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十点半,他听到爸爸的脚步声在楼梯响起。他正趴在地上,四肢伸展,下巴枕在手肘上。这是他最喜欢的姿势。他刚刚重读完《菲力匹克》第一部。几分钟之前,他合上书,选了一张唱片,他喜欢那张唱片里打击乐器的低沉音色。他一边听音乐一边翻看连环画。
爸爸偶尔会来看他。只有他们两个独自在房子里时,爸爸有时候会爬上来看他。
他没有敲门,而是在楼梯平台上停留一会儿,也许是因为谨慎。然后,他们会说上几句话。他们从来没有完整地谈过什么,只是很平常的话,中间隔着很长的沉默。
安德烈差一点合上连环画,重新拿起那本德摩斯提尼。他自言自语说,爸爸发现他在看书会回去。他不敢拿起书,等了一会儿,好像有点紧张。门打开时,他将手伸向留声机,关了音乐。
“我没打扰你吧?”
“我没有学习,正在休息。”
爸爸跟他一样紧张,犹疑地走向那张深红色的旧沙发。沙发上的天鹅绒已经被安德烈拔掉了,只剩下青灰色的布。
“你今天过得好吗?”
“不坏。”
“尼斯之行还好吧?”
安德烈害怕爸爸问他这么具体的问题,爸爸好像已经猜出在伏尔泰街发生的事情。但是问题还是来了,爸爸小心翼翼地提出了这个问题。
“你没有遇到什么人吗?”
吕西安·巴尔说完就坐进沙发,抽了根雪茄。他只在晚上抽烟,他不能在顾客面前抽。他也不在客厅里抽,他妻子很讨厌雪茄的气味。
“我遇到了弗朗辛。”
“弗朗辛·普瓦德?”
“是的。她正好从天堂街的学校里出来,一所语言和会计中学。”
“她爸爸跟我说过。”
他在想什么呢?他想的不是朋友的女儿,而是其他事情吧?无论怎样,他似乎松了一口气,谈话在随意中进行。他沉默了一会儿,眼神迷茫而空洞。
“不算上我们冬天请他们吃饭那次,也不算上他们三个星期前请我们吃饭那次,那么上次我见到是几个月前……”
他再次沉默,陷进自己的思绪中。
“他爸爸和我曾经是非常好的朋友。他是乡村医生的儿子,不是生在涅夫勒省就是中央高原地区,我记不清楚了。他爸爸死后,他身无分文,在我家住了几个月……”
吕西安·巴尔为什么要谈这些往事呢?安德烈一方面很高兴听到这些,但也有点恼怒。他不喜欢别人强迫他去关心那些他认为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也许安德烈认为这是对他平静心态的一种威胁?父亲是因为脆弱才谈起这些的吗?
他妈妈在饭桌上不停唠叨时他并不在意,因为她并没有说私人的事情。她只不过是给家里带来街上的人和事,或者从报纸上读来的故事。
但爸爸不一样。安德烈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不会无话不谈,更不会将心里的想法透露给别人。在儿子看来,他此时说的一些不连贯的话,透露了他心底的不安。
“他妈妈去世后那几年,他爸爸当着乡村医生,过着安静却又无比艰辛的日子……埃德加和我一起拿到物理、化学、生物修业证书时,突然收到一封电报,电报说他爸爸被发现在果园的一棵苹果树上上吊了。”
安德烈不认为爸爸今晚是随意地上来的,也不是忽然想到往事的。爸爸为什么要过来,突然跟他说一个他几乎不认识的人呢?
“永远也无法知道他为什么要那样做了……后来,埃德加跟我说,大部分自杀的人都会想到留下一封遗书,解释他们为什么自杀……上吊的人却极少会留下遗书……我一直在想,是不是父亲意外而又没法解释的死亡让他选择了神经病学而不是其他专业……”
他不说话了,他在找烟灰缸来掐灭手中的香烟,却只找到一个茶碟。他站起来了,看样子也不会再坐下来。看他的步伐和神情,他好像不是在自己家里。他是在他儿子的地盘,儿子正坐在地板上,双手放在膝盖上。
“我打扰你了吗?”
“当然没有,爸爸。”
“埃德加跟我说她和她妈妈的性格一样。”
“弗朗辛?”
“对。我们去他家的时候,他跟我说了很多她的事情。普瓦德太太是韦内教授的女儿,韦内教授是当今法国最好的或者甚至可以说是欧洲最棒的神经科专家。他曾在萨勒贝特里埃医院主持神经科,三四年前退休了,现在世界各地的人还是会去那里找他看病。”
安德烈·巴尔时不时看爸爸一眼,觉得他越来越局促不安。他为什么要上来?他为什么要离开让他感到无比自在的工作室?他为什么要说这些无聊的话?
安德烈差一点就对爸爸说:
“我感兴趣的是弗朗辛,不是她的父母或者祖父母。”
他才不关心涅夫勒省或者中央高原的什么上吊者,他也不关心什么退休教授,哪怕他再怎么出名,再怎么老当益壮。
“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没有。”
“我好像听见楼下的门打开又关上了。”
“妈妈还是决定要出去?”
“她去找娜塔莎了。”
接着是一段漫长的沉默。安德烈更害怕沉默,而不是说话。
“我很抱歉上来打扰你了。我刚才说到哪儿了?啊!对了,我们从弗朗辛谈起,然后我想起她爸爸和柯莱特——这是她妈妈的名字——他们当时和他们的女儿现在差不多大。”
“她那时候漂亮吗?”
“柯莱特?她和弗朗辛很像。同样讨人喜欢。她智慧超群,如果我没记错,她那时候正在准备参加英国文学大学教师资格证会考。她到底通过了没有,我也不知道,因为我后来再也没见过他们。”
又一阵沉默重重地压在安德烈的胸口,这沉默好像意味深长。
“我想说的是……我们已经二十年没见面了。我都不知道他们结婚了,因为那个时候我们三个都还是学生,他还没有追求她。六个月之前,我都不知道他们来了尼斯,住在离我们二十五公里的地方,我也不知道他们已经有了孩子。”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好像是在请求儿子原谅他东拉西扯。
“我走吧!你希望我走吧……”
“不,当然没有!你想说些事情……”
“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应该想想那些人,想想他们的命运……比如,埃德加·普瓦德要是愿意,现在本应该是巴黎学院的教授,很可能已经继承岳父的位子和名声……”
出于怜悯,安德烈问道:
“那他为什么不留在巴黎呢?”
“首先,我猜他不想被人说成是因为老婆才得到那个位子的。其次,他个性倔强,从不妥协,心直口快,这种性格的人在政府部门里日子不好过。不过他现在从病人那里学到的和能在医院学到的一样多。”
这些话听起来不大对劲。在字面意义上看没什么问题,但是安德烈确信父亲说话时有点漫不经心,说出来的话与他内心的不安没有多大的关系。
“他这个人不错。我相信他是幸福的,确实存在一些真正幸福的人……我正在耽误你的时间……”
“我准备下去睡觉了。”
“我猜弗朗辛一定很爱她的妈妈?”
“她倒是跟我谈过她的爸爸。她是为了得到秘书职位才去学速记和会计的。”
现在轮到他说话了,想到这一点后他很吃惊。
“她更喜欢做医生或者医护助理,但总是认为自己过不了毕业会考。她说她对学习没有任何天赋。”
他为自己的毫不掩饰感到脸红。
“她妈妈以前非常聪明,本可以在自己的领域里有一番成就。她结婚后喜欢上了小资产阶级的生活,专心照顾家庭和孩子。”
他爸爸一边走向门,一边语气单调地说:
“我希望她过得幸福。我确定我听到开门的声音。你妈妈回来了。”
他从楼梯上下去了,好像不想被妻子撞见他在屋顶阁楼里。为了休息一下,安德烈重新装上唱片,将声音调到最大。十分钟之后,他躺到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他也许做过梦,但早上六点起来后什么也不记得了。他自然醒来,一副仍在梦中的表情,歪歪扭扭地朝着浴室晃过去。只有诺埃米和他起得一样早,他下去的时候,埃诺米还没到厨房里,一楼所有的百叶窗都还是关着的。
六点半时,他爸爸起床了,轻轻地走到浴室。他为了避免吵到妻子,把当天要穿的衣服准备好在浴室里。
那栋别墅叫做奥西之家,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叫这个名字,除了在世纪初建造它的那些人。别墅很大,房间宽敞而明亮,有漂亮的白色大理石楼梯。
四四方方的别墅矗立在一座花园里,墙面是淡淡的玫瑰红色,墙角和窗户四周则是淡淡的灰白色,这座花园现在几乎是一座公园了。
小摩托车发出两三声轰鸣后开走了,花园栅栏嘎吱作响。安德烈来到卡诺大道。他总是以为街上半秃的法国梧桐树树干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有一段时间,他觉得树干造成的阴影很性感,甚至有点下流。
他很快就到了小十字街旁边的一个沙滩,对面是些高大的宾馆。有人在沙滩上耙沙子,就像园丁在耙小路上的砾石一样。
他换上泳衣,冲进水里。通常,除了他只有一个游泳的人。那是个英国人,离他二三十米。他不知道这个英国人叫什么,也从来没有跟他讲过一句话。
然而他们会暗地里互相较量,两个人尽可能游得远,直到没法呼吸,然后在离海岸很远的地方互相微笑。
一艘白色舰艇出港,解帆起航。这艘船叫“伊拉克特拉”号,每天清晨出海,夜幕降临时归来,风雨无阻。
安德烈七点时回到家,轻轻打开厨房门,对女仆喊道:
“诺埃米,我的鸡蛋!”
“马上就来,安德烈先生!”
“我爸爸下来没?”
“他已经在餐厅吃了好一会儿饭了。他快喝完咖啡了吧。”
爸爸蜻蜓点水般地亲了亲安德烈紧绷的额头,这是传统。
“爸爸,早!”
“早啊,儿子!游得开心吗?”
“太热了。”
他们都没有提到昨晚的谈话。新的一天开始了。他爸爸站起来,步行走向小十字街。在那儿,他要在毛玻璃后面待一整天,给病人看牙。
“妈妈睡得好吗?”
“应该不错吧。”
她总是抱怨自己失眠,每晚都要吃巴比妥酸剂之类的药物助眠。每天早上,她要拖拖拉拉一两个小时,才正式开始新的一天。
有时候,她一直到九点十点才开始在小客厅吃早餐,这个小客厅通过阳台与她的卧室相连,从她的卧室阳台可以看到海湾一角。
安德烈并没有去看看她,直接去学习了。他吃了鸡蛋,啃了四五块果酱土司,又喝了两大杯牛奶,然后去复习化学功课了。
清晨灿烂的阳光,沙滩上新鲜的空气,还有他刚刚在里面畅游的深蓝色海水,这一切洗去了他昨晚的不安和忧虑,阴郁甚至有点惶恐的情绪减轻了不少。自从他离开伏尔泰街那个漂亮的小酒吧,这种情绪就一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那些事情跟他有什么关系呢?那个在苹果树上上吊的乡间医生跟他有什么关系呢?普瓦德医生在尼斯工作而不在巴黎学院当教授又跟他有什么联系呢?
这些都是别人的生活,他有属于他自己的生活。
“中午吃什么,诺埃米?”
“有小羊排,安德烈先生。”
“羊排小的话,给我留五个。要是不是很小,就四个吧。”
小摩托车在小巷子里发出嗡嗡声,驶向街道,就像在太阳下飞舞的大黄蜂。
如果妈妈在午餐时没用比前一晚更加好奇也更加忧虑的眼神打量他,他就不会出去了。
“你今天早上去游泳了吗?”
为什么要问他这个问题呢,她明明知道他每天早上都会出去的呀。
“嗯,是的。”
“水不冷吧?”
“你忘记了现在已经是五月份了吧。”
妈妈只会在六月份很热的时候才会下水游泳。
“你一个人在那么大的沙滩上,不会觉得有点怪怪的吗?”
妈妈为什么突然问他这些不常问的问题呢?爸爸也有点吃惊,好奇地瞥了妻子一眼。她昨晚喝酒了吗?很有可能。她去看娜塔莎或者是她们一起出门时,她们经常喝酒。
娜塔莎四十五岁,依然漂亮而迷人。有人说她曾经美若天仙,那时候,她在上戛纳、加利福尼亚以及穆然地区大别墅里的富人们当中非常出名。
有些人叫她娜塔莉,好朋友叫她娜塔莎。
她是俄罗斯人吗?有可能。她有着非常正宗的棕色肌肤,一对几乎透明的浅蓝色眼睛,和安德烈三四年前玩过的小弹珠几乎一模一样。
她的身材依然苗条而柔软,因为她花了大量的时间做按摩和美容护理。
人们总是谈论她的两三任丈夫,其中一个是英国贵族。现在,有人叫她纳伍尔太太,这并不是因为她的新任丈夫姓纳伍尔,而是因为她被一个老男人收养了。纳伍尔先生是黎巴嫩或者叙利亚人,没人知道他确切的国籍,他只在蓝色海岸出现过几次。
人们说他非常富有。他几乎只出现在赌场,他会在那里玩两三个晚上的巴卡拉纸牌,然后再次消失不见。
安德烈不喜欢娜塔莎,但没有什么确切的理由。他每次听到她的名字都会皱眉头。最近两三年,妈妈提到这个名字的次数越来越频繁,语气也越来越亲密。
“娜塔莎跟我说……”
“正如娜塔莎昨天跟我说的那样……”
安德烈对她没有任何意见,也没嘲笑过她的婚姻,以及她与近东阔佬奇怪的收养关系。
妈妈总是谈论娜塔莎的珠宝,还有她那两套通过内部走廊连接的公寓,以及一个环绕整个建筑的大阳台。她在第七层和第八层拥有一个真正的公馆,但是所有这些对于安德烈没有任何意义。
在戛纳这样的一个城市,安德烈不会对她的财富感到眼红,也不会对她的炫耀感到恼火。他并不怎么关心这个女人的道德怎么样,让他生气的是这个女人居然在他的家占据了越来越重要的位置。
这是一种无形的位置,因为毕竟她只来过他家喝过两次茶而已。她只和他们一起吃过一次晚饭。他感觉那天到最后他爸爸和他一样被激怒了。
妈妈自从认识了这个娜塔莎便开始酗酒,醉酒后第二天会在床上躺上大半天。
她下楼时脸色憔悴而衰老,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几岁。她也许感到不好意思,避免直接面对他们,一直说个不停,忍受不了一点点的安静和空虚。
她有没有跟娜塔莎说过她和儿子的相遇呢?
“你确定他看到你了?”
“我不知道。我有点印象,我们的目光在后视镜里对上了。他跟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一起,那个女孩子是我们在尼斯的一个医生朋友的女儿。”
“那么他应该不会注意到你。”
“你并不了解安德烈。”
“至少他没看到你从那栋楼里出来。”
“这正是我担心的问题。”
“他才不管你是从哪栋楼里面出来的呢……”
安德烈到学校时,看到告示牌通知说下午三点的物理课不上了,因为老师要开会。他有空了。
他不想一直被那些事情烦恼着,做不到。他看着眼前的这些东西,尽量不去想那些事。但是三点的时候,他没有回家待在自己的小阁楼里学习,而是去了尼斯,他已经对那儿的路很熟了。
现在还不是忙碌的季节。嘉年华已经结束了,路上也不像夏天那样车流不息。
胜利大街是单行道,他差点走错了路,但最后还是找到了上次去的那个小酒吧。
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他不喜欢想着过去。尽一切可能活在当下是他的一个生活准则。
他把防盗锁绕在摩托车上,进那个黄房子之前,他先去对面的小酒吧要了一杯牛奶,加了两个巧克力球。
“今天一个人?”
酒保认出了他。他再来一两次就是熟客了。他照了照瓶子之间的镜子,看看自己是不是不那么孩子气。六个月之前,他的脸上还满是粉刺,他觉得很丑,出于挑衅,他故意做些鬼脸,让自己看起来更丑。
“小心点,安德烈。你的脸抽筋了。”
“这不是抽筋。”
“小心习惯成自然。”
他耸耸肩。他知道。但这只是他自己的事情。现在他脸上只剩下几个粉刺了。相貌一般,尤其是鼻子,他很不喜欢。但是,总体上来说,他还是接受了自己的相貌,并且承认自己开始像个男人了。
和前一天一样,他慢慢地爬上楼梯,来到二楼,看到那个年轻女孩坐在窗口后面。他妈妈花钱如流水,不会和传达员有什么联系,而她在戛纳有自己专门的修脚人,就在比利时澳海大道,她每个月会去一次。
那么妈妈一定是去三楼了,而他现在正准备去三楼,但是妈妈的步子肯定要比安德烈的坚定得多。他现在每走一步都觉得心慌。
他发现有两个互相对着的门,一扇门上没有指示牌,门前没有门毡,也没有门铃按钮。另外一扇门上挂着一个牌子,牌子上写着“单间公寓,家具齐全”。他按下门铃,脚有点发软。他听到脚步声,知道有人正通过门板上与人同高的内嵌镜打量他。
门被打开,他发现面前站着一位身上有点脏的家庭妇女,跟诺埃米有点像。安德烈一直保持沉默,她就用很重的法国南部口音问道:
“您要找让娜太太吗?”
“是的。”
“请进吧。”
地板上铺着一层红色地毯,公寓感觉有点封闭。那个女人让他进了一间窗户紧闭又塞满家具的小房间。他透过紧闭的百叶窗,瞥见角落里有一个吧台。
他知道这种地方。他在战前小说和莫泊桑的作品里读到过关于这种地方的描写。因此,堆积的垫子,刺绣品,还有沙发上堆放的玩具娃娃并没有让他眼花缭乱,但他觉得很恶心。
“您一个人吗?”
他惊得跳了起来。一个女人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她个子很小,但很胖,脸白得像月亮。她仿佛从来没有暴露在阳光或者户外的空气下。
安德烈猜想她年轻时肯定很美,她以前应该只是有点丰满,看上去很舒服。她的金黄色眼睛里还残留一点活泼,或者说淘气。
“我想向您道歉……”他不知道要说什么。
她笑了,好像是在鼓励他。他明白这个女人一眼就可以判断出他的来意。
“我从来没见过您,是吧?”
“我以前没有来过这里,一次都没有。”
“谁让您过来的?”
他差点回答:
“没有人。”
他突然改变主意,因为他想到,他这样回答会让自己的到来显得很可疑。
“我之前在戛纳咖啡馆碰到的一个人让我来的。”
“戛纳人?他叫什么?”
“别人都叫他托尼。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把我的地址给了您?”
安德烈不知道如何撒谎,开始脸红。他准备跟她讲实话。
“他到底是怎么跟您说的,您为什么是一个人来的呢?”
“因为……”
实在是不行了。他的话从一开始就站不住脚,而这个女人阅人无数,根本就不相信他说的任何一个字。
“听着,太太……”
“我可以为您提供点什么呢?”她边问边朝吧台走去。
“什么都不用,谢谢。”
“我敢打赌您不喝酒。”
“嗯,是的。”
“并且您从来没有进过这样的房子。”
“没有。”
“您有十七岁了吗?”
“十六岁半。我看见一个我认识的人从这里出去过。”
“什么时候?刚才吗?”
“已经有几天了。”
“年轻女孩?”
“没有我这样年轻。已经是个妇女了。”
“我明白了。那又怎样呢?她是一个人吗?”
他点点头。
“好吧,年轻人,您如果早一点上楼或者早到一会儿,肯定会看到一个男人从这里出去。”
“这个房子和您想得不一样。我不会对您生气。我也不会说现在跟几年前不同了。不过现在法规严了很多。”
“我出租带家具的单间公寓,和门外面写得完全一样。我当然不会按月租,也不会要求顾客们一定要在这里过完一整夜。”
“他们待一两个小时就走了,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会查看结婚证。但是单身男人来这里是找不到女人的,这种事情早就没有了。”
“我明白。”
“所以,您的女朋友如果来过这里,那绝对不会是一个人来的,相信我。通常情况是,男士们不太希望和同伴一起在街上露面,或者同伴穿衣服的时间太久。是几号?”
“上个星期。我也记不清楚了。星期五或者星期六吧。”
“下午吗?”
“大概五点半吧。”
“您想让我跟您说些什么呢?您不太像是已经结了婚的男士,也不太像是在找太太。看您的年纪,只有一个原因。”
“谢谢您。”
“谢我什么呢?我什么都没做过。您对她很生气吗?您还想再见到她吗?”
“我不知道。也许不想见了吧。”
“好吧,您如果以后遇到另外一个女生,如果心里很喜欢,可以带她来这里。您如果觉得不太好找到这样的女孩,我可以给您两三个酒吧的地址,那里不乏漂亮的女孩子,随时可以为您带来慰藉。”
“谢谢。我应该回戛纳去了。”
“我忘了您不是尼斯这里的人。大学生吗?”
“我在准备毕业会考。”
“这样啊,那祝你好运!”
她冲安德烈笑了笑,带着一点同情和些许嘲讽,有点像他点牛奶和两个巧克力冰球时弗朗辛看他的神情。
“谢谢,打扰了。”
她并没有在他走了之后立即关上门,而是一直看着他下到二楼。他急匆匆地走到外面,感受着外面新鲜的空气在他周围流淌着,渗透到他的皮肤里。
再过半个小时,弗朗辛就会从丹东中学出来,中学离这里不过几米远。他在想,在那样一栋不像真正学校的房子里,她正在上什么课呢?她上课的教室是什么样子呢?
他只需要在英国人散步大道上再走一会儿,然后在学校门口等着她就行了,就像那天一样。这一次,他不用再演戏了。
但是他并不想看到弗朗辛。今天不想。弗朗辛应该会猜到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尽管他不觉得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是件悲剧。
他不想将事情夸大。难道这不是像他这个年龄的许多男生女生都会遇到的事情吗?
如果有人跟他说他的某一位同学的妈妈做跟他妈妈一样的事情,他可能只是耸耸肩,嘟哝一句:
“然后呢?”
是的。然后呢?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父母的生活,开始关注他们的过去,他们曾经拥有的梦想,他们的快乐,他们的忧愁,他们的失误,甚至是他们的可耻行为?
他从很小的时候——也许他自己都没意识到——就在自己周围划定了一个保护圈。但是他最近一不小心就从里面走了出来。现在,他只好埋怨自己和自己的好奇心,但是他完全没有办法战胜这种好奇心。
他回到戛纳,回到自己的小阁楼里。他为了让自己在学习时头脑更昏沉一点,举了一刻钟的哑铃,一边听着最吵闹的唱片。
能证明他并没有被影响的证据是,他在骑着摩托车在洒满阳光的街道上行驶,在一堆汽车之间穿行时,停下来买了唱片。他很喜欢听那些唱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