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了。既不是那种急促猛烈的阵雨,也不是那种夹杂着狂风的暴雨,而是一场典型的热带雨,在蓝色海岸地区每年都会下一两场这样的雨,堵塞城里的排水沟,淹没地窖,将许多道路都变成了河流。
在比奥海岸,他骑着小摩托车好不容易才从将近二十厘米的水里挤出一条道路出来,而那些车里装饰着粗大的淡黄色流苏的汽车在水里寸步难行。
他穿着黑色防水雨衣和橡胶雨鞋,但是头上什么也没有,因为他从来都不戴帽子。几缕湿湿的头发凄惨地贴在额头上,一动也不动,就像一只孤零零地停在电线杆上的鸟儿。
弗朗辛跟同学们走出来时,忍不住笑了。
“你全身都湿透了,可怜的安德烈!你为什么不躲一下呢?”
她穿着裙子和长袖衬衫,外面罩着一件透明雨衣,头上戴着雨衣帽。
弗朗辛有点吃惊,也有点担心,因为安德烈板着脸。
“怎么啦?你生气了?”
“没有。”
“你等了很久吗?”
“几分钟而已。”
“你是骑摩托车过来的吗?”
“是的。我把它停在停车场了。”
安德烈的眼神冷冰冰的,一点笑意也没有。
“我们去上次一起去过的小酒吧吧?”
“不必了。我要跟你说些事情。我们还是去个咖啡厅,在那里没人会听到我们谈话。”
安德烈将她带到梅西纳广场,选择了一张露天桌子,橙色的顶篷上积满雨水,像是马上就要倾泻而下。
“你真的想在外面吗?”
“不冷。”
“但是你全身都湿透了。”
“我习惯了。”
他们不是唯一待在露天座位的人。旁边的桌子旁坐着一对金发斯堪的纳维亚夫妻,看起来是来度婚假的,因为他们从头到脚穿戴一新。
其他客人大部分都是上了年纪的男男女女,都是从一辆比利时牌照的大巴上走出来的。他们这些人一直等到退休才有时间来蓝色海岸度假,一两个小时后,他们将会被重新塞进大巴,赶向蒙特卡洛,那里下着跟这里一样的持久的大暴雨。
“你要喝什么?”
“你呢?”
“一杯果汁吧。”
“不要冰饮了吗?”
“他们这边不会做这个。”
一个侍应神色匆匆地给他们端来果汁,看也没看他们一眼,又急急忙忙拿着干抹布转身去擦那一排独角小圆桌了。
“发生什么事情了,安德烈?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她说话还是跟以前一样。到目前为止,加上两次家庭聚会,他们总共才见了五次面。
“请你如实地回答我,”他用干巴巴的声音问道,“你爸爸给我爸爸打电话了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爸爸要给你爸爸打电话啊?”
他们的思想差了十万八千里。她根本就不明白他想要说什么。
“你很清楚我在说什么。”
“啊!这就是你所想说的话吗?我爸爸根本就不会那么做。”
“我可没你那么自信。”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呢?”
“我爸爸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知道我已经知道的我妈妈的事情了。”
“所以你认为是我爸妈……”
“难道不是吗?”
“你在心里就是这样想我爸妈的吗?”
“我不相信任何人,包括你的爸妈甚至我的爸妈。”
“也不相信我?”
“我正在想这个问题。”
这是真的。安德烈盯着她看,想象她四十岁时的样子。她到时候会跟谁一样呢?他妈妈还是她自己的妈妈?又或者是娜塔莎?
他看起来很累,盯着弗朗辛的眼神既疲劳又冷酷。
“我压根就没看见我爸爸给你爸爸打电话,说我们看到你妈妈从伏尔泰街上的一个房子里走出来。”
弗朗辛的眼睛里汪满泪水,她用力地撕扯着一个杯垫,满腹委屈。
“我不认识你了,安德烈。”
“我向你道歉。”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啊?”
“我也不知道。一个星期以来,他们轮流来找我说话,一刻都不让我安生。因为这个,我都不想参加毕业会考了。”
“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很难跟你解释。有时候说得也不是很清楚。那些评语不算严厉,算不了什么。但他们有时候是真的在控诉,对他们自己,对别人。星期六,我妈妈在花园里等着我。她让我听了很多我不想听的话,还把我爸爸说成了一个令人失望的人。”
“她是不是喝酒了?”
“你怎么知道?”
她没有回答。
“看来她的名声很不好。不过那天她没有喝酒。”
“她说了你爸爸什么?”
“她说了很多,我完全摸不到头脑,什么都没明白。”
“她说你爸爸背叛了她?”
“不是。她没有说这个。你为什么要这样问?他做过这种事吗?”
“我不知道,安德烈。”
“你听谁说过吗?”
“我跟你发誓没有。我也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从来没度过如此凄惨的周末。中午吃饭时,他们说话没超过十句,而且不是对我说就是对诺埃米说的。我感觉他们都在观察我。他们好像把我当成了法官,迫切地猜测着等待着我的裁决。”
“你确定你不想作出点判断吗?”
“你果然是不了解我家的情况。我妈妈先离开桌子上楼去,她在上楼之前,盯着我们看了好一会儿,好像在说:”
“‘真是的!你们俩想说什么就说啊。’”
“她以为爸爸跟我说了很多知心话是为了拉拢我,攻击她,就像她在我面前诋毁爸爸一样。”
“你爸爸什么都没跟你说吗?”
“我觉得他本来是想跟我说些什么的。我们当时就两个人,谁也没看对方,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们盘子里削落的苹果皮。他突然点了一支瘦长的香烟,这很不寻常,以前他只在楼梯间的那个小屋里才会抽烟。我感觉自己的鼻子里到现在还有烟味。”
“‘安德烈,无论别人跟你说什么也无论你听到什么,你对你妈妈别太严肃。’”
“他说这话时好像觉得很丢脸,然后就开始咳嗽,好像被烟呛到了。然后他就离开了饭厅。”
“我试着沉下心来学习。但好不容易才进入状态,也可以说几乎进入状态,或者说根本就没什么状态。整个房子里很安静。诺埃米去找她的女儿了,她女儿已经结婚了,就住在穆昂萨尔图。屋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我想我爸爸当时在他的那个小房间里。”
“你当时还能学习啊?”
“我当时根本就没心思学习。我很害怕。我觉得有什么大事很快就要发生了。我听到外面密史特拉风刮得呼呼作响,感觉自己的火爆脾气马上就要被点燃了。”
他偷偷地打量着弗朗辛的脸色,好像是为了让自己深信她是个可以信赖的人,也是为了向自己确认这样跟她说话并不幼稚。
他知道了该怎样说那些奇奇怪怪和刻薄的话,怎样突然从过去跳到现在,才能被她理解。他暗暗思忖为什么弗朗辛会跟别人不一样。
“四点左右,我觉得有一点饿,就下楼去了厨房。我经过父母的卧室时,我听到一阵窃窃私语声,不像对话,更像是单调而又冗长的演讲。是我爸爸的声音,他说话很轻,但语调很坚定,暗含威严,容不得被打断。”
“然后呢?发生了什么事?”
“我喝了一杯牛奶,然后又倒了一杯。大概五点的时候,我已经在自己的房间待好一会儿了,这个时候我听到汽车驶过花园小路穿过栅栏的声音。但我从房间里什么也没看到。我想他们俩是不是都出去了。”
弗朗辛听得云里雾里,迷惑不解,也不知道该怎么鼓励他。
“你为什么觉得事情不一样了呢?”
“你是说我爸妈的关系吗?”
“嗯。”
“也许是因为我吧。自从上个星期四我们俩发现我妈妈那件事之后,我就不知道该怎么表现得自然点,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他们俩都在怀疑我是不是知道了一些事情。所以现在他们俩都试图把我拉到自己那一边。”
“你爸爸也是?”
“他跟我妈妈用的方法不一样。他的法子更狡猾。上个星期,他跟我说了一些话,样子很不情愿,就好像是迫不得已才那样说的。”
“每隔一个星期,诺埃米有一天不来做晚饭,于是我们就自己吃些已经被她做好放在冰箱里的冷肉和土豆沙拉。我下去吃饭时已经是八点一刻了,发现爸爸已经把饭菜做好了。”
“‘我想,儿子,今晚恐怕就只有我们俩一起吃饭了。’”
“‘妈妈呢?’”
“‘她出去了,没跟我说去哪儿。’”
安德烈当时没敢再问。他们俩是不是吵架了?有没有吵出什么结果呢?妈妈在走之前有没有说些威胁爸爸的话呢?
“你饿了吗?”
“不是很饿。”
“我也不饿。不过我们最好还是吃点东西吧。”
这顿饭,他们两个人都吃得很辛苦。
“你做作业了吗?”
“我一直都在做。”
“诺埃米的女儿好像马上又要生孩子了。”
“我仔细地想了想,这句话听起来跟他们的担忧没多大的关系。诺埃米的女儿嫁了一个意大利泥瓦工,一直都在怀孕。她每次怀上孩子时还在给另外一个孩子喂奶。她顶着大肚子时觉得很骄傲,感觉特别开心和满足。”
“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不交些朋友呢?”
他该怎么回答呢?他根本就不想交朋友?
“你觉得自己快乐吗,安德烈?”
他回道:
“我觉得应该跟大家一样吧。”
“什么意思?”
“日子有好有坏。要看情况。”
“看什么情况?”
“看你自己还有别人。尤其是看你自己。”
他看着雨淅沥淅沥得下着,那些模糊的人影从车里出来时砰的一声关上车门,然后就开始跑。
“我们收拾好桌子就将碗碟放进了洗碗槽里。”
“‘你上楼去吗?’”
“‘我再去复习复习十九世纪历史,我老是在这方面出问题。’”
十点,他妈妈还没有回来。十一点,他开始有点担心了,但担心的不是会出什么大事,因为妈妈有时候回来得比这还要晚,尤其是当她跟娜塔莎在一起时。
他看到爸爸还在客厅,手里拿着电话时,吃了一惊。
“谢谢你,娜塔莎。不,我完全不知道。是的,大概五点的时候。”
他们的目光相遇了,这次,爸爸没有向他掩饰自己的担忧。
“妈妈不在她家吗?”
“不在。”
“妈妈没去看她?”
“她都没给娜塔莎打过电话。”
“你一点都不知道她可能会去哪里吗?”
“不,我不知道。”
安德烈寻思着爸爸在卧室里说的那么长的一段话,那个时候他语气平淡,不带一点情绪。但是安德烈不敢问。
弗朗辛问他:
“你们两个干什么了?”
“我们一直在等。我爸爸抽着烟,试着读书,又突然起身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偶尔还会看看我,满脸通红。我无聊地翻着一本杂志,一点也不感兴趣,要问我为什么要待在一楼,那是因为我不想让爸爸一个人等。我觉得……”
他突然不说话了,眼神空洞地盯着那对斯堪的纳维亚夫妇,他们正手挽着手,静静地看着马塞纳广场上的来往车辆,戴着白色装饰头盔的警察时不时吹起哨子,急急忙忙地走来走去,手舞足蹈地指挥着那些停错的车子。
“你觉得发生了什么事?”
“他好像有点内疚,这事估计还是跟那天下午发生的事情有关。”
“他还是什么都没跟你说吗?”
“他是后来才告诉我的。接近午夜时,他劝我上床睡觉去。”
“‘去睡觉吧,儿子。我相信我们没什么好担心的。除了娜塔莎,你妈妈还有其他好朋友。我们正在庸人自扰吧。’”
“但我还是决定跟他一起等下去。就在这时,他突然问道:”
“‘她什么都没跟你说吗?她没有跟你解释她所做的事情吗?’”
“‘没有。’”
“‘昨天,你们好像在花园里单独待了很长时间啊。’”
“‘我们主要谈了你们当初的相遇、婚姻以及在图尔纳河畔的房子。’”
“‘她有没有提到一些名字?’”
“‘她说到了你们的一些朋友。’”
“‘我们以前只有一个朋友。听着,安德烈。原谅我又要翻出这些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的陈年往事。我忽略了一些事情。这几天来,我发现你也变了。我不要求你一定要跟我什么都说。我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个话题有多么沉重。你妈妈认为你肯定知道些事情,而且她觉得就是我把什么都告诉了你的。’”
“既然如此,”弗朗辛反驳道,“你刚刚为什么跟我谈到我爸爸打什么电话啊?”
“等等!我还没说完。星期六,我妈妈跟往常一样,又在那里向我套话,想从我的嘴里知道些什么。这次是关于你爸妈的。她肯定跟我爸爸说过:”
“‘就是因为普瓦德一家人多管闲事。’”
“我爸妈怎么……”
“你不明白吗,弗朗辛?”
“你呢,你弄清楚情况了吗?”
“我在试着搞清楚状况。我比你要了解我妈妈,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以来。我爸爸说得对,她很痛苦。我很确定,她一直都忍受着痛苦和折磨。”
“为什么痛苦?”
“因为她没有成为她本来可以成为的那种人。假如你妈妈得了癌症然后每天都抱怨,你会因此生她的气吗?”
“当然不会了。”
“那这有什么区别呢?她的性格、气质还有思维方式,都不是她自己能决定的。”
“这是你爸爸跟你说的吗?”
“可以这么讲吧。”
“他对你妈妈不生气吗?”
“不生气,相反,他很自责,因为他觉得自己没有能力让她快乐起来。”
“‘你看,儿子,’他轻轻地说,脸很红,‘我们考虑别人的存在时……’”
他们不说话了,静静地看着那些比利时人跟在导游后面小跑着,向停在露天平台上的汽车赶去。
“你妈妈几点回来的?”
“凌晨快两点时。我们听到花园的栅栏那儿传来一阵声音。我们的第一反应就是快速冲过去,因为我们以为汽车被边门刮到了。爸爸先冷静下来,他挡住我,没让我出门。他听了一会儿。马达声再次响起来。车子突然向后一退,然后拐进小道,最终停在车库里。”
“‘你最好还是上楼去吧,安德烈。如果她发现我们俩在一起时……’”
“‘你呢?’”
“‘我也上去。’”
“他把灯都给熄了。我们快速冲向楼梯,我们上到二楼时,正好听到钥匙插入门锁的声音。”
“那天晚上你见到妈妈了吗?”
“没有。我在卧室里听见了她说话的声音。她尖着嗓子说了很多,好像喝醉了,一直从卧室附间喊到浴室里。声音一直在走廊里回响着,我听清楚了一些话:”
“‘小点声,乔思。’”
“‘我为什么要小点声啊?我现在还是在自己家里吧,啊?’”
“‘安德烈已经……’”
“‘好啊,安德烈怎么了啊?是我教他怎么瞧不起甚至畏惧自己母亲的吗?现在这个可怜的孩子甚至都不敢看我一眼。’”
“门被重新关上,我睡觉了。”
“那第二天早上呢?”
“我在上学之前当然没见到她。我父亲坐在桌子旁边,看上去很疲劳。关于前一天夜里发生的事情,他一点都没提。我用尽量自然的声音问道:”
“‘妈妈还好吧?’”
“‘还不坏。她马上就会好的。’”
“你还是不知道她去了哪儿吗?”弗朗辛问道。
“不,她跟我说了。”
“什么时候?”
“中午的时候。她还是没下来吃饭,我爸爸就上楼去看她,他发现门被锁上了。他下楼来,看上去很担心。我听到他问诺埃米了。”
“‘别担心,先生。我看过她了,她跟上次情况差不多,没那么差。’”
安德烈眼睛里满是忧虑,继续说道:
“到了晚上,她还是没下来,只喝了碗蔬菜汤,还是让诺埃米给送到卧室里去的。”
“你爸爸也还是什么都没告诉你吗?”
“他只是像往常一样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悄悄说道:”
“‘别担心,儿子。不要因为我和你妈妈之间的一些小事耽误你的毕业会考。’”
“我上楼学习。大概一个小时之后,门开了,我都没有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是我妈妈,穿着家居服。”
“‘别害怕,安德烈。我不是来跟你说不好的事情的。’”
“‘听我说,妈妈……’”
“‘不。你应该听我说下去,希望你不要打断我。不会很久的。我太痛苦了。现在是时候告诉你一直压在我心里的那些事情了。’”
“‘周六,我为自己辩护,那是因为我还天真地以为需要为自己辩护。今天晚上,我来告诉你真相,这个真相关于这个你把她叫作母亲的可怕女人……’”
他感觉弗朗辛的手在寻找着他的手,还碰了碰他的指尖。
“我可怜的安德烈!”
但是他不想被同情。
“为什么要说可怜的安德烈?”
她马上退却,抽回了手,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不知道。我在试着将自己摆到你的位置上。”
“说得好像真的有人可以站到别人的位置上一样!”
弗朗辛再次望向他,脸色平静,而心底暗潮汹涌,瘦小的身体忍不住微微颤抖。
“昨晚,你很担心吗?”
“你出去时什么都没交代。我听到汽车驶远时,以为你是跟爸爸一起走的。然后,我下楼吃午饭,发现爸爸正在摆餐具。”
“他什么都没跟你说吗?”
“没有。他看上去很累。后来我就上楼看书去了,但是我有点坐立不安,大概十点半时,我又不由自主地下楼了。我看见他在给娜塔莎打电话。”
“我没去娜塔莎家。”
“娜塔莎也是这么说的。于是,我们两个就一边试着看书一边等你。我听到汽车的声音才又上楼去的。”
“你害怕看到我吗?你把我想象成什么样子了?是不是因为我在进院子时不小心撞到栅栏的边门?”
他什么也没说。
“确实,我当时应该是醉了。肯定是醉了,我喝了很多。可惜,一直到现在我都还是无比清醒。你知道我昨晚干吗去了吗?”
“不知道。”
“我进了所有能进的酒吧,我一路开着车,碰到一个酒吧就进,有些酒吧是我从来都没进去过的,还有一些我连它们什么时候出现的都不知道。”
“我一个人好好静一静,理一下思绪。服务生开始斜着眼睛打量我或者其他顾客盯着我窃窃私语时,我就离开这个酒吧去下一家。”
“呵!在一个酒吧,我看到一群跟你年龄差不多的男孩子,应该也是高中生,带着一群女生,也许里面就有你的同学。他们要是认出我来,你一定会觉得很丢脸吧?”
“我从来不觉得你让我丢脸。”
“你真的这样想吗,安德烈!你对我还是疑心重重。不管怎么说,我也不喜欢我自己,从来不为自己感到骄傲。”
爸爸知道妈妈在他的房间里。他不会感到紧张吗?他是不是在楼梯上,偷听他们说话?
“你知道吗,星期六我跟你说的关于娜塔莎的所有事情都是错的。我一直在想,我为什么要跟你那么说呢?也许是因为你们把什么事情都怪到她身上吧,于是我就本能地想要为她辩护。”
他没有问妈妈这个你们指的是不是爸爸和他,也没有问这个所有事情指的是哪些事。
他郁郁寡欢,样子顺从,不再愤慨反驳,内心不堪重负,充满灰心气馁,更何况前天夜里,他几乎没怎么睡,他觉得自己非常需要好好睡一觉。
“我静下心来反复思量后,觉得自己更了解她了。她其实从来没有真正爱过自己的儿子。我一直在想,是不是因为这种事并不常发生,所以没人愿意相信?是不是真的所有女人都有母性意识,或者这其实并不是一个万古不破的神话?”
“在她的心目中,只有她自己,永远只有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她其实并不是斯拉夫人。她并不像人们传说的那样出身于一个俄罗斯大家族。实际上,她出生在巴黎郊外,在伊西莱穆利诺,她爸爸曾经是那里的一个邮递员,她还有一个哥哥在那里开着鞋匠铺。”
“你知道她所走过的路意味着什么吗?你了解她现在拥有的学识素养还有举止态度是她花费了多少心血才得到的吗?”
“她永远都在谋算,而且一直只为自己谋算。我想象不到她会是别的什么样子。儿子对于她来说只是人生的一次意外,儿子一出生,她就把他交给保姆,然后是管家照顾。”
“她对丈夫、情人同样如此,在她心里,什么都没有自己重要,除非那个人能帮她再往高处走。今天,尤其是在她喝醉时,她还充满柔情地谈起杰米,但那是假装给别人看的,因为儿子对她的传奇故事还是有点作用的。”
“她冷血,心机重。有时候我也很讨厌她。”
“那你为什么还要经常去看她呢?”他轻声问道。妈妈没有说话,眼睛盯着某个地方一动不动。
“你觉得我是在躲着谁呢?你不会偶尔思考这个问题吗?你爸爸那些医生朋友的妻子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她们。”
“那些人都是小资产阶级,一直守着些破规矩生活着,然而只要别人不知道,她们会是第一个违反规矩的人。”
“虽然我跟你说过娜塔莎……”
她又停住,好像在整理思绪,寻找最合适的词语。
“我不是个冷血的人,也没那么重的心机。然而我的身上有些类似于娜塔莎的东西。我如果走上另一条路,生活也许就跟她一样了。那是对生活的一种热情。也不完全是这样。应该说是一种渴望……”
“你后悔吗?”
“我也不知道。我深爱着你们,安德烈,你应该相信我绝对不会在这点上对你撒谎。你爸爸并不相信我。有时候他还觉得我恨他,讨厌他。我曾经确实试着恨他。”
“但我没法恨他将我变成牙医的妻子。我也不恨他在我人生最美好的那几年,就像我跟你说的那样,让我跟他一起吃苦受累。”
“我的身体被掏空了,人也未老先衰。你为什么要这么看着我?”
“我怎么看你了?”
“你好像很害怕自己将要面对的真相。”
“我不怕。我只是累了。”
“对不起,我厚着脸皮跑到你的卧室来,非要让你听我讲话。你难道真的不明白,你应该而且必须知道那些事情吗?”
“我们还是回到刚刚说的你爸爸对我的误会吧。这么长时间以来,我已经习惯了,也不想再去改变他的看法了。”
“但你是我的儿子。我曾十月怀胎孕育你。我也曾不辞劳碌地为你哺乳。你刚才打断我时我在说什么?”
“我没有打断你。”
“是的。你看,我不能原谅他的是,他并没有对我做出任何相应的回报。他只是让我相信他是爱我的。也许,在那个时候,他真的爱?”
“他只是需要一个属于他的人,一个只属于他一个人的人。而我只要还能感受到他的爱,只要他对我的这份感情是真的,而不是情歌一样虚假,我也愿意为他忍受日常生活的平淡。”
“然而我们错过了这一切,我的小安德烈!你爸爸和我,在一开始,也就是我们结婚的第一年,就已经没有了这些美好的感觉。”
“我跟你说过我们的朋友卡尼瓦。他曾经和我们那么要好,你爸爸请他做伴郎,而我请了几个大学同学做伴娘。”
“婚后一个月还不到,有一天晚上,我们像往常一样在圣路易岛旁边散步,避开他的父母,好好过我们的二人世界。你爸爸突然很尴尬地跟我说:”
“‘我想请求你做一件事,乔思。我觉得更应该称之为牺牲。’”
“他那个时候已经跟现在一样喜怒不形于色了,一直以来我都不太确定他到底会不会感动。我后来才发现到底是什么让他面部如此苍白和僵硬。”
“我开玩笑地说道:”
“‘提前答应你啦,亲爱的。’”
“‘别答应太早。也许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简单。是关于让的。’”
“我们一般都是用名字来称呼卡尼瓦,我们三个人在一起时会互相以你相称。”
“‘他惹麻烦啦?’”
“‘没有。我想他不会有什么麻烦的。他可不是那种会惹麻烦的男人。’”
“当时他说这些话时的严肃表情把我吓了一跳,我还发现他的声音里含着敌意。”
“‘你知道他很爱你,而且在我之前……’”
“‘我们之间是清白的,什么事也没有。’”
“‘你已经跟我说过了,而且我愿意相信你。但是我每天看到你们在一起时还是会很不舒服。这听起来也许很可笑,你也许会以为我是在嫉妒他。乔思,我想让你做的,就是不要再跟他见面,让我们和他断绝一切联系。’”
安德烈突然发现,爸妈在那个时候也许只比他现在大五六岁,但是他们的生活已经那样了,在不经意间说过的每句话如此重要,如此沉重,以至于二十年后还会被提起。
而现在的他正在准备毕业会考,正在玩电动汽车,正花很多精力玩哑铃。他像个孩子一样喝牛奶,着迷地看着两颗巧克力冰球随着搅拌机的搅动而一点一点融化。
然而五六年之后——也许不用那么久,也许……
妈妈继续说:
“我问他:”
“‘我跟怎么他说呢?’”
“‘你什么都不用说,我去跟他说。’”
“‘你怎么跟他解释呢?’”
“‘直接说。他会明白的。你是我的妻子。’”
“就是在那天,我知道了他的财产意识。我不仅仅是他的妻子,还是一件属于他的东西,一件私人财产。”
“他一直看着妈妈等爸爸到凌晨两三点,在他醉得毫无意识时帮他脱衣服,安顿他上床睡觉,绝不会指责他一句。”
“她一生都没有离开过他,除非是去社区购物,因此几乎不认识巴黎的路。”
“‘我不能跟他讲话吗?’我问道。”
“‘那样只会让他更痛苦。’”
“‘总之,我要是没理解错,也就是说我根本没得选择。’”
“‘我是在请求你。’”
“我们仍然手挽着手,但他说完这句话后,我感觉他的肌肉在变硬。”
“‘你怎么想?’”
“‘当时是好了。’”
“‘既然如此,那我明天就跟他说吧。’”
“‘那要是我们在街上碰到呢?’”
“‘我们当然可以互相打招呼。’”
“那天是三月二十三号,丹鲁码头旁边树上的鸽子已经在咕咕叫了。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一天会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日子之一。”
“让·卡尼瓦住在圣安德烈艺术街。我结婚之前,经常去他家。我们一起学习,我不会做题目时,他帮我解决,因为他真的非常有才华。”
“大概一个月之后的一个傍晚,我在那里遇见了他。他正从一个酒吧里出来,那家酒吧在他住的小旅馆对面。”
“我远远地看见了他,他正在努力做出适当的表情,准备打完招呼就走开。突然,我想起我还有些课本落在他家。也许那个时候我已经觉得你爸爸的要求太过分,太可笑,或者说是太侮辱人了。”
“‘最近怎么样,让?’”
“‘你呢?’”
“‘我刚想起来我还有一些书本放在你那里。’”
“‘我可以去给你找找看。’”
“我也许错了。我这样做可能有点任性和挑衅:”
“‘我可以走上五楼,尽管楼梯很破。’”
“我去了那儿。什么事也没发生。”
“‘你过得幸福吗?’他问我。”
“‘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
“‘人人最终都会发现自己的小幸福。我为此写了一首歌:“哪怕热泪盈眶……”’”
她站起来,走向门边,俯身趴在栏杆上。然后她又走回来坐在房间里唯一的沙发上,此时安德烈正跨坐在椅子上。
“我怀疑他在偷听我们讲话。你爸爸总是疑神疑鬼。也许,从那天之后他变本加厉了。我回到他爸妈家,那天晚上他什么话也没说,后来的几天也是。大概一个月之后,我以为我告诉他自己可能怀孕的消息会让他很开心。”
“但是,他没有我想得那么激动和开心,反而面色一僵。”
“‘你怎么了,吕西安?你刚刚脸色发白。你不开心吗?’”
“‘这要看情况。’”
“他声音冰冷,看起来很冷静。”
“‘看什么情况?’”
“‘要看这到底是不是我的孩子。’”
“‘你到底想说什么?你是在开玩笑吧?’”
“‘这个笑话可一点都不好笑。’”
“‘你怎么可以说这不是你的孩子呢?’”
“‘我知道你们在圣安德烈艺术街见过面了。’”
“‘我就去过那里一次。’”
“‘很不巧,那天我正好经过那条街。’”
“‘你为什么什么也不说呢?’”
“‘说了有什么用呢?’”
“‘我是在人行道上看到让的。我突然想起还有一些书本落在他家……’”
“‘你很需要那些书本,是吗?你那么需要它们,以至于忘了自己发过的誓?’”
“‘我向你保证,吕西安……’”
“‘别担心。什么都不会改变。’”
“‘但是你不会继续胡思乱想,以为……’”
“‘我尽量不去想。’”
二十年后,同样的巧合再次发生了,这不是很奇怪吗?安德烈也是在很偶然的情况下,出现在一条他都不知道名字的街上,然后弗朗辛就冒冒失失地向他指出他的妈妈。
而他同样迅速对此做出了看起来很明显的结论。
“他相信你说的话吗?”他问道,并未意识到自己已经开始怜悯父母的命运。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相信。日子在继续,他没有再提过这件事。你出生时,他看上去还是很开心的。只是从那以后,我一直强烈地感受到他的嫉妒。”
“在巴黎的每个晚上,他都会问我很多问题,都是关于我白天干了什么,我不能遗漏任何一个小细节。”
“他很不情愿地了离开父母家,因为在那儿他和我一样压抑。他一般不会告诉我他几点从牙科学校放学——学校的时间一个星期换一次。这样他就能出其不意地抓住我了。”
“我们从来就没有过真正的朋友。安德烈,你明白吗?我从来没指责过他,只有一次,我说他没有为我做过任何事。我要是能在他身上发现我需要的含蓄的热情,温柔体贴和幽默活泼,什么朋友、同学还有外出游玩,我都可以不要。”
“但是,这些都没有!你爸爸只知道工作。他一生都在工作,而工作是很好的托词和借口。”
“我们买了这栋别墅之后,我一度以为我的生活会因此有所好转。他邀请了很多他以前认识的医生来玩。我们办过几次晚宴和晚会。有两年的时间,我们都是一起出去的。”
安德烈很想问她:
“那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各自为政的?”
他想象不到他们就这样挤在一间小小的卧室里,一起过了二十年。
他妈妈正在说话,而他此时心里却在想:“她说的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她到底是在尝试说服她自己还是我?”
也许,他爸爸在二十年前就想过这个问题了。他爸爸知不知道伏尔泰街上的那件事情呢?难道波奇夫妇的离婚没让他想到什么吗?
他们每天睡在同一张床上,身体难免会碰到。他们每天面对面地脱衣服,穿衣服。他们还共用一个洗手间。
“安德烈,虽然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睡在同一张床上,但是你爸爸和我,我们就是陌生人。尽管如此,我依然爱着他,舍不得他,因为我知道他有强迫症,这是一种病。”
“就算他没有在圣安德烈艺术街看到我,这些事情还是会发生的。这是他的性格。他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个充满活力的人,而他自己比较迟钝、害羞,天生只想躲在自己的小圈子里生活。”
“他害怕我,害怕我会做的所有的事情。他也害怕我会发现一种全新的生活,一种和现在的生活截然不同的生活。”
“他对自己没有什么信心。他也没有任何需求。他结婚是为了摆脱单身生活,因为人都会结婚,但是他除了嫉妒之外,从来没有其他任何激情,他也从来不知道女人同时也是一种雌性动物。他已经有四年多没有碰过我了。”
这时,他们听到楼梯上响起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
妈妈镇定地看了门口一眼,忍住准备起身的第一反应。一阵寂静之后,门被推开了。
是他爸爸,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两个,脸上毫无表情。
“我还在想你去哪儿了。”他对妻子说道。
“我就在这里,你看到了。不是只有你才会到阁楼来找安德烈。”
“你不觉得现在很晚了吗?”
“我正准备下楼。晚安,我的小安德烈。我不敢再跟你说‘晚安,比洛’了,因为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个名字。”
“晚安,妈妈。晚安,爸爸。”
他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因为他不想去拥抱他们。
“你可以下去了。我马上就来。”妈妈说道。
“我们一起下去吧。”爸爸回答道。
“随你的便吧!”
妈妈气喘吁吁地跟着爸爸向楼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