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西尔,您知道安托瓦妮特夫人回来了吗?”

“老夫人,她一个小时前已经回来了。”

“她在干什么?”

“她穿着衣服在床上睡觉,还穿着沾满泥水的皮鞋。”

“或许她已经睡着了。去跟她说让她上来。先生要回来了。”

夜晚早早地降临,窗户紧闭,外面潮湿凉爽的空气无法进入到这个挤满了人且用蜂窝煤加暖的密闭空间里。窗帘反射出淡黄色的厚重灯光,除了雨声,其他一切都是静寂的,房子里的所有人看上去都是静止的。很奇怪,甚至当他们晃动四肢、慢慢地伸懒腰时也是如此。他们的哑剧消失在一个充满噩梦的世界里,在那个世界里,东西的位置好像永远都没有变过,包括碗橱的一个角,裂口的釉陶制品上反射的光芒,一扇微微开着的门的一隅,还有一块玻璃上模糊的影像。

多米尼克家的壁炉里没火了,迎接她的只有绵延不绝的煤气味,这种气味给她带来一种家的感觉。她真的很穷。一点都不开玩笑地说,她要以生丁来计算花销。开玩笑地说,她过的是苦行僧式生活。她已经形成了一种本能的无意识的防卫机制:为了使一种不得已的冷漠显得人性化,就把这种冷漠转化成为自己的一个缺点。她一次只往四方的炉膛里添一块木柴,还要尽可能地使这一小块木柴能够长时间地燃烧,她在这方面已经是个专家了。烧十次、二十次,变换一下角度,先把一头烧黑,然后再烧另一头。她几乎还可以调节火焰的大小,就像调节煤油灯里灯芯的长短一样。出门前,她一定会把火熄灭。这一小片热气,在开关门的瞬间就会消失无踪。

她进门时听到纸张摩擦地板的声音,她收到了一封信。

小姐:

真不好意思,我又一次失约了,这次还变本加厉。我今天发表了两篇文章,但他们钱还没给我,出纳又不在。那个出纳郑重地向我许诺说明天回来。如果我发现这些人耍我的话,我一定会采取其他措施。

请您不要把我想得太坏。为了表示我的诚意,在此先附上定金,或许您会觉得很可笑。

我给您写这封信,是因为我们要去朋友家吃晚饭,要去巴黎的另一头,我们很晚才会到那里,晚上有可能就不回来了。请不用担心我们。

此致

敬礼

阿尔贝尔·卡耶

今天是二十号。卡耶夫妇还没有付房租。他们拉着行李箱,又一次地离开了这所房子,莉娜出门时经常穿着套装。这次离开不是为了取莉娜那件冬天穿的大衣,而是为了拿一些日用品去卖。他们要拿去卖给圣母玛利亚会修士街上的犹太人。

他们欠了奥德巴尔的钱,也欠了这一带其他商铺的钱,尤其是熟食店,因为他们后来几乎不去餐馆吃饭。他们把食物藏起来带回房间吃,因为房间里一直没有炉子,所以他们带回来的熟食居多。

只有他们都在家时彼此并不感到难受。但是阿尔贝尔·卡耶避免碰到多米尼克。有两次,他让莉娜来请求宽限几天再交房租。

多米尼克比他们更穷,她还会一直这么穷下去。她打算今天晚上不吃饭了,因为她在香榭丽舍大道上的咖啡馆里喝的那杯茶——以及她没控制住自己吃的那块蛋糕——比她以往吃过的任何一顿饭都贵。她只要再喝一点热咖啡就满足了。

卡耶夫妇去了位于蒙马特高地的蒙尼斯街,他们已经在那里交到了朋友。十点或十二点钟时,他们相聚在院子深处的一间厂房里。女人们凑钱一起去买熟食,男人们商量着带来红酒或白葡萄酒。他们有意把屋里弄得半明半暗,在这种灯光里,有人伸开四肢躺在一张磨破了的沙发床上,有人就着靠垫或小地毯躺在地上。他们抽烟,喝酒,聊天,外面的雨下得很慢,缓缓地滴落在巴黎的土地上。

鲁埃爸爸从出租车上下来,给了司机车费,外加二十五生丁的小费。尽管下着雨,他几乎还是一路上都撑着伞步行,步伐均匀,一直到圣奥诺雷镇下面才叫了一辆车。

大楼的那扇单扉门开着。前厅亮着黄色的灯;昏暗的护壁板有一人高;楼梯上铺着一张深色地毯,地毯装饰着皮质条纹。电梯还停在六楼:六楼的住客总是忘记把电梯送下来,他必须通过门房一次次地提醒他们注意,因为鲁埃爸爸是这栋大楼的所有人。他等了一会儿,然后走进狭小的电梯里,按下三楼。

公寓里面远处响起门铃声。塞西尔去开门,接过鲁埃先生的帽子和湿哒哒的雨伞,然后帮他把黑色大衣脱掉。过了一小会儿,他们三个就围着餐桌坐在气氛沉重的餐厅里,头顶上的灯光一动不动。

他们周围的装饰一成不变,那些家具和物件好像一直都在,也还会继续存在下去,它们丝毫不理会那三个摆弄着刀叉的人以及塞西尔的感受,塞西尔穿着黑色裙子和白色围裙,穿着一双软底鞋,没有声音地走来走去。

接下来,上第二道菜时,他们听到了叹息声,安托瓦妮特走神了。她抬起头,看到左右两边坐着两位老人,眼睛里露出惊恐,仿佛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两个人,仿佛她刚刚从一个陌生人的房间里醒来。这两个人把她当做囚犯一样囚禁起来,可是对她又很亲和。她不认识他们,他们对她而言毫无意义,她和他们之间毫无联系。她没有任何理由待在这里,和他们呼吸同一片空气,感受着他们带有威胁的安静。

鲁埃妈妈时不时地看看她,她的眼神不再像以前那样冷漠无情,不多的话语也变得真诚。

“您病了吗?”

“我觉得很不舒服。我去了妈妈家。我想走着去科兰古街。那里风很大。或许是着凉了吧?”

鲁埃妈妈应该知道她哭过了,因为她的眼睑还很灼热,很疼痛。

“您去墓地了?”

她没有立马明白过来。去墓……

“没有……今天没去……我到妈妈家时,就已经觉得浑身没力气了,还打了几个寒战。”

她的眼睛湿润了,好像要哭了,她再不控制一下自己,就真的要在餐桌上哭了。然而,此时此刻,她没有理由哭,因为她没有想到那个没来的男人,她无缘无故地不开心起来。

“睡觉前喝一杯格罗格酒 18 ,再吃两片阿司匹林。”

观察公寓的墙壁可以知道鲁埃的家庭史。墙上有一幅鲁埃妈妈年轻时的照片,她穿着网球衣,手里拿着球拍。奇怪的是,照片里的她很瘦,也真的很年轻。

再远一点的地方,一张黑色的镜框里裱着鲁埃爸爸工程师毕业的证书,他要想进入岳父的工厂必须要有那张证书。他进工厂时才二十四岁。

他留着平头,穿着得体,不是嘲笑他,但他好像一生都穿着工作服。他把所有的时间都放在了工作上。

还有其他男人像他这样工作过吗?

还有一张结婚照。二十八岁的工程师娶了老板的女儿。所有人都很沉重,沉浸在一种安静的喜悦中,那是一种任何手段都没无法获得的尊严,就像书中的励志故事。工人们派来代表。他们在工厂的一间厂房里给那些工人代表准备了晚宴。

现在他只有举办晚宴的那家小厂。那家大厂几年前被鲁埃以一百万法郎的价格卖掉了。那家大厂是岳父创立的,他一直把它抱在胳膊里,没有落下过一天甚至一分钟,然而,对他和那个大厂来说,他的妻子难道不永远都是老板的女儿吗?

“日耳曼,你今天下午离开办公室了?”

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六十六岁的男人。他和以前一样高,一样胖,一样挺拔。他的头发花白,但还是很浓密。他颤抖着,犹豫了一下才回答。他知道妻子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意味深长。

“我工作太多了,记不起来了……等一下……在预定的时间,布龙斯坦……不……我记得我没有离开办公室……为什么问我这个啊?”

“因为我五点钟打电话过去,你不在。”

“你说得对……五点的时候,我去送一个客户,米歇尔先生,一直送到街角……我想要背着布龙斯坦跟他说几句话……”

她相信,也许不相信。她很有可能不相信。不一会儿,她让他先睡,然后翻出他的钱包,数了数里面的钞票。

他丝毫没有生气,继续吃饭,神情平静安详。这种平静持续了很久!他从来没有反抗过,以后也不会反抗。他的身体像树皮一样,人们以为那里面什么都没有,因为他习惯了把什么都藏在内心深处。但就算是在内心深处,也丝毫没有反抗之意,妻子这样的问话几乎无法勾起他的辛酸之感。他的工作太多了。他超负荷地工作,他身后的工作大军,身后的劳动力之山挤压着他,使他感到害怕,那种感觉就像是在噩梦里面,鸭绒被威胁要装满整个房间似的。

他有一个儿子,极有可能,或者说确实是他的心头肉,但是他从没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共同点。他远远地看着儿子长大,没法对这个没定性的身体不好的人产生兴趣;他把儿子安排在一间办公室里,然后安排在另一间。后来,当他把一部分生意变卖了以后,因为医生嘱咐他要多休息,他就给了儿子一个适当的职位,这份业务关系到他的切身利益,是管理保险箱的。

三个人边吃饭边叹息。灯光勾勒出三张不同的面孔。塞西尔下意识地从门那里窥探着看什么时候换盘子,可以相信她对三个人有着同样的恨意。

在香榭丽舍大道的一家酒吧里,或许有一个高大的男人,穿得无可挑剔,面色惨白,嘴唇柔软但带着讽刺的表情,喝着鸡尾酒,看遍交易所的所有报纸,唯独几乎没有想起蒙泰涅街。

卡耶夫妇正和一群年轻男女一起享受生活,他们在蒙塞尼街的一家厂房半明半暗的灯光里喝酒,寻求刺激。而多米尼克坐在那个陪伴着她的、燃烧着弱小火苗的木柴旁边,下意识地拉过那个装着长筒袜的篮子,穿针引线,低着头,把上过漆的鸡蛋放在一个灰色的长筒袜里,脚的那个位置已经补过很多次了,再也没地方可补。她不饿。她已经习惯不饿了。她肯定自己的胃已经习惯了,已经变得非常小了;她也许长着一个迷你胃,吃一点东西就够了。

两旁的房屋透过亮光,但街道上仍然一片漆黑和寂静,这种寂静是从每家每户拉上窗帘的窗户里渗透出来的,窗户后面是生活着的人们。这种寂静流淌过墙壁,就连雨也是悄无声息地下着,它单调的声响是寂静的一种表现形式,因为它使空虚变得更加明显。

雨就这样下着,又长又密。突然刮来几阵风,风怒吼着,竭力想把雨伞掀翻。有一天晚上,她偶然路过哈尔附近的科齐耶尔街,去买一些纽扣来搭配那条穿得褪色的旧裙子。巨大的门厅里摆满珐琅和黄铜做的牌子,上面写着很多名字,很多职业,还有很多她从没听说过的行业。昏暗的楼梯里、门框里和躲在能过马车的大门洞里的露天货摊上都堆满这种牌子,人头攒动之中,飘来一阵炸薯条的油香味,那是一个商家在露台上准备食物。

多米尼克看到鲁埃爸爸从其中一个门厅里走了出来。她从来都没想过他每天来的就是这个地方,他迈着那高傲的整齐的步伐,就像是一个职员去办公室一样。他穿过黏糊糊的街道,却没有弄脏那双总是无可挑剔的皮鞋,他是怎么做到的呢?这就是他的魅力所在。有时候他低下头,确认亮亮的黑色山羊皮上面没有星星点点的泥渍。

普利马公司

巴黎办事处

B楼梯——中二楼——左侧走廊尽头

一块微白的搪瓷板上,一只黑色的手指示着方向。

地下室有些昏暗的房间,铺着粗糙的地板,人在里面走动头会碰到天花板,有几处的墙纸都发霉了,每个角落里都放着商品,有收银台、包裹、纸盒子、蓝色绿色的梳子、塑料做的粉盒,还有一些发光的东西,镀镍的、上过漆的、普通的、做坏了的,就像是要拿到集市上和商品交易会上卖的似的。一个五十岁的女人穿着黑色罩衫,从早到晚安排接待客人;有一扇门总是关着的,人们只敢害怕地敲敲门,布龙斯坦先生站在这扇门后面一张黄色的办公桌前,他光光的头显得闪闪发亮,上面只有一缕看着像是水墨画一样的黑色头发。他背后有一个巨大的保险箱。

办公桌的左侧只有一张椅子,旧旧的,但是很舒服,这把椅子后面有一个水龙头可以洗手,还有一块香皂和一条红边毛巾,像是军营里用的那种毛巾。

鲁埃爸爸每天穿过那些装满次货的房间,瞧都不瞧上一眼。他只是径直地走到这把椅子旁边,然后坐下。

“没有人吗?”

因为如果布龙斯坦先生有客人,他就会进到一个堆放杂物的小房间,站在那里等客人来到,就像是客人永远不会出现在约好的房间里,但是他却还要在那个房间的门后或屏风后面等着一样。

普利马公司是他的。他投进去几百万,由布龙斯坦先生负责使这些钱盈利。巴黎办事处是个门面,公司所有的运营都在这个异常庞大的保险箱里,里面装满票据、借据和离奇古怪的合同。

一些经济困难的小商贩、手工业者、失败的工业家走进这里,面对这个波兰犹太人。他们强颜欢笑着走进来,决定吹嘘、撒谎,然而几分钟以后,他们吐出所有的真相,他们只是一些穷途末路的人,他可以让他们在这个要用智慧才能开启的保险箱前面俯首称臣。

雨停了,出于卫生考虑,鲁埃爸爸迈着惯有的步伐,穿过科齐耶尔街去圣奥诺雷镇,穿过喧闹的生命场景,那些看到他总是在同一时间从这里经过的人都称赞他是一个动作敏捷的老家伙。

多米尼克不想再跟着他去其他地方,这样走来走去太麻烦了。她看到他藏在雨伞下面,溜到哈雷附近的小街道上。她还看到他以另一种步伐走着,毫无规律,摇摇晃晃,朝着远处一盏煤气灯下面的一个人影快速走去,然后放慢脚步,转个身再重新走远。她没有马上明白这么跟踪有何意义;她感到忧虑不安,因为街上嘈杂的景象,因为冰冷黑暗的门厅,因为直接通向一楼的楼梯,因为令人惊愕的宾馆房门里高高挂着的毛糙灯罩,因为一动不动的或迅速消失的影子,因为一些小酒吧的橱窗,橱窗下面有些人蜡像般一动不动地等待着,不知道在等什么。

这个拉丝厂的男人,这个圣奥诺雷的男人,这个坐在从未移动过的餐桌旁的男人,总是被一种不可避免的力量驱使着走出去。他的脚步又变得像老年人一样,他的膝盖应该在颤抖;他与那些从黑暗中走出来想要拼命抓住他的女孩子擦肩而过,在忽明忽暗的灯光里,他们像磁铁一般的脸相互靠近了一下,然后他又出发了,显得沉重而不安,他吞噬着自己的狂热,希望和失望轮番上演。

多米尼克知道这一点。多米尼克看到他在街角一个瘦瘦的女孩子旁边停下,那个女孩子没有戴帽子,肩膀上披着一件不值钱的绿色大衣,胳膊并没有伸进大衣里。她比其他人都更小心翼翼走着,两条腿又长又细,可能是因为年纪还小。她甩了甩湿湿的头发,抬起头,好像是为了准备好接受这个男人的打量,他在几步远的地方跟着她,就像在蒙泰涅街上安托瓦妮特跟着那个意大利人一样。他跟在女孩后面钻进一个没有门的门洞,他钻进门洞后又踏上楼梯,一盏灯晃动了一下。多米尼克感到害怕,溜掉了,走了好久后她还担心无法逃离这个令人担忧的迷宫。

他们三个在灯下吃甜品。除了鲁埃妈妈,每个人都顺着自己简单或复杂的思维想着自己的事情。鲁埃妈妈在看着另外两个人,好像只有她,承担着他们的命运和这所房子生命的重量。

鲁埃妈妈面前的墙上挂着一幅儿子五六岁时的肖像画,画中的他戴着一顶草帽,两只手放在一个头箍上。那时候他就和其他男孩不一样,是一个反面教材,一个飘忽不定、靠不住的人,鲁埃妈妈是唯一一个不这么认为的人吗?另一张照片上是长大后的鲁埃,他深吸一口气,使劲往前看,他再也不能像其他人一样生活了,没有什么能把他从那难以治愈的病痛中拯救出来。这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吗?

安托瓦妮特是这所房子里唯一的陌生人,他们和她没有什么交集,丈夫死了,她却还坐在公公婆婆的餐桌上,而不是和她的妈妈一起走在科兰古街上,那才是她的生活。

所有这一切都显示在窗帘上,窗帘后面闪烁着一些灯光。在鲁埃父母家的餐厅,所有的生活都被这个老妇人看在眼里,她的眼神冰冷、透彻得让人害怕,她看着他们的面孔,不管是丈夫那故作镇静的脸,还是儿媳妇那张红润如花的脸,都没有流露出一丝的激情和爱意。

鲁埃妈妈知道。是她决定他们何时结婚。儿子儿媳婚后最初几年,也是她创造了这栋房子里的生活,她引导着安托瓦妮特,也阻止着安托瓦妮特;也总是她阻止儿子过自己的生活。她觉得儿子一辈子都是孩子,长大后也不过只是家族企业里的一个职工。

既然她无法阻止他结婚,她就自己搬到三楼,也是因为她,楼下的小家从来没清净过,但楼下这对小夫妻靠于贝尔的工资和他妈妈给的钱生活。

目光落在安托瓦妮特肩膀上时,一丝冷冷的微笑划过安托瓦妮特的嘴角,她那里的皮肤娇嫩又有光泽,因感到被侵犯而微微颤抖了一下。

除了家具,安托瓦妮特什么都没有,除了她的家具。她必须要等到公公婆婆去世,才可以得到自己的那部分财产,但是她只有财产的使用权,等她死后,那批钱最终还是会回到鲁埃父母的远亲手上,或者说就是勒普隆夫妇。

能够这样就已经很好了。因此她才留在这所房子里,才去特鲁维尔,也因为出于对贫穷的害怕,她才上楼和公公婆婆像一家人一样吃饭,才一连几个小时地陪着婆婆。

“您几乎什么都没吃。”

“对不起。我不饿。”

如果再不释放一下烦躁,安托瓦妮特害怕没法待到这餐饭吃完。她本想大叫、咬人,大声吼出她的痛苦,给那个没来的男人打电话,就像丛林里面的雌兽悲惨地呼唤着雄性一样。

“您好像哭过了。”

塞西尔站在门口,因她们之间的每一句话而感到窃喜。

“我和妈妈聊到了一些痛苦的事情。”

“关于于贝尔的,是不是?”

安托瓦妮特走神走得太远了,她不想这样,于是抬起吃惊的眼睛往上看了看。

于贝尔?她很少回忆起他!闭上眼睛,她几乎都想不起他的样子来了。他彻彻底底地死了。关于他的什么都没剩下,只有一副困惑的样子,一个痛苦的表情,一个闷闷不乐的生命拖拖拉拉、努力苟延残喘的样子。

“等哪一天不下雨了,我们一起去于贝尔的墓地看看吧。你说呢,安托瓦妮特?”

“好的,妈妈。”

她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她的声音向空中传去,好像是另外一个人的声音。她得站起来下楼去。

“对不起,妈妈……”

她看着他们两个坐在她对面,她极力说服自己,坐在这里的就是安托瓦妮特。安托瓦妮特又重复了一遍:

“对不起,妈妈……”

她溜走了。她有种疯狂的冲动,她想要跑到外面潮湿的夜里,跑到香榭丽舍大道,跑进每一家酒吧找他,告诉他这不可能,他不能抛弃她,她需要他,她什么都肯做,几乎可以不占据任何地位,甚至是一个佣人的地位,只要他……

“塞西尔!跟安托瓦妮特夫人一起下去吧。我觉得她身体很不舒服。”

鲁埃爸爸一边在他口袋里找着牙签一边说道:

“她怎么了?”

“你不会明白的。”

事实是,她自己更不明白。但是她相信自己活着就只是为了知道周围她控制的这个圈子里发生了什么事。

“寂寞不算什么。很奇怪她都没有一个朋友。”

这些话是多么好的人话啊!鲁埃父母有朋友吗?他们甚至都不会见那些关系比较近的亲戚,他们会在街上甩掉那些人,而那些被甩掉的人还会在新年给他们写信,因为他们很富有。

朋友拿来干吗呢?鲁埃妈妈会让陌生人——不管男女——践踏她的家吗?

但的确存在这样一个陌生女人,那就是安托瓦妮特,因为她儿子不惜一切代价地想要得到她。如果得不到安托瓦妮特,他可能会生病的——他的身体本来就虚弱。

“你会拥有她的,作为你的妻子!”

他得到了安托瓦妮特。他知道事情会怎样发展。安托瓦妮特经常往外跑,朝有灯光的地方跑,而他很快就厌倦了这种生活。

“承认吧,你并不幸福。”

“不,妈妈,我很幸福!”

那么,为什么他开始集邮了呢,然后还学了几个晚上的西班牙语?

现在,安托瓦妮特很听话。是鲁埃妈妈把她调教成这个样子的。

“告诉夫人上来一下。”

她上来了。

“安托瓦妮特,把蓝色的线递给我。不是这条。是海蓝色的那条。替我把针穿上。”

安托瓦妮特的心怦怦直跳,不耐烦地抖动着身体,但是她还是顺从了,她在那里待了几个小时,待在婆婆的影子里。

“啊!你哭了!你不会是饿了吧……”

鲁埃妈妈要是可以像所有人那样走路就好了!她有一个活跃、灵敏、透亮的头脑,又很执着,但她的两条腿却像石柱一样沉重,这难道不是一个悖论吗?

但她在抗争。一个人的时候,没有人看到她的时候,她就费尽力气自己站起来,强迫自己绕着房间走,她故意把拐杖扔掉,然后数着自己走了多少步。她的确做到了,她战胜了这双可恶的腿,但没有人需要知道这件事。

安托瓦妮特去了科兰古街,但这并没有加重鲁埃妈妈的悲伤之情。鲁埃妈妈嘴唇向前,轻蔑地撇了撇嘴。她认识那些人,那种人除了想满足自己微不足道的需求外,什么都不想。

安托瓦妮特的妈妈就是这种人。她女儿肯定又偷偷给她钱了,每一张钞票都被用于及时行乐,买一只龙虾,去餐馆吃一顿晚饭,去看场电影,邀请邻居来家里吃蛋糕,或者逛了一整天大商场之后,只买一条可怕的裙子。

“我女儿嫁给了鲁埃的儿子……你们知道的,就是做拉丝生意的鲁埃……他们有百万身家却过着小资产阶级的生活……她嫁过去时,他们家还没有车!是她……”

她为另一个女儿科莱特几乎感到同样骄傲,科莱特是北方一个啤酒批发商的情妇。妈妈经常去科莱特在帕西区的公寓里看她,那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突然出现时,她就躲在厨房里,或许她在偷听。她可以毫不羞愧地听着房间里和浴室里的声响。

“菲丽西,请把眼镜递给我。塞西尔还没有上来吗?”

门厅里出现一个声音。

“老夫人,我在这里。”

“夫人在干什么?”

“起初,她不想我帮她准备床铺,她让我走,朝我喊着:‘求求你,走吧!你不知道……’”

鲁埃妈妈坚定的声音说道:

“不知道什么?”

“没什么。她没说完。她把自己关在浴室里。我整理完床铺就走了。我在离门十米远的地方听到她在哭。”

“把眼镜递给我。”

午夜里,安托瓦妮特的妈妈和一个住在楼梯平台间的邻居从布朗什广场的一家电影院里出来,邻居住的是安托瓦妮特以前住的地方。灯火辉煌的啤酒厂吸引着她们,这是意料之外的小小的幸福。

“我们去格拉夫喝一杯吧?”

鲁埃爸爸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等待着睡着,除此以外,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了,因为他很久以前就已经接受了生活中的种种限制。

多米尼克又在缝补灰色的袜子;所有篮子里的袜子都是灰色的;她不穿其他颜色的袜子,这种颜色最耐脏;她相信这些袜子最结实,也最好和其他衣物搭配。

她时不时地抬起头,看着窗玻璃上白色珍珠一般的雨滴,对面的窗户里散发出一点玫瑰色的光,而楼上一片漆黑。她再度弯下腰,伸出胳膊轻轻地转动一下木柴,以便维持那黄色的火焰。

她是这条街上最后一个睡的。卡耶夫妇还没有回来。她在寂静中等了他们一会儿,然后就睡着了。天没亮她就起床了,她看了看惨白的玻璃窗。卡耶夫妇俩在哈雷潮湿的蔬菜摊前和门廊下面的流浪汉群里逛了逛,直到早上七点才回来。

他们两个都很疲惫,尤其是阿尔贝尔·卡耶,因为他喝多了。他们害怕碰到房东,所以就悄悄地转动着钥匙,踮着脚穿过客厅。

莉娜懒懒的声音问道:

“我们干吗呀?”

“先睡觉。”

他们睡觉前没有做爱,只在快中午时半睡半醒中做了爱,然后又接着睡。两点的时候,多米尼克才听到卫生间里水流的声音。

安托瓦妮特上午十点钟就出门了,一直没回来,不过快中午时,她打来电话。是鲁埃妈妈接的。然后中午吃饭的时候,仆人只摆了两套餐具。

现在,鲁埃爸爸准时地走出家门,朝科齐耶尔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