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妻子签好了吗?”
安托万看也不看他,一声不吭地把文件递给他。费迪南把文件装进口袋,却没有打算立刻就走。
“我得跟你说说这个杰森的事情……我希望趁贝尔纳不在的时候说一下,因为他到现在还是很生气……”
安托万冷冷地盯着他。
“正如我之前估计的那样,负责那个案子的人是我的同事穆兰。今天早上我跟他碰了个面。杰森开了一家很可疑的事务所,像这种事务所,圣马丁、圣德尼以及雷阿尔附近有很多。”
“有些只负责商业资产的买卖。另外一些主要经营小额贷款。还有一些帮小手工业者和商贩们填写纳税申报表以及保管账本等……”
“杰森把三个业务都包了……近几年来,有人去检察院起诉过他两三次,说他什么都管,但是检察院方面没查出什么可疑的……”
“他的客户们都很相信他,他给他们做会计,当公证人,兼任律师和银行家……你明白我想说什么……他就是那些老实巴交的人们,尤其是那些乡下人和小城镇里的人嘴里常说的法律顾问……”
“这些人通常都是很狡诈的……当然这不是我的专业范围,但就我所知道的而言,他会从里面捞点油水……因为这种事油水很多,他有时候还会拿着客户的钱去做投机生意……”
“有一天,他终于栽了跟头……投出去的钱没有得到预料中的回报……这事在当地很快就家喻户晓,他的客户们吓到了,全都把他告上法庭……”
“对于我的同事穆兰来说,这种事已经屡见不鲜……总共有三十多个人起诉他……后来在圣乔治新城那里收缴上来的账单跟文件表明,他的那些账簿果然都是伪造的……”
“我当时就问他我爸爸是不是也告他了……他说好像没有……”
“穆兰很信任我,郑重地把这本没收上来的笔记本交给了我……”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厚厚的黑色笔记本,笔记本外面包着一层油纸,用一根橡皮筋捆得严严实实。”
“杰森在里面写了很多客户的名字和地址,有些人去世了,他就用红色的铅笔划掉,他的客户一般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爸爸的名字在这里……就是这一页……”
“你可以看到,在名字和地址下面,除了日期什么都没有……开始的日期是一九四七年……”
“爸爸就是在那一年跟我签了一个合伙协议……”
“接着,日期一行行地往下排:一九四八年三月,一九四九年二月,一九五零年,还是三月,接下来的日期差不多都是这个时候,只有几个月份不一样,比如八月、十一月,只有一次是十二月……”
安托万把笔记本还给哥哥。
费迪南叹了口气。“我怕情况不太妙啊……让我稍微安心一点的是,爸爸没有去告他……我得走了……我还得提醒一下贝尔纳下午碰面的事情……两点,在卢浮街的第一区治安法庭……”
“我跟你一起下去吧……”
下去之后,安托万没有跟哥哥握手,也没有去看费尔南德,只是去厨房看了看,然后就去引导客人入座了,这个时候已经有客人陆陆续续过来了。
他在门口挂了个通知:餐厅本星期二不营业。
花的香味与一楼的饭菜味混合到一起。他重复着每天的动作和话语,已经机械了。利泽洛特现在既要洗碗还得管收银。
他还没有吃午饭。只是在厨房里顺手拿了个冷鸡腿填了填肚子。
红头发服务生弗朗索瓦刚刚去楼上给费尔南德和老太太送了午饭。阳光照进第一餐厅,锡柜台和酒瓶闪闪发亮。他今天早上去雷阿尔市场时,也许已经有阳光照在蔬菜、水果以及花儿上,但他当时根本就没注意到。
以前,他起来后出门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天。他甚至能像农民一样,只要看着太阳的高度以及阳光照进房子的角度,就能判断出时间。
他从周六开始,对这事就没怎么关注了。甚至在今天之前,他都没注意到春天已经来了。
他上楼,发现母亲已经睡下了,费尔南德正在床边整理杂物。她只看一眼,就知道丈夫心不在焉。
“你是不是太累了?还是什么事不顺利?是不是因为费迪南刚刚来过?”
他挥了挥手,就像是赶走什么不好的东西,说道:
“不光是这事……”
“你要出门?”
“我要跟他们一起去治安法官那里,然后再去银行看看……”
他在卢浮街找到费迪南。
“贝尔纳还没到,”他哥哥看了看表说道,“他迟到了……”
就在此时,妮可将车停在路边。贝尔纳站得很直,看起来很镇定,但是眼神有点飘忽。
“嗨!”
妮可马上就对费迪南说:
“别担心……我不会跟你们一起去的……我只是把他送过来……今天早上,他身体有点不太好,我不得不给他打了一针……”
他们很快就见到了治安法官。
“安托万·迈彻……您可以在这里签个名吗?还有这里……谢谢……这位应该是贝尔纳·迈彻吧,您应该知道怎么做了吧?”
“我应该签在哪里?”
“这里……还有这里……”
他们只花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就拿到了开保险箱的许可。妮可已经开车走了。
他们三兄弟朝着塞巴斯特波尔街走过去。他们都没有说话,每个人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他们走在儿时经常玩耍的街道上。安托万想起护路工手里拿着跟消防员一样的大水枪清理着街道上的菜叶和垃圾的场景。
那个时候,他们最喜欢玩的游戏就是跑着穿过水枪喷出来的水。费迪南跟贝尔纳也玩过这游戏。他们还记得吗?
贴现银行的那个经理西装革履,打扮得一丝不苟,很瘦,头发斑白。他跟他们握了握手,将他们带进去。
“先生们,这边请……”
他将他们带到地下室,一个穿制服的保安为他们打开第一扇门。他们又穿过一个巨大的保险门。
“你们有治安法官的许可吗?”
费迪南将许可给他看了。
“很好。钥匙在谁那里?”
“这里……”
费迪南不好意思地拿出那个盖了五个封印的信封,经理很奇怪地看了封印一眼。
他先是用银行的那把钥匙插入一个钥匙孔,然后又拿起费迪南给的那把钥匙插进另一个孔口。
周围安静得让人有点心慌。他们三个人一动不动地盯着银行经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忽然间希望保险箱里什么都没有。
“你们如果需要找我,只要叫一下就可以了。我随时过来为你们服务……”
他踩着有力的步子走了,皮鞋在地上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在他们身后,有桌子和椅子,保安站在门口的角落里,目视前方,假装没有在看他们。
费迪南本想张口问问他们自己该干些什么,最终还是自己伸出手,将保险柜里面的一叠文件搬到桌子上。
都是投资证券,大部分都是用英语写的,一沓一沓,用橡皮筋捆得好好的。
他们谁都看不懂英语。还有些证券是西班牙语写的,但是他们对西班牙不认识多少。
“应该把他叫回来……”贝尔纳建议道,“除非你们两个当中有谁会……”
“你们需要我把经理叫来吗?”保安问道。
“麻烦您了……”
他们现在在地下,周围厚厚的混凝土隔绝了一切声音。在附近的一张桌子上,有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正在慢慢地拆着堆在自己面前的一堆票据,时不时好奇地看他们三个一眼。
他们三个人的脸色是什么样子?他们紧张地互相看了一眼。氖灯的灯光照在脸上,让他们看起来比平时苍白了许多,脸几乎都有点绿了。他们感觉自己的心一直都是悬着的,似乎一直在围着门口和楼梯在转圈。那个小老头终于来了。
“先生们,你们找我吗?”
安托万和贝尔纳都没做声,费迪南只好说:
“我们希望知道这些股票的大概价值是多少……”
经理看了一眼第一捆票据。
“这些是加拿大的金矿……”
然后他看了看第二捆票据:
“这是哥伦比亚的矿……”
然后是第三沓,第四沓。他看完最后一沓后,震惊地望着他们。
“这些股票都是你们的父亲买的吗?你们是不是都期待这是一大笔钱?”
“我们的父亲每年的收入大概是十万法郎……”
“你们知道是谁建议他做这些投资的吗?”
“应该是本地的一个商人……”
贝尔纳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像小时候一样把手伸进嘴里,啃了起来。
“你们有办法去起诉他吗?”
“他已经死在监狱里了……”
“这倒是不奇怪……很抱歉,先生们,我得告诉你们,这么多股票连一万块都值不了,而且我恐怕也没有买主会买……”
保险箱里还剩下一张鼓鼓囊囊的粗糙的黄色信封,用橡皮筋捆着。费迪南颤抖着双手打开它。
里面是四捆一万法郎的纸币以及零散的两千八百五十法郎。
安托万一看就知道这是他给他父亲的那个信封,其他两个人还完全不知情。
“这是父亲去年的分红,”他解释道,“我是二月八号交给他的,也就是盘点后的那一天……”
“你们还需要什么吗?”
贝尔纳说话了:
“难道这些股票就不可能再升值了吗?”
“没上市呢。其中一些从来没有上市。那些南美的股票,有些煤矿已经无偿地国有化了……”
“那该拿这些股票该怎么办呢?”
“你们想怎么办都行……你们想保留保险箱吗?”
最后居然一无所获。安托万看着两个兄弟,他们就像两个从阴间出来的鬼魂。
那个西装革履的小老头就像是个刚刚宣布完判决结果的造物主,好像马上就要马上冷笑出声了。
他会对迈彻兄弟留下什么印象呢?
“你去哪儿?”
费迪南叫住安托万。
“回家……”
“等等……我们三个还是一起出去吧……”
他转向银行经理。
“我们可以将保险箱带回去几天吗?”
“以谁的名义呢?”
“我们三个人的名义……”
“你们只需要给银行提供一份签名就可以了……我去给你们准备材料……”
没有可以装票据的袋子,不能将它们都夹在胳膊下。费迪南只好将票据都收进保险箱。
“这些钱怎么办呢?”
“我们出去说吧?”
“我带上钱吗?”
“我建议你还是带上吧……”贝尔纳的声音里里有哭腔。
他们每个人都去签了名,没有再见到那个经理。他们出来,发现外面阳光普照。一个大商场将打折的货架搬到门外,还有些女人坐在路边打毛衣。
“我们去哪里喝一杯吧?”
安托万不想把他们带回大特鲁安得西街。于是他们就进了一家小餐馆,在一个无人的角落里找了张桌子。
贝尔纳点了一杯白兰地,安托万和费迪南各点了一杯啤酒。
“我怀疑父亲是不是脑袋进水了……”
“是杰森搞的鬼……”费迪南说道。
服务生来倒酒时,没有人说话。贝尔纳一口气灌下白兰地,然后又点了一杯。
“少喝点……别忘了明天父亲要下葬……”
“去他妈的下葬……”
他忍住了没有哭出来。
“你们俩都不缺钱……我呢,我这个星期要是拿不到一万法郎,鬼知道我到时候会在哪里……”
他恨恨地看了费迪南一眼:
“说不定是去了你那儿!看看爸爸干的好事,他以为自己比谁都聪明,实际上就是个老糊涂……”
“是杰森搞的鬼……”
“什么杰森?”
“我们昨天说过的……爸爸以前太相信他了……”
“是杰森把这些股票卖给他的吗?”
“应该是的……爸爸以为这样就能给我们留下一大笔财富……这应该就是他从来不跟我们谈钱的原因……他应该是想给我们一个惊喜……”
“那为什么杰森被捕的时候,他不站出来指控他呢?”
安托万也正在想着这个问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他已经听不到哥哥跟弟弟在讲些什么了。他最清楚爸爸的性格,能想象出父亲知道他信任的那个人居然是个诈骗犯时所受的打击。
如果跟别人一起去指控他,等于是公开承认自己愚蠢,也等于对儿子们承认他没能给他们留下任何遗产。
他从十二岁白手起家,打拼了一生,就是为了积攒财富,省着一分一厘,结果到头来却只留下一个饭店,而这个饭店实际上还是安托万的。
几个月来他一直生活在羞愧当中,知道自己去世后,儿子们对他产生的不是遗憾而是愤恨。
安托万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如此清楚地了解父亲,了解他的农民劣根性,了解他的卑微以及骄傲。
“我们该拿这笔钱怎么办呢?”贝尔纳终于还是开了口,他现在只剩下不耐烦和焦躁不安了。
现在他就像以前跟两个哥哥借钱时一样。他最开始是说向他们借几千块钱去做什么生意。后来,他开始借几百块钱。
他刚刚失去一笔财富。在几分钟的时间里,美好的未来坍塌了。尽管如此,费迪南的口袋里还有些钱可以分,这笔钱能帮他解决燃眉之急,还能让他幻想几个星期,耀武扬威几天。
“安托万,你是怎么想的?”
“你们可以平分,就当是我预付给你们的的饭店收益分红……”
“你不想要我们给你写个收据吗?”
“我不需要收据……”
他站了起来。
“不好意思,我得走了……费尔南德还在家里等着我……”
他不想对着白酒和啤酒,在服务生无动于衷的眼神下参与分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