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蒙细雨中,阿兰独自站在法院的铁栅栏前,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他拒绝承认自己惊慌了,深信只要再给他多一点时间,给他一支笔和一张纸,他就能理清思绪。
从小他就以一种犬儒的心态活着。高中时,阿兰成立了自己的小帮派。高中毕业会考失败后,他这样和大伙儿说:
“傻子才在乎文凭呢!”
他说着就穿过马路,走进酒吧。
“威士忌……两杯……”
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他的朋友们和他性情相近,不过大都没有他能喝,可能是怕醉或者怕第二天难受吧。
这不是一家威士忌酒吧。柜台里只有一瓶威士忌。周围别的客人喝的都是咖啡或者白葡萄酒。
“你还是应该有个工作,阿兰。”
这句话他母亲不知道跟他说过多少遍!但他每天还是到街头和咖啡馆闲逛。他有时也会像母亲一样对自己的未来感到焦虑,不过强烈的自尊心使他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我绝对不会过一种奴隶似的生活!”
奴隶似的生活!
像他父亲那样,每天花十三四个小时拨弄病人的坏牙。
或者像他当乡村医生的祖父那样,由于心脏病突发,死在自己的破车里。
又或者像他做糖果的叔祖父那样,每天在一间闷热潮湿的小房间里调配糖果和焦糖,而他的妻子则每天在后面的柜台上忙来忙去。
“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妈妈,一种人被别人打屁股;另一种人打别人的屁股。”
他还会傲慢地加上一句:
“我是打别人屁股的那类人。”
他无所事事地在街上闲逛六个月后从军了。接着就是三年驻扎非洲的军旅生涯。
阿兰差一点就去克里希广场找父母了。他的父亲不会阻止他做任何事,可能觉得越阻拦,阿兰越叛逆吧。
为什么小猫刚刚请求他原谅呢?这是她刚刚对阿兰说的唯一一句话,她说这话时毫无感情。
他差点又要了一杯酒,但最后还是走出咖啡馆,朝停在很远处的车走去。
阿兰滑进方向盘后面,启动发动机。可是去哪里呢?他认识许多人,可以说和成百上千的人都是老熟人。他又是一个赚了很多钱、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成功人士。一直以来,他都知道自己不是被打屁股的那种人。
《你》的总发行量已经达到十亿册,唱片也卖得很好。他正在筹办一份面向十到十五岁年轻人的杂志。
此时此刻,他应该和谁说说话,说说心里话?谁又能懂他,愿意和他说心里话呢?
他又回到马里涅街,他到底还是需要这种被人簇拥的感觉。这里的人需要他,而他把这些人称作“亲爱的”。他和小猫的关系也是如此,是他取了这个名字,就像电影《遥远的西方》里面,人们用通红的烙铁标记牲畜那样。他和安德丽娜的关系也是如此。
什么东西突然发出爆裂声。阿兰竟然突然害怕起来,他也不知道为何会如此。
大厅里,很多人(大部分是女人)在窗口前排队。她们是来参加比赛的。杂志社总是用比赛来吸引读者,然后再利用读者做杂志社真正想做的事。
他爬上楼。只有第二层不属于杂志社,被一家外贸公司占据着。不过,他已经买下他们家的租约,再过六个月,他就会拥有整栋楼。他计划到时候把这座楼翻修一遍。
他今年三十二岁。
这么多年来,谁和他提过诺奈街?谁又问过他和小猫的家庭生活?
没有人!他们诺奈街的房子,其实是一栋半像农舍半像庄园的旧房子。每周末,村里的人都会来这里赶集。他第二天醒来,经常看到床上、沙发上睡着陌生人。
“你好!鲍里斯!”
马莱斯基看着阿兰,想看看逆境中的阿兰怎么挺住这一击。
“你连襟刚刚来过电话。他让你给他打回去。”
“打他家的电话?”
“不是,办公室的电话。”
“装模作样!蠢货一个。”
他经常这样说。他憎恨所有装模作样的人。他也痛恨愚蠢的人。
“亲爱的,帮我接法兰西银行。对,高管部,弗里利埃街。找一下布朗谢先生。”
编辑部的秘书加尼翁这时抱着一摞报纸走进来。
“打扰到您了吗?”
“一点也没有,这是给我的吗?”
“有篇很让我心烦的文章,我想让鲍里斯看看。”
阿兰已经不过问这星期杂志的事情。今天是星期四。十月十九日,星期四。也就是说,一切都发生在十八日星期三。昨天这个时候,他还坐在鲍里斯现在坐的位子上,随后还去了沙迪伦街上的印刷室。那时,在他眼里,没有比马上要出版的新一期《你》更重要的事情。
“布朗谢先生在线。”
阿兰按下接听键。
“阿兰。”
“我给你打电话是想问你该怎么做。安德丽娜的父亲到了巴黎,现在住在鲁特蒂亚大酒店。”
“他和所有外省或者外国高级知识分子一样!”
“他想见我们两个。”
“为什么是两个?”
“关系到他的两个女儿,不是吗?”
一个已经死了,一个被关在监狱。
“我请他今晚来我家吃饭,因为你知道,我们基本上不可能在饭店吃饭。我跟他说跟你确定了再告诉他。”
“几点?”
“八点吧。”
一阵沉默。
“我们明天去取安德丽娜的尸体,这个星期六举行葬礼。”
阿兰还没有想过葬礼的事情。
“今晚可以。”
“你见过她了?”
“对。”
“她没说什么?”
“她跟我说对不起。”
“跟你说?”
“可能让你惊讶了,不过事实就是这样。”
“法官怎么想?”
“不太满意。”
“他同意为她辩护了?”
“说到他……”
“今晚见。”
“今晚见。”
他看着在一边低声讨论文章的鲍里斯和加尼翁,差点就打算选一个他以前睡过的打字员或者接线员,去随便什么地方做爱。
男人总是有这样设想,但女人总是可以拒绝的。
“回头见或者明天见。”
现在才四点钟,阿兰走进克洛谢顿酒吧。
“两杯?”
他其实并不想喝酒,但机械地说:
“啊,对对,亲爱的。”
“您见过她了?”
酒保认识阿兰,这毫无疑问。所有人都认识小猫,因为她总是在阿兰的右手边。
“不到一个小时前。”
“她没有太沮丧吧?”
“她只需要一杯上好的威士忌。”
酒保不知道该不该笑。阿兰让他感到意外?哈哈!他总是故意让别人感到震惊。这么多年来,这种故意已经变成习惯。
“据说雨快停了。”
“我没发现下雨了啊。”
阿兰在吧台待了一刻钟,又开车上了香榭丽舍大道。天气开始放晴,在阿兰看来,这天气很像一个无赖、痞子。
他又穿过瓦格朗大街,开上库塞尔林荫道。但是他并没有左拐(那是回家的路),而是把车停在巴蒂尼奥勒大道上。
城市华灯初上。阿兰对克里希广场再熟悉不过了。白天从各个地铁口涌入或涌出黑压压的人群,凌晨六点荒芜街道上仅剩清洁工,大雪飘飞,急风骤雨,寒冬,酷暑……
阿兰从窗户看了这个地方十八年,确切地说是十七年。因为他一岁时还够不着窗户。十七年,这个地方已经让他厌烦和恶心。
他走进一条小巷。一家小酒馆和鞋店之间挂着一块牌子,上面的字从来没变过:
奥斯卡·波多
牙科医生
(三层右拐)
从他上幼儿园开始,再到小学、初中,最后是高中,这副牌子就立在阿兰每天放学的必经之路上。阿兰不到八岁,就决定以后绝对不当牙医。
阿兰不屑的还有楼里的电梯。一个星期必定要坏一两次,人们被困在二楼,闹哄哄的。
再说楼梯,那是破旧的老式楼梯,没铺地毯。在一层和二层中间工作的是一个足医,二层的每个房间里,都有不同的人经营着不同的小生意,设施简陋得只能让人想到欺诈。
在阿兰的记忆深处,这座楼里好像总有一个放高利贷的,虽然人总换,楼层总换。
阿兰想到自己的童年时一点感动也没有。本应该让人感觉心中柔软的童年,在阿兰看来却狰狞无比。对于那样一个童年,阿兰只有一笔勾销的冲动。
阿兰也并不依恋母亲。对他而言,母亲就像他一年只在假期才见一次的婶婶们一样陌生。
母亲娘家姓帕默农。这边的阿姨舅母们都一般模样:矮小浑圆,平时面色严肃,有时却满脸堆笑。
阿兰走进餐厅,或者说客厅,因为家里的客厅后来被用作候诊室。隔壁传来父亲诊所熟悉的气味,熟悉的刀绞般的嗡嗡声。
母亲穿着围裙迅速地给他开了门,母亲很矮,阿兰不得不俯身亲吻她的脸颊。
母亲不敢正面看他,她边咕哝边走进摆满厨具的餐厅:
“我这是生了个败类啊!”
阿兰差点回答:
“对,我就是。”
但那样太粗鲁了。
“你爸爸今天早上看了报纸后都吃不下早餐。”
好在父亲每一刻钟就得接待一位病人,现在还在诊所里。
“漱一下口……吐出来……”
阿兰像小孩子一样把耳朵贴在门上。
“会不会疼?”
“当然不会!您别想就不会疼。”
所以阿兰只要不要想那件事,也不会觉得疼。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阿兰?她看起来那样温柔!”
“我不知道,妈妈。”
“你觉得是因为嫉妒吗?”
“不像。”
母亲终于似乎有点担心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像是怕看见的是另外一个人。
“你看起来不是很累。”
“不累。你知道,这不过是昨天的事。”
“警察是去办公室通知你的?”
“在我家。一个警察在家门口等我,然后把我带到了巴黎警署。”
“不是你的错,对吧?”
她从橱柜里拿出一瓶酒,一只高脚杯。不管谁来家里,母亲总是这样来招待他们。
“你记得吗,阿兰?”
“记得什么,妈妈?”
阿兰漫不经心地看着墙上的画:乡下的羊群躲在羊圈的篱笆后面。色彩灰暗,平淡无奇。
“记得我常和你说的话。你从来都不听。你得有正经工作。”
阿兰觉得还是不要和她提杂志社的事。因为母亲一直都觉得这种杂志伤风败俗。
“你父亲什么也没有说,不过他应该在心里自责对你放任自流。他太由着你的性子,还老说:”
“‘他以后总会找到自己的出路。’”
她倒吸一口气,用围裙擦了擦眼角的泪。阿兰走过去,稳坐在家里的皮椅子里。母亲站着。她总是站着。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有一场诉讼。”
“你也要参加?”
“没办法。”
“跟我说实话,阿兰。别说谎。你一说谎我就知道。是你的错,对吧?”
“你是什么意思?”
“你和你妻妹有不正当关系,你妻子发现以后……”
“不是,妈妈,绝对不是那样。”
“那是因为别人?”
“可能吧。”
“你认识的人?”
“有可能,她没跟我说。”
“你有没有想过她是不是疯了。如果我是你,就要求专家给她检查一下。她那么温柔,善解人意。总而言之,我很喜欢她,而且我觉得她很爱你。肯定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什么事?”
“很难说。她并不像个正常人。我有一个弟妹——你不认识——就是这个样子。一样的眼神,一样的神态,后来别人只能把她关起来。”
她的耳朵动了动。
“在这儿别动。病人马上要出来了,我叫你父亲在下一个病人来之前跟你问个好。”
她走进诊所。一个方脸、灰色头发的男人跟在她后面走出来。
他没有拥抱儿子。就算在他很小的时候,父亲也很少抱他。他把手放在儿子的肩头,看着他的眼睛说:
“挺难的吧?”
阿兰尽力笑着说:
“我能挺得住。”
“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没有……”
“你见过她了吧?”
“见了,在法官那里。”
“她说什么了?”
“她拒绝回答问题。”
“真是她干的?”
“毫无疑问。”
“你有什么想法?”
“我不愿意去想。”
“她妹妹的丈夫怎么样了?”
“他昨晚来我家找过我了。”
“她父母呢?”
“她父亲已经到了巴黎,一会儿我和他一起吃饭。”
“他人不错……”
这两家人只见过三四次,但是两家人从第一次就对对方很满意。
“儿子,加油。不用说,家里永远欢迎你,我们永远都在。我得回工厂了。”
工厂是阿兰父亲对他诊所的戏称。他转身回诊所前,又拍了拍阿兰的肩膀。阿兰看着父亲长到小腿的白褂子,心想他为什么老是选这么长的袍子。
“你看到了吧?他什么也不说,但他真的很震惊。波多一家都不善于表达情感。你也是,小时候从来不当着我的面哭。”
家里的红酒喝起来很难受,阿兰赶忙拦住打算给他倒第二杯的母亲。
“谢谢,不过我得走了。”
“有人照顾你吗?”
“家里有保姆。”
“你老是在饭店吃饭,胃能受得了吗?”
“还行。”
阿兰站起来,头都快碰到了吊灯。他俯身亲吻母亲,走出家门。他快到门口时,又转身对母亲说:
“听着,妈妈,我不能阻止你看报纸。不过,千万不要被他们写的东西迷惑了。报纸说的并不全是真的,你要相信我。过两天见。”
“你要和我们保持联系。”
“嗯,一定。”
阿兰迅速走下楼梯。做完了。就像例行公事一样。阿兰站在起雾的街口,望着远处朦朦胧胧的路灯,不知该何去何从。
报童从他面前走过,阿兰丝毫没有买报纸的欲望。
阿兰突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飞速运转起来。人们你推我挤,像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要去完成。雾气蒙蒙中,他点燃一支烟。
到底是为什么?
布朗谢的贴身保镖艾伯特一身酒保打扮。他接过阿兰的上衣,把他带到客厅。布朗谢一身黑色西装,站在那里等着。他看到阿兰进来,眼神突然变了。布朗谢本以为第一个到的是岳父。
“我是第一个啊。”
大概是因为下午喝多了,阿兰身子有点僵硬地走进客厅。他那发红的双眼怎能逃过布朗谢的目光呢!
“坐吧。”
只有两个人的客厅显得无比空旷。家里的古典家具应该是从国家家具造办处买的,吊在高高天花板上的巨大的水晶吊灯在这里并不起眼。
他们互相看着,并没有要握手的意思。
“他应该马上就到了。”
话音刚落,他们的岳父真的到了。门外传来门铃声,接着是艾伯特开门的声音。一位瘦高、微微驼背、面容精致却苍白的男人跟着艾伯特走进客厅。
老人什么也没有说,先用瘦削的手和阿兰握手,然后又和另一位女婿握手。之后他一阵咳嗽,用手帕捂住脸。
“请原谅。我太太支气管炎发作,在家休息。医生不允许她和我一起来。这样也许更好。我自己只是有点感冒。”
“去我的办公室吧?”
布朗谢的办公室和客厅一样富丽堂皇。
“您希望我给您拿点什么吗,法热先生?”
“什么都行,要不一杯波尔多吧。”
“你呢?”
“苏格兰威士忌。”
布朗谢耸了耸肩,犹豫着。安德烈·法热,衣着整齐,看起来很年轻,脸上一点皱纹也没有,灰白的头发整齐地梳在后面,性格平稳安详。他是一类知识分子的典型代表。
艾伯特给他们斟上酒。岳父看着阿兰和布朗谢说:
“你们两个都牵扯进来了,我,我失去了两个女儿。我不知道该更同情你们当中的哪一个……”
他压抑着情感,声音低沉。他把目光转向阿兰。
“您见过她了?”
安德烈和阿兰只见过几面,他们就像刚刚才相识的人。
“今天下午见过了,在预审法官那里。”
“她怎么样?”
“她很平静,很冷静。她甚至精心打扮了一番,像是去那里做客的。”
“还真是我的雅克琳娜!她一直都这样。小时候,她一旦觉得紧张,就一个人躲在角落里,有时候还躲在柜子里,直到恢复平静才出来。”
他抿了一小口波尔多,放下酒杯。
“我没有看报纸,最近都不会看。”
“您是怎么知道的?”
“警察告诉我的。他坚持要来我家,而且来得很巧,我太太正好卧病在床。那天晚上我们小声交谈了很久,好像是我家是案发现场一样。”
他看了看四周。
“那么,究竟是在哪里发生的?”他问布朗谢。
“在卧室,更准确地说是卧室前面的小会客厅。”
“孩子们当时在哪里?”
“他们在玩具房里和娜娜一起吃东西。”
“他们知道了吗?”
“还不知道。我只和他们说妈妈出了点意外。波波才六岁,尼尔才三岁。”
“以后再告诉他们吧。”
“我们明天一大早去接她,葬礼在下星期六上午十点举行。”
“宗教式的?”
安德烈不是教徒,两个女儿接受的都是世俗教育。
“对,会有一个弥撒,还有追思祷告。”
阿兰突然有一种完全置身事外的感觉,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一直以来,他都很喜欢岳父,希望和他成为朋友。法热的博士论文写的是波德莱尔和母亲的关系。
他只是听着他俩说话,没有一点想要加入的意思。他和他们不一样,尤其是和布朗谢。他们就像生活在两个星球上的人。
或者说,是他和别人不一样?但是他结了婚,生了孩子,在郊区有房子。每天从早到晚都在工作,还经常熬夜。
他觉得布朗谢家的灯光很昏暗。或者是因为从昨天开始,他染上了一种怪癖,觉得哪里都昏暗,他觉得自己就像被关在一间半明半暗的屋子里,人们说的话模糊不清。
“先生,饭好了。”
艾伯特戴着白色手套。餐桌很大,能坐十二个人的桌子旁今天只有他们三个。桌上摆满银制和水晶餐具,中间是一束鲜花。布朗谢怎么会想到花呢?是想让大家觉得他们并不是在他家吃饭吗?
他们三个互相离得很远。法热坐在中间,微微俯身喝汤。
“她死的时候很痛苦吧?”
“医生说没有痛苦。”
“她小时候,我叫她远方的公主。她不像雅克琳娜那样活泼和招人喜欢,她有点笨手笨脚的。”
阿兰不禁把岳父的描述和他自己脑海里的安德丽娜对比。
“她很少玩,可以一动不动地坐在窗前看云彩看一个小时。”
“‘你不闷吗,亲爱的?’”
“‘我为什么会闷呢?’”
“我和我的妻子刚开始时很害怕,觉得这种安静是不是身体不健康的表现。后来马尔尼医生说没事,我们才放心。”
“你们不要觉得惋惜。她要是爆发了,你们肯定没有办法控制住她。这个孩子的内心世界很丰富。”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布朗谢咳嗽起来,不过没有岳父咳得那么久。艾伯特给大家上鱼脊。
“后来,尽管我们一直阻止,她们俩还是开始互相嫉妒。我觉得这可能是每个家庭都会有的情况吧。最开始是因为雅克琳娜可以晚睡一个小时。”
“有好几个月,安德丽娜都拒绝按时睡觉。她是躺下了,但是不睡。我们没办法,妥协了,她俩一起睡,时间是她俩应该睡觉时间的中间点,比最开始晚半个小时。”
“这对雅克琳娜不公平。”阿兰说。
“我知道,可是孩子之间不可能有绝对的公平。”
“安德丽娜十三岁的时候,要求和姐姐穿一样的衣服,所以她看起来比同龄人更成熟。可是她姐姐当时已经十六岁了。”
“两年以后,她开始抽烟。我妻子和我尽量保持开明的态度,公平地对待她俩,因为我们知道,她俩一旦开始叛逆,情况就更糟了。”
他的目光停在空中。他似乎突然知道了真相,低声问:
“结果会有多糟糕呢?”
他看着两个女婿。
“我不知道你俩谁更值得同情。”
他低下头吃东西。房间里只有刀叉碰撞瓷器的声音。
艾伯特来上菜。他端上腌鸠,又给大家斟满波尔多。
“我去那里看过她。”
布朗谢说的是法医所。金属盒子像整理箱一样,尸体在里面整齐地排列着。
岳父低喃道:
“我没有勇气去看。”
这一切是真的吗?这看起来像不像在演戏,只不过三个演员的动作都慢了点?不断出现的沉默让人无法忍受。阿兰多次想大哭一声,大叫一声,无论做什么都行,甚至砸盘子,让自己从这场戏中解脱出来。
他们说的不是同一个人。法热说的是她们小时候,她们婴儿时,小姑娘时,少女时。
“她们出生之后,我幻想过成为她们可以信赖和依靠的朋友。”
他顿了顿,转向布朗谢:
“安德丽娜经常和你谈心吗?”
“不,不经常。她不喜欢表达内心的想法。”
“和你们的朋友呢?”
“朋友们来我们家时,她是个很好的女主人,但是大家经常意识不到她的存在。”
“看到了吧!她还是老样子。封闭自己,不和外界交流。那雅克琳娜呢,阿兰?”
阿兰犹豫着,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想再让这位面对生活打击如此谨慎的人再受折磨。
“小猫……就像她的名字一样……”
“我知道。”
“小猫一直坚持自我,这就是她坚持工作的原因。在工作上,她从来不需要我帮忙,也从来不问我的建议。每天她都有一段独处的时间。除了这段时间,她和我形影不离。”
“您的话让我想到了一件事。我有一次见她来我办公室写作业。她悄悄地进来,我抬头发现她坐在我对面时,我吓了一跳。”
“‘你想和我说话吗?’”
“‘不。’”
“‘你确定没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说?’”
“她摇了摇头。她只是想待这里,没别的意思。”
“后来她决定去巴黎而不是艾克斯读书,我知道她不想当教授的女儿。”
“不是!小猫是想独立生活。”
“当然。安德丽娜后来也来了巴黎。所以家里只剩下我和我妻子两个人。在我们最希望和孩子们在一起时,她们都走了。”
他看了看阿兰,又看了看布朗谢。
“你们两个和她们在一起。”
吃过甜点了吗?阿兰记不起来了。布朗谢先站起来,接着大家都跟着站起来。艾伯特给他们每人递上一盒阿瓦特。
“咖啡?”
阿兰不敢低头看自己的表。墙上的皇家挂钟也停了。
“我从来不参与她俩的事情。我也不要求她俩给我写信或者跟我说她们的生活。她俩,结婚以后,互相见面吗?”
阿兰和布朗谢怀疑地看着对方。布朗谢说:
“雅克琳娜有时和她丈夫来我家吃饭,不过不常来。”
“平均一年两次。”阿兰精确地补充道。
布朗谢觉得这是一种含沙射影的批评。
“您知道,我们很欢迎你们来。”
“我们两家都很忙。”
“她们俩也打电话。我觉得她俩也一起去市里喝茶什么的。”
阿兰知道,这种情况七年中不超过两次。
“我们两家有时也会在饭店、大剧院碰到。”
法热不停地看着他们。但是从他的眼神中,他们什么也猜不到。
“你们周末会去乡下吧,阿兰?”
“有时候工作日也去。”
“帕特里克怎么样?”
“他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大孩子。”
“他和表弟表妹熟吗?”
“他们见过。”
法热没有问他们见过几次。这样更好吧。他也觉得在这屋里很不自在,一点都不像在寻常人家。
“她没说为什么吗?”
没有过渡,话题直接转到主要问题上。
阿兰摇了摇头。
“你们两个什么也不知道?”
一阵沉默后,他自己说:
“雅克琳娜自己可能会说吧?”
“也许吧。”阿兰叹了一口气。
“你们觉得我可以去探视她吗?”
“肯定可以。您可以去找预审法官贝内代,他人不错。”
“她会和我,和我说吗?”
他苦涩地笑了笑。他脸色发白,嘴唇没什么血色。他身材高大,但看起来也非常虚弱。
“无论如何,我觉得我理解她。”
他又看着他俩。在阿兰看来,岳父看他的眼神里似乎主要是同情。同情?可能是好奇吧。或者是不屑?
岳父最后叹了口气:
“这样可能最好……”
屋里只有布朗谢在抽烟。甜甜的烟味使气氛更加沉重。法热不抽烟。他从兜里拿出一个小盒子,往嘴里塞了几片药。
“我给您倒杯水吧?”
“不用了。我习惯了。我吃这药只是为了活血,我没什么大碍。”
他们还能说什么呢?布朗谢打开酒柜。
“您想喝什么呢?我有一瓶很老的阿玛尼亚克烧酒……”
“谢谢。”
“谢谢。”
布朗谢脸上失望的表情,加上他虚弱的身体,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赌气的孩子。
他转身对法热说:
“很抱歉没和您提前说,我这里应该比酒店好点吧?您要不住我这里吧,我们家有间客房。”
“谢谢。不过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住在鲁特蒂亚了。我以前来巴黎时就常住那里,我的大部分同事和老师,也都住那里。他们家的装潢有点暗淡了,有点像我……”
他站起来。他虚弱的身子就像一把展开的手风琴。
“我得回去了。谢谢你们俩。”
他没有透露自己的想法。他只是问了他俩一些问题。这可能不仅仅是因为谨慎吧。
“我也该走了。”阿兰说。
“你不再待会儿?”
布朗谢想和他再聊聊?还是害怕他和他们的岳父说些什么?
“我该回家睡觉了。”
艾伯特拿过他们的大衣。
“明天,我会在客厅布置一个小灵堂。”
门已经开了,他这话显得有点不合时宜。可怜的岳父脑海里是否已经出现黑色的帷幕、遗体和教堂蜡烛?
“谢谢,罗兰。”
“晚安,法热先生。”
阿兰跟着岳父下了楼。砂砾铺成的路面在他们脚下沙沙作响,路旁大树上的黑色树枝在滴水。
“阿兰,再见……”
“我开车过来的。我可以带你回去。”
“谢谢。我需要走走。”
他看了看荒无人烟、灯火通明的街道,叹了口气说:
“我需要一个人静静。”
阿兰突然觉得寒意阵阵,他握过岳父瘦骨嶙峋的手,迅速回到车里。
他觉得肩上有了新的负担。刚刚他好像变成了小学生,听了一堂课。
他也需要一个人静静,但是他没有勇气独自待着。他开着车,心里想去哪里找些人,不管是谁,只要他能对着他们说:
“亲爱的,大家好!”
人们会给他让出位子。一个小伙子会向他侧过身来:
“苏格兰威士忌,阿兰先生?”
他觉得羞耻。比任何时候都更羞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