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九日,星期四

玛丽没有车。家族里没几个人有车,除了我妻子,我也没有。也许,我可以存点钱买辆小摩托车?

“我送你回家吧。”一出门我就对她说道。

“我可以搭电车,布雷斯。我不能耽误你的时间。”

“上来吧!”

雨下得很大,我正驶向儿时住过的地区。我每次经过这里都会感到不舒服,甚至有点不安,害怕会再次被困在那个网里。在那些寂静的街道上,偶尔才能远远地会看到一个路人,一个正在关门的老太太,还有晃动的窗帘。

我们以前住在维尔热街。玛丽结婚后就离开了父亲,住在两百米外的索勒街,拐个弯就到了。她在索勒街住了十六年,那里每个房子跟她家一模一样。

为什么在这里我会觉得所有的东西都是静止的?不光是房子、窗户,还有长凳、广场上的树,我甚至觉得那些人的动作跟以前都没什么两样。

但什么都老了。那些墙面在我小时候那么鲜艳多彩,如今已经斑斑驳驳。我曾经看着建立起来的一些房子已经破旧不堪。这里的大部分居民跟我父母的年纪差不大,如今已经成为老人。

老人们死去,年轻一代住进来时,这个地方就该重建了。那一天已经不远了。我爸爸认识一些真正的维尔热人和索勒人,他们的名字如今已经成了一些街道的名字。我出生时,运河边上还有最后一家农场,农场里有奶牛、鸡还有猪。

我为了不经过以前住过的那条街,特意绕了一大圈。我在玛丽家门口前停下车,我下意识地瞟了一眼二楼的窗户。我没有看到任何人影。

“谢谢你,布雷斯。后面的事就拜托你了。”

她迅速调整心情,准备平静地回家。

“我会尽力的。”

“谢谢!”

她拿着钥匙跑着穿过马路,我发动汽车。

我回到家时,看见艾琳还穿着睡衣。

“你去墓地了吗?碰到你妈妈了吗?”

“没有。怎么了?”

“没什么。”

我妻子半躺在客厅的沙发里修指甲,此时,阿黛拉在隔壁的房间里收拾桌子。艾琳在家时比较随便,光着脚穿着拖着鞋,头发搭在脸上,什么也不弄。我在美术院上完课回到家——已经是三个小时后了——她还是我走之前看到的那个样子。

她的仪态、品位,以及语言都是平庸的,但我并不介意。我希望她保持这样。我没法跟一个像我堂妹莫妮克或者玛丽那样的女人一起过日子。我在她们面前也许会感觉到自卑。

但我不是故意选择这样一个地位低下的妻子的。都谈不上什么选择。她属于那种我唯一能娶的类型,不会让我有任何约束,也不会被人比较。

她的母亲胖费尔南德以前推着一辆小车在街上买菜。她的脸上长着一个酒糟鼻,屁股很大,嘴巴很厉害,很能讲也很能喝。她能跟一群男人在酒馆里大口大口地喝酒。她在一次震颤谵妄发作时在医院里死了,跟那些老酒鬼一样。

她有两个女儿。我认识艾琳时她正在德拉博斯特街的一个花店里打工。她妹妹比她小四岁,我承认当时我在她们两个之间犹豫了很久,差一点就选择了莉莉。我之所以没有选择她,是因为那个时候她才十六岁。

莉莉在我和艾琳结婚后不久就离家出走了,而且据我所知,再也没有回来过。她在巴黎的前三年,没有任何人有他的消息。后来我们收到她跟一个叫布洛克的证券经纪人结婚的消息。

莉莉给他生了一个女儿,四年后他们离了婚,她又嫁了个人。

她的第二任丈夫是个英国人,叫哈利·希金斯,家里世代都是制造啤酒的商人。他们在特罗卡德罗有一栋房子,在伦敦也有一栋,在苏塞克斯有一大片地产,在蓝色海岸还有一栋别墅,他们的名字经常在报纸上出现,都是关于去戛纳或者蒙特卡罗参加晚会的。

可怜的艾琳跟我一起就很少有这样的机会。但是,她妹妹身上有一种大胆、热情和野性是她所没有的。

“布雷斯,你可不可以帮我倒杯波尔多甜葡萄酒?我快好了。只剩两个指甲了。”

对于我们的关系,我最喜欢的一点是,我们不用想尽办法讨好对方。跟她在一起就像是跟一个朋友在一起一样自然,比如,就像跟德内福尔在一起差不多。

我们很了解对方,我们不必向对方隐瞒自己的缺点,也不必非要改正对方的毛病。正是这一点让我觉得非常安心,但这也是大部分人都无法理解的。

她对自己的身体总是很挑剔,喜欢修指甲、化妆和洗头发。我觉得这就是她的主要工作,她可以为此花上几个小时的时间,一点也不觉得厌烦。她一边做这些事一边听着收音机,偶尔停下来点支烟。

我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我把她的酒递给她时,我们的目光相遇了,都很平静。她一说话,我就知道她整个上午都在想些什么。

“如果,你继承了遗产,你会做什么呢?”她问道。

今天早上我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因为我一直在跟玛丽说话,但是我昨天晚上睡觉之前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是没想出个头绪来。

“看情况吧!”

我手里端着酒杯,面对着她坐着。

“看什么情况呢?”

“首先,要看我们能继承多少钱。”

“你觉得他很有钱吗?”

我知道艾琳说这些并不是因为贪婪,而是因为更深层的原因。

“非常有钱,我也不是很清楚到底有多少钱。不过仅仅圣母码头的那栋房子就值四千万左右。他还有些证券。我妈妈说他还拥有其他几套房产。唯一的问题是,财产要由于埃家族所有的人平分……”

“那当然!”她叹了口气。

这是不是说明她开始受不了尼古拉·马谢兰了呢?不管怎样,这声叹气让我很开心,我觉得心里很舒服。

跟人们的想法相反,我爱妻子,而且我相信她也爱我。也许她是在以她自己的方式爱着我。她不能没有我。证据就是,她没有像她妹妹那样做,而是一直留在我身边。

当然,尼古拉也不可能跟她结婚。三年来,我一直研究着这个问题,他也从来不掩饰自己的想法。他从来不愿意让女人、家庭、孩子来羁绊他的生活。他以前被一个情妇敲诈了一回,差点卷进丑闻里。

他比较节欲,好奇心也不怎么重。他过得像个老男孩,一直单身。他需要的时候,会找一个能给他些许家的感觉的地方。

我想起我妈妈把他比作杜鹃,这个比喻有一点道理。他每次到我家来吃晚饭,我的存在从来不会让他感到别扭或者不好意思。相反,我觉得他单独跟艾琳待很久,或者感觉不到真正的家的氛围反而会不自在。

吕西安应该很清楚我很乐意接受他所说的这个不和谐的局面。事实很明白,但是我从来不想跟他就此多做解释,也不想跟任何人解释。

艾琳在遇到马谢兰之前就背叛过我。我认识她时就发现她对性一点都不在乎。她和阿黛拉一样,性对她来说很平常,很自然。我有几个朋友在我之前都跟她上过床,但这并没有妨碍我娶她为妻。

这并不表示我不嫉妒。我跟她说过,希望她能改。但是我爱她就是因为她有很多缺点,而不是因为她的美德,而且我也没有任何能力改变她。

最奇怪的是,她做爱时没什么激情,我想她肯定从来没有过真正的高潮。有时候她也会开心,但大部分时候,她好像只是觉得这是她必须要做的事。

她没什么野心,也不羡慕妹妹,妹妹家里的排场和责任让她觉得恐怖。

不!她的需求完全不一样。她感到烦闷时,需要有人陪她说话,需要光线,需要和一个注意着她的人一起笑,这样她才会觉得自己很重要。管它最后是不是要上床呢!她从来不会提前想到性,她只是顺其自然地做这件事。

我觉得她需要的那些是一个丈夫没有办法给她的。证据就是,我们结婚的第一个月,她就给我戴了绿帽子。

那个时候,她还不跟我坦白这种事,以为能瞒住我。后来她撒谎时越来越尴尬。

直到有一天,她回来时拿着一个新手提包,我知道她自己是根本买不起的,于是明白了。

我应该生气的,骂她一顿要么打她一顿。我当时是不是应该那样做?如果我那么做了,也许现在人们就不会指责我了?或者,既然没办法改变她,是不是就该跟她离婚?我又不是离开她就不能活了。

这件事的始末被我记在了那份已经被毁掉的手稿里,我在那份手稿里记录了我所经历过的不同阶段的生活,结果我被人说成恶趣味,还说这表明我有变态的裸露癖倾向。

你们现在是不是更明白我为什么会那么关心安托万大伯了吧?他的情况跟我的不完全一样,但是很类似,而且我们对妻子的态度也差不多。

但科莱特跟艾琳不一样。她出身于南部尼姆一个高贵的家庭,她应该接受过很高的教育。

安托万·于埃是在蓝色海岸遇见她的,他每年都会去那里度假,她和母亲住在那里。

她为什么决定跟一个比自己大三十多岁的男人来到我们这个雾蒙蒙的小地方?整个家族里没有一个人知道。

我根据个人经验猜测,大伯知道她是一个慕男狂患者,也知道她将来会让他受伤。她跟艾琳不一样,她不会为了吃个晚饭,参加一个晚会或者一个什么珠宝就把自己献给男人,她对那些东西不感兴趣。对于科莱特来说,每次偷情都是不幸,她深受其害。

她是不是以为这个可以做她父亲的男人能救她呢?大伯了解她。大伯帮助了她。他的宽容,至少让她过了一段正常的生活。他的角色就有点类似于防护墙。

安托万跟我一样,应该独自守了很多晚上,有时候是整夜。他思虑着,觉得这次她不会回来了。他应该一听到开门的声音和楼梯里的脚步声就忍不住颤抖,然后努力向她展示一个平静的表情。

跟我不同的是,大伯希望帮她治好病。但我只对艾琳保留了几个月的希望。也许只有几个星期吧!

“还要继续吗,艾琳?”最开始,我用一种低沉的语气对她说。

“继续怎样?我做什么了?你到底在指责我什么?”

“你自己清楚吧?”

她有时候还会生气,还会反驳我。

“你要是为了把我整天关在家里看着墙壁等着你回来,就不该跟我结婚。”

我该说些什么呢?她说的是对的,然后我就对她更温柔更好。我尝试过装出开心的样子,带她去那些她喜欢的地方。但她知道我在那些地方会很不自在。她太了解我了。

她希望得到她想要的一切。一开始,她想要一个保姆,因为她不喜欢干家务。以前在她家是谁做家务呢?没人,真的。她们就那样得过且过,生活在垃圾堆一样的破房子里,每天在一张破桌子上吃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吃得最多的是猪肉。

我试过教她怎么做饭,铺床,算最简单的账。我真是天真。有好几年,我一回家就去洗碗,然后把衣服送到洗衣房。

我爱她。我爱她那张动不动就赌气的小脸,我也爱她的身体,尽管她总是很冷漠地躲开我。我爱她的懒散、懦弱,以及她过的野性又孩子气的生活。我需要在这个家里随时感觉到她的气息,随时能够找到她,能够等着她,能够从她嘴角的表情猜测她的心情。

人们说些什么,马谢兰和其他男人的存在,都无法改变一个事实,我们依然是夫妻。我之所以接受马谢兰,之所以习惯了这些,都是因为我不愿意失去她。

她需要一辆汽车,需要一件毛皮大衣,像一个被包养的女人那样需要一切奢侈品,只有这样她才找到安全感。

我也想要物质。昨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听着她规律的呼吸声,心里寻思道:

“我如果真的继承了财产,会怎么样呢?”

有那么一会儿,我陷入幻想之中。我会不会让艾琳只属于我一个人呢?

我想象我们单独在一块儿的景象。我不用去上课,跟她每时每刻黏在一起,我想我妻子肯定会受不了的。

我不知道,在某种意义上,尼古拉对于她是不是跟我一样重要。他的年龄、财富,以及社会地位,让他对于她来说,象征着一种权威。她还有点怕他。艾琳肯定很在意他。她对他生气,就像女儿对父亲撒娇。

艾琳生闷气的样子常常会把尼古拉逗乐,我见到过这样的场景几次。有时候他故意惹艾琳生气。

他从来不约束艾琳,哪怕她表现出要背叛他的意愿。我更不会。我是她的同伴,甚至是同伙。她知道,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她都可以回到我的怀抱,也知道我从不会问她任何问题,她也知道我肯定会理解她。

“我们要是真的一下子变有钱了,那种感觉肯定很奇怪!”

我感觉到她对此很不安,因为这不只是一件开心的事。对她来说,这件事也许能带来一些无法解决的问题。

“太太,饭好了。”阿黛拉过来不冷不热地通知道。

我一吃完午饭就给弟弟家打了个电话,他妻子跟我说他去了报社。

“你要用车吗?”我问艾琳。

她闷闷不乐地望了望打满雨滴的窗子,舒了口气说道:

“我可能要去电影院。在这样的天气里还能干些什么呢?”

于是我搭电车。我走进葡萄酒街《小说家月刊》那个破旧的大厅,里面不是很亮,两个窗口贴满“小通知”、“订报”等字眼。在一个占了两面墙的玻璃橱窗里,在一群正在前进的部队和一些正在从飞机上走下来的领导人当中,我看到了安托万大伯。这应该是在某次官方庆典上拍到的相片。

我还看到一篇由总编写的讣告,我大伯的肖像就占了报纸封面三栏。

我弟弟的办公室在排字间旁边,很难找。需要穿过几条狭窄的走廊,爬上一个楼梯,再穿过几个堆满旧报纸的房间。我只碰见一个斜眼女打字员,她给我指了指在窗户的另一边的排字间。

吕西安穿着短袖衬衫,和拼版工人一起,正倾着身子面对着装版盘。打字机正在嘎吱作响,房间里散发出一股浓重的铅味。我以前从来没见过弟弟戴眼镜。他工作时居然戴着一副老式钢框眼镜。他看到我有点意外,或者说不安。

“你想跟我谈谈吗?”

“一直都想。”

“我十分钟之后过来……你去我的办公室等一下吧……”

我宁愿待在排字间。这里是吕西安的舞台,就好像在美术院里,那些充满白色大理石雕像和穿着工作服的学生的教室,就是我的舞台。我喜欢看着他读那些反写的铅字,看着他灵巧地用钳子将一些铅字夹出来,换上其他字。

在这里,对于身边围着他工作的那些人来说,吕西安算得上是个人物。我看到他的专业能力和资格,觉得有点惆怅。一个人不管多么卑微,都能在某个行业中感觉到自己的重要性吧?但是我就没有这种满足感。我的学生们从来就不把我当回事,总是在我背后做鬼脸。其他老师觉得我能得到那个职位完全是因为大伯。家人要么鄙视我要么同情我,包括我母亲。我只有在面对艾琳时才感觉自己有点用处。

也许很重要吧?如果我失踪了,她肯定会不知所措。但并不是因为绝望。就在刚才我们吃饭时,她指着那份通报我大伯葬礼的报纸问道:

“你觉得我要穿丧服吗?我没有黑色的衣服。”

“你到时候就穿着貂皮大衣吧。”

“你妈妈和你姑姑妈肯定会戴黑纱。”

我觉得她只是想看看自己适不适合戴黑纱,这就跟化妆一样。

我跟着吕西安走到他的办公室,他好像在期待着我跟他说的事。我向他指了指那个女打字员,他犹豫着要不要将她请出去。

“我们去对面喝杯咖啡吧,”最后他决定出去,“吉娜维芙,如果有人找我,跟他说我马上回来。”

这是一家老式咖啡馆,里面摆着人造革长沙发,两边墙面上都铺满镜子。这是一家做回头客生意的咖啡馆,我从来没有来过。此刻里面没什么人。只有两个脱了外套的男人正慢慢地严肃地围着一张台球桌,其中一个是分局局长,他过来跟我弟弟握了握手。我弟弟点了杯咖啡。我在家里时喝过咖啡了,所以就点了杯白兰地,吕西安看到我点酒有点吃惊。

他一脸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坐立不安,正猜测着我突然造访是为了跟他说什么。

等到只有我们俩在一起时,我直奔主题。

“我看到玛丽了。”

他好像猜到了。

“她去你家了吗?”

“没有。我今天早上在墓地碰见她的。”

“和菲利普一起吗?”

“她一个人。”

他明白了,他比我更了解玛丽,知道这次碰面肯定不是意外。

“她为什么去找你?”他有点嫉妒地说。

“因为她不敢去找你。”

“她知道你会来这里吗?是她叫你来的?”

“是的。”

忽然之间,咖啡馆里没有人说话,周围静得只听得到绿色灯罩下桌球的互相碰撞声。

“她想让你跟我说些什么呢?”

我很少像现在这样感觉到跟弟弟之间的生疏。我小时候每天都能听到他的声音,此时他的声音在我听来竟然是那么的陌生。我看着他的脸,找不到一点跟我相像的线条。他看起来很平静。他的愤怒——如果真有的话——应该藏在了内心的最深处。

“你知道他在她家,对吗?”

“是的。”

“听说他现在病得很重,已经形销骨立了。”

他的手指在桌子上乱弹着,我甚至能看清楚每个指节上黄色的茸毛。

“然后呢?”他冷淡地问道。

“她让他在二楼的一间房子里卧床休息。”

“那菲利普呢?”

“菲利普还没见过他。”

“他知道了?”

“是的。”

“他有什么反应?”

“她希望用什么办法让菲利普慢慢亲近他……”

“什么办法?”

“告诉他爸爸已经回来了。”

“她打算一直照顾他吗?”

“听着,吕西安!你这样提问让我很为难。我答应帮玛丽的忙。”

“在墓地吗?”

“在墓地对面的一家咖啡店,我们在那里避了会儿雨。她勇敢地面对自己的处境。你知道,不管如何,她一直都爱着他。”

“她跟你说的吗?”

“是的。而且她不止一次地说到,他的账还清了,不应该让他把命都搭进去。爱德华已经没剩下几口气了。”

“他就是因为这个才回来的吗?”

他的声音低沉,但是又如此咄咄逼人。我忍不住反驳道:

“你好像忘记了基督徒的仁慈……”

“耶稣说过:绊倒的人有祸了……”

“我知道:倘若你的一只眼叫你跌倒,把它剜出来丢掉……但是他没有让你把别人的眼睛剜出来呀!”

吕西安吃惊地看着我,就好像也在我的身上发现了一些他感到陌生的东西。他沉默了一会儿,只是盯着台球桌。

“你知道他会带来多少威胁吗?”他终于叹了口气,说道。

“给谁?”

“首先是对菲利普。虽然别人跟他说过他父亲,但是看到他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跟他生活在一起,看着他一点点衰老,那种感觉和道听途说是不一样的。”

“菲利普已经是个大人了。”

“而对玛丽来说,她本来已经马马虎虎地过好了自己的日子,终于治好了伤口。要是一个月,六个月,或者一年之后爱德华故技重施,她该怎么办呢?他肯定不会一辈子躺在床上。他不会满足于在她家什么也不干。你看吧,等身体好起来,他肯定就会想穿得人模狗样,到处抛头露面,想些花里胡哨的鬼点子。”

“我们能拿他怎么办呢?”

我讽刺地补充说:

“难道把他杀了吗?也许这样,对每个人都好……”

“别说了!你到底准备跟我说什么?”

“他最对不起的人是你。所以玛丽觉得你是最恨他的那个……”

弟弟的表情让我大吃一惊,因为他看着我的眼神就好像我是玛丽的丈夫。

“继续……”

“如果你做出点表示……”

“什么表示?”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一点感情,就好像是从远方传过来的。

“玛丽想知道你是不是能去看看他,原谅他……”

我开始后悔接了这个差事。他的手放在桌子上一动也不动。脸上除了冷漠,没有其他表情。我之前从来没有见过自控能力像他这样强的人。

我感觉到他内心正在激烈斗争,但是他仍然控制住了自己。

他艰难地开口了,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问道:

“她真是这么跟你说的?”

我点了点头。

“要我去跟他握手言和?”

我不敢再看他,希望分局局长能够过来打断我们。

“我和他握手言和之后,他就能以于埃家族我们这辈最年长者的身份参加葬礼了?”

早上,我也是这样想的,玛丽也没敢否认。但在玛丽提及之前,我们都没到过这一点。但是,玛丽依然爱着他。现在最辛苦的恐怕就是吕西安了。

“他想参加葬礼吗?”

“应该是的。”

“玛丽想让他参加吗?”

我再次点了点头。

“你还没跟别人说过这件事吧?”

“还没。”

“你没见过妈妈吧?她还不知道吧?”

“她什么也不知道。”

我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因为最艰苦的差事已经办完了。吕西安不仅仅要与自己的道德做斗争,还要与自己的信仰做斗争。幸亏他信上帝。在这种情况下,信仰应该给了他很大的帮助吧?

我们沉默了五分钟。这不是一个做决定的理想场所,尤其还是一个如此重大的决定。但也许,在一群不认识的人面前,感觉还是稍微好一点吧?

我看到吕西安好像慢慢放松下来。他的手终于开始动了,伸到口袋里掏出烟斗,他慢慢地抽起烟来。我抬起眼睛看向他时,感觉他的脸好像变了形。刚刚是苍白的,现在非常红,脸部线条更加模糊,眼睛突出。

“我会去见玛丽的。”他终于含糊不清地说。

我没有必要再问他会不会见爱德华。他已经决定去维尔热街,肯定会好人做到底。

我突然很后悔。我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目的就过来对弟弟进行了一场心灵拷打。我曾经以为他没有问题,也没有烦恼,刚才才发现其实他也很脆弱。他本来可以对我大发雷霆。

对于刚刚的事情,他没有生气,但很是无可奈何。我只是一个中间人,以后他每次想到我(不是玛丽),就会想到这次痛苦的道德挣扎。

我见他终于恢复平静,跟他说道:

“还有,今天早上,我经过圣母码头时看到那里正在搭灵棚……”

他点了点头。我问道:

“尸体已经送回来了吗?”

“是的。”

“谁在看着?”

“有两个修女在值班。她们会一直看到下葬那天。”

“他们把他放在哪里?”

“在一楼一个没有封的小客厅里。”

“你去过了吗?”

“中午去过。”

“很多人去了吗?”

这些问题好像让他很恼火,但是他都回答了。

“律师、邻居,还有法官……”

“要办成宗教葬礼,你会不会遇到很多困难?”

“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么多问题呢?”

“因为是你负责这些事情呀!我都不知道科莱特到底怎么样了。”

“她在家,早晚都有护士轮流守着。”

“她睡了吗?”

“没有。她在三楼走来走去。她还叫了个女裁缝定制丧服。”

“弗洛里奥呢?”

“他昨晚和今天早上都陪了她一会儿。你问完了吧?我该回报社了……”

他正准备起身,我把他叫住,因为有些话本能地就脱口而出了。

“吕西安!”

“什么事?”

“我爱你。真高兴有你这个弟弟。”

他看上去很吃惊,不知所措,完全没料到我会说出这句话。

“干吗说这些?”

“因为我刚刚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我第一次觉得,我真的有一个弟弟……”

他笑了,笑得有点笨拙。

“说什么傻话!”他感动地拉着我的手说道。

他转过身准备走时,又说了一句:

“我还有些东西没印完……”

他跟分局局长打了个招呼,然后竖起塌下去的黑色衣领,走过马路,冲向《小说家月刊》的大厅。

我没什么事可做。明天才能上班,过回正常生活。商店开始亮灯,路上的行人在猛烈的大雨下,形成一个不太整齐的队列。

我如果知道艾琳在哪个电影院看电影,一定会去找她。我差点就给家里打电话,看看她是不是已经出发了。她如果还在家,我想把她叫到市里来约一次会。

我不知道自己刚刚为什么突然变得那么仁慈,不过那种感觉转瞬即逝。我真希望将这种热情一直保留在身上。

我独自一人在这个安静的咖啡馆坐了好久,前面两个打台球的男人时不时偷偷看我一眼。我又让服务生给我倒一杯白兰地。

我为下午想了许多可笑的计划,去看看谁,去找个人说说话,或者去我母亲家坐坐。但是我母亲肯定会想方设法从我这里套话,天知道她要是知道了爱德华的事会发多大的火。

那去见谁呢?没有人!我找谁,谁都肯定会认为我想干点什么。雨下得太大,我没法去街上散散步。

这是我从小到大住着的城市。在小时候和青春期,我觉得生活从四面八方困住了我,我只能躲在角落里独自安抚烦恼和迷茫。

我最后还是决定去圣母码头“看看”大伯。他的身边环绕着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让他的脸色看起来神秘莫测。我用圣枝蘸了点圣水,在僵硬的遗体上画了个十字,向跪在地上的两个修女静静地致了个礼。

我没看到弗朗索瓦。我没去二楼,也没有去看看婶婶。

我出来时夜幕已经降临。我举着把伞,就像拿着个盾牌,沿着屋檐慢慢地向前走。

我觉得与其回家,还不如去一个黑黑的电影院坐会儿。我是第一个买票进场的人,也许等会儿会见到妻子。我的鞋子湿透了,裤腿也是。坐在我旁边的一个女人正在吃堇菜味儿的糖果。在我前面,一对情侣正脸贴着脸说悄悄话。

我突然发现自己跟着放映厅的人一起笑了,这是一部喜剧片。然后我想到弟弟吕西安应该已经到了维尔热街,他的脚应该也湿透了。他正在敲着玛丽家的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