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又跟往日一样开始,没有丝毫迹象能让人预感今天会与众不同。不过多米尼克觉得周身的空气有一种轻盈感,湿热的空气有望归来。
今天是三月三日。她不是马上就知道的,因为她忘记撕日历了。还没到春天,但是每天早晨其他窗户都还紧闭时她就打开自己那很大的窗户,等候鸟儿的歌唱和隔壁那家旧宾馆的庭院里喷泉的声音传进来;清新的空气有些潮湿,散发出一种气味,使人想起某座小城里堆满蔬菜的市场,让人有一种想吃水果的欲望。
那天早上她真的想到了水果,确切地说是李子。那是小时候的记忆。在她曾经居住过的城市里——她不记得是哪个了——她和穿着将军制服的爸爸一起穿过一个市场。她穿着节日的盛装,是一条白色的舒展的裙子。将军牵着她的手。她看到将军的军刀在阳光中闪闪发光。两边一排真正的李子树形成的墙向后退去;空气中弥漫着李子的香味,这种香味一直跟着她到了一座宽敞的教堂,她去那里参加一场感恩赞美诗朗诵会。教堂门开着。有很多旗子。一些穿着便装的人戴着袖章。
好奇怪。现在她随时随刻都能像这样被童年的记忆抓住,而她自己对此感到很满足。今天早晨她还会想起小时候很多其他事情。就这样,太阳每天都早升起一会儿;而每天晚上人们都越来越晚地点亮灯。多米尼克好像很确定似的对自己说:“如果每天晚上人们吃晚饭时都不开灯,我就能被拯救啦!”
她以前对年月的概念就是如此。有几个月份白天又长又阴暗,就像隧道一样,在这几个月里,人们在亮着的灯下面吃饭,而在另外几个月里,吃完晚饭后,他们可以去花园散步。
她的妈妈认为每个冬天都会是她的最后一个冬天,但她并不是完全以这种方式过日子;对她来说,五月是一个重要的阶段。
“马上就到五月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因此,那天早上她就跟其他人一样,一半活在现实之中,一半活在过去的影像里。她看着对面空了的公寓,那里还没有被租出去,门板上有一些玫红色的东西;一盆天竺葵被遗忘在奥古斯蒂娜小姐的窗台上;她听到街上最早的响声,闻到飘过的咖啡的香味,但与此同时,她觉得自己听到了军号的声音,爸爸每天早上起床时发出的嘈杂声,走道里他靴子上马刺的回声,以及他永远都不习惯轻轻关门而发出的声音。将军走之前十五分钟,她在门前听到马蹄的顿足声,他勒紧缰绳向马发号施令。
这些古老的回忆使她忧伤,因为这些全部都发生在她十七岁以前,好像只有那些岁月才重要,而之后的日子只不过是漫长的日复一日,没有什么滋味,也没有留下什么印记。
这算什么,是生活吗?她的童年短暂且无意识,青春期又非常短促,然后即是空白,交织着忧虑、烦恼和细碎的事情,再往后她就四十岁了,难道她就要步入老年,开始走毫无乐趣的下坡路了吗?
卡耶夫妇要离开她了。他们三月十五日走。这个消息不是阿尔贝尔·卡耶告诉她的。卡耶知道这么做会伤她的心,而他不敢伤她的心,他身上有一种胆怯;他派莉娜来;他们小声商量着,和往常遇到此类情况时一样;他把莉娜推到门口,莉娜进来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像一个会说话的粉红色娃娃,或者说是一个忘记祝词的学生。
“我必须跟您说,萨莱小姐……现在我的丈夫和一份报纸形成了固定的合作关系,他需要一间办公室,或许还需要一名打字员……我们已经在找新公寓了……在伏尔泰河岸找到了一间,窗户朝向塞纳河,三月十五号就搬进去……我们会一直保留着住在您家里的美好记忆,还有您的盛情招待和体贴照顾……”
他们起得更早了,然后走遍这座城市,布置新房,他们看上去既狂热又喜悦,晚上回来也只是睡个觉,好像这里是宾馆;有时他们甚至不回来住,应该是睡在新家的草垫上吧。
多米尼克走来走去,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就像在摇线一样,总而言之,这是她一天中最好的时候,因为这么久以来她已经形成了一种节奏。
她看了看那块小小的挂在丝质高跟鞋上面的手表。这块金表是她妈妈的,上面点缀着一些闪闪发光的小东西,这块手表让她想到了日历,她撕下昨天那一页,然后看到了一个黑体的大写三。
今天她妈妈的忌辰。那一年,妈妈跟以前一样谈论着五月,就像谈论着她渴望到达的避风港一样,但是就在潮湿的一天末了,她感到呼吸困难。
现在多米尼克想到妈妈不会再感到悲痛。她能清晰地再看到妈妈的样子,但是看不清细微的地方;她经常看到的是一个脆弱的身影,一张长长的脸总是有点歪,就像蜡烛一样。她没有被感动,她冷漠地看着母亲,或许还有一丝怨恨。因为,她成为今天这个样子应该要归咎于妈妈。多米尼克认为妈妈在生活面前无能为力,也经常给她灌输这一点。多米尼克还继承了妈妈优雅的屈从,与众不同的谦让,以及那些用来打发寂寞的细微动作。
她看到鲁埃爸爸走了,鲁埃爸爸看了看清澈明亮的天空,但是多米尼克觉得天空的颜色并非准确的征兆。
白天的天气并不是一直都很好。阳光变成惨淡的黄色,天空也不是很蓝,白色的云朵有点要下雨的征兆。
快到中午时,她的预感成真,天空一下子乌云密布。然后,就在吃午饭前,昏暗笼罩整个城市的街道,很夸张,就像是一种神秘的灰尘。
她很紧张很担心,但不知道是为什么感到有必要进行一次大扫除,于是她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对着那些水桶、刷子和抹布了。三点时她给家具上完了蜡。
她已经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了,至少知道马上要发生什么。
她无事可做,出于习惯把装长筒袜的篮子放在桌子上,这时灯光变成铅灰色,一种她理解的担心占据了她。
科齐耶尔街上奇怪的办公室里的鲁埃爸爸难道没有同样的感觉吗?夜晚即将降临之时,模糊不清的路灯光照出人的面孔时,那种召唤就接踵而至,下雨天召唤则更加迫切。
他也必须坚持着,把腿交叉放在一起,然后又放下来,控制着抖动的手指。他也羞愧地站起身来,用一种完全不像他的声音说:
“布龙斯坦,我要去银行……如果我的妻子打电话……”
他滑向楼梯,感到一阵眩晕,然后走向那些非常狭窄而又肮脏的街道,那些街道阴暗的拐角处散发出犯罪的气味,他沿着潮湿的墙壁走着。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在一片面包上抹上黄油,好像这些东西可以把她留在家里。她刚刚重新坐下,准备把一颗上过漆的木头做的蛋放在长筒袜里,那种召唤变得难以抵抗,她穿上衣服,不去看镜子中的自己。
走下楼梯时,她想了想自己有没有用钥匙把门锁上。一直以来,只要有一丝怀疑她都会回到楼上检查一遍。为什么那天她没有这样做呢?
她在站台等公交车,站在身上散发出烟味的健壮男人中间,但是“那件事情”还没有开始,远方的“那件事情”遵循一些不变的规则。她在克利希广场下车。天不下雨了,但是煤气路灯周围有一层雾气,那是橱窗里的灯光投射出光圈;她马上就将进入另一种生活,在那种生活里,发光的巨大招牌就是评价标准。
她来过这里十几次,甚至更多次,她身材小小的,神经紧张,而每次她的步伐都一样:她走得很快,不知道要去哪;每时每刻,她都因为羞愧想要停下来;她假装在自己周围什么都没看到,但就像个小偷,她突然抓住在身边流逝的生活。
她曾有十次在这个如此安静的时刻逃离自己的房间,这种安静就像一种让她难以忍受的焦虑。其中有两三次,她迈着同样的步伐,向哈尔区走去,走向她曾经跟踪过鲁埃爸爸的街道,但是最经常去的地方是这里,她来这里闲逛,带着乞丐一般渴望的眼神。
她隐隐觉察到了自己的衰老,她嗅着人群身上的气味,并轻轻地蹭着他们。她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形成了一些习惯:她总是在同一个地方穿过广场,转向某个街角,辨认着某些小酒吧和商店的气味,然后在香味比其他路口都浓的某些十字路口放慢脚步。
她觉得自己如此悲惨,走着走着就能哭出来。她很孤单,比任何人都孤单。她倒在人行道边上会怎样呢?会有一个行人支撑着她的身体,然后又有几个人停下来,然后他们会把她带到药店,一个警察从口袋里拿出笔记本。
“这是谁?”
没有人会知道。
她今天看到安托瓦妮特了吗?她终于找到安托瓦妮特了。起初她就是为了找到安托瓦妮特才来街区里闲逛的。
但是为什么她的目光深入到所有宾馆湿热的走廊里了呢?有些女人在门口等人。多米尼克本来不想看她们,她们比她强势。有一些人等累了,等得不耐烦了;还有些女人看着她沉着的眼睛,好像在说:“那个女人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多米尼克好像从他们的脚步声和某种见不得人的局促不安的东西里面认出来了那些被欲望驱使走向其中一条走廊的男人。他们也蹭到了她。曾经有好几次,在黑暗里,在两个橱窗或两个路灯中间,他们为了看清她的脸而趴在她身上,他们并没有蔑视她,而她颤抖了一下,然后就当什么都没看到,闭着眼睛似的又继续走了好一会儿。
安托瓦妮特是一个人。安托瓦妮特在嘲笑她。这已经发生过一次了。今天有可能会再发生一次。
有好几个晚上,多米尼克看到她一个人在布朗什广场的一家啤酒店里,每一次门开或者电话铃声响起,她都会颤抖一下。
那个男人没有来。安托瓦妮特可能已经等了几个小时。她买了一份晚报,打开包拿粉盒和口红。她的眼睛变了。她的眼神里似乎还有狂热,但狂热中多了一份担心和疲倦。
但是今天男人来了。四个人坐在一张独脚圆桌旁,两个男人和两个女人。就像那天晚上一样,安托瓦妮特推了推情人的手肘,动了动下巴示意那个橱窗。
“你看!”
她提醒同伴们看多米尼克,多米尼克的脸几乎贴在那块玻璃上,然后她消失在街道的黑暗里。
为什么此刻安托瓦妮特会突然庸俗地大笑起来呢,笑声还因为失败颤抖着?安托瓦妮特看着那个漫不经心地陪着她的男人时为什么会显得不安,或者更确切地说,为什么会恐惧呢?
他已经威胁过要离开安托瓦妮特了吗?他在追其他女人吗?他把她一个人丢在他们在博塞茹尔宾馆的房间里过吗?
多米尼克猜到了所有问题的答案,也感觉到了。她有种想要参与其中的冲动。安托瓦妮特跪在他面前过吗?她半裸着上身跪着行进过?她粗暴地威胁过要杀了那个男人吗?
多米尼克很确信那个男人蔑视一切,嘲讽一切,他掌控着安托瓦妮特。这表现在他所有的动作和所有的眼神里,甚至在他看表时也表现出来了——那是一块新手表,安托瓦妮特送给他的。男人站起来,小心翼翼地把一顶灰色毡帽戴在他短而卷曲的头发上。
“待会儿见,你知道在哪……”
“你不会回来得太晚吧?”
他用手指碰了碰朋友,这两个男人相互眨了一下眼,他又拍了拍安托瓦妮特的肩膀,然后就走了。安托瓦妮特满目凄凉地目送他走到门口,然后觉得为了掩饰苦恼,她需要把自己变成一个美人。
这种情况或许不会一直持续下去。不会持续几年的。但是会持续几个月吗?
或许安托瓦妮特不会杀死他的。
她真是个让人喘不过气的女人,她咆哮出自己的痛苦和仇恨,勃然大怒地去追男人,走到咖啡馆和舞厅的门槛上时和几个服务员和内行老道的看门人撞在一起。
那天晚上,她究竟看到多米尼克了吗?为了使她在情人走了以后重拾耐心,她的那个朋友建议她玩贝洛特纸牌游戏 20 ,她向服务生要了一张毯子和一些纸牌,在独脚圆桌的大理石台面上推开满是暗绿色的开胃酒。
多米尼克又开始走了,她的肩膀蹭着墙壁,赶走两排李子树和那个大门敞开、里面传出赞美诗的教堂。
她在圣奥诺雷镇的公寓里空了,完完全全地空了,就连仅有的一块木柴也已经熄灭好久了;什么活着的东西都没有了,除了迎接她回来的已经变凉的空气,什么都没有了。
她看到在宾馆门前站着的那些女人,很少是一个人了,连那些男人也是稍作迟疑才上前搭讪。
她的周围生机勃勃,而她除了跳动的心脏什么都没有,而那颗心脏就像是被遗忘在行李箱里的闹钟一样。
等到几个星期后……这个时间太阳还没落下去……夜晚降临得更晚,晚饭后平静的夜晚……
她在哪里?刚才她经过博塞茹尔宾馆的窗户,现在她正在走一条下坡的街道,街上很暗,公交车和汽车都不从那里经过;她在一个鞋匠铺里看到了一个鞋匠,她和一个从没见过的人影擦肩而过;她头疼,感到害怕,恐惧一下子放大了好几倍,她想大叫出声;有一个她不认识的人靠近她,碰到了她,是一只手,一只男人的手,那只手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那个男人跟她说着什么,她没听懂,她的血在倒流,她没有自卫,没做任何事;她知道,她清醒地意识到了要发生什么,但最奇怪的是她提前接受了。
她是不是早就想到了这一刻?她这样走在一条黑暗的街道里,和一个陌生人一起迈着同样的步伐。她有梦到过这个吗?两个人影以相同的动作消失在一条过道模糊不清的灯光里时,她就仅仅只看到了一对情侣吗,她从家里出来仅仅是为了瞪大眼睛看着安托瓦妮特吗?
她没有感到惊讶。她承受着。她不敢看这个男人,但注意到了一股冷冷的雪茄的气味。
她已经跨过门槛了。右面是一个装有玻璃的眼洞窗,在那后面,有一个只穿了件衬衣的男人,煤气炉上放着一个蓝色的咖啡壶。
他说什么了?他伸出一只毛发浓密的胳膊,递过一把钥匙,多米尼克没有拿,但是现在她已经在楼梯里了,她在上楼,她无法呼吸,她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她一直往楼上走;她的脚下铺着地毯,头顶上有一个小电灯;她感觉到后背上有一股热气,是一只手,刚才那只手再度碰到她,然后顺着她的腿往上,触碰到长筒袜上面裸露在外的肌肤。
接下来她走得气喘吁吁的,她到达那一层时转过身,首先看到一个圆顶礼帽和一张普普通通的中年人的脸。男人微笑着。他留着红棕色的络腮胡。然后男人的笑容消失了,多米尼克意识到男人跟她一样震惊;多米尼克变僵了,不得不用两只胳膊把他向后推,以便在这个被他这个大块头阻塞的楼道里开辟出来一条路;她跑着,飞快地跑着;她觉得这条街好长,她好像永远都看不到人行道,永远都看不到亮堂的商店和令人安心的大公交车。
她一直跑到圣拉扎尔火车站才停下,这个时间这里人最多,巴黎的上班族和工人正着急地跑向前往郊区的火车。
她又下意识地看了看身后,那个男人没有跟着她;她一个人,非常孤单,那些着急赶路的人不停地撞上她,她身处他们中间,感到一阵阵眩晕。
然后她小声说道:“结束了。”
她还不能说已经结束了。她无事可做,又开始走路,她的嘴里有股冷冷的雪茄的味道,身上沾满那家宾馆楼梯和那条黑暗走廊的气味,她透过黑暗看了一个冷漠佣人的白色围裙。
就是这样!
“我可怜的尼克!”
她很清醒,非常清醒。
是的,结束了。有什么用呢?她再也不需要加快脚步了。结束了,完全结束了!好像没发生过什么似的!她回顾自己的人生……“第二学期”……还是童年时期的一个词……人们说起第二学期就好像这是一个永无止境的阶段……复活节假期之前的那个学期……
那段时间太漫长了,日子没完没了,周日阳光到来,但一天好像就是永恒,然后突然什么都没有了,几个月、几年、几个小时、几天混在一起,杂乱无章,什么都不复存在了。
“好了!结束了……”
她可以同情自己。结束了。结束了,可怜的尼克!
你没有那么做,你不会那样,你也不会变成奥古斯蒂娜小姐那样的老处女……
真遗憾今天安托瓦妮特没有看你。
熟悉的人行道,她进去过无数次的家,奥德巴尔的商店,还有苏东商店,那是卖旅行箱让人们去旅行的地方。
多米尼克经过街道更上面的地方的一个花店。雨停了,玻璃上还有着雨滴长长的斜斜的雨迹。
“请给我一些……”
她原本想要些小雏菊。这个词刚刚自然而然地跑到嘴边,但是她徒劳地环顾一下四周,没有看到小雏菊。她每次想雅克·阿梅罗时,就会插一些雏菊在花瓶里。
“夫人,要些什么?”
不是夫人,是小姐……
……雅克·阿梅罗……老阿梅罗夫人……
“要一些玫瑰……很多很多玫瑰……”
但愿她身上带了足够的钱。她付了钱。又一张大钞花完了,这是她最后一次数这张大钞剩下的零碎小钱。
但愿卡耶夫妇还没有回来。她不恨他们,但是他们真的伤了她的心。他们不用负责。他们有自己的路要走。他们相信自己要去某个地方。
她推开门房的门,这是为了能跟一个活生生的人讲话吗?
“本诺瓦夫人,没有给我的东西吗?”
“没有,小姐。”
她没想到门房会惊奇地盯着那些玫瑰看好久。她淡淡地笑了笑以表歉意。
她很温柔,这个性格是妈妈塑造的。她上楼梯时没有发出声响来。她学会了上楼梯时不发出声音,学会了不打扰其他人,学会了消失。
消失!这个词好像是从远处回来的!就是这个词!她以前消失过!她要再一次消失……
她在关上窗帘之前看了对面的窗户最后一眼,她稍稍抬起头,看到鲁埃妈妈在塔楼里。
塔楼在提防着……
她的眼睛湿润了,她转身走到镜子前面,看着自己。
但她还不是一个老处女。
她拉开裙子的拉链。镜子不见了,因为她打开了衣橱。她还有一条长长的睡衣,上面装饰着瓦朗谢讷花边,这条睡衣是她用了几个月的时间自己做的。
“等你结婚时穿……”
抽屉里还有一瓶琥珀色的花露水。
多米尼克可怜地微笑了一下。她稍微加快速度,因为她觉得身体里滋生出一些愤慨;她开始想是不是没有人要为此负责……
那个试管……试管在哪儿!她三年前买的,那个时候她头疼得整晚都睡不着……她只用过一次……
看!她今天上午才才做过大扫除。房间看上去很干净。家具锃亮发光。她数着放到一杯水里的药片……八……九……十……十一……
这够不够啊?
但是如果她想……如果……
“上帝啊,我求求您,请……”
她喝了下去。然后躺在床上。药很苦,她的胸口抽紧了。她已经把花露水洒在床上了,刚一躺下,她就把玫瑰花放在身边。
她小时候的一个玩伴死了,其他人也是这样用花围着她,妈妈们哭着说:
“她简直就像是天使!”
药已经起作用了吗?她不动了,她总是害怕躺着,现在却没有任何想动的欲望。她听到街上的各种声音,等着公交车的嘈杂声和在坡下面换速时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声音;她还想再听一次奥德巴尔家的响铃声。
她忘了一件事!她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现在太晚了!
安托瓦妮特不会知道这件事。
她原本那么想要……她原本想干吗?她想到了什么?她病了……不,只是她的舌头变得越来越厚重,在嘴里面肿胀着,但是没关系,不痛苦……
“亲爱的,不疼的……”
这句话是谁说的?她妈妈……是的,是她妈妈,多米尼克身上出现什么小伤口时,妈妈会这样说,然后给她涂一点碘酒……
不,不疼……雅克·阿梅罗疼吗?
妈妈去哪里了?她去找某样东西,去某个很远的地方……是的,已经太远了……她找到了吗?
多米尼克永远都不会知道……真可笑,她永远都不会知道……家里面的所有人都得为此负责……上次在土伦时,她不喜欢他们……他们对她做了什么?她忘了……或许是因为他们都走了,只留下她一个人……他们好像没有看她……他们没有看她的证据是他们所说的话:
“尼克,你没有变!”
是谁叫她尼克呢?只有她一个人。她总是只有一个人!
或许,如果有人给她十六滴放在床头柜上的那个药……为什么安托瓦妮特待在门后面,不过来给她倒药呢?
尼克,你是一个小傻瓜!你记得其他人总是像对待小傻瓜那样对你……你想法很多,却忘记主要的……你忘记了通知安托瓦妮特……她在那里,在咖啡馆里……玩纸牌……
你甚至没有想到玫瑰花会散发出不好的气味。在一个放着尸体的房间,花总是会变得难闻……
卡耶夫妇回来之后……他们不会知道的……他们会觉得屋子跟往常一样……他们顶多只会觉察到没有听见你惯常的老鼠般的小碎步,但是听没听到你的脚步声对他们来说没什么两样。他们会脱掉衣服,睡觉,一个紧贴着另一个,发出叹息……
没有人会听到他们讲话……或许,每天早上……
阿尔贝尔·卡耶会害怕。他们会小声嘀咕。他会跟莉娜说:
“你去!”
他会把莉娜推出去……
他们还要在这个房子里住十二天,他们会觉得这个游戏不好玩。他们将不知道给谁发电报。
他们只能坐火车去哈恩,去土伦,去安古莱姆。幸亏亲戚们的丧服都还在!
“我们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克莱芒蒂娜阿姨的葬礼上,她看上去……”
“我,我觉得她有一点不高兴……”
为什么?这不是真的。她没有不高兴。
她遵守了诺言,仅此而已。现在,她得马上去通知安托瓦妮特。
这很简单……几分钟、几秒钟后这里的事就结束了,然后她会像奥古斯蒂娜小姐跑到她身边那样跑到安托瓦妮特身边,因喜悦而颤抖着,对她喊道:
“好了!我来了……我第一个想见的是您,您知道吗?以前,我什么都不能跟您说……我远远地看着您,您不明白……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她脸红了。她还可以脸红吗?她困惑了,整个人战栗了一下……
是的……再等几秒钟,四,三,二……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她将很快抱紧安托瓦妮特,低下脸,靠在她弹性十足的嘴唇上,安托瓦妮特的嘴唇那么生机勃勃……
那么……
“你不要担心皮埃尔了,孩子。他跟你说过会回来,那么肯定会回来的……”
安托瓦妮特竭力微笑着。午夜了。皮埃尔把她一个人丢在啤酒馆的一个角落,她看了看玻璃中的自己,觉得自己像是随便等着什么人的一个女人。
鲁埃爸爸从椅子上站起来,开始脱衣服,他的妻子还在拄着拐杖收拾东西。
鲁埃妈妈打电话到科齐耶尔街,他不在。鲁埃妈妈打算在他睡着后数了数他钱包里的钞票。好像他不知道,也不会采取措施一样!
他借给布龙斯坦一百法郎。
他一生都在拼命工作,为了挣钱!
过了一会儿,他没有机会了。那个小姑娘脱完衣服,躺在一张红色的鸭绒被上,他看到她瘦瘦大腿上有一些小小的疙瘩,他害怕了。
多米尼克的房间里再也没有闹钟的响声;卡耶夫妇终于回来了,他们没有发现,只是脱衣服,然后躺下。他们一整天都在给未来的房子铺地毯,太累了。
莉娜用已经睡着了的声音说:
“今天晚上不行……”
“今天晚上不行……”
他没有坚持。几分钟过去了。
“至于欠上帝的那十万贡金,我觉得如果我们问一下拉莱……”
莉娜睡着了。
极细腻的雨丝悄无声息地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