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中午,又是安德烈和爸爸独自坐在餐厅里,面对着三套餐具。

“你妈妈还没下楼?”

“我不知道。我也是刚进来。”

“我去看看。”

然后爸爸一脸忧虑地走上楼梯,而安德烈机械地迈向厨房,安然自若地揭开一个平底锅的盖子。

“有白菜包肉吗,诺埃米?”

“您前天不是跟我说要做这个吗?”

“妈妈不下来吃午饭吗?”

“她要是下楼来吃饭我才觉得奇怪呢。她一早上都在吐,一直吐到十一点。她病得那么厉害,我差点去叫医生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

安德烈突然很严厉地看了她一眼。他可以随便想爸妈的事情,但是不允许任何别的人对他的父母有任何想法。他讨厌诺埃米的粗鲁的忠诚。

他离开厨房来到花园散了会儿步,两只家养乌鸫在离他不到一米远的草坪上跳跃着。他让门打开着,这样他能听到爸爸的脚步声出现在楼梯上,上前迎接。

“她昨晚回来得很晚,觉得很累。”

爸爸面色苍白,目光涣散。妈妈说了什么残酷的话吗?

“吃饭吧,儿子。”

他们在吃冷盘时,互相递着小盘子,一句话也不说。但吕西安·巴尔看起来一直都想说点什么。

“考试准备得怎么样?你还满意吗?”

“你知道的,我从来不会因为这种事而烦恼。”

父亲的目光不时在儿子脸上迅速扫过,有点偷偷摸摸的。

“不要生你妈妈的气,安德烈。”

“我没有生她的气。”

“我知道,有时她的态度让你很恼火。”

“那并不是恼火。我不喜欢她说起话来就滔滔不绝,就像在演喜剧一样。我尤其讨厌那个娜塔莎。”

“你要明白,妈妈的日子不容易。”

“我明白。”

他真想换个话题,但不敢。爸爸很少用这种说知心话的语气跟他说话,嗓音冷漠而平淡的时候更少。

“我有很多工作要做,我没能照顾好她。她最想出去玩的时候,我们没有足够的钱。那时候她还得留在家里照顾你和做家务。”

“我知道。”

“现在,她以为自己很快就会成为老女人,其实还很遥远。这是一段很痛苦的时期,即使是对一个男人。”

最后一句话使安德烈很吃惊,因为他从来没想过爸爸会觉得自己老并因此觉得痛苦。

“我也不喜欢娜塔莎,但是……”

他并没有说完这句话。他也许想说:

“但这就是她找的朋友,她还非常喜欢这个朋友。”

他按了按在桌子底下的电铃。诺埃米来换餐具和端白菜包肉时,他们俩沉默着。

“我不知道在你正准备考试时说这些合不合适。我可以跟你说的是,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今天上午,我在诊所接到佩勒格林医生的电话。”

“奶奶病了吗?”

“她不想让我知道。你知道奶奶的。她讨厌别人管她的事,尤其是她的健康状况。”

她愿意见佩勒格林医生,是因为他住在她家下面已经有四十年了。他们的年纪几乎一样,他们应该是那栋楼里最老的住户了……

安德烈很快就回想起那栋在圣贝尔纳裂谷街上的老房子,靠近葡萄园。他仿佛还能闻到天花板散发出来的独特的气味。

“她很有可能得了胆结石。星期一医生给她做了X光检查,肯定要做手术了。”

“很严重吗?”

“得重视,但不一定很严重。我妈妈身体一直很强壮,以前从没生过病。她只有六十七岁。哦,不,她现在六十八岁了。”

“你要去巴黎吗?”

“佩勒格林医生不建议我这么做。首先,他是在妈妈不知情的情况下给我打电话的,妈妈知道了肯定会对他发火的。其次,她突然看到我,病情也许会恶化。她是个很奇怪的老太太。”

安德烈很喜欢她,尽管并不怎么了解她。他只去看过她三次,跟爸妈一起,在那套她从结婚就住进去的房子里。自从她丈夫死后,那里几乎没什么改变。

她来戛纳看过他们两次。第一次,爷爷还活着,安德烈还记得他既忧郁又威严的红棕色大胡子。他们坚持住家庭式膳食公寓。然后他就很久没见过他们。

他第二次见到奶奶时应该是十一岁。那时候爷爷已经死了。他们已经住进别墅,别墅里有两个空房间。他奶奶住进其中一间,和他们一起过了一个月。安德烈那个时候总是很着迷地打量她,因为她是这个家里最令他惊奇的人。

她出生在比利时法兰德斯地区的斯滕凯尔克镇,靠近福纳斯地区,他爷爷是在马洛莱班海滩度假时遇到她的,她当时正在一家饭店当服务员,而且几乎不会说法语。

他爷爷是个警察,长得虎背熊腰,肌肉结实而柔软,说话时总是笑,性格直爽。

埃米尔·巴尔刚刚执行完任务。后来他们结婚了,几个月之后,搬到圣贝尔纳裂谷街,从那儿以后就再也没有搬过家。

他奶奶原名叫安娜,说话一直有点口音,尤其在她生气或者说“你”的时候,她对任何人都以“你”相称。

严格说来,她和他们在一起只待了一个星期,并没有一个月。

“每个人都按照自己活法过自己的日子,我的孩子。我在这里不觉得像是在家里,我每天都极力克制着,不让自己跟你们讲超过四件事。”

然而她没有做到,把所有事情都批评了一遍,尤其是儿媳妇的行为举止、说话方式、穿衣方式、化妆方式,以及收拾房间的方式。

很明显,她讨厌儿媳妇,一直生她的气,因为她抢走了她的儿子。她对儿子也很生气,因为觉得他做了一件很不靠谱的事情。她一直用一种谴责而又挖苦的眼神看着他们过日子。

那正是他们每个星期接待一两次客人的时候。他们会请朋友到家里来,跳舞到深夜。她早上六点起床,在一楼来回走动,数着喝空的瓶子和被打碎的杯子。

他的爷爷是因为肝硬化而死的。他什么时候又是因为什么开始喝酒的呢?他三十五岁之前不喝酒,安德烈是从这里那里听到的一些话中推断出来的。

当时他是一个非常有名的律师的实习生,此人如今已经是法兰西学院成员。后来他又跟这位律师合作了好多年。然后,还是在圣贝尔纳裂谷街,他开了自己的律师事务所。

没有任何人在安德烈面前提过他是如何发家的。他自己也从来没提过。

“可怜的他开始喝酒,人们窃窃私语,有人说这和生殖器疾病或者家族遗传病有关。”

安德烈对此极度忧虑。一个五、六年级的老师在上自然科学课时,以图解的形式展示过关于基因和遗传的毛病。大概还是在同样的时期,他有一次不经意地在杂志上读到过一篇关于酒精性疾病遗传的文章。

“妈妈,你认为爷爷是个酒鬼吗?”

“他喝得很多,是的吧。”

“但是爸爸不喝酒。他还会在自己的葡萄酒加水呢。”

也许正是因为此,安德烈才对所有酗酒的人深恶痛绝。他很害怕。

“你爷爷很失望,所以开始酗酒。”

“为什么失望?”

“这件事太复杂了,而且我也不了解具体情况。他为了救一位客户,好像采取了律师公会和会长不允许的手段。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手段。无论如何,事情很严重,他因此被停职了两年。”

“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再也不能替人打官司了,也不能从事其他与专业相关的职业。”

“那他靠什么谋生呢?”

“靠给那些同情他的同行准备文件。”

“爸爸那时候还跟他们住在一起吗?”

“我如果没弄错,他那个时候已经十五岁左右了,还在上高中。”

那个时候,他时不时问妈妈一些问题,他觉得爸爸冷漠,不敢问他问题。

“后来他怎么样了?”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他开始在咖啡厅消磨时间。他再次给别人打官司之后,客户不多,而且只能接到小案子,那些案子在候客厅里就可以解决了。他就越来越不珍惜自己的身子了。”

“那他的妻子呢?”

“她从来没有指责过丈夫。但她这样做可能错了。在她生活的那个年代,一个男人在家里就像神一样。她每天早上要摇晃很久才能叫醒丈夫。你爸爸说她每次都是笑着这样做的。”

“‘起来吧,埃米尔!该起来吃饭了!’”

“要知道,他需要她来保持自己作为男人的自尊,需要她对他有点信任。她是每天第一个给他倒上白葡萄酒的人。”

“这就是他每天的早餐。他只喝白葡萄酒,但是每天都喝上三瓶。”

“从中午开始,他就舌头发粘,眼睛湿润。尽管如此,他好像从来没弄错过他要辩护的违警罪案件,更没弄错过极少数的轻罪案件。”

他妈妈那个时候还没开始酗酒。在那个多事之周,他奶奶还跟他们住在一起。他奶奶已经很胖了,但仍然机敏,爱开玩笑,咄咄逼人。安德烈在内心深处常常觉得奶奶是对的。

“我希望你早点结婚,不希望你有时间做选择。你已经放弃了成为医生,得在摆弄病牙中辛苦度过一生!”

“你们不能睡在一起,即使你们当时非常希望这样。你们就不能等到可以自食其力再在一起吗?你知道我跟你爸爸不喜欢!”

“我们只认识两天就睡在了一张床上。我差点被辞退了,因为这件事就发生在我工作的那家宾馆,宾馆有非常严格的规定,服务员和女佣绝对不可以和顾客上床。”

那天早上,安德烈在噩梦中醒来。他梦见自己在大浪里游泳,风开始往东吹,海滩上都是一米多高的大浪头。他上课的时候心不在焉,好像并没有在听课。

“我刚刚讲了什么,巴尔先生?”

让老师吃惊的是,他口齿清楚地重复了一遍老师刚刚讲的最后一个句子。

他不想成为最优秀的学生,不想成为班上的第一名或者第二名,虽然他不怎么努力就可以做到。

这可不是偷懒。他的理由很简单,他不想让脑袋里装满他不感兴趣的东西,而且他认为那些东西也没什么用处。

在某些学科上,比如历史,他只要稍作努力就可以取得中等成绩。他能够大概预测出自己的分数。

也许他有一天会研究历史,但是独自一人,用自己的方法,而不是用学校那种愚蠢的方法。他只想要自由和空闲,只做必须要做的事情,比如,在家里,他尽量不让家庭生活占用自己的时间。

他们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爸爸此时是不是想到了他在圣贝尔纳裂谷街的某一段生活呢?

对于安德烈来说,安娜就是奶奶。也许对于爸爸,安娜一直还是他小时候的样子?

“我爸爸很幸运。”

安德烈觉得爸爸好像在说他自己,但爸爸并没有意识到。他看上去很疑惑,觉得有必要解释清楚自己的想法。

“大部分女人都会对他生气的,会觉得跟他相处很困难。然而,我从来没有听到母亲对他说出一句指责的话。”

“但是,爸爸活得不容易。我记得妈妈以前租一台缝纫机,为社区的一个缝纫工缝男人的裤子。”

“她从来没有女仆,也没有帮佣。”

“这些年我一直想给她找个女仆,但她笑话我,说她可受不一个间谍一天到晚跟在她后面监视着她。”

“她上次来没有跟我们住在一起,有一部分原因是她觉得这个别墅对于她来说太大太奢侈了。蛮横粗鲁的诺埃米更是激怒了她。”

“‘我想,这就是你工作累得要死的原因吧!你的妻子每天睡到早上十点才起床!’”

“她宁愿进私人诊所,不愿意进医院。佩勒格林医生说了她两句,她就回道:”

“‘我儿子比我更需要钱。’”

吕西安·巴尔舒了一口气:

“真是个怪女人……”

安德烈也许有一天会用同样的语气说母亲:

“真是个怪女人……”

所有这些事情奇怪地联系在一起,无论他是否愿意,总有一些线,将他与父母,与爷爷奶奶,与其他一些不重要但对他的生活不小的人联系在一起。安德烈觉得自己太不自由了。

比如普瓦德一家。他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他们。

他们两个都站了起来。几分钟后,爸爸迈着有规律的步伐走向小十字街。在那儿,两点整,他会穿上白色工作服,在诊所里忙碌起来。

“让第一个病人进来,爱丽丝。”

他的助理是个美人,棕色皮肤。他在搬进新的工作地点时辞掉了之前那个叫贝金的老女人,因为她总是喜欢斥责病人。

爱丽丝的名字经常出现家里,几乎都是妈妈用意味深长的语气说出来的。

爸爸和助手上过床吗?妈妈是在为这件事吃醋吗?他一直跟父母生活在一起,却几乎对他们一无所知。他自己不想知道,他们尝试着跟他说他们的生活和事情时他也并没放在心上。

他们还各自站在桌子一边时,爸爸一边看着他一边说:

“你和奶奶有一点非常像。”

“哪一点?”

“易怒。你没见识过我妈妈发脾气。”

“但是我从来没发过脾气。”

“你还很小的时候,没办法控制住自己的脾气,你总是暴怒,辱骂你妈妈和我。”

“我应该至少有三年没有这样做过了。”

“这倒是真的。但是我知道,你在心里可没少发脾气。我刚刚就看到你的脸都白了。你的脸僵住不动,眼睛里充满怒火。你自己要是能看到,也会感到害怕。”

“我在控制自己。”

“是的。你的自制力非常惊人。但我经常希望你能和以前一样,将怒气发泄出来。”

他们走到门边。他们很少单独吃午饭,并且说的话比他们以前整个星期说的还多。

他们对此满意吗?他们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欢快,只有沉重。

“下午愉快,儿子。”

他让安德烈走在他的前面穿过门,他举起手放在儿子的肩膀上,却没有拍,只是轻轻地放了一下,有点像弗朗辛的方式。

“哦,顺便说一下,我等会儿要去见弗朗辛。”

“你要去尼斯?”

“是她要来戛纳,去一个朋友家,你应该认识她那个朋友的爸爸,普瓦特拉医生。”

“艾米丽?”

“你也认识她?”

“普瓦特拉是海岸地区最好的心脏科医生。”

“艾米丽星期一早上要做阑尾炎手术。”

安德烈并不想说这么多。他觉得,爸爸对他表现出来了信任,他应该说点什么作为交换。

“弗朗辛是个非常不错的女孩子。”

他们互相保持着礼貌。他们都彼此都很满意,达到了从未有过的亲密。

“你回来吃晚饭吗?”

“当然回来。她要坐六点的电轨车回家。”

“替我向她的父母问好。”

他犹豫着要不要上楼去跟妻子告个别,但最终还是从衣帽架上取下帽子,穿过那扇对着台阶和洒满了阳光的小道的门。

“你经常来这里吗?”

“来得比较多,一般是早上来,如果有时间的话。”

他喜欢清晨时城市的街道,那时候商店和咖啡厅都还刚刚开门。他经常在去学校之前去甘比塔市场转一圈。

市场正对着阿尔萨斯大道,过个天桥就能到。有些时候,蔬菜和鱼的气味会通过那些大开着的窗户,飘进公寓里。

弗朗辛和他沿着海堤慢慢地走,就像那些周末爱闲逛的人一样。他们在每只船前面都会停下来,却总是说不出那句他们想了很久的话。

他快要瞧不起自己了。

“我一个人的时候,就会忘记时间的流逝,一动不动地看着一个海员站在橡皮艇上,用一只像肥皂一样的海绵擦拭游艇白色的船身,就像是在看一幅迷人的风景。”

“你喜欢船吗?”

“我欣赏它们。我认识所有的船。我一眼就可以看出少了一艘船或者多了一艘新的。大部分船从不出海。那艘黑色的双桅小帆船,有点远的那艘,是一个美国作家的。有时候还能看到他在打字机旁边写作呢。他好像在美国很有名。”

他们在一艘巨大的游艇前面停一会儿,这艘游艇和大型客轮一样大,这样的船需要三十多个船员,还不包括旅店老板以及客房女佣。这艘船每年都会穿过大西洋,去百慕大群岛一趟。

“你很羡慕吗?”

安德烈仔细想了想。

“没有!我不想成为富人。但钱财不会让我感到害怕,我也不想成为穷人,尽管……”

“继续说……”

“很难解释清楚。我需要家。但不想要任何义务。不被任何东西牵绊,也没有任何牵挂……”

“你不觉得这有点矫揉造作吗?”

“也许吧。你觉得你爸妈是富人吗?”

“我会说我爸爸赚得不算少,我们是别人说的活得比较自在的那种人。”

“呃,我的梦想太难实现了,不被舒适的生活迷惑,投入到自己喜欢的工作中。”

“我爸爸就很热爱他的工作,如果没有那么多无价值的表格要填的话……”

“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是自由。正如现在,我们可以自由自在地在这里或者那里停下来,不需要在乎任何人的看法。看!那个渔夫……”

“你认识他吗?”

“我从来没跟他讲过话。你觉得他有多少岁?”

“大概四十到五十岁之间吧。”

“我也觉得是。他还没有退休。他的身体没有残疾。他看起来可不像个病人。”

“你为什么说这些?”

“因为我每天无论什么时候过来,几乎都发现他在同一个地方,就在这艘‘科莫兰’号和这艘挂着荷兰国旗的有两块防倾板的奇怪小船中间。”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选择待在这个地方而不是其他地方。缆绳交错在一起,他完全没办法将鱼线投到水里。”

安德烈的目光寻找浮标。

“你看到那个红色的浮子没有?想象一下,你盯着它看几个小时,等待着它突然下沉,摆动。”

“他钓到过鱼吗?”

“我从来没见过他钓到鱼。最好玩的是,他的专注力是传染的。我曾经在他旁边站过半个小时以上,浮子下沉时非常激动。”

“我不是一个人。有时候有三四个人一起看他钓鱼。在海堤尽头还有一个渔夫,但是这个渔夫是个认真的业余爱好者,他抛饵钓鱼,还带了很多漂亮的工具。”

“你在观察他吗?”

她是不是在善意地嘲笑他?他没有向她隐藏自己的小毛病,一些可笑的小事,一些愚蠢的行为。他有运动员的体格,在学习上也很认真,但行为确实很像小孩子。

他觉得跟弗朗辛在一起很愉快,但是追求她的想法从来没有在他的脑袋里出现过。他几乎没把她当成女性。

“你是个奇怪的男生,安德烈。”

“哪里奇怪?”

“所有地方都很奇怪。有些时候,我觉得你有二十岁,还有些时候,我觉得你的行为就像我的弟弟。我很希望我的两个弟弟像你一样。”

“因为他们让你感到很快乐?”

“不是的!你别生气。我很信任他们。”

“你也很信任父母。”

他突然想起前一天晚上的那通电话,想起在办公室里的普瓦德先生,还有从厨房走到客厅里的弗朗辛的母亲,她坐到弗朗辛身边。

“你在跟谁打电话?”

“是安德烈,妈妈。”

他突然忧郁了。按他爸爸的说法,他要愤怒了。

“你跟他们都说了吗?”

“说什么?”

“你知道的。就是我们星期四的那次相遇。”

“你一定要我跟你说实话吗?”

“如果你不说真话,那我就没必要问你这个问题了。”

“如果我对他们讲了,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我跟你保证不会。”

“讲了。”

“什么时候?”

“昨天,就在我们打完电话之后。”

“为什么?”

“因为我什么都会跟他们讲,我之前跟你说过的。”

“即使这些事跟你没有关系?”

“这些事跟我有关。”

他变得更加咄咄逼人,他还在看那些船只,但并没有真的在看。

“为什么要这样?”

“首先,你是我的朋友。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这并不能成为让你爸妈知道这件事的理由。”

“然后,这件事我也有点责任。如果不是我在看到你妈妈时傻乎乎地大声说出来,你也许不会看见她。”

“你希望事情变成这样吗?”

“也许吧。对,我是这样想的。”

“我们之间有秘密吗?”

“我没这样想过。”

“你爸妈说过什么?”

“我爸爸被我们打断了工作,过来关门。”

“你不觉得他是出于谨慎才这样做的吗?”

“也有可能。”

“以前,他和我爸爸好朋友,如果我没弄错,他还是这样认为的。我在你家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他们的友谊,因为我看到他们两面对面坐着呢。你妈妈是什么反应呢?”

她没有说话,于是安德烈又说:

“你怕我难受吗?你现在对我说什么都不会改变任何事情,放心吧。她也知道,是不是?”

“我认为是的。”

“你只是认为吗?”

“她知道的。”

“我想很多人都知道了吧。”

“你也许没想到,妈妈为她辩护了。”

“她怎么说的?”

“她说很多人喜欢对别人的事胡说八道,喜欢说别人坏话。”

“伏尔泰街上的那栋房子是真实存在的。”

“我跟我妈妈说你肯定在我们分开之后回去过。是不是?”

“是的。第二天我又去过一次。”

她被吓到了。

“去问问题吗?”

“不是。就是看看。”

他突然想激怒弗朗辛。他发誓不对任何人讲这些事情,尤其是她。

他冷笑着对弗朗辛说:

“她邀请我……”

“谁?”

“让娜太太。就是那个出租带家具房间的女人。一个很像我奶奶的女人,比我奶奶更矮更年轻一些。她邀请我,跟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一起去那里,她还给了我一些酒吧的地址。在那些酒吧里,我想遇到多少女孩子就可以遇到多少。”

他们走着,弗朗辛轻轻碰了碰他的手,好像不是故意的。而他继续用更加激动的声音说:

“那个房间非常好,非常干净,摆满了刺绣和小玩意,有点像我奶奶家。不过,有点不同的是,出于谨慎,所有的百叶窗整日都是关着的。”

安德烈不想哭,于是握紧拳头。

“她跟我说,男人通常先于女伴离开,因为怕有人在街上看到他们在一起。还有一个我没想到的原因:女人们要花很多时间才穿好衣服。”

“别说了,安德烈。”

“是你问我有没有回那里的,不是吗?我们当时如果早点离开那个小酒吧,也许就能看到那个男人了。”

“你能怎么样呢?”

“什么?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你为什么这么大惊小怪呢?你怎么就确定你爸爸没有艳遇呢?我,我倒希望我爸爸是他的助理的情人。她很温柔,是个乐天派,而且不复杂。也许他们很久之前就已经是情人关系了。”

“你很可怕,安德烈。”

“你呢,你言不由衷。承认吧,你妈妈讨厌我妈妈。”

“她没有……”

“就像本丢比拉多!她没有再邀请我们去吃晚饭。她来到我们家,那是因为我们的爸爸在二十多年后再次偶然相遇,商量好了要一起吃饭。然后,在来过我们别墅之后,你们就必须还礼。现在你妈妈已经完成任务了,已经礼尚往来了。”

“你错了。”

“我哪里错了?”

“关于我妈妈对你妈妈感到不舒服的原因。她跟我说,她觉得你妈妈太尖锐,让她紧张。你妈妈说话时总是很激动,而我妈妈……”

“你不用说得这么清楚,我明白。”

“安德烈,你为什么要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他低下头。有一会儿,他握紧拳头,手指关节都变白了。他再次看向弗朗辛时,已经是温柔而沉思的样子。

“请原谅我。我发誓永远不再跟你说这些,也不再想这些事。这些事违背了我的意愿,所以我刚才才会发脾气。”

“因为你不情愿想起来的?”

“因为我不是我希望的样子。”

“你觉得你现在有没有好一点?”

他悲伤地冲她笑了笑。

“我不知道。事情已经过去了。”

“你不生我的气了吗?”

“我向你道歉。我忘了跟你说过要请你喝一杯巧克力冰饮。”

“加两个冰球。”

“很好。”

他的嗓子还有点发干,声音有点嘶哑。

“来。”

他拉住她的胳膊,让她转身。然后他们迈着更快的步伐朝着海港站和梅里美广场走去。

“你饿吗?”

“还不是很饿。”

“这里有戛纳地区最好的羊角面包,很新鲜。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一杯巧克力冰饮吗,安德烈先生?”

“两杯,贝尔纳。每个杯加两个冰球。”

弗朗辛观察着他,对他脾气变得如此之快感到迷惑。他使弗朗辛想起最小的弟弟。五分钟之前他还号啕大哭,五分钟后又发出阵阵大笑。

“你在想什么?”

“我在试图了解你。我不停地发现新东西。”

“比如什么呢?”

“我很难向你解释清楚。等我更了解你了,我会跟你解释的。”

“那说明我们以后还会再见面?哪怕父母不乐意?哪怕妈妈们不情愿?不要忘记是你刚刚跟我说,你是我的朋友的。”

“我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

“让我觉得不舒服的是,”他端着冒着蒸汽的杯子,用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语气说道,“你每次回家后,都不得不向爸妈复述所有的事情。”

“我不是一定要这样做。”

“但你从不向父母隐瞒任何事情!”

“他们问我,我才会回答他们的问题。”

“星期四下午五点左右你有空吗?”

“我应该下课了,就像前天一样。”

“我到时候在人行道那里等你。”

过了一会儿,他又加上一句:

“不骑小摩托车……”

他移开目光,但不是因为眼里藏着怒火,而是因为他太开心了。他敢了。他向她提出了一次真正的约会。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说了那句话,以至于在站台离开她时竟然什么话也没说。有些话差点就从他的嘴巴里溜出来了。但他太兴奋了,说不出话来。

他真想笑,想唱歌,想站起来转圈。

“星期四见!”

“星期四见,安德烈!”

他看着弗朗辛离开,但弗朗辛又转身向他走来。

“答应我,你以后都要像你现在这样。”弗朗辛说。

他脸红了,因为她向他倾过身说话时,他一瞬间以为她要抱他。

“一言为定。”

“星期四见!”

“星期四见!”

他回去取停在梅里美广场一个喷泉附近的小摩托车时,撞到了几个路人,但并没有道歉。他觉得自己很需要再去喝一杯加了巧克力冰球的牛奶。

他给贝尔纳的小费是以前的两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