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他关了窗户,熄灭地下室的灯,检查所有的机器,给柜台后面的那个活板门上了锁,然后他并没有回到三楼,而是来到了二楼。

他在那个光线昏暗的客厅里找到穿着睡衣的费尔南德。

“她睡了吗?”

“睡了一个小时了。她一直很安静……”

他朝里面的那个房间走去,点亮天花板下的灯。他犹豫着要不要给父亲守灵,就像在乡村里一样。不过,现在城里很少有人这样做了。

最终他只是上前吻了吻老人的额头,默默地说了声:

“晚安,父亲……”

他退到门边,关了灯,去找妻子。

“上去睡吧。我留在这里照顾妈妈……”

“安托万,我留在这儿吧……你不能照顾她的……她要是需要上厕所,最好还是女人给她拿尿壶,换衣服……”

仅仅才一天,这个家已经跟以前大不相同了!最后他一个人上了楼,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脱下衣服睡觉去了。

以前,周末的时候,他们睡到很晚,因为没什么事要做,可以赖床。紧闭的窗户给了一楼一种奇怪的气氛。一点,他们才下去到厨房的冰箱里拿出前一天晚上于连·贝尔努给他们准备好的食物。

他们每次都是在柜台旁边吃饭。下午,他们要么是去电影院,要么就是开车去乡下玩。有时候,奥古斯特会跟他们一起出去。

这个周末跟以往不一样。安托万穿着睡衣下楼的时候,看到费尔南德正在给老太太喂早餐。

“你昨晚睡着了吗?”

“睡得很好。她只醒过一次……”

一点也听不到雷阿尔街上熟悉的吵闹声,街上还很冷清,所有的窗户都是紧闭的。九点,灵车停在家门口,有些人在路上停下来,看着挂毯商搬着大捆大捆的黑纱,还有一口空棺材。

钉钉子的声音响起来。那些人将勒德吕太太的卧室布置成灵堂。安托万给他们拿来一瓶白葡萄酒,于是他们一边喝酒一边围着遗体忙碌着。

安托万跟他妻子轮流上去换了衣服。他们一起下到二楼时,奥古斯特已经被放进棺材了,棺材盖要到第二天才会盖上。

早起的男男女女,要么是去做弥撒,要么只是出来透透气。他们经过房子的时候都停了一会儿,看着窗户。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奥古斯特去世了。

上午门铃响了五六次,每次都是送货人送花过来。

安托万没有吃午饭,就在冰箱里拿了块馅饼,夹在面包里吃了一点点。

不一会儿,费尔南德也吃了一点,因为他们俩对即将到来的家庭会议很紧张。

费迪南和妻子做完弥撒之后一起吃了早餐,没怎么说话。昨天晚上,他们在床上小声地讨论了一个小时,关于奥古斯特的死以及维罗妮卡的疑问。

“我希望你不要任人摆布……”维罗妮卡最后说道,“不管怎样,我会在那儿……”

贝尔纳一晚没睡好,妮可照顾他,因为他白天喝了一整天的酒。他白天也没过好,因为他一直头痛。在那张已经被他汗湿的床上,他又喝了一杯酒让自己镇定下来。

“别忘了今天下午你要去继承属于你的所有财产……”

妮可给他倒了满满一杯威士忌。

“我希望你喝下这个……一个小时后,你再吃点东西。出发之前,我会再给你喝一杯,但那是最后一杯……”

他很痛苦,头痛欲裂,身子在痉挛,身体每抽动一次,他就觉得自己的心脏马上就会停止跳动。

“你最好叫个医生过来……我觉得很难受,妮可……”

“过会儿就会好受的……”

“你觉得你必须跟我一起去吗?”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的……”

他们住在罗什舒阿尔大道上的一套四室的公寓里,在一个镶框店子上面。他们已经有两次房租没交了。

她没有问他去南部干什么。他去的时候什么也没说。她知道,肯定是几个朋友拉着他夜里去酒吧喝酒。

妮可曾经在圣奥诺雷路的一个店子做销售,然后又做了两年的模特。她现在还时不时地会给一些女性杂志做模特。

玛丽·洛尔和她的朋友弗朗索瓦兹还在维克多·雨果大道的公寓里睡着大觉,因为她们俩昨晚三点多才回来。她们睡着一模一样的床,就像是一对。弗朗索瓦兹喜欢穿朴素的西服套装,看起来有点男性化,但这只是她们俩喜欢玩的一个游戏而已,实际上她们之间没有一点暧昧。

弗朗索瓦兹先起来,去准备咖啡了。

“几点了?”

“中午了……别忘了你下午两点要去你爷爷家……”

“你觉得有必要吗?”

“你已经答应你妈妈了……”

她们俩合用一辆车,是英国产的敞篷车,奶白色,她们俩一人开一天。

“你把车留给我吧?”

“不行。我要去路维希安……我可以把你载到雷阿尔街,你办完事之后去勒梅西埃家找我……”

让·卢普穿着白色医护服,胸口挂着一个听诊器,正在慢慢地查房。他的病人全是小孩子,有一个女护士跟在他后面做着笔记。

他找了一个同事代他下午的班,一点钟去寄宿生餐厅吃了饭。

他至少有三年没有来过大特鲁安得西街了。在他小时候,家里几乎从来不谈论迈彻家的人。他不太明白父母为什么一定要他参加这个跟他没什么关系的家庭会议。

他也有一辆汽车,一辆普通的2CV。他提前到了饭店,那里的窗户还紧闭着。他从长廊里走进屋子,敲了敲左边的那扇门,没人应答。他径自上了二楼。

他在二楼看到了安托万,他还没穿好外套,也没打好领带。

“嗨,叔叔……”

他戴着厚厚的眼镜,眼睛看起来比实际上大一点,但是眼镜也让他的目光显得迷茫。

“我爸妈还没到吗?”

那些花开始在屋子里散发出淡淡的香味。

“他们很快就到……现在才两点差十分……你想看看他吗?”

跟昨天晚上的其他人一样,他也在死者面前站了一会儿。安托万在他身后终于把衣服穿好了。

“我奶奶怎么样?”

“老样子……”

“她什么都不知道吗?”

她什么都不知道。从那天晚上起,奥古斯特就再也没有睡在她身边了,那张床他们曾经共同睡了五十多年了。

“待会儿会议在哪里开?”

“我觉得我们最好去下面谈吧……”

在一餐厅或者二餐厅,随他们的便。他们一起下去了。

“你想喝点什么吗?”

“不用,谢谢。”

他是家里个子最高的,身子稍微有一点前倾。他爸爸和妈妈敲了敲收银台旁边的门就进来了。

他们互相拥抱,打了招呼。

“我们迟到了吗?”

“没有。是我来早了。”

“你看过他了吗?”

“我刚刚上去看过了……”

他们都没正式跟安托万打招呼。窗户没开,所以安托万打开灯。两个餐厅看起来有点不真实,在巨大的玻璃后面,没开灯的厨房看起来就像个大鱼缸。

然后贝尔纳和妮可也到了。妮可的出现让维罗妮卡很不满,她假装没看见妮可。

“我们迟到了吗?”

贝尔纳看上去气色还可以,眼睛红红的,正努力坚持着。

“玛丽·洛尔不来吗?”

“她说过一定会来的……”

他们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坐。于是费迪南问:

“灵堂已经布置好了吗?”

“今天上午弄好了……明天晚上才会把棺材盖上……”

“费尔南德在哪里?”

“她在照顾妈妈……我让勒德吕太太回去了……”

“昨晚是谁给爸爸守灵?”

“没有人……费尔南德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的……”

一辆车在门口停下,车门打开,一个声音说:

“希望不要太悲惨……”

然后走廊里传来慢慢走动的脚步声,安托万去开了门。

“大家好!你们在干什么,干吗一个个大眼瞪小眼的?”

“我们在等你……”

安托万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管怎么样,这是他家,他是东道主。但是这里也是他爸爸的家,他们每个人都是主人。

“他在哪里?”

费迪南在锡柜台左边的一个软垫长椅上坐下来,于是大家在大理石桌子两边各自坐下。让·卢普跷着二郎腿,盯着所有人看了一遍,好像不认识他们。

另外一张桌子上已经乱七八糟地堆了一堆外套和帽子。

费迪南咳嗽了一声,第一个挑起话头。

“墓地是怎么决定的?”

大家都看向安托万。

“正如我昨天跟你在电话里说过的那样,我想爸爸应该会希望自己被埋在圣伊波利特,在他父母的墓旁边……他从来没说过……他认识的所有人几乎都死了……”

他犹豫了一会儿,又加了一句:

“现在他的家人都在巴黎……拉雪兹神父公墓现在已经没有位置了,除非是地下墓地……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他埋在伊夫里……”

大家都没说话。也许他们都知道那个现代化的全新的公墓,也许奥古斯特待在那里可能还会觉得离家太远。

“你觉得到时候来的人会很多吗?”

“送葬的时候当然会有很多人来。所有的邻居还有这一带的商贩都会过来送行。我估计里永和圣伊波利特的远亲都会过来的……”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已经叫了二十辆车。我会在这里给老家来的人办一顿午饭……”

其他人并未表示赞同或反对。这些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们谈起这个话题,是为了避免一上来就谈钱,不过钱才是这场聚会真正的主题。

“追思祷告呢?”

“在圣厄斯塔什教堂……”

贝尔纳在椅子上晃来晃去,焦躁不安地看着吧台后面摆着的一排排酒。妮可知道他,鼓励他再坚持一会儿。

妮可此刻觉得不应该让他一大早就喝酒,因为他恐怕会发酒疯。昨晚,他喝醉了之后很激动,很粗暴,一直辱骂两个哥哥,妮可将那个放着手枪的抽屉锁上。出发之前,她还去确认一下他没有拿枪。

还是费迪南用平稳而尖锐的嗓音开口说道:

“你还是没找到遗嘱吗?”

“我没有找。我希望你们自己去找。你们对这个房子很熟。你们也了解父亲……”

接下来的沉默让每个人都不舒服。

“还是没有钱的消息吗?”

他们都以为安托万会说是的,结果他吐出了三个字,让大家大吃一惊:

“有消息。”

“你找到了?”

“没有。”

“什么意思……”

他身边这些人都已经有了各自的生活,也没有太期望某一天会有什么大变化。然而,现在他们知道会继承父亲的财产,想在这个他们已经不熟悉的大房子里分的一杯羹。

费迪南已经打算为自己买辆新车,偿还房贷,最好还能带维罗妮卡去意大利度个假。

对于贝尔纳来说,这是几个月的收入,也许还是个帮他重振生意的好机会。

从昨晚开始,一切都变了。安托万跟他们说了一个神奇的数字,一个让人神往的数字,那是买政府彩票才能赚到的数字:一百万啊!

这可不止是个数字。它代表的是财富,另一种生活,永远没有烦恼的生活。

没人想到这是要平分的。也没人想到楼上的母亲也是继承者,更没想到安托万每年还得交税,而且还有很多继承法要遵守。

“我先去了贝壳街……”

然后,他转向正在认真听他讲话的让·卢普:

“我以前跟爸爸签订分红协议,是在贝壳街一个商务事务所办的,爸爸总是去那里让人给他写文件……这个事务所是一个叫做杰森的人办的……杰森来过这里几次,但是我没怎么注意过他……”

“你找到他了吗?”贝尔纳问道,妮可把手放在他的手上。

“我找了好久。事务所已经不在了。门房跟我说杰森在圣乔治新城那里有一栋房子我在市政厅费了好大工夫终于找到他的地址……”

“他说了什么?”

“什么都没说。他死了。”

他们原以为他是故意吊他们的胃口。有那么一会儿,他们的心似乎都快跳到嗓子眼,嘴巴张得大大的。现在,他们都很失望而愤怒地看着他。

“所以你什么也没打听到?”

“还没说完……我跟他女儿见了个面,她也有点神志不清……杰森因为诈骗罪被判入狱两年,服刑几周就死在了弗雷纳监狱……”

费迪南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他的手拿着眼镜,很紧张地一会儿握紧一会儿松开。

“我如果没理解错,”他插进来说道,“你的意思是爸爸把钱给了杰森,这个家伙是个诈骗犯,现在他死在监狱了,所以我们束手无策?”

“我什么也没说……”

“你不觉得这个解释太简单了吗?爸爸死了。杰森也死了。他女儿疯了。钱不翼而飞了……”

贝尔纳完全不顾妮可的暗示,站了起来,走到柜台后面,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他吼了一句:“真是卑鄙无耻!”

所有人都看着他。

“安托万重新搬回这个房子之后,我就开始怀疑他了……尤其是他跟那个女人搞到一起去之后……”

现在,所有的目光都看向安托万。他居然竭力克制住自己,还坐在椅子上,拳头捏紧,关节都发白了。

在一片沉默中,让大家吃惊的是,让·卢普竟然说话了。他冷静而理智地开口道:

“我如果没弄错,我们还没找到爷爷存钱的凭据吧?”

其他人都看着他,点了点头。

“检查过他的钱包没有?”

他们都惊呆了。直到现在,还没有人想到这点。给奥古斯特换衣服的是勒德吕太太,居然没人问过她把老人的衣服怎么样了。

大家找的都是遗嘱、支票簿等体积比较大的东西,好像只有这些东西才能与老人这二十多年挣的钱对上号。

安托万站了起来。

“如果有人愿意跟我一起,我就上去找找。”

让·卢普站起来说道:

“我觉得最好还是我去看看吧……”

让·卢普长得太高,在这样的楼梯上必须低着头,以免碰到低矮的天花板。刚刚他们在楼下谈论上百万的财产,现在推开一扇古老的棕色门,进入属于另一个时代的公寓。他只在小时候来过这里两三次。

他在客厅尽头看到灵堂,棺材尾部放了很多花。

“你想看看奶奶吗?”

安托万挺不习惯对这个已经在医院里照看过许多病人、并且即将成为医生的年轻人称呼“你”。

让·卢普跟着叔叔来到爷爷奶奶的卧室,现在他奶奶还住在这儿。

现在他奶奶正坐在窗户旁边的沙发上,膝盖上盖着红色的被子,费尔南德坐在她的对面,看到侄子进来时连忙站了起来。

“嗨,让·卢普。”

“婶婶好。”

他向老太太走过去,跟以前一样亲了亲她的额头。她往后缩了缩,目光在周围寻找着可以求助的人。

“她一个人都不记得了……”

“我知道。”他以一种专业的眼神打量着奶奶。

“你还记得勒德吕太太给爸爸换完衣服后把衣服拿到哪里去了吗?”

“你知道,当时我在楼下……我也没想起来问她……”

“他当时好像穿着那套黑色西服套装……”

他总是穿着深色衣服,不愿买新衣服。他们打开那个巨大的实心橡木衣橱,终于知道有多么恋旧了,衣服磨破了还要穿,衣架上挂着十件破旧的外套。

衣橱里还有欧也妮的很多裙子,都是黑色或淡紫色,她从痴呆之后就再也没有穿过了。一层搁板上放着许多毡帽和草帽,旁边还摆着奥古斯特的几顶灰色的鸭舌帽以及一个黑色的圆毡帽。

这些东西都用了好多年,曾经在两个人身上穿戴过,此刻似乎都还能闻到些他们俩身上的气味。

安托万拍了拍衣服,到处摸着,然后把手伸进一个内袋里,掏出一个灰色的钱包。

他把钱包递给让·卢普,后者明白这个动作的意思,有点尴尬地说:

“你别跟他们计较……”

他这是在向安托万表明,他跟他们不是一伙的,他不属于任何一个阵营。

“还有其他东西吗?”他问道。

他们还发现了一条手帕,一个老人应该从来没用过的短短的金黄色香烟盒和一把农用大匕首。

他到巴黎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用这个匕首用餐,而且吃饭之前还要念一段话。

费尔南德不敢问事情到底怎么样了,只是给了丈夫一个大大的微笑,然后又坐到老太太身边。

贝尔纳在他们不在时又倒了一杯酒,还问其他人喝不喝,只有玛丽·洛尔要了一杯。

让·卢普将没有打开的钱包直接递给父亲。费迪南摸了摸。

“里面是个硬物……”他轻轻地说道。

两边都有口袋。为了拿到那个硬物,他只好把手伸进皮货商们所谓的秘密口袋里,那个袋子大概是整个钱包的长度。

他从来面拿出一把亮晶晶的扁钥匙,给每个人看了一下,尤其是安托万。

“你知道这是什么钥匙吗?”

“我从来没见过。不过我确定这把钥匙不能开家里任何一个门、任何一件家具……”

安托万拿起钥匙放到手上,在钥匙把上看到一个数字:一一三。

“这是保险柜钥匙。”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放在银行的保险柜就有一把类似的钥匙。”

此时,大理石桌子旁边的人都舒了一口气。

“接下来就是要弄清楚到底是哪家银行。”费迪南轻轻地说道。

“这不难。爸爸从来不会走得太远。因为一旦走出这个地方,他就会觉得像是出了国一样。”

他将钥匙放到桌子上,所有人都着迷地盯着看,因为大家刚刚都想到了同一个问题。

今天是周末。银行要到第二天九点才会开门。那个时候,费迪南应该去了法院,让·卢普在妇女救济院,玛丽·洛尔在店子里,安托万在这个饭店里忙活着。

那应该把这把能找到老人财产的钥匙给谁呢?

他们抬起头互相看了看,对自己的想法有点不好意思。

“以我之见,我反对让安托万去。”

说话的是贝尔纳。他拿着酒杯站在安托万的另一边,冷冷地盯着安托万,像是想再次激怒他。

费迪南问道:

“你真的不知道柜子里会有些什么吗?”

“我跟你们说过,爸爸从来不会跟我说这些。”

贝尔纳又开口说话了。

“我要求大家一起去……”

这句话说明了当时的情形是多么滑稽可笑。他们都被这把闪闪发亮的钥匙迷住了,没有人想去碰它,但是也没有人想将它拱手让给别人。

这个钥匙能打开哪个银行的一百一十三号保险柜呢?估计到时候得找五六家银行才能找到吧。难道他们就这样一家一家地去找吗?费迪南昨天因为律师缺席没能提审莫维斯,他周一要去提审这个人吗?

玛丽·洛尔说话了。

“这三幅于特里约的画是谁的?”

“是父亲的。”安托万说道。

“你们一人一幅吗?”

“看别人怎么决定……我是准备找个行家定个价,将它们全部买回来……”

费迪南看了看妻子,然后又看了看女儿,问道:

“你知道这些画值多少钱吗?”

“一幅大概五到十万法郎。要看是什么年代画的……”

那个时代的女人穿着臀部放着后腰垫的长裙子。

“你为什么一定要再买下这些画?”费迪南有点不信任地问道。

“为了让它们仍然挂在一直挂着的地方……以前,它们挂在楼上的卧室里……后来,我认得这些画了,就把它们放到饭店的后间去了……你们还是什么也不喝吗?费尔南德让我向大家道个歉,她必须得陪着妈妈……只要离开她一会儿,妈妈就会以为自己被抛弃了……”

这并不是一次普通的家庭聚会。桌子上应该放几杯咖啡和几杯酒。他们本来应该放松放松。

每个人都在想着话题,想打破沉默。尤其是费迪南,他是家里的老大,也被大家认为是这次聚会的主持人。

“当务之急显然是找到银行……”

于是他们又回到刚刚那个话题。该拿这把钥匙怎么办呢?

让·卢普提出一个解决方法。

“把钥匙放进一个信封里封上。你们三兄弟将自己名字的首字母写在封印上。”

“我不知道家里有没有蜡。不久前,我在我的卧室里看到过一点……”

安托万穿过门时,贝尔纳低声骂道:

“他倒是一点也不担心!他已经有一份了。”

妮可徒劳地用眼神制止他。他又回到柜台后面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玛丽·洛尔的话让他更振奋了:

“你可不可以给我也倒一杯,贝尔纳叔叔?”

她母亲吃惊地看着她。

“你现在开始喝威士忌了?”

“我喝很久了,你知道的。我还在家时就开始喝了。只是,那个时候我不敢在你们面前喝。你要来一杯吗,爸爸?你也并不讨厌威士忌,有时候也会来上一杯……”

“大家都喝点威士忌吧?”

安托万不在,大家似乎都放松了。维罗妮卡没理他,不高兴地说:

“我不要……”

贝尔纳很高兴,兴奋地给倒酒。

“要加冰吗?”

“只要水就可以了……”

安托万一直没来。他终于可以跟费尔南德说两句话了。

“事情怎么样了?”

“比一开始好些,幸亏了让·卢普……”

“你拿蜡烛和蜡做什么?”

“我们在爸爸的钱包里找到一个保险柜钥匙,大家都不想把钥匙交给别人。所以我们要把钥匙封起来……”

他拿了一个厚厚的米色信封。他回到一楼,看到酒杯,但一句话也没说。他点燃蜡烛,将蜡和信封递给哥哥。

“费迪南,你比较有经验……”

费迪南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在他的小办公室或者是法庭现场审查时,他总是看到这些肮脏卑鄙的事情。今天,居然轮到他自己来做了。

他将钥匙放进信封,折好,封上蜡。

“我们要签什么?”

安托万不是有意的,但他给他们俩银牙签在五个封印上签下他们名字首字母这件事,还是有点讽刺。

“现在我们怎么办?”

“我建议……”

安托万跟贝尔纳同时说话又同时停下来。

“说吧。”

“我建议由费迪南来保管信封。”

“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们终于达成一致一次了。”

为了庆祝气氛缓和,安托万拿了瓶酒,拿了个杯子,倒了杯酒,然后将瓶塞放到桌上。

“大家自己来……”

让·卢普跷着二郎腿,像个局外人一样盯着他们。奥古斯特的死让他不得不回到这个家,但是他依然保留着冷静而客观的判断。也许现在他更能理解他爸爸,也知道到底是什么让他远离这个家了。

他在城堡花园的家里就没有在妇女救济院的单人宿舍觉得自在。他看向姐姐的时候,完全感觉不到他们之间有任何的亲情联系。

“我觉得你们忽视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他冷静地说道。

所有人都看向他。

“安托万叔叔刚刚跟我们提到一个叫杰森的人,这个人几个月之前因为诈骗罪被判了刑……”

他转向爸爸。

“找到当时负责这件事的法官,对于你来说应该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吧?”

“总是那几个人负责,我们每个人多多少少都有自己负责的专门案件……应该是佩奈龙或者穆兰……他们俩负责处理这一类案件……”

“你跟他们俩是朋友吗?”

“我认识他们……我们在走廊里遇到的时候会握手……”

“我在想,他们在圣乔治新城那里没收了一大箱子文件,不知道里面没有爷爷……”

钥匙让他们忘记了那个犯了欺诈罪的杰森,让他们盲目乐观起来。

“钱包里还有什么东西吗?”

还是费迪南去检查了钱包,不过他其实很反感这样翻着父亲的钱包。他先是从里面摸出一张十几年前才更新的身份证,然后发现神殿街眼科诊写的一张配镜单。

“爸爸戴眼镜?”

安托万也吃了一惊。

“我从来没见他戴过呀。”

“你懂这个吗?”费迪南拿着纸问儿子。

“不是很懂……好像是那种很笨重的老花镜吧……”

这张已经有三年历史的配镜单说明了老人的谨慎。他的视力在下降。他几乎看不清报纸了。他应该犹豫了很久,才去找了个眼科医生咨询,但是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就在他倒地的几分钟前,安托万还看到他很自豪地拿着那张他精神奕奕地站在房子门口的相片,给一对年轻夫妇看。

那个时候他身姿挺拔,对自己的活力很是骄傲,嘲笑帕坦医生给他开了许多药。

他没有去拿眼镜,但是保留着这张配镜单,以防哪天真的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是谁?”玛丽·洛尔朝父亲倾过身,问道。

费迪南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四角被磨花了的相片,相片在岁月流逝中已经发白,上面是一个两三岁的小孩一脸坚定地望着前方,就像是在看着未来。

“这是我……我不记得有这样一张相片……”

“那时候我还没出生。”安托万说道。

费迪南那个时候还是独生子。奥古斯特那个时候留着浓黑的络腮胡子,每天晚上都会用一个透明机器保养它。他妈妈那个时候给二十五到三十个人做饭,那个时候,菜单是用粉笔写在水泥板上。

里面还有一张贝尔纳初领圣体的照片,以及一张安托万的当兵照。

他们一个个都很吃惊。他们从来没有想过奥古斯特会是这样一个感性的人,竟然把三个儿子的照片放在他的旧钱包里。

最后一张相片很小,已经破了,奥古斯特将它放在一个塑料袋子里。三兄弟要不是在钱包里发现这张相片,根本认不出相片里是什么。

那是年轻时的妈妈,只有十六岁的样子。她梳着两条大辫子,前额上的头发乱蓬蓬的。深色的裙子上高高的领子勾勒出美丽的脖子,周围是一圈花饰。

钱包里只剩下一张又黄又破的奥古斯特出生证明的抄件,上面的日期是他到巴黎来的那一天。这是父亲小心翼翼保留着,以防自己迷路或者出事,丢了身份证,让别人确认身份的东西吗?

“费迪南……”

维罗妮卡指了指手表。

“把钱包收好,说不定我们哪一天还会拿出来寻找回忆呢……”

“别忘了信封……”贝尔纳提醒道。

费迪南郑重地将信封塞进口袋,然后站起身。

“安托万明天要是有时间,到附近的银行看看,因为你对这里比我们熟,你可以去问问爸爸是不是在哪个银行有保险柜……你明天有空吗,安托万?”

“应该有的……我估计那些人一接到报丧信就会过来看爸爸……”

“你不会关饭店吧?”

“不会……只会在星期二关……”

“你要是发现了什么东西,就给法院那边打电话找我……你明天在家吗,贝尔纳?”

妮可想他明天估计会在床上躺着,因为她阻止不了他喝酒。他只要醒着,就会继续喝。

最终,家庭会议结束了,比开始要好很多。他们互相看看,不知道该怎么分别。

费迪南披上灰色外套,妮可披上豹皮大衣,贝尔纳拿起他那件几乎看不见袖口的驼毛大衣。

只有让·卢普走过来,握了握安托万又长又瘦的手。

“周二见……”

他们朝着走廊走去,遇到四楼那两个穿着节日盛装的孩子,他们正紧跟着父母。

“给别人让一让,皮埃尔,丽娜……”

孩子的父母跟他们每个人都打了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