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憑哥倫布的三艘小船來評判中世紀晚期的船舶未免有失偏頗。

當然,大家都知道哥倫布是史上最偉大的發現者,因此,他的三艘船的名字——「聖瑪麗亞」號、「尼尼亞」號和「平塔」號也是家喻戶曉。然而,他同時代的人並沒有料到我們會對這位熱那亞紡織工人的後代如此傾慕。

哥倫布成功之後的人生故事,向身邊的每個人尋釁的壞脾氣,每次做統帥時的軟弱,一種詭異的、與神秘主義相關的貪婪(即使在那時候的西班牙,也令人懷疑他是否精神錯亂)——所有這些加在一起,使他在那些喜歡探險和發掘世界新大陸的人眼中備受懷疑。

最後,西班牙的放債人終於給了哥倫布幾艘船。這幾艘船對於他的意義,就如同一個相信只要給自己一次機會就一定能飛起來的年輕人終於得到了一架飛機一樣。我們忘記了關於哥倫佈個人的這些細節,也因此傾向於以一種混雜著遺憾和蔑視的眼光,去看待他那個時代裡沒能看到他的偉大之處的人,那些拒絕給予他支持的人,以及那些固執地堅持錯誤觀念的人——他們認為地球跟烤薄餅一樣是平的,因而這個熱那亞人提議的遠征注定是一場失敗和災難。

但是,以這樣的角度看問題,只能表明我們對中世紀末期的人的思想有多麼不瞭解。15世紀下半葉,聰明人中幾乎沒人還相信世界是平的。當然,從小到大的教育都告訴他們地球「像一個帳篷」,對於15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人來說,他們是很難接受「世界是圓的」這個新理論並對這個新知識感到自在的。就像我們大部分人可能總會對「兩條相交的平行線」心生懷疑,儘管我們非常肯定愛因斯坦教授是一位比我們優秀得多的物理學家,並且他說的毫無疑問是正確的。

基督教教會遭到了很多關於地球形狀新理論的不公正的批評。但是那個時候要讓宗教權威接受這驚人的理論,也同樣是困難重重。那是一個充滿了尖銳的宗教爭論的時代,如果教會正式宣佈地球是圓的,則立即會再次掀起中世紀的那場激烈辯論。辯論主要圍繞這樣一個問題:如果地球是圓的,那麼當基督再次來到地球建立他的國度時,地球另一頭那些看不到基督到來的可憐人會怎樣?

哥倫布的船拋錨了

為了公平起見,我們必須承認,哥倫布在那麼多年徒勞的宣傳中 [1] ,真正阻礙他成功的因素只有一個,那就是他自己。不然,在那樣一個以研究地理和航海為樂的時代(就像現在無線電廣播和電影院開始走進我們的生活一樣),他基本上不會有那麼多惱人的失望經歷。

16世紀的導航儀器

這就是經常被忽略的問題的另一面。談論起今天大眾接受的教育,我們常為其知識面之廣而頗感驕傲,卻忽視了一個事實,那就是儘管在某些學科上我們比15世紀的人知道得多(大部分是實用性質的學科),但某些學科的知識,在那時是盡人皆知的常識,如今我們大多數人卻一無所知。

15世紀是歷史上最振奮人心的時期之一,在許多方面它都是一個全新時代的開始。過去國與國之間的壁壘迅速瓦解。經歷了10個世紀的忽視和衰落,藝術界和文學界開始復甦,所有品質善良、智力說得過去的人都可能躋身其中。科學也沒有落後於文藝很遠。很快,從歷史之初就一直在延緩人類發展進程的無可避免的滯後定律,這個時候又再次發揮作用,而且程度跟過去一樣嚴重。從那以後的三代人一直處於發明創新毋庸置疑的中心,成為過去一切經歷的得益者。

地理這一學科範疇充滿了冒險和投機,這是人類探索的任何一個其他領域都無法匹敵的,因為它包含了許多其他有趣的話題,簡單羅列,其中比較重要的有航海學、航空學、立體幾何、氣象學、人類學等。於是,每個人都根據自己的喜好或天賦涉獵了這些有趣學科中的一門,並且許多人都在他們選擇的領域內取得了重要成就。他們密切關注著葡萄牙王子兼航海家亨利在薩格裡斯附近的私立大學裡的所學所為。這所私立大學是整個歐洲非正式的地理學術圈。他們追蹤著關於亨利派往幾內亞灣的探險隊的消息,並對他殖民亞速爾群島的居心一清二楚。他們懷疑他的船長帶回來的故事中有多少真實的成分,據船長說,有一條黃金河流通向撒哈拉的中心,而他們也不確定船長說的通布圖 [2] 是否就是阿拉伯旅行家伊本·拔圖塔筆下的那個通布圖。他們研究阿拉伯和猶太數學家同樣在研究的問題,並把他們自己的數學工具同里斯本和文森特角的做比較。一幅由大師佩德羅——王子的御用製圖師繪製的地圖成為有錢人願意出高價購買的價值連城的寶貝。 [3]

簡而言之,用今天的話說,15世紀的歐洲人完全具有「地理學頭腦」,並且幾乎每個有新點子的人一定都不是只有一個聰明而熱切的聽眾,肯定還會得到商人和當時的王子們的鼎力相助和熱心合作。

比如說,達·伽馬被派遣去探索印度群島時,率領的是特別為此建造的4艘全新的船。麥哲倫在同他自己的君主發生爭執後,從安特衛普商人的一家公司那裡獲得了所需要的全部貸款。但是這兩個人都是經驗豐富、腳踏實地的人,他們可以實實在在地向他們的資助人說明,他們想要做的究竟是什麼,以及這單生意會帶來多少利潤,而哥倫布則總是對財富泛泛而談,沒人相信他是世界上最後一個值得信任並可以委以重任的人。如果我們全面地看待這個問題,拋除成見和偏愛,就會發現這些懷疑主義者似乎是正確的。達·伽馬和麥哲倫發現了他們起航時想要尋找的東西,而哥倫布帶著令人懷疑的新大陸的故事返回家鄉。但是不幸的是,新大陸並不是人們想要尋找的。

我繞了很大一個圈子,但現在你應該明白了,為什麼哥倫布的那些船,那些本可能是史上最著名的船,最終卻成了15世紀最後10年造船師的失敗樣品。

三艘船中最大的一艘——「聖瑪麗亞」號,船長39米,寬7.8米,載貨量達100噸,可以容納52名船員。「平塔」號只有它一半大,載重50噸。「尼尼亞」號則還要小10噸。這兩艘船都有18名船員,在我看來,他們都是從西班牙南部的職業罪犯和帕洛斯 [4] 貧民窟的人裡招募來的一群卑劣的暴徒和殺手。

麥哲倫試圖穿越海峽

很可惜,這次航行沒有被很好地記錄下來,我們幾乎對船員和長官的日常生活一無所知。航行歸來,哥倫布把公眾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他宣佈佔有一些新領地的華麗儀式上(他甚至為此發明了一面新旗子——著名的綠十字旗),而除了他發明的用來記錄日常觀察的複式記錄法以外(給自己看的那個是真的,還有一個假的是用來嚇唬船員的),關於船上生活的其他情況我們就全然不知了。

我們知道的是船本身發生了什麼。「聖瑪麗亞」號是一艘普通的橫帆船,最初是為佛拉芒貿易建造的,歸一個叫胡安·德拉·科薩(前兩次新世界之旅中哥倫布的首席領航員)的人所有。由於一個舵手的粗心大意,船在聖多明哥出現故障,於是哥倫布用所有能搶救出來的財物建造了一個城堡,成為美國土地上第一個西班牙殖民地。他選派了40人左右留在那裡作為衛戍部隊(之後再也沒有人見過他們),然後乘「尼尼亞」號返回歐洲。起初,「尼尼亞」號是一艘有三根小桅桿和斜掛大三角帆的輕快帆船,但是在航程中被改成了橫帆船。至於「平塔」號,開始的時候同樣是艘輕快帆船,但在出發之前被徹底改造成了橫帆船。在特內裡費島 [5] 附近時,它的一個船舵失靈,但損害很小且很容易修復。

有人發現了一片新的采金地,這樣的消息總是傳得很快。那時沒有人見過那裡的金子,但所有人都願意相信,只要他能夠成功到達「那裡」,他就可以在那片新土地上發一大筆財。很遺憾,我們對美國第一波淘金熱中航船上的起居安排知之甚少。但是西班牙人對於這種非常節制的生活方式很適應,並且這樣的航程一般只需要四周多一點的時間。通常,這些駛往新世界的船先要在馬德拉群島 [6] 、加那利群島 [7] 和佛得角群島停靠,在那裡盛裝淡水,購買新鮮的牛肉、蔬菜和奶酪。然後他們順著北赤道洋流,如果中間沒什麼差池,就可以在大約一個月後到達西印度群島。返航時他們利用墨西哥灣流和西風漂流,到達了亞速爾群島。整個航程一點都不困難,除非他們迷失航向或因無風而停滯在馬尾藻海 [8] 。否則,像「尼尼亞」號和「平塔」號這樣的小漁船,是絕對無法在37天內航行完從特內裡費島到西印度群島的距離的。

沒過多久,世界上的其他地方就都得知了這些新的貿易路線,並願意相信哥倫布的發現終於解決了他們同印度和中國貿易的問題,因為土耳其人在佔領了君士坦丁堡後,就截斷了他們過去以敘利亞和波斯為媒介,同東方國家的陸上貿易路線。但是起初,北方國家實際上並沒有參與這些新的貿易。並且,這是他們能做出的最明智的選擇,因為他們的船根本不能同西班牙和葡萄牙的船相提並論。那時,西班牙和葡萄牙已經能夠建造承重上千噸甚至更大的卡瑞克帆船和輕快帆船,並裝備有四五十門大炮,是木船時代裡名副其實的無畏級戰艦。

因無風停航的帆船

但是,如戰爭史上經常發生的那樣,進攻手段總是會很快趕超防守手段。在16世紀末以前很長一段時間,北方國家就完全追上了他們的南方對手。然而,一開始——也就是說在16世紀上半葉,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仍然掌握著海上的絕對霸權,並且他們的貿易秘密(通往印度群島和美洲的航線)被嚴密守衛著,以至荷蘭人和英國人花了差不多一個世紀,才弄清楚一些關於怎樣繞過本格拉洋流,以及如何安全渡過馬達加斯加與莫桑比克之間的海峽這樣的細節。

沒有干船塢的時候,船長就在岸上臨時搭建一個

但是,還有一個原因致使北方國家如此滯後。在西班牙和葡萄牙,海軍造船廠只受一個中央機構指揮。在北方國家,有好幾個互相妒忌的海軍部集中在許多個小城市裡,而合作對他們來說就如同不可饒恕的罪行。雖然最終西班牙的高度集權體系因其自身的繁文縟節而以失敗告終,但是在發現南亞次大陸和美洲大陸之後的頭兩個世紀裡,這種體系運作得很好。黃金、白銀和所有東西方的商品都源源不斷地流入伊比利亞半島,而英國人和荷蘭人則像沒有收到聚會邀請的可憐的小淘氣一樣,站在外面眼紅地看著西班牙小孩子坐在金子堆裡玩玻璃彈子。

帆船時代的海軍戰略

這些愛吵架的北方孩子終於開始慢慢地吸取教訓。直到英國國王亨利八世和他那個精力更加充沛的女兒伊麗莎白成為眾人認可的、整個英格蘭和威爾士的獨裁者,直到荷蘭共和國的七個省份最後制定了一套統一的海軍政策,並開始認識到擊敗敵人比官方招待會上哪個海軍上將應與誰並列的問題更重要,他們才真正步入正軌。

1560年的英國戰船

在這一切終於完成以後,那些能對付任何西班牙戰船或艦隊的大船開始迅速效仿荷蘭和英國的方法。造船工程師也前所未有地高興,因為他們終於可以自由地實現他們最有野心的計劃了。一切都隨心所欲。

國王亨利八世就是一個例子。他想要為他的國家建造當代海上最大的軍艦,或者是他眼中最大的。他的父親亨利七世為此已經做過一些嘗試,亨利七世曾利用舊四桅船「亨利神恩」號(1486年被部分拆毀)的邊角剩料為自己建造了「海上君王」號,裝備了30門大型火炮和111門小型火炮(一種鏜孔為3.8厘米、從桅頂開火的小炮)。

亨利八世則憑借他的「大哈利」號使他父親的成績相形見絀。這艘船承重1000多噸,裝備了34門大炮和許多小炮。「大哈利」號有四根桅桿,並使用了南方和北方使用過的每種船帆。船頭的船樓(對於真正熟悉航海的人來說,從那時起它被叫作艏樓)沒有之前的中世紀船隻的船樓高,而艉樓甲板則幾乎同上甲板中部平齊。但是船頭逐漸發展成像羅馬舊時撞角艦艦首一樣的鳥喙形,船上六個回轉炮塔跟你在現代戰艦上看到的小口徑炮的炮塔很相似。這些炮塔都安裝了大炮。大炮被安置在甲板下的兩個艙房裡,一個緊挨著一個(後來這種方法被廢棄了),兩排大炮輪番開火,這樣就大大增強了群射的火力。大體上(因為正如我之前所說,戰艦的樣式就細節而言變得幾乎跟女裝一樣快),「大哈利」號是接下來的150年裡所有造船工程師的設計樣本。直到英荷兩國為爭奪從西班牙和葡萄牙掠奪來的戰利品而發起第一次英荷戰爭,造船廠才開始嘗試建造與中世紀商船(那時戰艦的直接原型)完全不同的船型,船舶變成了「浮動炮塔」,一直到20世紀。

如果把亨利八世的「大哈利」號同他女兒伊麗莎白的「皇家方舟」號和表親查理一世的「海上君王」號(建於1637年)比較一下,你就會同意我的觀點,那就是,任何在亨利八世的無畏級戰艦上供過職的船員操縱起「皇家方舟」號或「海上君王」號都完全游刃有餘。「海上君王」號裝備了更大更多的火炮,且船體兩側的作戰回轉炮塔已經消失了,但是鳥喙形船頭依然保留著。而在其他重要特徵上,「海上君王」號可以說同「大哈亨利」號不相上下,只不過後者比前者早了120年。

有一個變化非常值得注意——桅桿上的火炮沒有了。人們認為這些火炮太危險了,因為火炮發射時必須要用導火線,而導火線很容易點燃船帆或索具。此外,既然中世紀的封鎖作戰戰術逐漸轉變成為一種新的戰術,也就是說,勝利不再完全依賴於登上敵軍戰船,而是更多地取決於戰艦在任意時刻可以發射的炮彈重量,那麼,在下面極其需要人手的情況下,浪費這麼多水手在桅樓上戰鬥就毫無道理了。因為一台重型炮需要至少9個船員來操作,而大炮的數量又在迅速增加。

「海上君王」號的法國對手有72門大口徑火炮(每個國家這時都在建造他們自己的重型武裝戰艦,以震懾其他國家),此後大炮數量持續增加,直到現代才縮減到13門。當然,這些火炮都體型巨大,威力極猛。因此,一場現代海戰可能只持續很短的時間,而即使是在納爾遜時代,戰船也會相互輪番群射數小時之久,直到迫使對方投降為止。因為儘管索具損傷嚴重,但很少有人陣亡,大部分的傷也都來自飛濺的碎片,只是造成疼痛並不致命。而在現代海戰中,如果一方被對方的一顆大炮彈擊中,那戰鬥基本上就馬上結束了。

瞭望台

我們現代的海軍上將們深知這一點,於是徹底修改了他們15世紀至17世紀的前輩們的政策。那時的口號是:「盡可能多地戰鬥。對敵人要窮追不捨,見到就打,然後第二天早上繼續與敵人作戰,直到你們中有一方損失慘重、被迫撤退。」現代的作戰手段則幾乎完全相反,今天的海軍口號似乎是:「除非極有必要出去與敵人交鋒,否則就待在國內。如果這件無法預見且非常不幸的事情發生了,盡可能地小心不要受到太大的損傷。因為政客們在最後決定講和的時候需要自己的海軍保持完整,在和平大會上擁有完好戰艦數最多的政黨將得到最高的分數,那樣,儘管他輸了戰爭,但他贏得了和平。」

南方霸權最終將敗在北方國家強大的創造性和進取心之下,而我們現在離那個時刻已經不遠了,是時候談談西班牙無敵艦隊遭遇的災難了。但是在我開始介紹這個悲痛的話題之前,我應當花一點篇幅說說那個時代裡船舶的總體適航性。

當然,即使是現在的人,偶爾也會乘著單桅帆船穿越大洋,而且他們的體驗並不見得很差。他們有航海圖、羅盤和裝備,還有罐裝湯、罐裝豆乾、李子乾等。如果最壞的情況發生,不誇張地說,有成百上千個港口可以尋求臨時庇護。但是在1577年德雷克 [9] 開始他著名的環球之旅時,擁有的全部東西只是一艘跟一個世紀前「聖瑪麗亞」號一樣小的船。儘管他把船名從平淡無奇的「鵜鶘」號改成了詩情畫意的「金鹿」號,他的小船也沒有因此變大,它還和原來一樣,噸位為100噸,桅桿為3根,船上人手剛好夠用。

戰爭過後

幸運的是,英格蘭的伊麗莎白時代不僅是一個政治和經濟蓬勃發展的時期,它同樣是一個所有人多多少少都能言善辯的時代。我指的不是莎士比亞和他的詩人朋友們,因為天才可以在任何時代任何地點出現。但是在人文和科學的所有領域裡擁有如此之高的平均水準,確實是一種很罕見的現象,因此值得特別提及。

出於一些神奇的原因,「童貞女王」 [10] 的子民(包括女王陛下,她也是一個文體莊重的書信作家)都能文善武,而且他們也不覺得這對於他們來說有失身份。與此相關的,我向您推薦哈克盧特學會的出版物。哈克盧特學會成立於1846年,以伊麗莎白女王時代著名的地理學作家理查德·哈克盧特的名字來命名。

結束

當時的造船工藝很普及,擱淺的水手可以自己造一艘新的船

你幾乎不可能一口氣讀完哈克盧特學會的150卷書,因為得花上好幾年的時間。但每當你有幾小時的空閒又不能玩牌的話,這些都是很有趣的讀物。我向您推薦這些書還有另外一個目的:哈克盧特的《航海記》會告訴你,其實我對於古代船上生活的描述已經算是輕描淡寫的了。隨便拿起一卷書讀上5~10分鐘,你就會讀到一些以最為平實的語氣敘述的漫不經心的細節,談論著極為恐怖的事情(既然我們在前文提到德雷克,就以在南美對德雷克的一個手下的處決為例),若是發生在今天,肯定可以為了這些事情組建十多個皇家委員會了,但是在那時則僅僅被視作一件小事,是水手日常工作生活中的一部分。

當然,我並沒有忘記,16世紀至17世紀,岸上的生活是優美浪漫的詩歌民謠和令人髮指的骯髒殘酷摻雜在一起的,而在那時被看作完全正常的生活條件,可以讓一個感性的現代人絕望到發瘋。在岸上,骯髒、殘酷以及統治者和他的子民們野獸般的殘忍,至少可以被詩人和藝術家創作出的那麼多美好事物抵消;而在海上,只有骯髒和殘酷,沒有一點可以減輕痛苦的東西。

1609年,「半月」號航行在海中央

為了避免黨派偏見的嫌疑,我應當引用當時船上的幾條紀律處罰條例。鞭笞當然是家常便飯,儘管鞭笞直到18世紀末才真正流行開來。但即使在那時,行登桁致敬禮慢了會挨鞭子,下來慢了也會挨鞭子,說髒話或辱罵其他船員要挨鞭子,貨艙不整潔也要挨鞭子。但是鞭笞在那時的人眼裡不算什麼,跟現代海軍中被罰站幾天崗是一樣的。常見的把頭按進水中灌水的這種懲罰,一天會有三四次,等待著所有那些拿刀對著其他水手的人、那些忘記要一直幹活免得胳膊生銹的人、那些碰了盛著船員飲用水或葡萄酒的木桶的人。不久之後,當沃爾特·雷利 [11] 愛抽煙的壞毛病傳遍所有海軍,被抓到在日落後吸煙的人也會被罰灌水。當然了,對吸煙嚴格要求是很必要的,因為在船上,火災是可能發生的最可怕的事情。

鞭刑並不是唯一的懲罰

如果犯了灌水都無以懲罰的過錯,或者犯錯的人是個固執的角色,那麼他會被縛在船底施以拖刑。這種刑罰操作起來比較複雜,要把這個人的手和腳都綁起來,然後把他腳上的繩子系到船的龍骨下面,再穿過一個桁端的索具。這個人隨即會被扔到船外,在船的另一頭拖著。這個過程結束後,他的身體(如果他很罕見地沒有窒息而死,或被船底附著的甲殼動物、生銹的鐵釘或者尖狀物劃傷而流血致死)會交由外科醫生用摻水的朗姆酒清洗一下傷口,然後就聽天由命,復原還是死去,一切就都取決於他的體質了。

如果有人打架並導致流血,那個發起爭端的人的手會被他打鬥中用的刀子釘到桅桿上。然後他要一直站在那裡,直到他自己把刀子從傷口裡拔出來為止,因為「紀律」明確規定,禁止他的任何同伴幫他完成這個動作。如果他不走運殺死了他的對手,那麼他會被綁到對手的屍體上,然後被一同扔進大海。

在船上死刑的唯一一種形式是絞刑。被用作絞架的帆桁有時可以一次絞死十幾個人。反叛者肯定會被處以絞刑,怯懦者也一樣。但是在那樣一個視金如命的年代,對於那些同時在多個船長那裡應募以獲取三四倍的自願入伍獎金的人,任何刑罰都不夠嚴厲。這樣的人一經發現,不經任何審問或其他程序,一律絞死。

我相信對於那些「雄偉華麗的舊式帆船」上的生活,這些已經足夠讓我們大開眼界了。

我再介紹一條有趣的規定,這條規定既不是英國海軍也不是荷蘭海軍內部的。正如我之前提過的,法國人為戰艦募集水手時總是困難重重。法國基本上是一個自給自足的國家,不僅在文化上是,在經濟上也是。法國國王的海軍裡,水手短缺多半是由於很少有法國人僅僅為了生活必需品而被迫出海。流傳的嚴苛的海上律法也是法國人想要遠離海軍的原因之一。研究一下紅衣主教黎塞留 [12] 的一份特別佈告,就可以對17世紀法國戰船上的生活狀況有一個非常準確的概念。佈告中主教閣下威脅說,任何輕率地在書信中抱怨長官對其施暴的人都要施以絞刑。

沒錯,兩三百年前水手們過的就是這種生活!如果你逃過了鞭笞、船底拖刑、灌水和絞刑,或者航行了很長一段距離以後你沒有死於壞血病、傷寒、痢疾、瘧疾和腳氣病,你就可以期待以乞討度日的晚年生活了,最好的情況,能暫住在救濟院裡。在路易國王執政時期,一個熱心腸的徵募員給法國一個港口的海軍當局寫了一封天真的信件,道出了其中的故事。裡面寫著:

長官:

這是我承諾過的100名志願者。如果您還需要幾百人,我可以為您送過去,但請歸還手銬。

憑借這樣的船,荷蘭打敗了西班牙

一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協約國海軍最終齊心協力通過全面封鎖促使德軍彈盡糧絕被迫投降,整個歷史上,只有在兩次事件中大型軍艦威脅到了世界和平。第一次發生在415年,亞西比得 [13] 率領136艘三列槳船從雅典出發,意圖征服西西里,建立地中海霸權。這次征程以徹底失敗告終,船隊中的多數船隻都沒能返回希臘,雅典的威望也遭到萬劫不復的重創。第二次,也絕對是更為重要的一次,發生在1588年(蘇格蘭瑪麗女王被處決的第二年),經歷了多次不成功的開始,西班牙無敵艦隊終於在剛剛征服的里斯本港口起航。瑪麗在遺言中將她的英格蘭王位傳給了西班牙國王菲利普,菲利普為維護這份遺囑而向伊麗莎白宣戰。

建立一支無敵艦隊,一支浩大的、真正所向披靡的艦隊來擊垮荷蘭的反抗者,消滅低地國家的新教思想,並同時使「血腥瑪麗」(國王菲利普的第二任妻子)的子民擺脫掉伊麗莎白的統治——這已經不是什麼新主意了。十多年來,這一直都是西班牙宮廷中討論的話題。菲利普意識到了這麼做的風險,這將是一場孤注一擲的賭局——非生即死,非贏即輸。小心翼翼的菲利普國王慢條斯理,力求萬全,從容地為所有可能發生的狀況做著最細緻的準備。

菲利普國王看到伊麗莎白即位成為英格蘭女王已經夠糟的了,伊麗莎白還拒絕了他的求婚,這使這個沒有魅力的男人因遭到嘲諷而怒不可遏。但低地國家的少數農民和商人對他的統治的公開蔑視更加令他震驚。當伊麗莎白與低地國家的反抗者聯起手來,毫無疑問,行動的時機到了。

最初的計劃是無敵艦隊於1587年起航。但是由於在加的斯遭到德雷克的襲擊,西班牙艦隊損失慘重,因此將出發日期延後了12個月。無敵艦隊最後於1588年5月18日在里斯本起程,向北航行。

那時艦隊由132艘船組成。其中4艘是大型的普通槳帆船(把它們遣往北方是個錯誤,因為比斯開灣對它們來說就已經夠艱險的了),4艘是三桅划槳炮艦,94艘是噸位為130~1550噸的各式戰船,剩下的30艘是噸位小於100噸的小船。所有主力艦的總排水量達59120噸(單單「不萊梅」號自己就佔了57000噸),並裝備了2761門大、小口徑的火炮。這些船配備了7862名水手、20671名士兵。

然而,所有這些船都不是出自西班牙,幾乎地中海的每一個城市都貢獻了自己的那一份。因為既然經由好望角通往印度群島的新貿易路線以及與新世界日益密切的聯繫使得地中海成為一片商業死水,許多意大利商船閒置在港口,成為完全無利可圖的投資,那現在就是一個可以把它們租出去賺得固定利潤的機會。一旦英格蘭和荷蘭最後屈服於西班牙國王的統治,熱那亞、威尼斯、都拉斯 [14] 和所有其他城市都有望從掠來的財物中分得一杯羹,以彌補他們過去多年的困窘。

「不萊梅」號能容納整個西班牙無敵艦隊

水泵

發送信號

這終究是要發生的,西班牙無敵艦隊的不幸遭遇則給了日漸衰敗的地中海商業城市最後一擊,因為只有很少的一部分船得以生還。

但是,要把責任全部歸咎於可憐的西班牙海軍上將是不公平的。這位上將聲望很高,沒有任何航海經驗,並且在最初的時候曾經申明自己完全不適合這個工作。即使第一次任命的海軍上將聖克魯斯侯爵(在這次戰役中犧牲)服從了上級的命令,結果也不會有什麼不同。因為,要知道——這一點非常重要——無敵艦隊從里斯本出發時並不是一支裝備完善的艦隊,而只是一支艦隊的空殼:無敵艦隊中沒有熟悉英吉利海峽和北海那些危險沙洲的領航員;沒有地圖;缺乏供給品、備用火炮、備用船帆和桅桿以及所有其他作戰必需品。因為所有這些東西(包括領航員和航海圖)都計劃在軍艦大部分抵達法國北部的敦刻爾克時裝備上船,那時會有帕爾馬公爵帶領的一大批外國僱傭兵聚集在那裡。

無敵艦隊將帶上這批備用軍隊上船,然後作為護航艦隊護送其他的法國和佛拉芒船隊前往英格蘭。但是,如果兩支船隊無法融入彼此怎麼辦?這是一個投機性問題,哪一種猜測都有一半的勝算。但是這很可能意味著英格蘭和荷蘭獨立主權的完結,因為西班牙無敵艦隊的確是世界上前所未有的最強大的艦隊,如果裝備得當,有英明的領導,它可能超越英格蘭和荷蘭聯合起來的海軍力量。

讓英格蘭值得慶幸的是,西班牙人的統帥極為無能,而荷蘭海軍中隊成功封鎖了敦刻爾克和紐波特,更讓已經處於不利局勢的菲利普國王的軍隊雪上加霜。這就給了伊麗莎白女王混雜但效率極高的海軍力量足夠的時間在普利茅斯集合。包括不同種類不同噸位的船舶在內,英國可用船隻的數目不少於200艘。僱傭船舶和改裝商船也形成不可小視的力量,這些船的主人和船長都急切地想要參與戰鬥,部分是受真心的愛國主義驅使,部分是希望能夠借此掠奪財物。每一個厭煩了他的船員的船長都想狠狠教訓一下那些西班牙人。然而,西班牙的軍艦上都是一些來自菲利普零零散散的國土上各個角落的僱傭兵:他們的報酬都還拖欠著,而他們參戰完全是為了錢。

在波濤洶湧的大海上,使艦隊保持在一起是一件困難的事

還有一個經常被忽略的因素——氣候。日俄戰爭期間,環繞世界前往阿瑟港 [15] 救援的俄羅斯艦隊遠在到達中國海之前就完全失去了它作為戰鬥武器的全部意義。已經習慣了北方寒冷氣候的俄羅斯水兵到了熱帶地區就完全垮掉了,他們一離開波羅的海就沒有一點胃口了。就這樣,他們經歷了各種各樣「了不起」的探險旅程。同樣,西班牙無敵艦隊的水手從小在地中海溫暖的太陽下長大,一到常年降雨的北方就感到備受折磨。不下雨的時候,海面上就籠罩著寒冷潮濕的大霧,當霧氣終於散去,天又開始下雨,儘管時值七月中旬,本該是溫和晴朗的天氣。

這樣惱人的天氣對這些南方水手的士氣有著很壞的影響,在他們身體的各種不適之上雪上加霜的是——荷蘭人和英國人駭人的火攻船襲擊了他們。這些船塞滿了各種各樣的易燃物並帶有抓鉤,以便鉤住敵軍艦船上的繩索。一大早,當西班牙士兵還在睡覺時,荷蘭和英國的水兵將船駛近無敵艦隊停靠的加來港口。等到足夠接近敵軍艦隊的時候,他們立即將船點燃,這可讓西班牙水兵嚇破了膽,都匆忙砍斷錨鏈,衝向大海落荒而逃。

火攻船就是16世紀的魚雷

除非風向突然改變,否則什麼都無法阻止無敵艦隊的徹底毀滅。而風向也真的突變了至少三次。最後,進不能進,退不能退,又無法在敦刻爾克返航回國。那是一個難熬的夏天,暴風雨不斷,很多西班牙戰船在蘇格蘭灣撞到礁石沉船失事。其他船上的船員則乾渴難忍,想要在愛爾蘭得到供給品和領航員,梅迪納·西多尼亞大人決定經由北蘇格蘭登陸,裝上幾桶飲用水,而岸上的土著居民不知道這些人的來歷,最後殺死了這群一路從地中海趕來、想要征服英格蘭和荷蘭的無敵艦隊的士兵。有幾次,幾艘戰船上的不幸船員集體被愛爾蘭農民殺掉了。最後,半年前還驕傲地從里斯本出發的艦隊,如今只有1/3(確切數據不得而知)得以生還。

暴風

在沒有蒸汽的時代,一切都靠雙手完成

船員在艉樓甲板掌舵

因疾病、乾渴和負傷而損失的生命數目驚人,致使西班牙再也沒有從這場災難中完全恢復過來。1588年以後,通往印度群島和美洲的路線對所有來者開放了。但這不是官方的,因為官方上,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一直堅持保留教皇在1494年給予他們的奇特的「紙上壟斷權」。英明的教皇亞歷山大不願意看到兩個天主教國家互相殘殺,要來了一把尺子和一張地圖。他在佛得角群島向西595千米的地方畫了一條橫穿南北極的直線,然後對西班牙說:「這條線以西都是你的了。」再對葡萄牙說:「這條線東面的歸你。」但是私底下,北歐人民很快意識到這個著名的《托德西利亞斯條約》不過是廢紙一張,就像所有其他的條約一樣沒有足夠的力量作為支持。

然而,這並不是無敵艦隊事件造成的唯一結果。北海的人們吸取了教訓。曾戰鬥於英吉利海峽的英國最大的戰艦「勝利輪」已經有27年之久了。這是一艘噸位接近1100噸、裝備有46門大炮、載著500名士兵和水手的船。但是除了「勝利輪」以外,英國只有7艘噸位超過600噸的船,而西班牙同等級別的船有45艘。

這一次,謝天謝地,萬事俱備了。敵人不熟悉英吉利海峽和北海的情況,已被迫撤退。如果不是風向一直不利,西班牙海軍現在已經徹底被摧毀,而無敵艦隊最後將化作澤蘭 [16] 岸邊的柴火。

但是這都是過去的事了。問題是,不久的將來會發生什麼。15000個英國人同30000個西班牙人的對決,這場如此孤注一擲的賭博最終的勝利讓所有的人都幹勁十足、躍躍欲試。現在對所有願意冒一點風險的生意人來說,通往整個西班牙和葡萄牙的道路都被打開了。而如果你能做好防備,同敵人武裝得一樣好,那麼這種風險就可以降到零。

就是在那個時候,英格蘭王國政府和荷蘭議會為常備海軍打下了基礎,海軍開始專門為作戰而建造和武裝戰艦。

當然,所有的商船仍然裝備有一定數量的大炮,因為在那樣一個海盜船和私掠船橫行的年代,毫無防備的後果是你承擔不起的。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職業海軍在規模上和效率上都逐步增強,保衛公海上的安全也不再是癡人說夢。戰船不斷成長,發展成我們今天的超級重型武裝戰艦,而商船則逐漸發展成今天的遠洋班輪,上面除了有幾把鋒利的刀子用來切酸橙製作雞尾酒以外,不再裝備任何致命武器。

17世紀和18世紀航海國家的生活中引進了一個新的元素,那就是速度。盈利還是虧損取決於增加一兩張船帆而搶得的幾小時,就像早起的鳥兒有蟲吃,第一個帶著茶葉或香料等貨物返回港口的人才能獲得最高的收益。

過去,人們總是努力試圖製造出船體盡可能堅固沉重的船,來為大炮提供平穩的射擊平台;而現在,人們的精力則集中在製造一種新的、以準時和速度為首要目標的商船。

就這樣,全帆裝船誕生了。

[1] 為了實現自己的航海計劃,哥倫布曾四處遊說十多年。

[2] 亦稱廷巴克圖,西非馬裡共和國的一座歷史名城。

[3] 14世紀著名探險家、旅行家,生於今摩洛哥。

[4] 西班牙南部港口。

[5] 西班牙加那利群島中最大的一個島。

[6] 北大西洋中東部的火山群島,東距北非西岸約580千米。

[7] 非洲西北海岸火山島嶼組成的群島,隸屬西班牙。

[8] 北大西洋北緯20°~35°、西經40°~75°間廣大的海區。

[9] 約1543—1596,英國航海家。

[10] 即女王伊麗莎白一世。

[11] 1554—1618,伊麗莎白時代著名冒險家,同時也是作家、詩人。

[12] 1585—1642,法國國王路易十三時期的首相,樞機主教。

[13] 約前450—前404,古雅典統帥。

[14] 阿爾巴尼亞的最大海港。

[15] 澳大利亞塔斯曼半島南端港口。

[16] 荷蘭西南部省份。