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求助于那些已经逝去的先人有什么用呢?他们就像一些遭人怀疑的圣人,再也不能围绕在她的身边,她再也不能相信他们,然而可以偷偷地请求他们原谅。
空气在流动,所有的物体各就各位,有着自己的颜色、密度、倒影,还有让人放心的谦逊,多米尼克一伸手就可以够到它们,她想把自己的世界缩小到一个房间的四面墙之间。到那个时候,她可以说,通过那扇淡蓝色的矩形窗户所看到的整个世界,以及这一大片清新的几乎没有什么回音的早晨,都属于她,因为老奥古斯蒂娜还没有起床。
多米尼克面容惨淡。她留下了昨晚行为的标记。凉水和香皂都无法掩盖她在潮湿的床上度过的最糟糕的几个小时。再早一点,早上五点时,脚步声开始在街上响起时,在按照严格标准缝制的高级棉被下面,这张床又表现出自己只是一个装饰品并且无害的一面。
这些年,在她的整个生命里,多米尼克一起床就整理床铺,她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但她总是急急忙忙地收拾好周围所有能让她想起夜里生活的东西。只有今天早上——她起床时头特别疼,太阳穴胀得厉害——也就是在今天早上,那种怪癖又复发了。她的目光搜寻着另外一件常用的东西,那个装着要缝补的长筒袜的柳条篮子和用上过漆的木料做的大鸡蛋。
转瞬之间,一阵淡淡的、接近于甜甜的气味笼罩着她,她感觉到了妈妈的存在。或许努努力她就能看到妈妈那张拉长了的脸,就像那些虔诚的画像里处女的脸一样,笑容没有被专门勾勒出来。一听到有人按门铃,多米尼克就立马抓起那个装长筒袜的柳条篮子,藏在橱柜里。
“不能让别人看到那些磨破了的袜子。”
她不会给别人看到丑陋的东西,带有明显私密性的东西,比如那些团成团的袜子。白天她从来都不会开着门,不会让人家看到床腿或者是青灰色的盥洗池下面铺的像裸体一样的大理石。
多米尼克徒劳往自己的记忆深处挖掘,她没有找到妈妈随便穿衣的记忆,或者穿着连体衣、又或者仅仅是不梳头发的记忆。
她又想到了一句话,四十岁的她终于意识到这句看上去如此简单的话已经影响了她的一生。她是在哪里听到这句话的呢?多米尼克颇费一番工夫才重新回到以前住的房子里。不管在哪儿,她都生活在同一种氛围里。萨莱夫妇的房子看上去就跟某一特定阶级住的宾馆一样:房子又大又亮堂——奇怪的是几乎每个家里都有一个阳台——旁边还有树,临近一个广场或一条街,有医生、律师居住的小区,还有近处的兵营传来的号角的回声。
一个不常见的舅舅来了。几个人聚在客厅里。多米尼克那时候大概十四岁。大人们还没有打发她去睡觉。他们在随意谈论着狗。
“它们只能通过气味去辨别人。我认识一个失明的老妇人,只要有人经过,她就开始闻,然后很快她就能说出一个名字,从来都没出错过……”
萨莱夫人笑得很勉强,当某件事情使她不愉快时,她就会下意识地这么笑。她已经猜到了多米尼克要问她:
“妈妈,人真的有气味吗?”
“不是的,亲爱的。查尔斯舅舅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有不洗澡的人身上才会有气味……”
多米尼克窥伺着紧关着的窗户,那扇窗户后面的安托瓦妮特·鲁埃睡意正浓。这个时候,母亲温柔、多愁善感的身影有什么用呢?
多米尼克看到的所有的鬼魂都是同一个宗族的,所有的话语从她的记忆深处升腾起来。
“柯特龙夫妇去布尔布莱接受治疗了……”
她没有提到病人的名字,她不会提及生病的躯体。
“小拉莱特夫人刚刚生了一个儿子……”
她没有用“分娩”这个词来呈现出具体的画面。所有这一切总是发生在一个中间色调的世界里,在那里,人们看上去就像被染上淡淡的颜色,被刻意修饰过一样,满脸微笑或满面愁容。
不是只有专有名词才可以作为图腾;图腾是不能被随随便便地说出来的,就像街上的人的名字一般;他们有着自己的高贵之处,只有十几个人,不会更多,才可以说这个词,在这个词的周围,聚集着布雷斯特的家族,土伦的家族,中校和海军工程师,巴巴里特一家因为和勒普罗一家有联系,所以可以进入到这个和勒布雷家有表亲关系的神圣圈子。
然而,多米尼克今天想到的这些人并不是很富有。他们中的大部分都只有一点点资产。
“等到奥蕾莉继承沙尤阿姨的遗产之后……”
鲁埃夫妇尽管有百万家产,但进入不了这个有魔力的圈子,粗鲁的或者平庸的人都不行,鲁埃夫妇那样的家族也不行,只能感受到日常生活的也不行。
十天前,她还真真切切地带着一种蔑视的好奇心观察着住在对面的人。她留意他们,因为他们的窗户从早到晚都在她眼皮底下,她也留意老奥古斯蒂娜、那个妇人和她生病的小男孩,甚至——上帝知道是否会有一道深渊把他们分隔开——还有附庸风雅的奥德巴尔夫妇。但是他们对她而言,什么都不是,没有神秘感可言。他们只是一些通过拉丝厂发家了的普通人——鲁埃爸爸创建了一家非常重要的黄铜拉丝厂——过着优裕的生活。
安托瓦妮特嫁进这样的人家简直太正常:一个四十岁的男人,体格孱弱,性格软弱,任凭自己被一个打字员引诱,因为她很漂亮,而且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这些年来,多米尼克确实是以这种既简单又严格的态度来观察他们的。
“她一个人开车出去……装束焕然一新……新帽子很怪诞……”
或者:
“小鲁埃什么都不敢跟她说……他被妻子感动了……他宁愿被牵着鼻子走……他不幸福……”
有些晚上,她看着他们头抵头坐在客厅里,觉得他们不知道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于贝尔·鲁埃拿着一本书,安托瓦妮特也从身边拿起一本书,然后毫不迟疑地扔掉或者是盯着书页看。
“你怎么了?”
“没什么。”
“你想干吗?”
他难道不知道她想干吗吗?他难道不知道和他在一起,她无法什么都不想做吗?
“你很无聊吗?”
“没有……”
然后,她最经常的做法,是整理裙子、饰品,或者趴在窗台上看着外面,就像女囚犯等待着睡觉的时刻。
是的,十天前,多米尼克脸上带着那些可以抵制住诱惑的人的浅浅微笑,简单地得出一个结论,和她妈妈得出来的结论一样:
“一个人不在自己的世界里结婚,是不会得到幸福的。”
鲁埃一家人的世界里没有什么趣味可言。也就是说安托瓦妮特走进了一个并不属于自己的世界。
“不是的,亲爱的,只有不洗澡的人才会有气味。”
快九点了,然而塞西尔过来拉开窗帘、打开窗户时,她把放着早餐的托盘放在床上时,安托瓦妮特仍靠着枕头坐在那里,多米尼克吸了吸鼻子,好像嗅觉可以穿过街道、闻到那个年轻女人的气味。安托瓦妮特在阳光中伸了个懒腰,她对生活充满自信,眼睛和嘴唇透露出贪婪。虽然她睡过觉,但她对睡眠仍然渴望,她的身体看上去还是很沉重。
卡耶一大早就去车站迎接岳父母了,莉娜在房间里做最后的打扫工作,多米尼克听到她哼着歌从卧室到客厅,客厅里面的花香经久不散。
邮递员八点一刻来过了。安托瓦妮特就要收到那封信了,多米尼克已经不期待收到回信了,她为那封信感到耻辱,就好像她盲目愤怒时有个人拿着一件没有危险的武器打她,但是丝毫没有伤害到她。
她觉得自己太不堪,不想看到安托瓦妮特读信的那一幕。她选择在那一刻上街购物,她慢悠悠地走着,心里空荡荡的,如同走在模糊的梦境里。如果晚上没休息好,她就会做白日梦,在她看来,房间有一种悲惨的凄凉感,而她的生命比神龛前面那看上去总要熄灭的黄色的火焰还要弱小。关于雅克·阿梅罗的记忆还依稀存在着,她埋怨年老的温柔的阿梅罗夫人,就好像是她撺掇自己要放弃似的。
自从妈妈去世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听说过家族里的夫人们,安吉博家的、瓦耶家的和沙尤家的夫人们用以前那种温存的口吻跟她说:
“我的孩子,您的妈妈是个圣人!”
她没有试图去搞明白这句话。作为一个小女孩,她也没有权利去寻找和发现第六诫的含义——这跟咒语不是一回事:“不可奸淫”。
大约在她六七岁时,发生了什么事使得家里的气氛改变了呢?她的记忆很模糊,但是很强烈。那段时期以前,她身边充满了笑声,真正的笑声。她经常听到爸爸在卫生间里吹口哨,他们每周日都会一起出去玩。
后来,她妈妈生病了,连续几周都待在房间里。爸爸变得既严肃又神秘,总是在外面执行任务,或者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
她没有听到过一丁点含沙射影的话。
“您的母亲是一个圣人……”
可是她的爸爸是一个普通人啊!很明显,她忽然之间就想到了这句中伤的话。她的爸爸有种气味。闻上去是烟草、酒精和军人的气味。
总而言之,她七岁以后,爸爸就不再是家庭的一分子了。他已经不是他了,只是萨莱中校,后来是萨莱将军,他属于军队。不是男人,不是丈夫。
为了使妻子不再仅仅是一个女人的影子,一个越来越模糊、并且最终在年轻时就香消玉殒的影子,他做错了什么事情要被这样排挤呢?他做了什么事使得多米尼克从来没有爱过他,从来没有尝试着去爱他,也从来没有被问过为什么不爱他呢?
她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眼神,却没有试图减弱眼神的犀利程度。她意识到了自己正在和那些鬼魂算账,正在和所有像震耳欲聋的音乐一样陪伴着她度过孤寂的那些宽慰她的影子,清晰的记忆,以往的香味,以及虔诚的物件算账。
在她对面,安托瓦妮特在打哈欠,安托瓦妮特的手指穿过厚重的头发,抚摸着自己的胸,然后她转向房门,好像在说:
“塞西尔,这是什么?”
是信。在看那封信之前,她坐在床边,用光着的脚尖摸索着高跟拖鞋,她表现出来的平静的不庄重再也没有刺激到多米尼克。多米尼克明白自己想让安托瓦妮特变得更漂亮,更动人。安托瓦妮特走进铺满大理石的浴室,后面跟着几个女仆。
鲁埃妈妈在她的塔楼里。她也从来不会在别人面前随便穿戴,她全副武装,看上去像是从夜里突然出现一样,步履坚定,眼睛冰冷又明亮。
安托瓦妮特又打了个哈欠,她喝了一口加奶咖啡,撕开一个信封,把一张发票放在床上靠近她的位置,然后是另外一张,她只读了前几行。
接下来便是多米尼克那封信。她看都没看就打开信封,读了几行,皱了皱眉,好像没读懂一样,然后,她本能地冷静地捡起掉在地上的信封,揉成团,丢在床前的小地毯上。
您杀死了您的丈夫。
您很清楚。
多米尼克多么想要指责她啊!这些话是多么想要成为残忍的复仇者,成为幼稚的、毫无杀伤力的武器啊!
安托瓦妮特杀死了丈夫吗?有可能。或许没有。但她没有阻止他死亡。
您很清楚。
不,安托瓦妮特不清楚,她没有感觉到。她重新读了一遍这封信,试图搞明白证据在哪里,但是她只能空想,她没有看对面的窗户。她在思考。
谁会对她做出这种残忍的事呢?
她也没有看烟囱,那盆绿色植物——真想不到多米尼克竟然在一本植物学的著作中找到了它确切的名字!——前天还在那里呢!
她抬起头。她转向了天花板,面向塔楼,那个对她严加监视的人正在那里守候着。
是那个老太婆吗?
老太婆为什么要给她写信呢?
安托瓦妮特耸了耸肩。不是这样。她会不辞辛劳地深入调查,然后把自己搞得惴惴不安吗?
她把这张纸丢在其他纸旁边,走到窗边呼吸一下街上的新鲜空气,两只眼睛里满是太阳黑子和移动的影子。她似乎没有再考虑这件事情。
不!不是她婆婆。的确,她婆婆认为是她杀了自己的儿子,但这种想法更像是一种感情宣泄,或者怀疑,不会这样确信。这是婆婆面对着不喜欢的寡妇儿媳妇时的一种本能情感。
很奇怪,多米尼克害怕安托瓦妮特的目光落在她的窗户上,落在她身上,落在她蜷缩在房间里的瘦弱的身影上。她顿时为这个房间感到羞愧,于是她把窗户关上,以免被发现。
楼梯里传来一阵响声,是从更低一层传来的,是一个男人粗重的声音,带着欢快的口音,还有一个女人的笑声,还有阿尔贝尔·卡耶清晰的活跃的声音。他摸索了一会儿才找到锁眼,然后发出一声夸张的感叹,他粗俗的声音使多米尼克一下子想到那些在小咖啡馆里举办的粗俗的婚礼。
莉娜跑过来,喊道:
“妈妈!”
她本想在妈妈怀里多待一会儿的,但是爸爸用粗重的嗓音开玩笑地说道:
“好吧,我不再重要了?”
多米尼克什么都没有看到,却身处在一个色彩缤纷的场景中,那里有着突兀的颜色,粗重的、结实的东西,还有一位胡子很整齐的先生。这位先生穿着得体,身上散发着古龙水的香味,很开心。他是外省著名的企业家,第一次来巴黎探望已婚的女儿,所以很高兴。
莉娜玩起了游戏。
“这是什么?”
“你猜……”
“我不知道……给我……”
“你猜着了再说……”
“一条裙子吗?”
“我是不会从丰特奈勒孔特带着一条裙子给一位住在巴黎的夫人的……”
“这个盒子拿来装首饰太大了……说吧,爸爸……”
她不耐烦了,跺着脚笑着,对妈妈喊道:
“我不准你翻我们的抽屉……阿尔贝尔!别让妈妈把我的东西弄坏了……爸爸,温柔点……啊!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做的……剪刀在哪里?……阿尔贝尔,把剪刀递给我……这是……这是什么?……等等!沙发床罩!……阿尔贝尔,过来看!正是我喜欢的玫瑰色……谢谢,爸爸……谢谢,妈妈……”
为什么妈妈要压低声音说话呢?可能他们正在谈论房东吧。她在哪里?她是做什么的?她人怎么样?她对你们好吗?
一些细小的嘀咕声给了她答案。
多米尼克已经断定出来莉娜的爸爸把夹克脱了,因为他的衬衣袖子很白,在房间里形成了两个耀眼的光点。
他们和她也不是一种人。他们的肆无忌惮深深地侵犯着多米尼克内心的每一条神经,特别是内心与“萨莱—勒布雷”有关的部分。他们在交流,多米尼克听到了妈妈的小声嘟囔,多米尼克想象着莉娜的妈妈很矮,有点胖,穿着黑色丝质衣服,戴着两三件只在重大场合才佩戴的首饰。
多米尼克快速地换衣服,穿上最漂亮的裙子,看了一眼四周,确定没有一件东西凌乱地放着。她条件反射似的看了一眼爸爸穿着将军服的照片,还有镜框上悬浮着的装饰。
她的目光穿过这条街,又瞥了一眼对面窗户和平纹织布的窗帘,看了一眼安托瓦妮特,请求她的原谅。
房间里已经没有那些窃窃私语的声音了,声音转移到客厅。有人咳嗽了一声,轻轻敲了敲她的门。
“不好意思,小姐……我是莉娜的妈妈……”
跟多米尼克想的一样,她个头矮小,穿着黑色丝质衣服,只是比多米尼克想象得更干瘪,更轻盈。她是那些穷其一生都在外省的一座大房子的楼梯上跑上跑下,处理杂乱事务的女人中的一个。
“或许我打扰到您了?”
“我保证,一点都没有。请进。”
其他三人从远处传来的声音有点拘谨,但笑声很夸张,带有一种淡淡的忧伤和宽容,如果是一个年轻的佣人,这样的声音是很合适的。
“我对您向这两个孩子表现出来的友好表示感谢……我应该问一下他们有没有太打扰到您……您懂的,我了解他们!他们这个年纪的年轻人,总是不怎么考虑别人……”
“我保证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门是开着的。客厅里面没人了,那些花还在那里,多米尼克敢打赌莉娜一边忍着笑,一边时不时地看看丈夫。
“妈妈去泼妇那里了……”
或许他们在这么做以前已经小声地商量过了?
“妈妈,你自己去吧……我敢说你自己去会更好一点……我嘛,我没法保持严肃……”
“跟我一起去吧,于勒……”
“不,你看……最好还是你们女人之间谈吧……”
他们看着她出发……他们三个都在听着……过一会儿,她妈妈就会跟他们说多米尼克穿上了最好的裙子来见她……
“请坐……”
“我只待一小会儿……我不想打扰您……我们原本希望看到这两个孩子从现在起安顿下来……再说了,我丈夫是家具制造商,这就更自然而然了……但他们不想……他们觉得他们更喜欢先熟悉一下巴黎,然后再选择住在哪个社区……我女婿的条件还有待改善……就他这个年纪来说,他已经很成功了……您看过他的文章吗?”
多米尼克不敢说看过,就低下头表示肯定。
“我的丈夫和我都很高兴他们住在您这样的人的家里……无论如何我都不想看到他们住宾馆,或者是随便一套膳宿公寓……”
她看到了装饰过的肖像画。
“这位先生是您的父亲吗?”
她又点了点头以示肯定,丝毫没有一个将军的女儿应该有的骄傲的谦虚。
“我希望您不会怪我跟我丈夫私自给您带了一个小礼物,以表达我们对您的谢意,一定要的,感谢您为孩子们做的一切……”
她来的时候不敢把礼物拿在手上,她得去客厅桌子上拿:多米尼克猜到这个礼物不是专程带给她的。他们在房间里小声讨论了一会儿。
“最好把这个给她……我再给你们寄一个……”
是一个雪花石做的小床头灯,是他们放在商场里卖的,因为他们也做装饰品。
“这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东西……”
莉娜的母亲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她迅速地扫了一下四周,什么都看到了。她重新笑了起来。
“再次感谢您……不耽误您了……我们只在巴黎待到明天晚上,这期间还要参观整个巴黎……再见,小姐……如果孩子们动静太大,如果他们不听话,请毫不犹豫地指责他们。他们还太年轻啊!”
就这样。她又是一个人了。隔壁,莉娜的妈妈重新回到家人身边,一片寂静。她比女儿更机警,她注意到了那扇沟通之门。她应该把一根手指放到了嘴唇上做出“嘘”的动作。莉娜忍住了想要脱口而出的笑声。然后,他们用正常的声音说了一会儿话,接着妈妈故意提高嗓门。
“我们趁着天气还不是太热,去参观一下万塞纳动物园吧?”
她被拉回到了现实中。他们都在讲话,好像是一阵喝彩声,声音传到客厅,然后传向那扇双扉门,接着在楼梯里减弱了。
只剩多米尼克一个人了,她机械地脱掉裙子,打开煤气,煤气发出噗噗的声音。窗户是关着的,别人看不到她,她穿着内衣,好像是受了挑衅一样。
受了谁的挑衅呢?
是受了他们——穿戴整齐来巴黎看望女儿的普利索诺夫妇的挑衅吗?
此外,还有一场本不该擅自举办的婚礼。普利索诺夫妇生活得很安逸。阿尔贝尔·卡耶是一个警署办事员的儿子。他时不时地在报纸上发篇文章或者故事,但这算是有地位吗?这只是普利索诺夫人谈论他的一种方式罢了……
为什么每次从那个带镜子的橱柜前面经过并照镜子时,她总是有意地裸着上半身呢?安托瓦妮特不管她,忽视她的存在,多米尼克是想挑战她吗?
挑衅她的是那些鬼魂吗?她再也没有用一种痛苦的眼神想过他们,就像他们卑鄙地认错了人。
或者说,她挑战的人是自己?在光天化日之下露出惨白的大腿和小腿,露出瘦削的肩锁骨深陷的脖子。
“这就是你啊!尼克!你已经变成这个样子了啊!”
尼克!有人叫她尼克!她的阿姨、表姐在信中仍然是这么叫她的。她们会时不时地通信,新年的时候,结婚的时候,孩子出生的时候,或者有人去世的时候。他们会互通消息;他们仍会叫彼此小时候的名字,虽然使用这些名字的人有些现在已经是大人物了。
亨利被叫作卡萨布兰卡,他的妻子抱怨说气候不好。你还记得小卡米耶吧,她的头发已经很漂亮了。她刚刚生了第三个孩子。皮埃尔很担心,因为她身体不好,又不想别人来照顾自己。他指望克莱芒蒂娜阿姨可以让她明白,以她这个状况……
尼克!尼克和她的大鼻子,因为这个鼻子她受了很多苦!
很久之前,她就不再是尼克了,除了在有着淡淡味道的抽屉里的信里面。
看!她从来没有注意过自己的大腿——她不认为大腿这个词准确,人们指的腿是从脚后跟到腰的——她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些细细的蓝色线条,就像地图描绘的河流一样。亚哈尔蒂娜阿姨,妈妈的妹妹——嫁给了一个做军火生意的工程师,他们在拉博勒有一栋别墅——难道不会抱怨她的静脉曲张吗?
她要哭了。不,她不会哭的。她为什么要哭呢?是她想要这个样子的。她忠实于自己的誓言,忠诚于雅克·阿梅罗。
她不相信了。她真的不相信了吗?她不可能穿着内衣削土豆和胡萝卜。她得穿上衣服。
她躲在窗帘后面,看了一下对面,在那个凌乱的房间里,在那个散发着女人气息和女人所有的欲望的房间里,安托瓦妮特又躺下了,没有躺在被子里面,而是躺在被子上面。
安托瓦妮特头靠着靠垫在看一本黄色封皮的书,书与眼睛齐平。她的一条腿从床上耷拉下来,直到小地毯上,一只手下意识地透过丝质的衬衣抚摸着肋部。
“塞西尔,你在干什么?”
塞西尔很乐意开始打扫房间,把卧具都摆在窗台上透风,就像所有人家一样。
这对安托瓦妮特有意义吗?
“弄吧……”
她一直在看书。塞西尔在她周围抖动着地毯,收拾着房间,迈着小碎步,动作僵硬却又蔑视一切。她要把这件事情告诉塔楼里的那个泼妇。这叫生活吗?
塞西尔最后要收拾床时,安托瓦妮特只是换了位置,坐在椅子上。
多米尼克还没有下楼买东西。她一直头疼。她穿上缝补过的裙子,戴上帽子,那顶帽子是四年前买的,没有任何款式可言,马上就会变成一个老处女的普普通通的帽子了。她在找购物袋。
天气很闷。或许今天暴风雨终于要来了。太阳很暗淡,天空呈现青灰色。门房在用水龙头清洗门廊。她经过一个小酒吧和几座低矮的房子,奥威尔格纳家的房子就在其中。多米尼克向他买过木料,从他的脸色,多米尼克看出来他喝了很多酒。她听到这个脸黑黑的男人用洪亮的嗓音说话。她在一个黑暗的地窖里看到了柜台上闪闪发光的锡器,一些穿着工作服的泥瓦工在聊天,手里拿着玻璃,时间好像停止了。
她从来没有仔细看过这个自己经常从前面经过的地方。空气中凝重的气味,角落里淡蓝色的影子,泥瓦工工作服的坯布,以及厚厚的玻璃深处散发出来的淡紫色,她记忆里的画面沉重了起来,奥威尔格纳的胡子和脸上的煤灰混合在一起,显得眼睛很白,他的洪亮的声音一直跟着多米尼克。街上像烤炉一般热,几个墙角显得很苍白,窗户都开着,白绿相间的巴士从沥青上轰隆隆驶过,售票员拉响铃铛。
她隐约地听到了:耶拿广场……
耶拿广场?她皱了皱眉,在人行道中间停下来。一个奔跑的家伙撞了她一下。耶拿广场?巴士走远了……她紧攥着钱包……在大街上,她时而幻想着,时而清醒着,从阴凉处走到有阳光的地方,跨过屠夫西奥诺的门槛,她要买里脊肉。
“不要太厚……里脊上的……”
她避过商店四周的镜子,看到剁碎的肉放在一个青灰色的盘子里,盘子里面还流着玫红色的血,她觉得很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