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圆形广场旁边,蒙泰涅街的拐角处,有一个糖果商,或者说是巧克力商。整个底楼的外墙镶着一层黑色的大理石,互相连在一起,就像一个坟墓一样。三个橱窗清晰地显现出来,没有窗框。透过白色的绒毛玩具,除了可以看到两三盒相同的淡紫色和银色糖果或巧克力以外,什么都看不到。
然后,结束了,雨后的蒙泰涅街不再只是房子中间黑色墙壁下面的一条渠道。没有人,什么都没有,不过,近距离看,就能看到一辆手拉车,车梁悬在空中,车的影子倒映在像镜子一般沾了水的沥青上。远处,靠近圣奥诺雷镇的地方,有一辆后面是淡紫色的出租车停在路边。
在道路的高处,水滴滴答答地不停地往下流,大大的水滴从房檐上坠落下来。人行道上每隔一段距离就形成了一个水沟,门廊里散发出一阵冷气。
对于多米尼克来说,蒙泰涅街过去总是散发着雨伞的味道,海军蓝哔叽的味道,蒙泰涅街以后也会是这样。她站在左侧的人行道上,一直盯着同一个地方看,那是距离圆形广场五十米的地方,一个狭小的橱窗——这个橱窗是街角糖果店的,那是这条街上的唯一一个橱窗——里面堆着一些羊毛线团。
她知道有人在嘲笑她,人们嘲笑她是从来不会掩饰的。她时不时地抬起那个有点太长又有点宽的鼻子,静静地看着二十七楼夹层处的半月形的窗户。
四点钟的钟声比以往提前敲响了。现在是十一月。天还没有黑。连黄昏都算不上。笼罩了一整天的沉闷加剧了,天色更加灰暗了。街上的天空很昏暗;所有房子里的灯光都亮了起来;两个大大的白色灯罩在窗户是半月形的夹层里摇荡,那里有二十个,二十五个,或者更多的女孩子在穿着灰色的工作服工作,她们都是十五到二十岁之间。她们把纸盒黏起来,折叠好,然后在两张长长的桌子上传递着,有时,她们会转向街道,等多米尼克打着伞的身影出现时会爆发出一阵阵笑声。
这是她第四次,不,第五次这样等人了,但是谁又能相信她不是在为了自己而等待呢?那些女孩子看到她在那里站了十五分钟、半个小时,然后一个人走远,就以为她要等的那个人不会来了,永远都不会来了,这种想法会让她们感到快乐。
她今天经过圆形广场,看到好像在沥水的蒙泰涅街上一片阴冷潮湿的景象时,为什么会有一种已经结束了的感觉呢?现在,她基本上可以确定了。安托瓦妮特也感觉到了吗?都已经四点二十了,为什么她还抱着希望呢?
跟以前一样,多米尼克是第一个准备好的。她不再害怕被别人嘲笑。她站在家里,穿上海水蓝套裙,戴着帽子,手套和雨伞就放在一把椅子上,伸手就够得到。因为窗户一直都关着,所以她必须更加留意,有时还得有预见性,才能看到对面屋子里的人在那里走来走去。多米尼克竟然这么了解她!
安托瓦妮特已经在楼上公公婆婆家里吃过午饭了,自从他们从特鲁维尔回来以后,她一直是这样吃饭的。她对他们很好,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每周三和周五,她都要编一个借口。她用过哪些了?说是要去她妈妈家,她妈妈住在科兰古街的一栋大楼里,窗户刚好对着一片墓地?有可能,她已经打过电话了,还用手遮住嘴,不让楼上的人听到她的声音。她是趁塞西尔出去时打的。
“妈妈,是你吗?我今天下午去看你……你了解我的……是的……是的,很高兴!(然而她的笑容有点勉强)。是的,妈妈,我会很小心的……再见,妈妈……待会儿见……”
在鲁埃父母家里吃饭时,她必须表现得很开心。她要做一切必须做的事。她经常要跟婆婆面对面地待上几个小时,好像这是为周三和周五的自由付出的代价。
三点半时她还没有下楼,只有多米尼克准备好了。鲁埃夫人试图挽留她了吗?三点四十……三点四十五……她终于出现了,显得很慌张,走路也踉踉跄跄的,她快速穿上衣服,眼神充满不安地看了看座钟,然后穿上黑色丝质外套和银狐皮大衣。她下楼梯时发现忘记带伞了,就又不得不再上楼去拿伞。
她出门了。多米尼克跟着她。安托瓦妮特沿着维克托—埃玛纽埃尔大道的人行道一直走,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看,这条街上风总是很大,她的伞有些歪了。她又来到蒙泰涅街。对她和多米尼克而言,蒙泰涅街是不是和其他街不一样呢?
对多米尼克来说,这条街有自己的面孔,也有灵魂。然而今天,这个灵魂一下子变冷漠了,带着一种悲凉。
安托瓦妮特在多米尼克右侧二十米的地方,借助一个很快很娴熟的姿势,安托瓦妮特已经娴熟而迅速地转开那一扇门的钩式把手,门上挂着奶油色门帘。她走进这家酒吧,酒吧外面很高的地方挂着一块牌子,牌子上面用刺眼的白色的字写着醒目的白色字:“英语吧”。
他还没有来,否则他们很快就会一起出来了。多米尼克离门很近,往里窥探着,她看到了桃花心木做的高高吧台,银质平底大口杯,酒杯里的小旗以及店主红棕色的头发。
除了安托瓦妮特以外,没有人会听信那个狡猾的老板的话,然后下意识地补补脸上的粉:
“他又迟到了!”
这家小酒吧总是空空的,它太隐蔽了,从它前面经过十次都不会注意到它的存在。那个厚厚的帘子后面,只有三张昏暗的桌子,一些像安托瓦妮特这样的女人轮流在那里等人,她们从来都凑不到一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在毛玻璃灯罩下工作的纸板厂车间女孩总是观察着在等人的多米尼克,还会用讥讽的口吻奚落她。
多米尼克不感到羞愧。就算她们站在她面前,她也不羞怯。一位老妇人透过装满羊毛线团的橱窗死死地盯着她看,她只是撑着伞走了几步,并没有刻意地去掩饰自己在等人这个事实。
刚开始,也就是他们刚从特鲁维尔回来那会儿,他总是先到。第一次,安托瓦妮特根本没进酒吧。他用手拨开门帘朝外窥探。看到安托瓦妮特来了他便走出酒吧,看了看街的两侧,然后往前走,安托瓦妮特在后面几步远的地方跟着他。他们两个都靠着墙走,快走到圣奥诺雷镇时,那个男人一转身冲进一家宾馆。
那个双扉门的把手是白色的。一块牌子上面写着:酸樱桃宾馆——您舒适的家。透过门廊可以看到一张红色的地毯和棕榈木做的柜台。人经过时,能感觉到中央供暖设备里散发出来的阵阵热气,还有一种因宾馆年久失修而散发出来的一种淡淡的气味。轮到安托瓦妮特进去了。过了一会儿,宾馆的服务生把二楼一扇窗户的窗帘拉上,一片微弱的灯光在窗帘后面摇曳,接着就是一片寂静。只剩下多米尼克在街上慢慢走远,喉咙紧缩,身上湿漉漉的。
安托瓦妮特很快第一个走出那间小酒吧。她走得很快。是因为怕被撞到吗?因为羞愧吗?还是为了快点钻进她已经习惯了的、挂着暗红色纱幔的暖和的房间里?
或许今天她跟“英语吧”那个红棕色头发的女人说悄悄话了,因为她是一个可以把自己的烦恼告诉另外一个女人的女人,告诉老板娘这样的女人,这样的女人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尤其是这方面。
“我本来以为他至少会留个口信的。您确定他什么都没有留下吗?如果他在其他地方耽搁了,应该给我寄封信的……或许他打过电话,但是安热尔接的?”
她已经知道了那个偶尔代替酒吧老板的女服务生的名字了。
有三四封信竖着放在架子上的酒杯之间;信封上只有名字:吉赛尔小姐,让先生……
多米尼克听到下雨的声音,有时声音很大。水滴落在闪闪发光的沥青路上,随即高高地溅起来;天更黑了,门房屋里的灯亮了,是那一层的另一盏灯。有人走近,但是走进了“英语吧”前面的房子里。
他不会来了,多米尼克很肯定。多米尼克可以走了,但是她没走,她的右手蜷缩地握着雨伞的把手。她在暗淡的灯光里显得很苍白,纸板厂女孩应该能看到她镇定的神情。
纸板厂女孩已经不重要了。她已经不再害怕房子里面的人看她的眼神了,也不再害怕透过门或窗观察到的生活。保持淡漠的态度对她来说是个挑战。她不害怕被当成一个恋爱中的人,一个还不知道自己即将被抛弃的恋爱中的人,为此她还扮出忧伤的表情,模仿着焦虑不安的神态,一有人转向拐角,就颤抖起来。
安托瓦妮特用吸管喝着东西,她看了看架子上的小闹钟,然后又看看手表。
四点半了。四点三十五。她原本打算等十五分钟,结果等了半个小时。她决定:
“再等五分钟……”
她又重新补了补粉,涂了点口红。
“如果他碰巧来的话,请告诉他……”
多米尼克好像感觉到她要走了,这两个女人之间好像有一种无形的联系。多米尼克从那堆羊毛线团前面的座位上站起来,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半月牙形的窗户。小姐们,你们笑吧,你们就是一群小笨蛋:他没有来!
门打开时,多米尼克就在酒吧门口,安托瓦妮特出来了,她特别着急,没能一下子打开雨伞。
她们的目光交汇了。看多米尼克第一眼时,安托瓦妮特只觉得一个很普通的女人走了过去。安托瓦妮特又看了一眼,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她想起这是她在一扇窗户里见过几次的一张脸吗?她因为看到一张与自己相似的脸惊呆了?多米尼克那双带着黑眼圈的眼睛似乎在跟她说:
“他没有来,我知道,我猜到了,他再也不会来了。”
这种注视只持续了几秒钟。真的持续了几秒钟吗?在圆形广场的拐角处,多米尼克还盼望着能与安托瓦妮特对视。多米尼克注意到时间在糖果店淡紫色和银色的瓶子前面停止了。一辆出租车驶过,溅了她一身的水,她希望那辆车会停下来,但是没有。而安托瓦妮特又走了,离开了那条荒芜的街道,在街尽头,那家宾馆白色的大门开着,可以看到里面红色的地毯和棕榈树,里面传出来的热气已经带有人体的气味,有人在拉上的窗帘后面赤身裸体。
安托瓦妮特踉踉跄跄地走着。她正准备拦一辆出租车,却又忽然改变主意,朝香榭丽舍大街奔去。她停下来给一队出租车让路。她来到一家大咖啡馆。那里有一个乐队在表演。她在桌子间穿行,在一阵窃窃私语中来到地下室。独脚小圆桌上有蛋糕、巧克力和银质茶壶,桌边还有很多女人。有些女人就一个人,她们和她刚刚一样,也在等人。她一屁股坐在一个角落里,坐在一张绿色皮质的凳子上,下意识地把狐皮大衣脱下来。
“要一杯茶……和一张纸……”
她看到多米尼克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她们之间的联系好像无法切断。她皱起眉头,尽力回忆。
她想起曾经收到的两封匿名信了吗?没有。或许有那么一刻,她以为这是婆婆派来跟踪她的人?肯定不是,不可能。她耸耸肩。这不重要!她脸色苍白。她打开包,摘掉一只金色钢笔的笔套,准备写东西。要写的话她已经想好了,但现在她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她的目光开始四处逡巡。
突然,她站起来,走向电话亭,要了一个电话费筹子 16 ,她站在电话亭里,好一会儿没出声,外面的人可以透过那个菱形的小隔间看到她。
她往哪里打啊?打给他家吗?不!更确切地说,是打去一家他经常去的酒吧,在香榭丽舍大道的上面。她应该说出了一个名字。
他不在。她出来又要了一个筹子,瞥了多米尼克一眼,眼神中带有某种不快。
不!他再也不去那里了。她写了起来,任凭那杯茶变凉。她把信撕了,重新再写。她应该是先写了一些批评的话。而现在,从她脸上可以看出来,她在哀求,她把自己变得很卑微。她表演着信的内容,她要哭了,然后她又把信撕掉。现在她需要的是……一个生硬的、冷漠的词……她的语气变得更生硬了,用的词汇也变得更加犀利……一个小词……
她抬起头,因为一个男人的影子从她面前经过,有那么一秒钟的时间,她疯狂地希望那个人就是他。这个陌生人个头很高,他也是,两人都穿很长的大衣,剪裁很高档,还戴着同样的黑色毡帽。在香榭丽舍大道上,有几百个男人都是这样的穿戴,他们迈着同样的步伐,做着同样的动作,留着同样的发型。但这个人不是他,他的脸很长,惨白,薄薄的嘴唇非常特别,好像很爱笑。
为什么多米尼克在脑海中叫他意大利人呢?她断定他是意大利人。不是人们想象中的活泼好动或者有气无力的意大利人。而是一个外表冷漠、举止得体的意大利人。
“服务员!”
最后,她写的是一封气压传送信件。她用舌头把信封封好。
轮到服务员叫了:
“跑堂生!” 17
咖啡馆里很亮,很热,空气里充满了窸窣的声音,有说话声、音乐声、杯子和杯托的撞击声。在灯光的照射下,所有人的脸都变成了玫红色,他们没有想到外面在下雨,没有想到蒙泰涅街正变得越来越像一条水道,街灯慢慢亮起来,街灯在水一样的街道上投下阴影,阴影中并无人影。
安托瓦妮特无事可做。她还不能走。她环顾四周,觉得自己认得那个棕色头发、膝盖上放着一只小狗的年轻女人。安托瓦妮特对着她微笑,那个女人莫名其妙地看着她,然后安托瓦妮特知道自己搞错了,只是大体上有些相似而已。她喝了一口茶以掩饰自己的尴尬,忘记了在茶里放糖。
她是不是一直都注意到了多米尼克的存在?安托瓦妮特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眼神非常犀利,多米尼克应该感觉到这种气场了吧?多米尼克很久都没有转过身来,后来,她偷偷地看了一眼,发现那质疑的眼神又回来了。
她太惊慌失措了,骄傲不起来。
她好像在问:“为什么您会在这里呢?为什么您看上去这么痛苦呢?”
多米尼克从头到脚都在颤抖;这痛苦的一个小时里,她和多米尼克同样紧张,或许更加紧张;她料到了二楼房间里有人在亲热,这种看似平庸的亲密才是一个更大的诱惑,她不喜欢这首音乐和这家咖啡馆里的人们所表示出来的嘲讽却假装很欣赏。
安托瓦妮特在特鲁维尔生活过。有一天,风和日丽,多米尼克看到他们扣上几个两层大箱子。所有人都要在晚上出发,包括塞西尔和鲁埃父母的佣人。多米尼克把窗户关上了。几个星期内,多米尼克眼前看到的只有紧闭的窗户。
她身边也没有了卡耶夫妇的动静,因为他们也走了。普利索诺夫妇在奥朗热租了一小栋别墅,他们去那里住几个星期。
卡耶夫妇给她寄了一张颜色灰暗的明信片,印刷质量很差,上面印着一座沙丘后面几座破旧的阁楼,其中一座阁楼上面还有一个十字架。
多米尼克不知道鲁埃父母的楼是怎样的。她只去过一次特鲁维尔,看了几个小时,她当时很小,还穿着条纹泳衣。她无法想象。她只知道他们还在服丧期间,所以不能享受假期的欢愉。
在这一个月里,多米尼克的孤独感越来越重,有的时候她感到极度不安,需要挤进人群里才行,街上、大道上和电影院里都行。她一生都没走过这么多路,走得恶心,她走在阳光里,走在露台前,走在一些寂静得如同外省的街道上,她透过家家户户的窗户——就像昏暗的洞——往里面看去。
上帝知道是怎么回事,安托瓦妮特认识了这个意大利人。他把安托瓦妮特变得像个人质一样仇视一切,迟钝呆滞。她违心地顺从公公婆婆的意愿,不敢正面顶撞他们,想着有一天可以重获自由。
回来之后,鲁埃父母已经认为安托瓦妮特就像他们的女儿。这是特鲁维尔之行的结果——他们像家人一样住在一起。回来以后,安托瓦妮特经常去楼上吃饭,他们还一起做些家务。有时安托瓦妮特并不上楼,因为鲁埃妈妈下楼来了,她的手杖再也没有了威胁的意味。
多米尼克没用三天时间就搞明白了这一切。每天上午十一点,她都看到一个男人打来好几次电话。在窗户后面,安托瓦妮特的手指动着:
“不……今天不行……还不行……”
首先得安排一下在巴黎的生活,她得通知妈妈。安托瓦妮特休假回来后第一次外出是去科兰古街。丰满而光彩照人的安托瓦妮特应该是把帽子扔在餐厅,然后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听着,妈妈……有些新消息……我要跟你说……你知不知道……”
在科兰古街上,她自由地说话,抖动着身体,以各种姿势站着,肆意表达着自己的情感。这是在她家里,母女从来都是一条心。
“如果你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男人就好了!然后你就能明白了,我听话,谄媚婆婆,好几个下午都在她身边缝补衣服……我每周至少需要两个自由的下午……我还要来看你……”
为了满足老太太的需要,她跑遍所有的商场,买了一些非常朴素的衣服。
终于有一天,在窗户后面的安托瓦妮特同意了:
“好的……”
然后安托瓦妮特具体说道:
“四……四点钟……”
安托瓦妮特在唱歌。她在浴室里待了一个小时。她在饭桌上似乎表现得太开心了,为了要更好地骗过鲁埃父母,她至少要假装很伤心才行。
她活着。她要过生活了。她开始活着了。她的灵魂、肉体都很愉悦。她就要见到他了,单独和他在一起,裸着身体靠着他。她将要过着那种独一无二的生活,一种她本应该拥有却并未拥有的生活。
她摇摇晃晃地走到人行道的边缘,没有往身后看。她在蒙泰涅街的拐角处搜寻着。她还不知道男人告诉她的那家小酒吧在哪里。她用一只手撩起门帘,然后门开了,一个男人走了出来。安托瓦妮特跟着他,消失在他身后,宾馆温热的门廊使她停下来。
自那以后,白天就变短了。他们前几次见面时,天甚至还没有黑。
此时此刻,安托瓦妮特家里的灯都亮了。上周,安托瓦妮特走出“酸樱桃宾馆”时,比同伴先出来几分钟,后来为了回到距离此地几百米的家里,她在拐角处叫了一辆出租车,那时天已经黑透了。
结束了。他不会来了。多米尼克确信他不会来了。上一次,他们在一家小酒吧里待了十五分钟。为什么?或者是因为他要跟她解释那天为什么没法陪她,或者是说有桩生意需要他到场,而她听完之后,想必哀求道:
“只有几分钟而已……”
他们坐在靠窗的角落里。酒吧很小,得小声说话。为了不打扰他们,老板从螺旋梯走下去,这个盘梯是从柜台后面开始的,一直延伸到地窖,现在地窖改为厨房了。他们小声说话,手拉着手。那个男人觉得无聊了。
“几分钟就好了!”
安托瓦妮特意识到自己失去他了,她拒绝相信这个事实。男人站起来。
“周五见?”
“周五不可能……我要去旅行……”
“那就周三?”
今天就是周三,但他没有来。刚刚,在香榭丽舍大道高处的一家酒吧里,服务生又给那个男人送来一封写着他名字的气压传送信件,但是他要去找朋友,就忽略了这封信:
“我知道这是什么……”
或许他把信丢到口袋里了没有读?
“服务生!”
她的手湿了,伸进包里去找零钱,她的目光又一次落在多米尼克身上,多米尼克在盯着她看。
对多米尼克来说,什么才算重要?是纸板厂女孩不再嘲笑她?如果是这样,她甚至不用假装对其他事情感兴趣。她就像自己六岁那年遇到的那对小弟弟小妹妹,当时她把他们称作“小穷鬼”。那是在奥朗热。每天的同一时间,保姆都会带着她去林阴大道,拿上她的玩具。她们坐在一张长椅上,总是有两个穷小孩过来坐到离她们两三米远的地方,他们是一对兄妹,衣衫褴褛,脸上脏兮兮的,头发上和嘴角上还有面包屑。
他们就待在那里,没有一丝羞愧,看着多米尼克一个人在玩。他们一动不动。保姆冲着他们喊道:
“去远点的地方玩!”
他们只是向后退了一步,然后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尼克,不要靠近他们……他们是怪物……”
他们听到了。他们对这些话毫不为意,他们没有发牢骚。最后保姆动作和声音并用,站起身来,挥动着胳膊,好像在驱赶麻雀一样:
“去……”
安托瓦妮特从她前面经过时耸了耸肩,这也不重要。但是多米尼克还是向她传递了一个信息。只是一个眼神。安托瓦妮特肯定明白那个眼神的含义。那个眼神说:
“您看,我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我起先没想通,只是一味地生气,为了让您感到害怕,让您无法享受犯罪的快感,我给您写了两封信……我还不了解您……我不知道您是没有办法……是生活逼迫您这样做的,您需要活着……为此您什么都做了……您本来还可以做得更多……您在特鲁维尔跟随着那座塔楼里的老泼妇……您从远处看着那些玩耍的人们,他们像是在生活。您也一样,为了生存,您勇敢地去楼上吃饭,勇敢地向鲁埃妈妈微笑,勇敢地在她对面缝缝补补,勇敢地听她永无休止地回忆死去的儿子……
“小酒吧里的几分钟,‘酸樱桃宾馆’里的几个小时已经足够补偿这一切了。但是您又把欢乐时光延长了。您延长了你们之间的肌肤之亲,每天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您还通过自己的气味寻找着他的气味……
“他没有来……他不会来了……
“我知道。我明白。
“您的窗户紧闭了几个星期,棕色的百叶窗在墙壁上投下长长的棕色影子。在我对面没有什么活着的东西了,整栋大楼里面都没有。我一个人戴上帽子,连镜子都没照,然后走在街道上,就像那些穷人一样,他们什么都没有,只有路人经过时丢在身后不要的东西。
“我就在那里!
“他没有来。一切都结束了。我们要怎么办?”
有时,多米尼克觉得安托瓦妮特打算走过来跟她讲话。她们一起走出宽敞却拥挤的咖啡馆,肩并肩地钻进潮湿而沉静的夜里。
她付出了如此多的努力以及如此多的精力,想要达成一个如此强烈的愿望……
需要重新开始吗?需要再找另外一个人,度过除了周三和周五的随便一天吗?需要找另外一家酒吧吗?或者还是在同一家酒吧?需要再找一家宾馆,然后一次又一次地钻进去吗?
多米尼克此刻的眼神流露出了这个问题,安托瓦妮特肯定知道答案:
“就这样吗?”
某个夜晚,她睡不着,穿着丝质衬衣趴在窗边仰望天空,白白的肩膀上泛着月光,当时她向往的就是这个吗?她一只手放在门框上,等丈夫死了才走进卧室,然后把药倒在江边刺葵肥沃的泥土里,当时她想到的就是这个吗?
安托瓦妮特承受着痛苦。她那么痛苦,那个男人现在出现的话,她或许会当着全世界人的面,跪倒在他脚下。
但是多米尼克很嫉妒她。多米尼克把自己当成是她,在经过她时悄悄地掠过去。好的坏的多米尼克都看到了。她看到了那家小酒吧,顿觉恶心;安托瓦妮特从“酸樱桃宾馆”奶油色的前门经过时皮肤都湿了。现在,她们要怎么办呢?因为多米尼克无法想象什么都没有了。生活不可以停下。
她们先后拐上右手边的第一条路,像跨越沟渠一样跨过一家电影院前的水坑。橱窗被照得通亮。街道太窄,公交车蹭着人行道的边沿驶过。人影相互交错。安托瓦妮特不耐烦地转过身,然而,在她身后,在细细的雨丝里,只是一个撑着伞的不起眼的女人,她的脸普普通通,不老也不年轻,不丑但也说不上漂亮,身体不是很好,脸色惨白,鼻子有点长,还很宽。这个人正是多米尼克,她顺着橱窗快速地走着,就像赶着去什么地方的随便一个什么女人,在人群的孤寂里,她的嘴唇抖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