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贝每天都来看她,拆掉之前的包扎,再换上新的。伤口愈合得很好,一点都没有发炎。
和奥迪尔的期望相反,随着时间流逝,阿尔贝与她变得越来越生疏。他有心事,几乎不怎么跟她讲话,要么就是提一些很平常的问题。
“如果我没理解错,你们一直都住在同一栋房子里?”
“从爷爷那一代就住在同一栋房子里了。爷爷长着漂亮的白胡子,在我九岁那年去世了。”
她买了几份报纸,仔细阅读上面的招聘广告。有招机器操作员的,有招英文功底好的速记员的,还有招各种专业人员的。
她看到一个招聘电话客服的广告,但应聘者必须会说德语、英语和法语。
她没有泄气。
“您还在吃洛桑的那个医生给您开的镇静剂吗?”
“是的……”
“不需要了。您可以不用再吃了。您回去之后,最好告诉他这一点。”
有一次,他提了一个很私人的问题。
“您为什么初中就辍学了呢?”
“因为我觉得很无聊。我觉得学的东西都没用。我开始每天晚上出去玩。上午无精打采。所有的女生都很讨厌我……”
回过头去看,这已经不重要了。她嘲笑自己酿造了一个悲剧。
她几乎每天都去看电影,尝试各种新的餐厅。
“我坐星期六的火车回洛桑。”
她把这封电报发给鲍勃。她到达那天在站台上看到爸爸后很吃惊。排队的时候,她看着爸爸,发现他很不一样。短短两个星期,他是不可能改变的。只是她看爸爸的目光不同了。
他过去又高又胖;但现在,在她看来,他很胖,但是不太结实。甚至连车站都变小了,还有某种停滞不前的东西。
“普万泰小姐,您的行李?”
“我只有这个小行李箱……”
爸爸看着她走近自己,显得很激动。他缓慢地抱住她,亲吻她的脸颊。他们在家里很少拥抱。
“你哥哥非常好。让我代替他来……”
他假装把这次重逢看得无足轻重。
“让我帮你拿点东西……”
为了让他高兴,奥迪尔把洗漱用品递给他。
“旅途愉快吗?”
“你知道的,时间很短……”
“你没消瘦很多……”
“没有。我胃口很好。”
“你妈妈很担心你……”
他们从地下通道走,很快就来到出租车停靠点。
“雅曼大道……右手边第一栋别墅……”
“我知道那个地方,普万泰先生。”
一切都变了。装饰,人。她感觉好像还没回到家。好像一名游客来到了一座陌生的城市。
她在这里生活了十八年,而她的父母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
她们刚走过花园的栅栏,妈妈就跑出来。
“可怜的女儿……”她一边说一边抱住她。
妈妈抽泣着,大哭着。她看着奥迪尔,就像看着一个鬼魂。
“你吃了很多苦吗?”
“一点苦都没吃……”
“快进来……这里比巴黎要冷。你瘦了,是不是?”
“没有,我觉得我还吃胖了。”
他们三个走进屋里。
“你哥哥有课。他一下课就会马上回来……”
她不知道跟他们说什么。她觉得自己面对的好像是两个陌生人。在她看来,这个客厅比她在里昂车站对面住的埃里阿尔宾馆的那个房间还要凄凉。然而,她的爷爷却在这里工作了四十多年,她妈妈也正是在这里和朋友们打牌!
她答应过要待上两天。而现在,她在想如何把这个时间缩短。
“你有杜松子酒吗?”她问爸爸。
他很吃惊,点了点头。
“我可以喝一杯吗?坐火车坐得有点恶心……”
不是这样。但是在面对这个家之前,她需要喝点东西。
玛蒂尔德也过来拥抱她。
她也抽噎着,用围裙擦拭眼角的泪水。
“我希望你这次别再走了……什么地方都比不上家里好……”
他们三个都盯着她看,她打算立刻抓住机会,采取行动。
“我过两天就走……”
“去哪儿?”妈妈满脸怀疑地问道。
“当然是去巴黎啊……”
“你不问我们,就自己决定了?”
“我有权利决定我的未来。”
“你去那里做什么?”
妈妈的声音开始变得咄咄逼人。
“我工作……”
“做什么工作?你什么都不会……”
“我想在诊所做接待员……”
“你已经找到了?”
她撒谎了。
“是的……我还在宾馆预留了房间……”
爸爸把喝的拿给她,他自己也倒了一杯。
“祝你身体健康……”
她知道爸爸是支持她的。
“说到底,你要离开我们,一个人在巴黎生活……”
“我不会再在这里生活下去的……我试过了……你们也看到后果了……”
“你不觉得几个星期过后,你就会腻了吗?”
“如果我受不了,会回来的……”
“好吧!我早该想到了……你的手怎样了?”
“很好。伤口快愈合了,都不需要再包扎了……”
“饿了吗?”
“不饿,我在火车上吃过了……”
快到晚上七点钟了。屋里开了灯。应该早点把灯打开的,因为房子里很暗。
“你还是陪我们再吃点吧?”
“如果你坚持的话……”
他们听到鲍勃的电动车的声音。他把电动车放进车库,然后朝房间走来。
他大叫着拥抱妹妹:
“绕了很大弯才找到我们漂亮的老房子吗?”
他朝奥迪尔眨眨眼。
“没绕很多弯……”
他看了看父母,看到妈妈的脸紧绷着,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你什么时候走?”
“两天后……”
“你怎么知道她不会留下来?”妈妈问鲍勃。
“因为我了解她,况且我在巴黎见过她。”
“你知道她想干什么吗?”
“不知道。”
“在诊所当接待……”
“这个想法不错。”
“你觉得她有道理?”
“她到做决定的年纪了。毕竟这是她自己的事。”
玛蒂尔德过来通知说晚饭准备好了。离开客厅前,奥迪尔匆匆地把那杯杜松子酒喝完。
“你是在巴黎养成喝酒习惯的吗?”
“不是,在这里。家里所有人都喝酒,除了鲍勃,他很少喝。”
“不是所有的人都十八岁……”
晚饭对她来说就是受刑。她觉得快要窒息了。除了哥哥以外,其他人轮流看她,好像她一下子变成了怪物。
妈妈最尖酸刻薄,也最爱怀疑人。
“你和谁一起去巴黎?”
“没和谁……”
“你要去那边找什么人吗?……”
她想到了阿尔贝,脸差点红了。鲍勃偷偷瞟了她一眼。
“我不是去找什么人……”
“你觉得每天都一个人住很好玩吗?”
“我才尝试过,一点都不觉得无聊……”
“但是这里让你感到无聊了?”
“我没这么说……”
“但你是这么想的……”
“我想一个人生活……”
她几乎不知道自己吃的是什么东西,她很怀念在巴黎时的好胃口。
吃完饭后,她说了声晚安。
“我上楼回房间了。整理东西……”
鲍勃拿着她的行李箱,跟着她走进房间,坐在床头。
“所以说,你就只顾硬着头皮上了……”
“就得这样。明天会更糟糕……”
“或许你是对的……”
“我为爸爸感到惋惜,我不忍心。他看上去老了很多,更没有自信了……”
“你忘了,他已经把那两瓶酒喝完了。”
“我知道,但是我以前没见过他这样。这不是我第一次离开家好几天。但这次,我觉得一切都变了……”
“我也变了?”
“傻瓜!”
“你知道,很有可能有一天我也会过着和他们一样的生活。不是在这栋房子里,这栋房子太老了。但也是过着一种很规律的生活,围着工作打转。”
“还有你老婆……”
“如果我结婚的话。现在我一点都不想结婚……你那个年轻的医生怎么样了?”
“他还不是医生。”
“好,你那个年轻的学生。”
“他每天都来给我重新包扎伤口。”
“你爱上他了?”
“不知道。”
“他呢?”
“他越来越害羞了……”
“因为他害怕表露出来……”
“我有时候会想到他,但是不确定……”
“你保留了房间?”
“嗯。”
“接待员的事情是真的吗?”
“不是。但是我希望可以变成真的。我回来之前在报纸上登了小广告。”
她打开衣橱,把那些不想再穿的衣服堆到角落里。
“真想不到我还保留着所有的旧衣服……”
“你做接待员时不会还穿着牛仔裤吧……”
“我会穿裙子的……”
鲍勃吃惊地看着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这个家没有变。爸爸妈妈也没有变。唯一改变了的是她。
“你要去见维内医生吗?”
“干吗啊?我又没生病……”
这是她第一次说这句话。以前她总是担心自己的健康,还抱怨自己有了最不可能有的病痛。
“他知道你回来了没去找他会伤心的……”
“那我明天去……或者打个电话给他……”
“明天是周日……”
“以前周日他也来看过我,我也去找过他……”
鲍勃看了看她不要的那堆衣服和零星的饰物。
“没什么能穿的了吗?”
“如果可以,我想把它们全都扔掉,它们会让我想起过去,我以后只穿新衣服……”
奥迪尔笑了。
“你看,我还是很神经质……”
“我会想你的……”
“我也会想你的……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希望你能时不时来巴黎看我……”
阿尔贝·普万泰每周日的时间安排和平日一样。晨练以后,就拿着他的两瓶酒上阁楼,坐在那张充当办公桌的桌子后面。
上午约九点时,他听到楼梯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他觉得这个时候女儿不会来找他,但恰巧正是她。
“我打扰你了吗?”
“没有,坐吧。吃早餐了吗?”
“刚吃过。”
“你妈妈起床了吗?”
“不知道,她还没下楼。”
“不能怪她。我也是,这件事情也让我吃了一惊。我们习惯了四个人一起生活,每天在餐桌上见两次……”
“每个人吃饭时都不说话……”
“因为每个人的兴趣爱好都不一样……你不知道有些孩子为人父母后会感到羞耻吗?我们不想拿我们的故事来烦你们……我们也不敢询问你们的事情……”
他看着女儿,眼睛里充满忧郁。
“关于钱,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会工作的……”
“我知道……但是你没法赚到足够的钱过着和以前一样的生活……昨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想过了……我们会一直供鲍勃完成学业,另外,我还会给他生活费……”
“这很正常,不是吗?否则学生的数量会骤然下降的……”
“设想一下你也是同样的情况,你继续上学,在这儿或者在巴黎……我会满足你的需要,直到你可以赚到足够的钱生活为止……”
“我没这样想过。”
“你将要做的事情,是一种学工似的学习……我会当你是在上学一样资助你,直到你二十五岁……”
她愣了一会儿,满脸怀疑地看着爸爸。
“你真的会这么做吗?”
“是的。”
她快步跑向爸爸,在他满是胡子的脸颊上使劲吻了一下。
“爸爸,你太酷了……”
“你没必要把这件事告诉妈妈。现在不行……我会找个时间告诉她的……”
“你很清楚我不是要避开你们,是吧?”
“我知道。你小时候经常跑上来看我。你坐在一个角落里,不说话,只是看着我写东西……你明天就走吗?”
“明天晚上,还是坐火车走。”
“这次我不去车站送你了……我不想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流露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