巴的文件来。塞古拉大队长拿过来仔细检查。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伍尔摩先生,伍尔摩先生,她的证件没有问题。你为什么载了个裸女到处跑?你为什么闯入桑兹教授家里,说了些关于他太太的事,而且还威胁他?他太太和你是什么关系?”他转身对那女孩纵声一喝:“还不赶快走!”
她迟疑了一下,动手要脱外套。
“外套就让她留着吧。”贝翠丝说。
塞古拉大队长疲倦地在棋盘前坐下来:“伍尔摩先生,为了你好我才告诉你:千万不要跟桑兹教授的老婆瞎混,你惹不起那种女人。”
“我没有跟她瞎混……”
“你下棋吗,伍尔摩先生?”
“是的,但下得并不好。”
“至少比局里的这些猪好吧?我们两个一定要找个时间下盘棋,就你和我。下棋时你一定要十分谨慎,就像对桑兹教授的老婆一样。”他随手在棋盘上把玩棋子,“你今晚和海斯巴契医生碰过面?”
“是的。”
“这样做聪明吗,伍尔摩先生?”他还是低着头在棋盘上摆弄棋子,自己跟自己玩。
“聪明?”
“海斯巴契医生的交友状况有些不寻常。”
“我并不晓得。”
“你为什么从圣地亚哥寄明信片给他,上头还标注你房间的位置?”
“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你知道得还真不少,塞古拉大队长。”
“我有理由对你特别感兴趣,伍尔摩先生。我不希望见到你卷入是非。海斯巴契医生今晚告诉你了些什么?你应该知道,他的电话被录下来了。”
“他只是放《崔思坦》的唱片给我们听。”
“应该还有谈到这个吧?”塞古拉大队长将他桌上的一张照片翻过来——一张快照里,几张特征类似的雪白脸孔瞪视着前方,围绕在一团砸烂的金属旁,那团金属本来应该是辆车。“还有这个?”一张年轻而果敢的脸呈现在闪光灯的焦点上,一个空的香烟盒皱缩成一团,犹如他已凋零的生命。有个男人的脚踢在他的肩膀上。
“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
塞古拉大队长按下一个键,有个讲英语的声音从他桌上的盒子里传出来。
“哈啰,哈啰,这是海斯巴契。”
“有人和你在一起吗?海——海斯巴契。”
“是啊,几个朋友。”
“什么样的朋友?”
“如果你一定要问的话,是伍尔摩先生在这里。”
“告诉他罗文死了。”
“死了?但他们答应我……”
“你永远无法控制意外,海——海斯巴契。”对方在发气音时有点口吃。
“他们一再保证……”
“车子连翻太多圈了。”
“他们说只给个警告。”
“那是个警告没错啊,去告诉他罗文死了。”录音带的嘶嘶声持续了一会儿,然后有个关门的声音。
“你还敢说你不知道罗文吗?”塞古拉问。
伍尔摩看着贝翠丝,她轻轻地摇了摇头。伍尔摩说:“我以我的人格保证,塞古拉,在今晚之前,我甚至不知道有这个人存在。”
塞古拉又移动了一个棋子:“人格保证?”
“人格保证。”
“你是米莉的父亲,我不得不接受,但请离裸妓和教授的老婆远一点。晚安,伍尔摩先生。”
“晚安。”
他们走到门口时塞古拉又说了一句:“还有我们那一盘棋,伍尔摩先生,别忘了。”
伍尔摩的老爷车等在街头。他说:“你回去陪米莉吧。”
“你不回家吗?”
“太晚了,已经过了睡觉的时间。”
“你要去哪里,我不能跟你去吗?”
“我要你陪着米莉,以防不测。你看到那张照片了吗?”
“看到了。”
一路上两人都未再交谈。直到回到拉帕瑞拉街,贝翠丝才开口说话:“真希望你没有说出以人格保证那种话,没必要把话说得那么重。”
“没必要吗?”
“噢,那是种专业的做法,我懂。很抱歉,我太笨了,你远比我原先以为的还要专业。”
他为她开了店门,目送她走进去。她走在真空吸尘器之间,就像个走在墓园里的送葬者。
第二章
到了海斯巴契医生的公寓前,他按了二楼一户亮灯人家的门铃,一阵嗡嗡作响后门开了。他搭乘电梯上到海斯巴契医生家那一层。海斯巴契当然还没睡。灯光从门板下的缝隙流泻而出。他单独一人吗?还是和录音带中的那个人在商谈些什么?
他开始学习那虚拟世界中的伎俩与谨慎。他爬上一扇长气窗,匍匐前行到一个废弃的窄阳台上,看见医生的屋子内有盏灯亮着。这个阳台跟海斯巴契家的阳台只有一步之遥。他跨过去的时候没往下看。海斯巴契家的窗帘没完全拉上,他透过帘缝向内窥视。
海斯巴契医生面向他坐着,头戴尖顶钢盔,身穿护甲、长靴,戴着白手套,那一身正是古老的普鲁士骑兵装扮。他的双眼紧闭,看来是睡着了。他腰上还佩着一把剑,活像电影制片厂里的临时演员。伍尔摩敲敲窗户,海斯巴契医生张开了眼,直愣愣地看着他。
“海斯巴契。”
海斯巴契医生小小地移动了一下,看来很痛苦。他想要脱下钢盔却不成,因为忘了解帽带。
“是我,伍尔摩。”
医生勉为其难地走向窗口,他的马裤绷得好紧,显然那是给某个人年轻时穿的。
“伍尔摩先生,你在那里做什么?”
“你呢,你在做什么,海斯巴契?”
医生打开窗户让伍尔摩进来,原来那是海斯巴契的卧室,房间里有个大橱柜,橱门开着,里头挂了两套白衣服,像是一张老人嘴里仅剩的两颗牙。海斯巴契开始脱下他的手套。
“海斯巴契,你是不是刚从化装舞会回来?”
海斯巴契医生羞惭地说:“你不会懂的。”
他开始一件件卸下身上的行头——先是手套,然后是钢盔,还有护甲。伍尔摩和房间里的家具映在护甲上的倒影,就像在照哈哈镜一样扭曲变形。
“你为什么又跑了回来?怎么不按门铃?”
“我要知道罗文是谁。”
“你知道他是谁。”
“我真的不知道。”
海斯巴契坐下来使劲地脱靴子。
“海斯巴契医生,你是兰姆的仰慕者吗?”
“那是米莉借给我的,你忘了那天晚上她提起过这本书吗?”他神情落寞地坐着,臀部鼓胀,伍尔摩看见裤子的缝线已经被撑开了。是的,他想起了在热带花园酒店的那个晚上。
“我猜想,”海斯巴契医生说,“你一定很想知道我为什么穿这套制服。”
“我想知道的事可多呢!”
“我曾经加入德军骑兵团,嗯,四十五年前的事了。”
“我记得在另一个房间里有张你的照片,但上头的装扮不太一样,而且看起来比较——实际些。”
“那是在战争爆发后拍的。穿衣镜那里还有张照片,是一九一三年六月演习时拍摄的,当时德皇正在阅兵。”
泛黄的照片右下角有摄影师的印章,照片上一排排的骑兵拔剑出鞘,另外有个单手残废的矮小皇室成员骑着白马而过。海斯巴契医生说:“那段日子是多么祥和啊。”
“祥和?”
“是的,一直到战争来临前。”
“但我以为你是个医生。”
“那是战争结束后的事了。战争时我杀过一个人——杀人真是易如反掌,”海斯巴契医生说,“杀人不需要什么技巧,判断自己是不是杀了人更是容易。但要救人——那需要六年以上的训练,而且末了你还不见得能确定是自己救了他,还是细菌自相残杀的结果,总之他们就是活下来了。我从来就无法肯定我救了哪个病人,但我却能确定我杀了哪个人。他是俄罗斯人,而且骨瘦如柴。当我把刀插进去时,还刮擦到了他的骨头,紧张得我牙齿直打战。那个地方除了沼泽,什么也没有,他们叫它坦能堡 [6] 。我恨战争,伍尔摩先生。”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把自己装扮得像个军人?”
“这并不是我杀人时的装扮。我爱这身装扮,它代表祥和的岁月。”他触摸着放在床边的护甲。“但这上面有我们行军时所沾到的污泥,”他说,“难道你从来没有那种回到过去的渴望吗?噢,当然不,你还年轻,你还无法体会这种思慕的感觉。对我而言,这装扮代表心灵中最后的净土。只是裤管却怎么样都不合身了。”
“是什么原因让你今天晚上……想要把它穿起来呢?”
“某人的死亡。”
“罗文?”
“是的。”
“你认识他吗?”
“是的。”
“告诉我关于他的事。”
“我不想谈。”
“最好谈一谈。”
“我们两人都必须为他的死负责,你跟我,”海斯巴契说,“我不知道是谁引你入瓮,或是怎么设计你的,但是我的情况是,如果我拒绝和他们合作,他们就要把我驱逐出境。我除了古巴之外还有哪里能去呢?我告诉过你我的文件被偷了。”
“什么文件?”
“那不重要,每个人都有过去的包袱。我现在知道他们为什么要闯进我的屋子了,因为我是你的朋友。请你走吧,伍尔摩先生,天晓得如果他们知道你来过这儿,他们还会要求我做些什么。”
“他们到底是谁?”
“你应该比我清楚。他们从来不做自我介绍的。”隔壁房间传来快速移步的声音,“只是只老鼠,伍尔摩先生。我每个晚上都放块奶酪喂它。”
“所以是米莉把兰姆借给你的。”
“我很高兴你换了密码,”海斯巴契医生说,“或许他们会因此放过我,因为我再也不能帮上忙了。人总是愈陷愈深,一开始可能只是对谜语感兴趣,接下来是字谜,然后是数学难题,然后在不知不觉中,你竟然已经受雇于……这年头连对自己的嗜好都得小心。”
“但是罗文这个人并不是真实的啊。建议我说谎的人是你,我也照做了。这一切都是我凭空捏造的啊!海斯巴契。”
“那希夫呢?难道你要告诉我说,他也是你捏造出来的?”
“他不同,罗文真的是捏造的。”
“那你真是捏造得太成功了,伍尔摩先生。现在他们已经有个完整而真实的罗文档案。”
“他不过像个小说中的人物。”
“小说人物就全都是虚构的吗?我不知道小说家都是怎么写小说的,我只认识你这个小说家。”
“古巴航空并没有一个酗酒的飞行员。”
“这个我同意,那个细节一定是你创造的,尽管我不知道原因。”
“你对这个城市了如指掌,如果你真破解了我的密码,你应该看得出里面没有一件事是真实的。说有个飞行员因酗酒被航空公司解雇,说某位朋友拥有一架飞机,这些全是捏造的!”
“我不了解你的动机,伍尔摩先生。或许你想隐藏他的身份以防密码遭到破解,或许你担心你在伦敦的朋友若知道他这么有钱,甚至还有私人飞机,就不愿意付这么多钱。我怀疑有多少钱真的进了他的口袋,又有多少钱是进了你的口袋?”
“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报纸上说得一清二楚,伍尔摩先生。他的飞行执照在一个月前被吊销了,原因是酒后飞行,还降落在一个儿童乐园里。”
“我从不看当地报纸。”
“从不?他当然否认为你工作。他们给了他一大笔钱,要他投靠他们。他们也要那些照片,就是你在奥伦特山区发现的那些军事基地。”
“根本没有什么军事基地。”
“别以为我会每件事都相信你,伍尔摩先生。你发给伦敦方面的一封电报里提起拍照片的计划。他们也想要照片。”
“你一定知道他们是谁吧?”
“想想看谁会获益呢?”
“他们打算怎么对付我?”
“一开始他们答应我不会对你不利,因为你很有用处。其实他们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你,只是并没有把你当一回事,甚至认为你会捏造报告,伍尔摩先生。哪知道后来你把密码改了,人员也扩充了。英国的情报系统也没那么好骗,不是吗?”对霍索尼一丝模糊的忠诚让伍尔摩保持沉默。“伍尔摩先生啊,伍尔摩先生,你是为了什么才这么做的?”
“你知道为什么,我需要钱。”他觉得说实话就像吃镇静剂一样让他觉得轻松。
“我可以借你钱的。我试过要帮助你。”
“我需要的钱你帮不起。”
“为了米莉吗?”
“是的。”
“你要小心照顾她,伍尔摩先生。在这个行业里,‘爱’是危险的,他们会攻击你所爱的人、所爱的事。你还记得我的实验室吗?”
“记得。”
“如果他们不是摧毁了我生存的意志,他们不可能这么轻易说服我。”
“你认为他们真的……”
“我只是要你小心点。”
“可以借你的电话吗?”
“可以。”
伍尔摩打电话回家。那轻微的“喀啦”录音声只是他的幻觉吗?贝翠丝接的电话。他说:“一切都还好吗?”
“都好。”
“等我回去。米莉呢?”
“很快就睡着了。”
“我马上就回去。”
海斯巴契医生说:“你不该在声音里泄露你的爱。谁晓得谁在监听?”他走向门口,过紧的马裤让他举步维艰,“晚安,伍尔摩先生,兰姆还给你。”
“我用不上了。”
“米莉可能有需要。能不能请你不要把这……这服装的事告诉任何人?我知道自己很可笑,但我真的十分怀念那段日子。德皇还曾经跟我说过话。”
“他说什么?”
“他说:‘我记得你,你是米勒上校。’”
伦敦现场
主席经常在家里亲自下厨宴请宾客,因为整个伦敦找不到任何餐厅能够满足他那吹毛求疵又讲求浪漫的高标准。据说有一回他卧病在床,仍不愿取消对一个老朋友的邀宴,结果他就坐在床上用电话指挥厨师。他的床头柜摆了个钟,时间一到他便中止与老友的聊天,一通电话打到厨房去:“哈啰,布尔,该把鸡拿出来去冰了。”
还听说有一回在家宴客时,他在办公室有事耽搁了,但他也想从那里指挥家里的厨师准备晚宴,只是这次却失败了。因为他习惯性地用了备有扰频器的红色电话机,结果接电话的用人只听到一连串讲得飞快而陌生的日语。
他亲手为外交部常务次长烹调的这顿晚宴简直是完美之作。蒜味烤肉香味四溢,温斯利代干酪摆在餐具柜上,沉静的狗儿阿布尔尼像堆白雪躺在他们的脚边。在厨房里奋战一番后,主席本人闻起来都带点微微的肉香味。
“太棒了,太棒了。”
“这是地道的诺福克家乡菜,布朗老奶奶的伊普斯维奇烤肉。”
“这肉……简直就是入口即化……”
“我训练布尔去做采购的工作,但是烹调方面他就不行了,大场面还是得由我亲自出马。”
他们在沉默中大快朵颐,女人的高跟鞋是唯一的噪声。
“好酒!”常务次长终于舍得开口了。
“五五年份的酒越来越顺口了。会不会还是不够陈年?”
“还好。”
吃了口奶酪,主席又开口了:“对于那份俄罗斯报告——外交部怎么想?”
“里头提到了加勒比海的基地,让我们有点伤脑筋。”一阵脆饼的声音,“他们根本猜不到是巴哈马群岛。老美为此付钱给我们是很划算的,我们可以派几艘旧驱逐舰过去。另外,我们一直认为古巴的那些军事基地是共产组织搞的鬼,总不会是美国人建的吧?”
“是的话他们应该会通知我们。”
“恐怕不见得,因为有福克斯案 [7] 的关系。美国方面也觉得我们瞒了他们不少事。你在哈瓦那的那个人怎么说?”
“我会要他做个通盘的分析。干酪的味道如何?”
“棒透了。”
“喝杯红葡萄酒吧!”
“科伯恩三五年份的吗?”
“二七的。”
“你也认为他们真的想发动战争吗?”主席问。
“我的想法和你不谋而合。”
“他们在古巴非常活跃,警方的协助尤其如虎添翼。我们在哈瓦那的人恐怕有一场硬仗要打。他们杀了他最好的情报员——如你所知,他正要出发去拍军事基地的照片时,却意外身亡——这是我们的一大损失。但为了取得照片,牺牲再大我们亦在所不惜。他们意图射杀另一个情报员,把他吓得屁滚尿流。另一个情报员躲了起来。还有那个女情报员,虽然是邮政督察的情妇,还是给逮去侦讯了。目前为止,他们尚未对我们这名主将动手,或许是想拿他当饵。不过我们的人可狡黠得很。”
“但折损这么多手下,他是不是不够谨慎?”
“伤亡本是意料中的事。他们破解了他的书码,我向来就不喜欢书码。他们有个德国人是解码高手。霍索尼警告过我们的人,但你也知道那种老式生意人的脾气,他们对朋友忠贞不贰,简直顽固得很。如果发生一些伤亡能够让他从此认清真相,这倒也是值得。要雪茄吗?”
“谢谢!但他还能够东山再起吗?”
“他有个直捣黄龙的锦囊妙计。他在警局总部收编了个双面间谍。”
“但双面间谍总是有点——不牢靠吧?你永远不知道自己得到的是肥的那半还是瘦的那半。”
“我相信我们的人每次都能吃定他,”主席说,“我用‘吃定’这个词,是因为他们俩都下西洋棋,事实上那正是他们彼此进行接触的幌子。”
“我们真为军事基地的事感到忧心,主席。你一定要在他们杀了他之前拿到照片。P.M.催我们将此事通知美国佬,并请求协助。”
“千万使不得。他们的安全系统最靠不住了。”
[1] 在莎士比亚悲剧《麦克白》中,麦克白杀害苏格兰国王邓肯登上王座。
[2] 德语:不,谢谢。
[3] 西班牙语:什么事。
[4] 西班牙语:交通拥挤。
[5] 西班牙语:我有。
[6] 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德军于该地大败俄军,史称坦能堡战役。
[7] 克劳斯·福克斯(Klaus Fuchs, 1911—1988),物理学家、间谍,因向苏联提供美、英的原子研究机密情报而被捕并被判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