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格雷在几十年的职业生涯中,很少有像今天一样茫然无助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像是游离于真实生活之外,有一种天旋地转的眩晕。
冰雪覆盖的路面上,车辆小心翼翼地滑动着,路边到处都是撒盐消雪的卡车。行人在路边蹑手蹑脚地挪动着。
飘雪的天空依然一片昏暗,各家各户都还亮着灯。
麦格雷甚至知道各家各户的人都在做什么。三十年的职业生涯让他对巴黎了如指掌。然而今天发生的这一切却让他觉得自己完全是个局外人,根本看不懂局内的剧情。
纳乌赫几个小时前在做什么?他和那位自称不是秘书的秘书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和妻子、孩子之间到底又有什么错综复杂的故事?孩子们为什么住在蓝色海岸?
有太多的未解之谜。千头万绪,没有一点是清楚的。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
昨晚两个外国人敲开帕尔东的门之后,帕尔东也感到不舒服。
路边开枪袭击的故事疑点重重,而路边帮助受伤妇女的说辞更是一派胡言。
菲利斯办公室那成千上万的赌场点数记录让这位巴黎总警长不知所措,而福德·盖伊的存在更让他一头雾水。
他觉得刚刚发生的一切都是假象,所有的人都在撒谎。拉伯特把他叫上楼之后,他的这种感觉被证实了。
“老板,我在想那个女子是不是不太正常。她刚刚回答问题的方式和她看我的天真眼神,让我觉得她只有一个十岁孩子的智力水平。但是我觉得这很有可能是个骗局,一个假象。”
他们走进纳乌赫太太的房间,荷兰女子依然坐在那把椅子上。拉伯特说:
“老板,弄清楚死者孩子的年纪了。女孩五岁,男孩两岁。”
“你知道他们现在的确切地址吗?”
“在戛纳的棕榈树儿童托管之家。”
“多久了?”
“据我了解,男孩两年前在戛纳出生后还没有来过巴黎。”
荷兰女子用清澈蔚蓝的眼睛看着他俩,似乎一个字也听不懂。
“我在她指给我的抽屉里发现了一些照片……十几张孩子们的快照,婴儿时候的,刚会走路时的,还有这张在海边的照片。这是纳乌赫和妻子,似乎是他们刚认识时拍的……这张是纳乌赫太太和一位女性朋友在阿姆斯特丹口岸拍的……”
这位女性朋友其貌不扬,塌鼻子,小眼睛。但是从照片来看,人应该很开朗热情。
“抽屉里还有几封一个年轻女孩用荷兰语写来的信。从信上的日期来看,她们已经通信七年之久,最近一次通信应该是十二天前。”
“她从来没陪女主人去过荷兰吗?”
“她说没有。”
“女主人经常去那里吗?”
“有时会……通常是一个人……但我不确定她是不是能完全听懂我的英语……”
“你找一个翻译把这几封信翻译出来……她对昨天晚上的事有什么看法?”
“没有,她什么也没说。说实话这座房子并不大,但是他们每个人似乎都不关心别人在做什么。她以为纳乌赫太太昨晚去城里吃晚餐了……”
“一个人?没有人送她去吗?她有没有叫出租车?”
“她说她不知道。”
“她不需要服侍纳乌赫太太更衣吗?”
“她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纳乌赫太太并没有叫她去帮忙。她和往常一样,在厨房用完餐后上楼回房,看了一会儿荷兰报纸后就睡了……她还给我看过前天的报纸……”
“她没有听到楼道里的脚步声?”
“她说她没有注意……还说她一向睡得很沉……”
“她早上一般几点去服侍太太?”
“没有固定时间……”
旁边的女子礼貌又毫无意义地微笑着,麦格雷完全猜不出这个雪白脑门的女子到底在想什么。
“跟她说她可以去吃早餐,但是不可以离开这栋屋子。”
拉伯特把这句话翻译给荷兰女子听,荷兰女子起身行礼之后平静地转身走向楼梯。
“老板,她撒谎了……”
“你怎么知道?”
“按照她自己的说法,她今天早上没有去纳乌赫太太的房间。本区警察早上叫她待在自己的房间。但是我问她女主人离开家时穿着什么衣服时,她毫不犹豫地就说:”
“水獭皮大衣……”
“衣柜是关着的。我打开衣柜时,发现里面有一件水貂皮大衣和一件卷毛羔皮大衣。”
“你现在开车去伏尔泰街的帕尔东医生家,让他看一看刚刚在下面找到的那张相片。”
房间里的电话铃响起。麦格雷接起电话,话筒里传来两个声音,一个是法医,一个是盖伊。
盖伊说:
“他还在这里……等一下……我去通知他……”
“盖伊先生,不用了。”
麦格雷又说:
“您可以先挂掉吗?”
秘书房间的电话和这里的电话是相通的。
“喂,我是麦格雷。”
“我是科利内……尸检工作刚刚开始,但是我觉得您想尽快得到信息……死者不是自杀身亡……”
“我从来没想过他是自杀身亡……”
“我也没有……不过现在可以确定这一点了……我虽然不是弹道方面的专家,但是可以负责任地说,正如我所料,在死者脑颅里找到的子弹属于中等或大口径手枪,直径应该在七点三二到七点四五之间。我估计射击距离在三米到四米之间,脑颅已经裂开。”
“死亡时间?”
“需要在给内脏做完检查才能做出推测。”
“先告诉我死者最后一次用餐时间。”
“子夜前后……”
“医生,谢谢您……”
拉伯特已经动身,楼下传来发动机启动的声音。
楼下传来两个陌生男子的声音。警长仔细一听,发现他们讲的是阿拉伯语。他下楼,看见盖伊正在和一个陌生人讲话。本区警察站在一边默默地看着,似乎不敢上前打搅。
这个刚到的男子长得很像菲利斯,只是年纪稍长,身材更高大清瘦些。鬓角已经有一丝白发。
“您就是皮埃尔·纳乌赫?”
对方一脸不屑地反问道:
“您是警察?”
“巴黎警署刑事部总警长麦格雷……”
“我弟弟发生了什么事?他的尸体呢?”
“他昨晚被人用枪击中喉咙,因为动脉失血过多而死,尸体已经移交法医鉴定处……”
“我能去看他吗?”
“稍后就可以。”
“为什么现在不行?”
“因为工作人员正在尸检……纳乌赫先生,您请进……”
警长犹豫着,不知道叫盖伊进到办公室合不合适。最后他还是决定:
“您可以在您的房间先等一下吗?”
盖伊和皮埃尔对视了一小会儿。麦格雷发现这位秘书的眼中没有一丝友善。
门关上,这位日内瓦银行家问道:
“是在这里?”
警长指了指地上的一摊血迹。银行家在血迹前默哀了几秒钟。
“怎么回事?”
“没有人知道。我只知道他好像晚上出去吃过饭,其余的就一无所知了。”
“丽娜呢?”
“您是说纳乌赫太太?她的贴身女佣称她晚上也出去吃饭了,后来就一直没有回来。”
“她不在这里?”
“她的床铺没有动过,但是她带走了一些行李……”
皮埃尔·纳乌赫听到这些似乎并不惊讶。
“盖伊呢?”
“他似乎去了圣米歇尔街上的一家赌场记点数。大概夜里一点半回到这里。他回来时没有去看他的老板是否已经睡下。而且,他什么也没有听到……”
他们两人面对面地坐下。银行家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但似乎是出于对死者的尊重,犹豫着要不要点起。
“纳乌赫先生,出于工作需要,我将不得不问您几个问题,希望您能原谅我的鲁莽。您和您弟弟的关系怎么样?”
“很好,虽然我们见面不多。”
“为什么?”
“因为我住在日内瓦,而且我一般只会去利班出差……我弟弟在日内瓦没有业务……他的主要业务不在日内瓦……”
“盖伊跟我说他没有固定职业……”
“这话对也不对……我觉得在您问问题之前,我还是先给您讲讲我们家的一些情况,这样可能更好一些……我弟弟曾经而且现在也是贝鲁特的银行家……最开始,他的银行主要负责为进出口商提供贷款,因为几乎所有去往近东的商品都要从贝鲁特经过……所以以人口总量来说,贝鲁特银行算蛮多的……”
银行家最后还是决定点起烟。他的手和他弟弟一样保养得很好,他戴着一枚婚戒。
“我们是马龙派基督徒,从我们的名字您应该已经看出来了……我弟弟的事业慢慢发展壮大,他现在经营着利班某家很大的私人进出口银行……”
“我在巴黎法学院读书,后来在比较法学研究中心继续深造……”
“在您弟弟之前?”
“他比我小五岁……所以我比他先入学……他入学时,我已经快要毕业了……”
“您毕业后马上就去日内瓦了吗?”
“我先是帮我父亲做事,之后我们决定在瑞士开一家分行,也就是如今在我名下的黎巴嫩专柜银行……这其实只是一家只有五名员工的小银行,在罗纳街一座不起眼建筑的二层办公……”
总算出现一个可以清楚说话的人,麦格雷努力把这些人物一一对号入座。
“您还有别的兄弟姐妹吗?”
“还有一个妹妹。她的丈夫在伊斯坦布尔负责一家和我类似的专柜银行。”
“这样说来,您的父亲、妹夫还有您,你们三人控制着黎巴嫩很大一部分贸易?”
“应该有四分之一,或者谦虚一点,五分之一……”
“您的弟弟没有参与其中吗?”
“他年纪最小……他也在法学院读书,然而他对法律并不是很上心,经常去学校后面的酒吧胡混……后来他迷上了扑克,不分白昼地在酒吧疯玩……”
“他就是在那时遇到盖伊的吗?”
“我不想说那个既不是马龙教徒,也不是伊斯兰教徒的盖伊应当为他的这种行为负责,但是我觉得这么说也并不过分。盖伊很穷,就像大部分山区的孩子一样……他必须靠打工挣学费……”
“我在这里发现了一些文件,如果我没猜错,您的弟弟现在应该已经是职业玩家了……”
“我们是可以这么说。有一天,他突然告诉我们他已经放弃法学院的学业,转去索邦大学读数学……我父亲因为这件事和他断绝来往好几年……”
“您呢?”
“我时不时地会去看他……最开始,我还要资助他……”
“他后来还给您了吗?”
“全部还清。希望您不要因为我的话觉得我弟弟是个失败者。最开始的两三个月确实很困难,但他很快就赚回来了,而且我确信他现在比我富有……”
“您的父亲最后和他和好了吗?”
“很快就和好了……我们马龙派教徒很重视亲情……”
“我猜您的弟弟主要是在赌场赚钱?”
“在多维尔、戛纳、依云,冬天会去昂吉安莱班。在去旧金山的卡斯楚之前,他在古巴的哈瓦那赌场做技术顾问。他不是那种靠运气赌钱的人。他用自己的数学知识在赌钱……”
“您结婚了吗?”
“已婚,四个孩子的父亲,最大的二十二岁,现在在哈佛大学读书。”
“您的弟弟什么时候结婚的?”
“您等等……是……七年前……”
“您认识他的妻子吗?”
“我当然认识丽娜。”
“他们结婚前您就认识她吗?”
“不……我们以前都觉得我弟弟会是一个冷酷无情的单身汉……”
“您是怎么知道他的婚事的?”
“通过信件……”
“您知道婚礼是在哪里举行的吗?”
“我弟弟在海滨特鲁维尔租了一个别墅……”
皮埃尔·纳乌赫的脸色黯淡下来。
“她是什么样的女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您说。”
“为什么?”
“因为我只见过她两面。”
“您弟弟带着她去日内瓦见您的吗?”
“不是。我当时在巴黎出差。我去看望他们两人,他们当时住在丽思。”
“您的弟弟从来没有把她带回利班吗?”
“没有。几个星期后我父亲和他们在依云会合,一起在那里泡温泉。”
“您的父亲对这桩婚事满意吗?”
“我不好代表父亲的意见。”
“那您呢?”
“这和我无关。”
他的答案也开始变得模棱两可。
“您知道您的弟弟是在哪里遇到他妻子的吗?”
“他从来没跟我讲过,我也很难猜得到。前几年维尔多有一个欧洲小姐的评选活动……第一名是一位名叫丽娜的荷兰女子……”
“也就是您弟弟后来的妻子……”
“一年之后……在那之前,他们两个或者说三个一起去了很多地方旅游。因为盖伊和我弟弟形影不离。”
电话铃声打断两人的谈话……麦格雷接起电话,是拉伯特打来的。
“老板,我现在在帕尔东家……他马上就认出相片上的人……照片上的女子正是他昨晚救治的那位受伤女子……”
“你现在能过来一下吗?先给总署打电话,叫让维尔或者多伦斯派辆车来蒙索利公园接我。”
他挂掉电话。
“不好意思,纳乌赫先生……我还有一个比较私人的问题想要问您,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您知道您弟弟和弟媳之间的关系如何吗?”
银行家的脸色突然沉下来。
“对不起,这件事情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说起……我从来不管他们二人的私生活……”
“他的卧室在一层,而他太太的房间在二层……或者更为客观的证据是,他们二人很少一起吃饭……”
皮埃尔·纳乌赫没有说话,他的颧骨处开始发红。
“这栋房子里只有一位保姆,一位职责相当明确的秘书和一位只讲荷兰语的丫头。”
“除了阿拉伯语,我弟弟可以讲法语、英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和一点德语……”
“盖伊为男主人提供早餐,荷兰女子为女主人提供早餐。午餐基本也是如此。这对夫妻一般在外面用晚餐,只不过是分开用餐……”
“这个,我并不知情……”
“您的孩子们在哪里,纳乌赫先生?”
“这个……在日内瓦,确切地说是离日内瓦八千米的地方,我们在郊区有别墅……”
“您弟弟的孩子和一位女管家住在蓝色海岸……”
“我弟弟经常去那里看望孩子们,他在戛纳住过一段时间……”
“他的太太呢?”
“我觉得她也会去看她们吧?”
“您之前有没有听说过她有情夫?”
“这不是我该管的事……”
“纳乌赫先生,我现在尽力还原一下昨晚的情景,或者说我们所掌握的基本情景……凌晨一点前,您的弟弟被一把火力极强的手枪打中喉咙……武器专家提交鉴定报告后,我们可以知道这把手枪的基本型号……您弟弟中枪时,应该是站在这张办公桌后面……”
“您的弟弟和凶手一样,手中应该也有一把枪。那应该是他右手边抽屉里的那把珍珠外壳六点三五口径的手枪……因为警备人员发现这个抽屉是半开着的……”
“我们还不确定现场有多少人,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您的弟媳一定是其中之一……”
“您是如何知道的?”
“因为她被一把六点三五口径的手枪击中。我有没有跟您说过伏尔泰街一位叫帕尔东的医生?”
“我不是很了解这条街,也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但是您的弟媳或者以及和她一起的那名男子应该听说过……”
“您的意思是这里当时还有一个人?”
“我不确定……纳乌赫先生,枪杀事件发生前,您的弟媳匆忙回房间收拾行李……几分钟之后,她披上一件水獭皮大衣和一位开红色阿尔法·罗密欧的男子来到伏尔泰大街……之后二人按响那位医生的门铃……”
“男子是谁?”
“据我们所知,是一名二十五六岁的哥伦比亚男子……”
皮埃尔·纳乌赫没有皱一下眉,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麦格雷盯着银行家的眼睛问道:
“您不认识这么一名男子?”
“不认识。”
银行家把用过的烟嘴放在口袋里。
“您的弟媳的肩伤应该没有致命危险。帕尔东医生已经对她进行过基本的救治。那个哥伦比亚人编造了一个荒诞无比的故事。据他说,他并不认识那位受伤的女子。有人从车上枪击了这名女子,而他在几米之外的地方看到了……”
“她现在在哪里?”
“很有可能是在阿姆斯特丹……医生换衣服、洗手时,这两个人不动声色地偷偷离开诊所……之后机场的警察在做例行检查时看到过他俩,他们那时已经准备登机飞往阿姆斯特丹……”
麦格雷站起身来前去清空烟斗,之后又从口袋里掏出烟丝装上。
“我已经把我所知道的全部告诉了您,希望您也能坦诚相告……我现在要回巴黎警署……我的一位同事会负责这里的情况。保姆、秘书和那位荷兰女子暂时都不能离开这里。”
“我呢?”
“我希望您也可以先留在这里。因为尸检完成后,我会通知您去领取尸体。这虽然只是例行公事,但是必不可少……”
他坐进车里。雪一直在下,天空依然阴暗。
“纳乌赫先生,我希望我们下次见面时,您能够明确告诉我有关您弟弟和弟媳感情的信息,或者他与其他男人感情的信息。”
皮埃尔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看着他离开。
“拉伯特,你留在这里……我和让维尔去……”
麦格雷穿上大衣,戴上那条厚围巾。
麦格雷回到警署时差十分十二点。他迅速拨通阿姆斯特丹警方的电话。
“科洛曼?喂?我是巴黎警署的麦格雷……”
阿姆斯特丹刑事总署的警长科洛曼是一位年轻警长,只有四十岁。他那学生般修长的身材、金色的头发以及红润的脸庞让他看起来还要年轻十岁。
科洛曼来巴黎实习时,恰好是麦格雷为他介绍巴黎警署的运作方式。两个人后来成了很好的朋友,经常在国际会议上碰面。
“非常好,科洛曼,谢谢……我妻子也是,对……”
什么?港口已经全部结冰?不过巴黎已经变成溜冰场,现在还在下雪……
“喂?您听我讲,我有一件事需要您的帮助……我实在觉得很抱歉……当然是公事……首先是因为我个人嫌麻烦,不想走繁琐的程序……第二是因为目前我手头的资料太少……”
“昨天晚上有两个可疑人物从巴黎的奥利机场乘坐荷兰航空飞往阿姆斯特丹……一男一女……他们很有可能会装作互相不认识……男子持哥伦比亚护照,二十五岁上下……女子是荷兰人,名叫艾瓦丽娜·纳乌赫,出生于韦默斯,经常会回家乡待一段时间……”
“他们两个人都会在机场填写入境单,您应该可以查到他们的资料……”
“纳乌赫女士在荷兰没有亲人,但是有一位名叫安娜的好友。从她写给纳乌赫女士的信来看,这个安娜应该住在罗马斯托亚区,您知道这个地方吗?”
“好!不过我不是要您把他俩扣押……如果碰到这位纳乌赫女士,您只要跟她说她的丈夫死了,律师正在等她回去处理遗产事宜……还有,跟她说,她丈夫的哥哥已经抵达巴黎……不要跟她提起巴黎警方……”
“纳乌赫被暗杀了,对……喉咙中枪……怎么?她很可能已经知道,但也有可能不知道,在这种案件里,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我建议不要打草惊蛇……如果她还和那位男子在一起,我们先装作此事和他无关……如果他们两个已经分开,那么她应该会打电话告诉那个男人,你联系过她……”
“您真是太好了,科洛曼……我现在回家吃饭,下午等您的消息……谢谢……”
麦格雷刚挂掉电话,又给家里拨电话:
妻子一接起电话,他就赶紧问道:
“中午吃什么?”
“酸菜已经准备好了,不过我已经做好下午或者是明天再为你热饭的准备了!”
“我半个小时后就到家。”
他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个烟斗,装上烟慢慢走出办公室。他在警署走廊的尽头敲响反投机部警长拉瓦尔的门。拉瓦尔和麦格雷差不多是同时来警署供职,这两个人从一开始就以“你”相称。
“你好,拉瓦尔!”
“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咱俩的办公室虽然相距不到二十米,但有时候一年也见不到你一次啊……”
“瞧你说的……”
他们两人其实经常见到,只不过都是出于工作需要,比如两个人每天早上都要去长官那里汇报工作。
“我的问题对于您来说应该很幼稚……不过我对赌博实在知之甚少……到底存在不存在职业玩家?”
“赌场的老板就可以称得上是职业玩家,因为他们绝对是在赚赌徒的钱……在那些有名的赌场里,老板通常都会和职业赌徒合作,赚取其他赌客的钱……”
“还有一些人纯粹依靠赌博来赚钱。这些人要么是运气极好,要不就是很有钱,或者说有很强的背景……”
“有没有人能依靠科学赌钱?”
“似乎有。有些人,非常非常少的一些人,可以通过复杂的概率计算来赢钱……”
“你以前听说过一位叫菲利斯·纳乌赫的人吗?”
“法国所有的庄家或者说全世界的庄家都知道他……他应该就是最后一种极少数人……虽然他之前在哈瓦那和美国工会合作,也开过一家进出口银行……”
“他作弊吗?”
“如果他是靠作弊赢钱的,恐怕早就在赌博圈混不下去了……会有一些人在小赌场作弊,但是很快就会被人发现……”
“您对纳乌赫还有什么了解?”
“首先他的老婆很漂亮,是哪一年的法国小姐还是世界小姐,我在戛纳和比利亚茨见过她几次……还有就是他有一段时间和近东一个集团有往来……”
“赌博集团?”
“你也可以这么理解……是一群自己不愿意或者是不会赌博的人……职业玩家以银行为后台,比如说他可以随意支配戛纳银行几百万法郎,一直到他认为最有利时停手不玩……你也可以这样想,他和赌场是平起平坐的,因为双方都有取之不尽的资金……”
“所以说,工商会其实就是金融寡头,但运作更为神秘……”
“这几年来,一家南美工商会每年都会派一名运作员到多维尔,而当地的银行好几次出现巨大的亏空……”
“纳乌赫身后一直有工商会支持?”
“现在他被认为是在抢工商会的钱。但这根本没有办法控制……”
“还有一件事需要请教……你听说过圣米歇尔俱乐部吗?”
拉瓦尔犹豫了一下。
“听过……我去过两三次……”
“这家俱乐部是如何运作的?”
“你不会告诉我说纳乌赫是里面的玩家吧?”
“不,不过他的秘书兼总管一个星期会去两三次……”
“上面有人指示让我对这个俱乐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个俱乐部的成员大都是外国留学生,阿拉伯人居多……我们有专人负责那一片的治安……怎么,那里发生打斗事件了?”
“没有。”
“没别的了吗?”
“没有。”
“纳乌赫牵涉进什么事情了吗?”
“他昨晚被暗杀了。”
“在俱乐部?”
“在他家。”
“你现在可以给我讲讲吗?”
“等我搞清楚之后再讲吧。”
二十分钟后,麦格雷已经在享用妻子做的阿尔萨斯口味的酸菜。这种酸菜在巴黎只有两家饭店才有。这种小盘酸菜是警长的最爱,他为此特地开了一瓶啤酒。
窗外的雪还在不停地下。麦格雷待在温暖的室内,想着在阿姆斯特丹港,那两人应该正在冰天雪地里小心翼翼地逃亡吧……
“累了?”
“不至于。”
短暂的沉默之后,他有些无奈地看着妻子:
“也许警察就不应该结婚。”
妻子针锋相对地回击道:
“也不用回家吃酸菜。”
“不是。因为他必须了解各行各业的运作模式。他得了解赌场、国际银行、黎巴嫩马龙派教徒和伊斯兰教徒,拉丁区的外国小酒馆,还有年轻的哥伦比亚人。我不懂荷兰语,也不懂选美比赛……”
“你还是能想明白的,对吗?”
她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脸上又露出笑容。
“还得看以后的调查……”
麦格雷站起身时,觉得脑袋有些晕,想必是吃多了,还喝了啤酒的缘故。要是现在能在家里午休一下该多好!一晚上折腾来折腾去,其实应该在床上躺一会儿。况且还可以看到麦格雷太太在屋里忙来忙去的身影!
“你又要走了?”
“阿姆斯特丹的科洛曼可能会打电话给我……”
她也认识科洛曼。这个人之前来麦格雷家吃过好几次饭。他自己叫了一辆出租车,像往常一样在路边等候着。
让维尔走进麦格雷的办公室。
“有没有我的电话?”
“拉伯特刚刚打来汇报工作。死者家中的冰箱基本是空的,所以中午时纳乌赫先生建议叫外卖。拉伯特觉得实在没有理由拒绝这个提议,所以提议两人一起吃午餐。另外两名警察后来也加入了。看大门的警察已经换过一次岗……对了,我忘了!拉伯特说那位荷兰女子没有和大家一起吃午餐,而是自己在厨房煮了巧克力,还烤了蛋挞……”
“纳乌赫和盖伊在一起吃饭的吗?”
“拉伯特没有具体说……”
“你现在去圣米歇尔大街……那边有一家叫迪乐的酒吧……一楼有一个赌场,不过看起来像是私人沙龙……赌场现在应该还没营业,不过你可以从酒吧进去……”
“跟老板说是拉瓦尔派来例行公事的……只要问出盖伊昨晚有没有去过那里,如果去过,几点到的,又是几点走的……”
“回来时去一下贝尔纳多街上一家叫小贝牛斯的饭店,打听一下菲利斯·纳乌赫先生昨晚有没有去过,是不是一个人,他和妻子多久没有一起去那里用餐了,这对夫妻在那里用餐时是不是显得很亲密。诸如此类的问题,你自己再想想看……”
麦格雷的桌上已经堆满今日要处理的文件,他把手伸过去,却又不由地打了个哈欠,心想休息一下再处理。他向后一靠,闭上眼睛。
他被电话铃声惊醒,看了一下墙上的挂钟,已经三点半了。
“麦格雷警长?喂?是麦格雷警长吗?”
电话接线员的声音总是优雅可爱。
“这里是阿姆斯特丹……请先稍等……我帮您转接科洛曼警长……”
两三秒之后,科洛曼高兴的声音传来:
“麦格雷?我是科洛曼……以后不要再交给我这么简单的任务了……我很顺利地找到了两人的入境登记表……我都没来得及开口,机场人员就自动报告了两人的基本信息……那位女子确实是叫艾瓦丽娜·纳乌赫,出生于韦默斯,现住在巴黎的蒙索利公园……不过她比您想的年轻,只有二十七岁……她出生在阿姆斯特丹,但是很小的时候就跟随父母来到吕伐登。”
“您见过她了?”
“她在那位叫安娜的朋友家。这两个人以前生活在一起,后来丽娜的父母同意丽娜去阿姆斯特丹工作……”
“最开始,丽娜是一家旅行社的接线员,之后在一家有名的诊所做接待员,最后为一家时装店当模特……安娜这么多年来一直是一家啤酒厂的技术人员,我们上一次坐船路过阿姆斯特丹时,我给您指过那家啤酒厂的仓库……”
“丽娜·纳乌赫得知丈夫身亡的消息后有何反应?”
“她当时刚刚躺下,或者说她的医生刚刚离开……”
“她跟您提起她受伤的事情了吗?”
“没有,她只是说自己很累。”
“有关于她的同伴的信息吗?”
“安娜的那套公寓只有一个厅、一个厨房和一个卫生间。一眼看过去没有那个人的痕迹……她沉默了一小会儿后问我:”
“‘他怎么死的?’”
“我跟她说我也不清楚,但是巴黎的律师在等她回去处理遗产。”
“她怎么说?”
“她说虽然医生让她卧床静养,她还是希望可以搭乘明天早班的飞机回法国……谨慎起见,我在附近安排了人手,不过不要担心,只是非正式的监视而已……”
“哥伦比亚人呢?”
“文森特·阿尔维多,二十六岁,出生于波哥大,学生。现住在巴黎的圣母路。”
“您找到他了吗?”
“很容易。当然也是非正式途径。因为我已经派人留意罗马斯托亚的那套公寓……丽娜给伦勃朗酒店打电话时我还没离开那天条街,她当时正在联络阿尔维多……我现在手头就有他们的通话记录,您要我读给您吗?”
麦格雷现在最遗憾的就是不能一边抽烟一边听电话,只能遗憾地看了看桌上那一排整齐的烟斗。
“我开始了:”
“‘文森特?’”
“‘是我。医生去过了吗?’”
“‘半小时前来过了。他相信了我说的话,帮我缝合了伤口。他明天早上还会来。还有一个人来过。一位警察局的人。他很高,人也很好,说我丈夫死了……’”
一阵沉默。
“麦格雷,您发现了吗?到此为止,那名男子什么也没问。”
“‘律师希望我回去处理遗产事宜,我也答应搭乘明早的飞机回去。’”
“‘你觉得你可以吗?’”
“‘我现在只有三十八度……吃过医生开的那堆乱七八糟的药后,我已经不疼了。’”
“‘我下午可以去看你吗?’”
“‘别太早,我有点想吐。我的朋友感冒了,请假在家……他们啤酒厂好像有三分之一的人都生病了……她会好好照顾我的……’”
“‘我快五点时过去……’”
又是一阵沉默。
“就只有这些,麦格雷。他们刚开始用英语,后来又用法语。我还能为您做些什么吗?”
“我想知道她有没有搭飞机回巴黎,搭几点的飞机,几点到奥利机场……当然,也帮我留意阿尔维多的消息……”
“非正式的!”
科洛曼像麦格雷的其他同事一样,挂电话前愉快地说:
“老板,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